京師,紫禁城,乾清門內,軍機值房。
看完兩廣總督黃恩彤的報捷摺子,穆章阿眉頭立時皺了起來,黃恩彤在摺子中敘述的較為詳細,從戰前會議眾將爭議、城內外兵勇互毆,到四路進剿,召村、東嶺大捷是濃墨重彩,三里圩之戰則是語焉不詳,只說是一場苦戰混戰,雙方互有傷亡。
既點明廣西綠營輕敵冒進為敵所乘,損失較大,又說及太平軍戰力不俗,擅長利用地形修築工事,火器也精良,最後則是輕描淡的一句,為避免傷亡過大,已改變策略,先行圍困,待敵彈盡糧絕,再行征剿。
憑直覺,穆章阿就知道這份捷報水分重,集四省綠營還有地方團練,將近三萬大軍,圍剿區區一萬農民軍,居然還苦戰,互有傷亡,最後竟然是不敢進剿,以圍代攻,還說是為避免傷亡過大。
略微琢磨,他便起身快步趕往養心殿,道光這段時間有些風寒腦熱,龍體不適,很少過問政事,但對廣西的軍情還是頗為關注的,他不敢不及時稟報。
道光半歪在炕上閉目養神,本就瘦骨嶙峋的他如今更顯羸弱,他今年已經六十八,已經算得上是高齡,尋常老人有個三病兩痛,總愛胡思亂想,他身為一國之君,也不能免俗,他感覺的到,自個的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精力也是越發的不濟,這些日子,他越來越多的考慮起自己的身後事。
聽聞稟報穆章阿在外求見,他緩緩坐起身,道:「讓他進來。」
進的房間,見禮之後,穆章阿恭謹的呈上摺子道:「恭喜皇上,廣西大捷。」
略微翻看了下摺子,道光隨手將摺子丟在案几上,面無表情的道:「綠營果真是不堪一用了,集四省綠營,二萬餘兵力圍剿一縣之賊寇,打成這樣,還居然好意思報捷。」
聽的這話語氣不善,穆章阿連忙磕頭,大着膽子道:「皇上,四省綠營,兵力雖眾,卻是難以齊心協力,黃恩彤資歷威望不足,又無臨機專斷之權,難以統御......且太平叛逆火器精良,勝於綠營.......。」
道光看了他一眼,道:「黃恩彤不是上摺子說,易知足為廣東綠營新添一千二百枝西洋火槍?」
「皇上。」穆章阿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道:「元奇財力雄厚,名下既有軍工廠和彈藥局,能大量製造槍支彈藥,又與西洋商賈勾結,能輕易獲得大量火器,其工廠礦場擁有數十萬青壯,易知足本人,既能練兵亦能統兵,今之南洋海軍,不少官兵皆是出身元奇,名為朝廷經制之師,實無異於元奇私軍。
奴才竊以為,太平叛逆不過是芥蘚之患,不足為慮,元奇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奴才懇祈皇上,早日除此心腹大患。」
道光這些日子考慮的最多的就是元奇,因為元奇直接關係着立儲,穆章阿說的不錯,元奇確實是一個巨大的隱患,但元奇對朝廷的作用也是不可估量,且不說海軍擴張為大清為他本人贏得了巨大的榮耀和財富。
也不說元奇承接國債,發行紙鈔,為朝廷無期借貸巨額銀兩幫朝廷渡過了多少難關,只說元奇如今每年繳納的稅銀,就已經比最富裕的江浙繳納的賦稅還要高,而且,如今各省正在逐步的推行元奇模式,這節骨眼上剷除元奇,算怎麼回事?
輕嘆了一聲,道光才緩聲道:「你是嫌天下還不夠亂,還是想要逼反東南數萬士紳商賈?元奇確實是隱患,但也是大清的希望,你應該很清楚,大清如今正處於內憂外患的敏感時期,對於元奇,要善加利用,而不是剷除,如今,朝廷經不起折騰。
元奇上萬股東盡皆東南士紳商賈,除非逼迫太甚,否則他們不會為禍,可慮者,唯易知足,他既已應允開年進京入值軍機,便不足為患。」
頓了頓,他語重心長的道:「身為首席軍機,你胸襟得廣闊些,易知足文武雙全,西洋外務,海防邊防,皆是他長項,其見識其眼光其眼界,皆非常人能及,尤為難得的是年輕,如今才是而立之年,有他輔佐新君,大清必然能蒸蒸日上,與西洋一爭雄雌。」
聽的這番話,穆章阿心裏一片冰涼,道光的意思很明白,要重用易知足,顯而易見,儲君也必然是與易知足關係尚可的六阿哥奕訢,換而言之,新君繼位,他的仕途就該到頭了,易知足容不下他,新君也必然容不下他,能否全身而退,尚且都難說。
他也不敢多想,連忙道:「皇上訓誨,奴才必定銘記於心。」
略微沉吟,道光又不自覺的拿起黃恩彤的捷報摺子,良久才道:「災害連連,會黨猖獗,廣西太平叛逆,雖是芥蘚之患,亦須儘快剿滅,廣西巡撫鄭祖琛身為封疆,卻防範懈怠,唯知粉飾,着押解進京問罪。
廣西提督閔正鳳,畏葸顢頇,縱賊為害,貽誤軍情,着革職,流放新疆。潯州協副將李殿元,進剿遲緩在前,貪功冒進在後,着革職拿問。潯州知府劉繼祖,桂平知縣.....,一體革職。」
見的道光從廣西巡撫一路擼下來,穆章阿心中也覺戚戚然,不過,好在黃恩彤沒被提及,道光略微停頓,隨即道:「着周天爵任廣西巡撫,向榮調廣西提督,着賽尚阿為欽差,節制雲貴湘桂粵五省兵馬,即赴廣西,務必畢其功於一役。」
穆章阿聽的暗暗心驚,太平天國雖是稱王建號,但也不過是被圍困於一縣之地的一群烏合之眾,如此大動干戈,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心裏如是想,他卻不敢多言,連忙起身擬旨。
待的穆章阿告退,道光拉過一個軟枕斜歪在炕上,廣西太平叛逆,既敢稱王建號,他自然是無法容忍,但他也並不是十分重視,着軍機大臣賽尚阿節制五省兵力進剿,是欲以雷霆手段迅速鎮壓,他不想留下一個爛攤子給自己的兒子。
再則,他心裏其實也是擔心太平天國的背後有元奇在支持,原本林則徐是最好的欽差人選,但林則徐與易知足關係密切,他不放心。
且說穆章阿從養心殿出來,一路上都在琢磨,廣西的戰事他並沒放在心上,他琢磨的是道光會立誰為儲君?四阿哥、六阿哥對元奇對易知足的態度截然不同,這事人盡皆知,道光既然重視元奇,利用元奇,重用易知足,必然是立六阿哥奕訢。
但立儲是何等大事,道光豈會輕易向他流露儲君人選?越想越覺的不對,因為與易知足敵對,他不可避免的親近四阿哥奕詝,道光不可能認識不到這一點。
是道光糊塗了?還是他壓根就領會錯了?難不成道光是屬意立四阿哥奕詝?細細回想奏對的情形,道光也說元奇是隱患,看來,對於元奇,道光是既想善加利用,又想控制元奇繼續膨脹,如此一來,支持元奇的六阿哥就未必是理想的儲君人選。
而且,道光話里話外的意思,似乎有讓他與易知足冰釋前嫌,通力合作輔佐新君的意思,越想他越發覺的有道理,不由的一掃先前的沮喪。
以軍機大臣賽尚阿為欽差,節制五省兵力進剿太平軍的消息傳到廣州,易知足是半晌無語,他是真沒想到,道光對於太平天國竟然如此重視,居然派了一個軍機大臣節制五省兵力進剿,看來,這是非的逼迫太平軍離開廣西了。
看完情報,包世臣也樂觀不起來,「看來朝廷是吸取了上次事權不專的教訓,不僅委任了欽差,而且還是一位軍機大臣,太平軍這次的麻煩怕是大了。」
「樹挪死人挪活。」易知足道:「若是不能一舉殲滅,讓太平軍逃出廣西,不定還能開闢一個嶄新的局面。」
聽的這話,包世臣一笑,「廣西是太平軍的根基所在,離開了廣西,太平軍就成為了流賊,還能去哪開闢局面?」
易知足漫吟道:「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
這是明末李自成起義時的童謠,包世臣聽的心頭一凜,太平天國的聖庫制度確實有着均貧富的思想,流竄出廣西也未必就不是好事,如今土地高度集中,矛盾尖銳,且這些年災害連連,老百姓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必然會擁護太平軍,說不定還真能開創出一個新局面。
略微沉吟,他才道:「大掌柜這是打算通風報信?」
易知足也不是沒有通風報信過,而且還支援了一批火槍,不過,考慮到太平軍日後的所作所為極為排斥傳統文化——焚毀佛廟道觀以及儒家及諸子百家典籍,尤其是毀孔廟,砸孔子牌位,把儒家經書斥為妖書,得罪盡了天下士子,他不想讓包世臣知道他暗中幫助太平天國,畢竟元奇的股東基本都是士紳商賈,這事若是傳揚出去,對元奇的聲譽是個極大的打擊。
當即他便笑道:「何須我通風報信,賽尚阿從京師趕到廣西,少說也的一個月時間,他人還沒到,消息只怕早就傳到桂平了,這事咱們不摻和,靜觀便是。」
包世臣道:「若是太平軍竄入廣東.....?」
聽的這話,易知足滿不在意的道:「太平軍若是入廣東,那是自尋死路,須怪不得我。」
還不等賽尚阿趕到廣西組織人馬對太平軍展開新一輪的圍剿,京師出了件大事——臘月十一,孝和皇太后逮崩。
孝和皇太后與道光並無血緣關係,道光的生母是孝淑睿皇后,而孝和皇太后正是在孝淑睿皇后駕鶴西去之後晉升的皇后,嘉慶死後,升格為皇太后,她僅僅比道光大六歲。
雖說不是親生的,但孝和皇太后對道光有大恩,當年嘉慶猝死,沒留下傳位詔書,是孝和皇太后傳懿旨命道光即位,保證了皇權的順利平穩的交接。
道光對孝和皇太后恭敬有加,言聽計從,數十年如一日的侍奉也是基於這個原因,當然,這也與大清以孝治國的國策不無關係。
太后逮崩,舉國哀悼,是為國喪,國喪期間,政務停頓,舉國守喪,帝不臨朝,凡禮樂、嫁聚皆不可,官停百日,軍民一月,百日之內票本皆用藍筆,文移公案皆用藍印。
易知足對於孝和皇太后之死並未在意,畢竟這事與他沒有半點關係,再則,他本身就是在籍守制,舉國守喪對他也沒有絲毫影響,他只是感慨這國喪對民間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這期間,若是有人尋歡作樂,不管官紳士民,一旦被舉報,那就是不小的麻煩。
稱王建號的太平天國自然是不用守國喪的,不過,太平天國上下卻也高興不起來,欽差大臣賽尚阿已經趕到了桂平,雲貴湘粵四省增援的八千精銳也都提前趕到,將他們圍的跟鐵桶似的水泄不通。
更為麻煩的是,數萬人困坐一隅,後勤發生了困難,糧食尚且能夠勉強支應,最缺的是食鹽,而且,因為被圍困,太平軍內部人心渙散,開始出現混亂,且日益加劇,有些被嚴令變賣家產燒毀房屋的教徒開始後悔,一些立場不堅定的天地會會黨暗地裏煽動叛亂,一些久困的太平軍部隊開始違背軍令,縱兵搶掠鄉民,並為了爭奪戰利品相互廝殺械鬥。
外有大軍圍困,且源源不斷的增兵,內部又出現嚴重的混亂,洪秀全對此是一籌莫展,度日如年,楊秀清對此也是憂心忡忡,蕭朝貴卻是靈機一動,以代言的天兄的身份及時下凡,
教導眾信徒,「要守天條,遵命令,要和攤兄弟……不得入村搜人家物,打仗不得臨陣退縮。有銀錢須要認得破,不可分爾我。更要同心同力,同打江山,認實天堂路來跑,目下苦楚些,後來自有高封也。」
前面都是廢話,最後一句,同心同力,同打江山,後來自有高封,才是點睛之筆,這等於是給眾信徒許諾,打下江山後給予高官厚祿,打天下坐江山,太平軍的士氣登時被激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