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拉着喬葉的手,出了鳴玉軒,恰恰碰到一頂熟悉的黑色轎子經過,似是有感應一般,轎子窗口的帘子從裏面挑起,一雙紫色的瞳眸不經意地望過來,然後,便停在了喬葉的身上,久久沒有移開。
喬葉也看到了他,一想,楚離應該是去內務府吧,現在的他與從前相比,似乎更加忙了,然而與她無關。她揚起唇,微微沖轎中那人禮貌地一笑,再沒有其他的表示,拉着楚慕的胳膊道:「走吧,我們回家,我今天想吃好多好吃的。」
楚慕的大手覆住她的手,琥珀色的桃花眼閃亮亮的:「走。回家吃飯去。」
兩人沒有乘轎子,只是在長長的街面上閒閒地徒步,手拖着手,時不時的,打打鬧鬧一番,那背影看起來竟是別樣的和諧。
黑色的轎子沒有停,方向也與他們不同,漸行漸遠。楚離放下帘子,身子自嘲地往後仰去,輕輕閉上了眼睛:那嬌小的身影夜夜入夢,可是夢中的影子卻遠遠比不上現實來得好看。不管看見她還是看不見她,心頭的空洞永遠無法彌補。
批閱公文的時候,望着那白紙黑字,他總會想起當初在」天下無美「的七號包間內,他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划地寫下他們兩人的名字——
喬離。
那個時候的女孩多乖巧啊,見了他,小臉紅紅的,從來都那麼聽話,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他以為再過幾年就可以告訴她,他的心裏究竟有多愛她。
「七哥,人總是要變的,不是嗎?」三年後,她卻這樣說,到底是她變得冷靜了,還是他變得不再淡定了呢?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她已經屬於別人的現實。於是,自怨自艾,甚至痛恨起了自己的名字——如此不吉利,無論如何都沒有安生的日子了
喬離
七月,是母妃最喜歡的一個月,從前不明白為什麼,去北疆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柔蘭雪蓮在七月開得最好。外公說,柔蘭部落的靈魂依附在柔蘭雪蓮上,碧淵寺涅磐池裏的那一朵柔蘭雪蓮,月月花開不敗,根本看不出喜怒,像是被佛法同化了的聖物,已經不再是人間的繁花朵朵了。
可是,七月是不祥的。
在楚都的法令里,七月不准婚嫁,不准喬遷,不准慶賀,總之一切與吉祥如意有關的事情通通禁止。
照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通過密道前往碧淵寺,後院的密室里,老人孤單的影子投在棺木上,在壁燈的照耀下被拉得長長的。楚離已經許久不曾跟他說過話,他只是徑自走到棺木前,輕輕擦去棺木上落下的點點灰塵。
密室里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
老人突然開口道:「離兒,你準備好了嗎?」
楚離的手微微一停,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又重複起了剛剛的動作,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冰冷的棺木,並不回應。
老人悠悠地嘆氣:「老夫今日在街上見過她了。」也看到了轎中的楚離。只是當時他的注意力十分渙散,並沒有發現$ $$$ $ $他罷了。
楚離猛地回頭,紫色的瞳眸冷冰冰地望着老人,一字一句冷笑道:「你又想對她怎麼樣?!」
老人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離兒,外公錯了。」
楚離薄唇抿緊,不說話,紫瞳深深。
老人繼續道:「人的年紀越大,便越開始 $ $$$$$$$$$$$$$ $ $ 念舊,完全身不由己。離兒,外公已經八十歲了,還有多少時日可活的呢?不過是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大仇得報,這一輩子,你活得太苦了,外公也沒有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柔蘭尚在時,惦記着部落隨時會被吞食,碧璃入楚為妃時,外公以為從此以後柔蘭十三部安全了,卻開始 $ $$$$$$$$$$$$$ $ $ 日日擔心碧璃在楚國皇宮是否安好。可是最後,事與願違,賠了夫人又折兵,部落覆滅,碧璃也呵呵」
說着說着,老人憤恨起來,沙啞的嗓音變大:「龍椅上的那個人,是披着人皮的禽獸,卑鄙無恥,背信棄義,不僅毀了柔蘭十三部,還害死了碧璃!」
楚離不想再聽,閉上了眼睛,這些事情自從他六歲開始 $ $$$$$$$$$$$$$ $ $ 便清楚了,他的父親滅了他母親的部落,得知他母親的死亡後卻無動於衷,棄親生兒子於不顧,心安理得地端坐高位。
過去常常會想,那個人當真是沒有心的嗎?倘若他楚離不是憑藉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地爬上如今的位置,他的父皇也許連他死在哪裏都不會過問的。
「準備好了又如何?」楚離忽地冷笑,「沒有正當的名分,就算殺了他也不過是為別人鋪路,傅婉瑩巴不得我先動手,她所覬覦的,不過就是皇位罷了,龍椅上的那個人死與不死倒是其次。」
「離兒,外公隱藏身份這麼多年,不過是希望能夠替柔蘭十三部還有碧璃報仇,柔蘭雖然弱小,可到底是外公族人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屠城三日三夜,蔣十三部族人全部殺光,這樣喪心病狂的人,不配當你的父親。等待是痛苦的,你痛苦了多久,外公便痛苦了多久,家仇國恨呵呵,離兒,不論你原諒還是不原諒我,反正我也沒有多少時日可活的了,在此之前,就希望能夠看到你再贏一次」老人先是情緒激動,漸漸地淡下來。
年過八旬的老人,一遍一遍地感嘆生死,便有了些無法排遣的蒼涼味道。楚離抿緊了唇:「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你照顧好自己便是。」不管怎樣,他到底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離兒,外公知道,你恨我。」老人忽地笑着搖了搖頭。
「」楚離不應。
算是默認。
「以後,你想和她在一起便在一起吧,外公再不會阻攔了。」老人道。
楚離怔了怔,紫色的瞳眸顏色越來越深,寒潭一般不見底端,嗤笑出聲:「多謝您的寬容與仁慈。我該走了。」
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說再多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再不會回來了當她的心還系在他身上的時候,他被逼着放棄她,只能遠遠地看着,現在她成了別人的人了,看到他只會禮貌地笑一笑,連多餘的話都不肯說,這樣大的轉折,讓他如何接受?難為他還能說得這麼輕飄飄的
最美好的都已經是過去,那麼現在所應該做的,不過是把那些人逼上絕境,狗急跳牆的情形,才最好看。
凌二凌三被鎖在石竹院之後,凌相的家門醜聞又普天蓋地的在楚都宣揚開來,一時間又成了楚都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然而楚皇卻只是「批評」了凌相,並無任何實質上的懲罰措施,眾人便紛紛猜測,是否是看在凌相女婿離親王的面子上。畢竟,掌管內務府的事務之後,楚離的身份地位在楚都百姓的眼中比太子楚蕭更高,已經隱隱有了皇儲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何時會廢長立幼罷了。
隨着皇儲身份的敏感,雖然表面上人人都鎮定自若,可是暗地裏各種勢力都開始 $ $$$$$$$$$$$$$ $ $ 悄悄準備着。
清逸王府里依舊很平靜,什麼異常都沒有,楚慕卻漸漸地忙碌起來,有時候半天看不到人影,喬葉問他的時候,他說是被清逸王叫去了。
現在清逸王在喬葉的心裏等同於洪水猛獸,楚慕每次都要被她小心翼翼地檢查好幾遍,看一看他是不是被清逸王懲罰了,可是他的身上找不到受傷的痕跡。漸漸地,她也就習慣了。這一對父子之間的矛盾看樣子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既然楚慕不肯說,她也就不問了。
這一日,楚慕又被叫走,小白貂又懶得發霉,吃了睡睡了吃,喬葉百無聊賴,想起了夜風的那些店鋪,還有些後事沒有解決,所以她打扮了一番出了王府。
在珠寶店的門口,喬葉瞧見一身大紅衣衫的神樂正坐在櫃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顆紅寶石發呆。喬葉茫然眨眼,這殺手神樂真有意思,不管夜風給她擺多少張臭臉,她生氣歸生氣,然而一會兒就忘記了,依舊一步不離地跟在夜風后面,就連這照看店鋪生意買賣的枯燥生活她也能忍受,耐性真不是一般的強。
「你喜歡這個?」喬葉走進門去,站在櫃枱前笑問道。
神樂應聲而起,長劍如風般迅即地刺向喬葉的身子,喬葉完全沒有料到有這樣的變故,偏開頭,閉上眼睛,呆在原地不動。
忽地聽到一聲脆響,似乎是劍折斷了,喬葉小心地睜開眼睛,只見夜風正擋在自己身前,兩指之間夾着一截斷劍,眼睛緊緊地盯着神樂,冷冰冰道:「你瘋了是不是?」回頭打量喬葉,確定見她沒有事才收回了眼睛。
神樂把斷劍一扔,氣得不行,走出櫃枱去,卻狠狠地瞪着喬葉罵夜風:「夜風,你這個混蛋!」
跨出門檻,一陣風般消失$$ $ $$ $$ $ $$ $$ $ $$ $ $$ $ $$ $$$ $$ $ $$ $ $ $$ $$$ $ 不見。
喬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她這麼一來倒是來錯了,尷尬地乾笑道:「你去看看她吧,她肯定氣得不得了。」
夜風森冷的目光掃了她一眼,把兩指間的斷劍隨手丟了,發出「叮鈴」一聲脆響,他面無表情地走到櫃枱裏面,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半晌才抬頭望了望她,開口道:「女人就是麻煩$ $$ $ $ $ $ $ $ $$ $ $$。」
喬葉眼睛一瞪,指着他:「你」見一旁的小夥計在瞧着自己,不由得低頭望了望,現在她是一身男裝
喬葉輕咳了一聲,粗着嗓子道:「你根本就不了解女人,她們也需要人哄的,而且耐心也是有限度的。你這樣老是對她凶,把她給惹毛了,以後就再也不理你了。」
夜風似是一笑:「那最好。」
喬葉心裏直嘆孺子不可教也,上前一步,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看架子上的東西:「你看,這顆紅寶石,神樂很喜歡,你要是送給她,她保證高興,馬上就消氣了。」
夜風瞥了寶石一眼,掙開她的手,冷聲道:「送她做什麼?」
「你」喬葉還想再說,夜風直起身子,唇抿得緊緊的,殺手的森冷氣質顯露無遺:「你管好自己就夠了。多管閒事。」
轉身,把抹布扔在了一旁,賭氣似的。
喬葉瞪大了眼睛,眨了眨,這傢伙本來是冰山冷木頭,現在怎麼像是吃了火藥似的?
她還反應不及,夜風卻又從內堂走回來,盯着她問道:「孟記的事情解決了,我怎麼辦?」
喬葉被他的表情嚇住,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你怎麼了?」
「我想殺人。」夜風輕飄飄地吐出四個字,那一旁整理貨物的小夥計呆住了。
喬葉嘴角抽搐,拽着他的衣服去了內堂:「這麼快就受不了了?」
夜風不語,讓一個殺手整日去面對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還要做出和藹可親的模樣,對於他來說真比殺人還困難,再這麼呆下去,他會瘋的。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殺手夜風最少的就是耐性,最怕的就是麻煩$ $$ $ $ $ $ $ $ $$ $ $$,卻為了一個女人硬是獨自撐起了二十幾家商鋪的生意,能堅持這麼久,已經是奇蹟。
喬葉想了想道:「當初在雲城的時候,你不是說要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嗎?做殺手又不能做一輩子,這樣吧,這麼多家商鋪,你隨便挑幾家喜歡的、容易經營的,就一直做下去吧,其它的不做就放了,我把它們賣了就是。」
「不用了!」夜風突然喊道,察覺自己太過於激動了,他收斂了一下表情,把伸出去準備拉她的手又收回來,放在腰間的洞簫上,不自覺握緊再握緊,淡淡道:「我對做生意沒興趣。」
「那你想做什麼?」喬葉茫然,「繼續當殺手嗎?」
「你怎麼這麼羅嗦?」夜風白了她一眼,「以後我會繼續跟着你,這些生意我找其他人做。」
「咳,你找其他人?」喬葉咳嗽了一聲,顯然不敢確信。
「他們不好好做就注意自己的腦袋。」夜風輕蔑一笑,「做好了,也不會虧待他們。你覺得呢?」
喬葉嘴角抽搐,撇開頭:「呵呵,很好,很好」真不能得罪了殺手,更不能教殺手腹黑,要不然他們會做得比你更絕,把威逼利誘這個詞學到淋漓盡致。
「好吧,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這些店鋪都交給你。」喬葉望着他,眼裏露出些許疲憊之色,像是自問,「那我做什麼好呢?」
掀開帘子往外走,夜風跟在她身後,道:「回去休息。」
「唉,一天睡上那麼多個時辰,骨頭都睡散了。」喬葉嘆氣,楚慕又忙,她又不好插手這許多的生意,也沒有興趣管那麼多了,於是現在的日子越來越無聊。
夜風正要說話,卻見喬葉的步子停了下來,他也跟着在她身後不遠處停下,順着她的眼光望過去——
大廳中央立着一位高個子的男子,他身穿棕色的錦袍,從側面來看,皮膚很白,眉毛很濃,他盯着貨架上的那些珠寶首飾看得很專心,仿佛正在仔仔細細地研究它們的款式與設計似的,倒像個行家。
夜風很快收回眼睛,低頭望着喬葉的側臉,她的唇微微抿着,睫毛動也不動,手在身側握了握,可是不一會兒功夫,她卻若無其事地重新邁開步子,邊走邊說道:「老闆,把你們這裏最好的珠寶給我拿過來,我要看一看。」好像是特意為了引起某人的注意似的,更重要的是,可以把自己放在主動的地位。
她的話音剛落,夜風便發現$ $$$ $ $大廳中央的男子猛地直起了身子,迅即轉頭望了過來,一雙褐色的眼睛緊緊地盯在喬葉的身子,唇動了動,卻喊不出話來。
夜風的眼神變得冰冷,上前一步擋在了喬葉身前,殺手似的直截了當:「客人有什麼需要?」
祁宣這才回神,褐色的眼眸輕眨,走過去,笑問道:「你是老闆?還是」他的眼睛越過夜風的肩膀看向喬葉:「她是老闆?」
「」夜風正要開口,身後那白衣少年走了出來,對着祁宣微微一笑,公式化的疏離:「這很重要嗎?」公式化的笑容。
夜風很清楚,這樣的笑,要麼代表對方是個陌生人,要麼就是代表對方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否則,她的笑容會和諧得多,也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比如語塞,比如無可奈何,不會如此少年老成
「喬」祁宣蹙起了眉頭,想叫她的名字,卻又怕她會不應。最近下屬告訴他,楚都城裏出現了一個強大的財團勢力迅速崛起,連有名的孟記都被堵得死死的,他們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若是旁人,也許想不到那麼多,可是他在心裏愧疚了整整三年,惦記她也惦記了三年,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是不是什麼時候她會以特別的方式突然出現現在出了那麼多家與「天下無美」崛起的勢頭出奇一致的商鋪,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這些天他一家商鋪一家商鋪地閒逛,每天都去「珠光寶氣」看看,期待能夠遇到她,今天,居然真的遇見了。他敢十分肯定是她,仍舊是一模一樣的眉眼,只是身量長足了,臉上也不再有那層黑色的桐油,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三年的惦記到底是忍不住的,祁宣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笑道:「你回來了?」
祁宣身上專屬的濃濃酒味撲面而來,若是往日,她會以為那是真性情的表現,可是如今喬葉卻嫌惡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不動聲色地伸手拍了拍衣服:「我們很熟嗎?」
在祁宣臉上的笑容怔住的時候,喬葉又繼續道:「倘若我沒有記錯的話,我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你,就算見過,我們應該也不是朋友。」
祁宣原本就稍白的膚色瞬間變得慘白一片:「小喬」
喬葉輕蔑一笑,打斷他:「請別這麼叫,只會讓人覺得虛偽和做作,而且,我也並不叫這個名字。」
祁宣喉頭澀澀的:「不管怎麼說,那兩家店鋪是你的,我一直在替你打理,現在你收回去吧。」
這話一出,更像是火上添油,喬葉笑出了聲,出乎意料地點點頭:「好啊,你帶我去看看吧。」
一瞬間態度轉變,夜風看不出她心裏面在打什麼主意,只是警惕地盯着祁宣。
「好,你隨我來。」祁宣心頭稍稍寬慰了些,只要把這兩家店鋪還給她,他的愧疚感就能減少很多了,不至於夜夜從噩夢中驚醒,每每便見她的烏黑眼眸直直地望過來,坦然又真誠,把他那顆虛偽的心放在火上煎熬着。
夜風執意要跟着喬葉,於是三人同行,到了「珠光寶氣」,那掌柜的依舊還在,見了喬葉詫異不已,祁宣揮手讓他退下,帶着笑意把喬葉讓進去。
喬葉打量着「珠光寶氣」的陳設,與她從前的佈置一般無二,連做賬的方式、計算的賬本格式與她教他們的都一模一樣,貨架上的玉飾、珠寶樣式也算新巧,她一點一點地仔細看着
祁宣的心境無法言說的尷尬,北齊不戰而降,甚至於割地稱臣,他的所有努力化為泡影,原本不該再繼續冒着風險留在楚都,可是為了等她,他一直不曾離開。不論怎麼難堪,他還是開口了:「這些玉飾都是頂好的,玉質細膩溫潤,佩戴在身上能夠延年益壽。」明明是很普通的常識,他卻戰戰兢兢地陳述着,不能不說話,又怕說錯了話。
「你真是費心了,把這裏打理得這麼好。」喬葉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貨架上的那塊精緻的八駿玉雕。
聽她的口吻,似乎並不生分了,祁宣正要開口,卻只聽得一聲脆響,那塊八駿玉雕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喬葉卻面不改色,淡淡望了望祁宣驚訝的眉眼,又接二連三地把貨架上擺放的玉器珠寶全部「失手」打在地上,不一會兒一地都鋪滿了玉屑殘渣。
每摔一次,祁宣的心就要震顫一次,終於忍不下去了,開口道:「為什麼」這些都是他的心血,他向她認錯的誠意。
喬葉回頭,手中拎着一隻玉如意,黑亮的眼睛無辜到了極點,就在祁宣直直的目光中,鬆開手,玉如意直直地落地,斷成了好幾截,她眨了眨眼睛,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麼了?」
祁宣的臉色更白了:「這些東西,都是」
「都是我的。」喬葉肯定地說道,又問道:「難道不是嗎?」
「是。」祁宣不自覺地答道。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喬葉笑起來,勾起唇角似是嘲諷,瑩白的手掃過更高一級的貨架,將上面的玉器輕飄飄地撥弄下來,看着它們碎成一小塊一小塊,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既然都是我的,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看它們不順眼了,就統統摔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是不是?」
「是。」祁宣苦笑。
「呵呵,」喬葉笑了,望過去的眼神輕蔑,「那就沒有問題了。」轉而望着一旁靜默如山的夜風:「找人把能用的東西搬去你那裏,明日就把這鋪子賣了,得來的銀子分給郊外那些北方來的難民吧。哦,對了」她想起了什麼,又笑着問祁宣:「還有家店鋪叫什麼來着?妙手偶成?是不是?」
「是。」祁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
「把那個鋪子也一併賣了吧,如果我沒有記錯,那裏面都是些沒用的花花草草,搬出來,誰喜歡就送誰把。」喬葉無所謂道。
夜風見她那副得澀的模樣,心情不由得大好,然而他冷漠慣了,唇線還是抿得緊緊的:「知道了。」
拍了拍手,低頭瞧了瞧滿地的碎屑,蹙眉道:「沒事了,我該走了,弄得滿地都是垃圾,真是煩人。」
越過祁宣就要朝門口走去。
「等等。」祁宣拉住她的衣袖,見她的身子停下來,又立馬鬆開了手,在身側握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那,你肯原諒我了嗎?」
兩人之間的博弈,不過是誰在乎誰多一點,這樣才能決定誰傷害誰更多一點,誰比誰更卑鄙。
喬葉往後退了一步,似乎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都會覺得不適,她笑了笑:「現在我們倆不相欠了,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再見。哦,不,是再也不見得好。我記得我們並不是朋友。」
她臉上的笑容猛地收盡,毫不遲疑地轉身出門,不再做一絲一毫的停頓。
夜風跟在她身後也出去了。
空空的「珠光寶氣」里,只剩下祁宣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回到清逸王府,用完了午飯,沿着花園的小道散着步,突然見到楚慕一個人坐在青梧小築,望着那朱顏湖的水光發呆。
喬葉不由得奇怪,今天一大早就被清逸王叫了去,怎麼這會兒坐在這裏呢?而且,回來了居然也不陪她一起吃飯,肯定有問題。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風吹起楚慕黑色的長髮,有幾縷掃在他完美無暇的側臉上,喬葉心裏剎那柔軟起來,微微俯身,從背後輕輕環住他的脖子,笑道:「大傻子?」
楚慕一愣,回頭,笑意便漾開了,琥珀色的桃花眼灼灼地望着她,大手握住她的手,將她從身後帶過來,讓她側坐在自己腿上,湊過去親了親她的臉,額頭貼着她的額頭道:「回來了?」
「想我了嗎?」喬葉摸了摸他的臉,調皮地笑道。
「想死爺了。」楚慕聽了,笑容放大,狠狠地親了她一口。
「那,怎麼不去找我呢?」喬葉問道,湊過去在他身上仔細聞了聞,「怎麼沒吃飯?」
楚慕努力想保持笑容,可那笑卻變得越來越苦澀,終於再也裝不下去了,他猛地一把將她按進懷裏,緊緊地、緊緊地抱住,越來越緊,閉上眼睛喃喃道:「葉兒,今天是我的生辰」嗓音沙啞。
「」喬葉身子一僵。
別人在生辰時都會歡喜地慶賀,巴不得所有人都給予他祝福,可是這個男人的生辰卻是他這輩子揮之不去的噩夢,努力想要忘記,拼命不去記起,只想要如平常一般安穩生活,然而還有楚都的法令幫他記着,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七月為喪月,禁止婚嫁、慶賀事宜。不僅如此,一大早便要去思過堂悔過四個時辰,眼見着觀月樓前設下招魂的祭壇
喬葉喉嚨哽住,眼睛泛酸,抬頭,語氣輕鬆地問道:「七月七?」
楚慕不出聲,半晌才自嘲道:「他們說,七月七出生的人都是不詳的。」想起了什麼,要鬆開她的身子,生怕自己給她也帶來災難似的,喬葉反手抱住了他,嗔道:「聽他們瞎說!七月七,是個好日子呢。」
楚慕苦笑:「好日子?」
「是啊。我在一本古書上看到過,七月七是情人節,這一天,很多從前不能見面的情侶都能見上面,夜晚的時候天上會出現一道長長的、喜鵲搭成的鵲橋,就算是那些情侶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也可以通過那鵲橋走到一起。好多人都盼着七月七呢。你怎麼恰恰是七月七的生日?這麼說來,你與常人都不同,大概是天上的情聖轉世吧。」
喬葉胡亂地編着,說到最後一句時,楚慕笑出了聲:「情聖?」語氣聽起來已經好多了,喬葉放心了些,繼續眼也不眨地胡編道:「是啊,你這麼愛我,豈不就是情聖嗎?」
楚慕這會兒真的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怎麼知道我愛你?」
「我就是知道。」喬葉咬了咬唇,「你一定很愛我。」
楚慕親了一下她光潔的額,大手撫着她的發,無奈地嘆息道:「小傻子,我愛你。」不得不承認。
「有多愛?」喬葉努力分散他的注意力。
楚慕的琥珀色眼眸越過她的小小身子,看向朱顏湖的粼粼波光,聲音很輕:「很愛很愛」
「那是有多愛?」她不能理解。
「小傻子,你知羞不知羞?」他不願再糾纏。
「不知」
「回房你就知道了。」
「喂,這是白天」
楚慕不由分說抱起她,望着她緊張卻又略略欣慰的表情,心裏柔軟起來,雖然苦痛仍舊不會過去,傷痕仍舊還在,並且每一年都會折磨下去,然而因為有她在,因為有她拙劣的說辭、努力的安慰與調笑,他可以學着去遺忘。
她說,他的生日是情人節,多麼甜蜜的日子,多麼完美的謊言。
「楚慕,我們晚上一起去那個園子裏看白玉槐花好不好?」她掙扎了一番就安靜了,貼着他的胸口問道。
「好。」楚慕低頭望着她。
「那,現在去吃飯好不好?」喬葉又問道。
楚慕步子未停:「你做的?」
「我做的。」喬葉想了想,狠狠一點頭。
「那好吧,去廚房。」楚慕一笑,「看你能做出什麼好吃的來。」他分明想要看她的笑話。
喬葉扯了扯他的衣服,左右瞧了瞧:「放我下來去做飯啊,你抱着我做什麼?」
「爺喜歡,不可以?」楚慕挑眉。
「可以。」喬葉無奈,他跟個孩子似的,還非得用哄才行。
「那,你想吃什麼?」喬葉又問道,想起了一些事情,她的臉一熱,低低道:「是真的能吃的那種」
「嗯?」楚慕起初沒有聽明白,眼神茫然,及至瞥見她泛紅的臉頰,不由地恍然,哈哈大笑,將她的身子往上一拋,又接住,嚇得喬葉不得不摟緊他的脖子。
「小傻子,放心吧,爺現在不動你,留着做飯後甜點。」
「壞人」喬葉輕輕捶了捶他。
清冷的七月七,毫無生氣的清逸王府,因為這甜蜜的氣氛而稍稍地有了些生機,觀月樓前仍舊還在設着祭壇,仿佛那招魂的白幡真的可以讓離去的魂魄認路歸來似的。
從早上起就沒有好好吃飯,天氣又熱,喬葉熬了些綠豆粥,炒了兩個家常小菜,簡單的飯菜,她卻一直做到半下午時才端上桌子,楚慕盯着面前的綠豆粥,又望了望那兩盤小菜,遲遲地沒有動手。
「那個,」這下喬葉真的不好意思了,把手背到身後去,緊張得像是小時候被老師罰站似的,支吾道,「你嘗嘗看要是不好吃就就重做」現代的時候有媽媽在,她並不需要做那些家務,因此飯菜只會做些很簡單的,只是菜譜還記得不少,實踐能力非常差,這還是很多年後第一次做飯做菜。
楚慕沒有說話,夾了些菜,慢慢咀嚼,又喝了幾口綠豆粥,喬葉一直在盯着他看,可惜他沒有抬頭看她,因此逼得她越來越緊張了,咬着唇等他說話。
楚慕忽地低頭笑了,是那種特別孩子氣的笑,像是遇到了多麼滑稽的事情似的,又似在偷着樂,喬葉的嘴角抽搐,這算怎麼回事?伸手推了推他:「喂,楚慕」
「葉兒,你這菜裏面放了什麼?」他抬頭望着她,還是似笑非笑的。
「我我放了應該放的都放了」喬葉肯定地說道,「絕對是。」眨了眨眼睛,又試探地問:「怎麼?很難吃嗎?」
楚慕舀了一勺綠豆粥喝了下去,聽見她這話,抬頭笑道:「還不錯,就是這些菜切得太粗了,有點難看。」
「哦。」喬葉乾笑,「下次切小一點」
「沒事多學學,以後要是咱們兩個人一起生活,你就要學着做飯了。」楚慕道。
「」喬葉沒有去想兩個人一起生活是什麼意思,撇撇嘴,望着天,小聲嘀咕道:「為什麼你不能做飯?大男子主義」
「嗯?」楚慕疑問了一聲。
「哦,沒什麼,沒什麼」喬葉搖搖頭。
楚慕勾起唇角笑了笑,又夾了一口菜,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蹙,咽了下去,一連喝了三碗綠豆稀飯,放下筷子道:「哎呀,我吃飽了,真是飽極了。」
喬葉看了看天色,已經不早了,這做飯和吃飯的功夫,天都要暗了,她也有點餓了,回身進了大大的廚房,給自己也盛了一碗綠豆稀飯,坐在楚慕身邊,道:「我餓了。」
「那個」楚慕咽了咽口水,伸手想去攔她,又覺得不大合適,「葉兒,你」欲言又止。
「我怎麼了?」喬葉的筷子都已經伸到目前的盤子裏去了,夾了一筷頭的菜,吃下,立馬捂住了嘴,跑到泔水槽那裏猛吐。
天!她怎麼放了這麼多醋?完了,原來是把黑色的醋當成醬油了這個時代有醬油嗎?又沒有貼標籤,她怎麼會認識?該死的!
吐完了,跑回去,楚慕用一隻手擋着臉,假裝看不到她。
喬葉挫敗地在他身邊坐下來,望着面前的兩道菜,已經被他吃掉大半了,這隻豬!
喝了一口綠豆粥,有點糊味
筷子一扔,這真是糟糕的一頓晚餐。
楚慕見她半天不說話,放下擋着臉的手掌,偏頭湊過去,笑着討好道:「第一次嘛,做得已經很不錯了。別難過啊,我覺得挺好吃的。」
「好吃才怪!」喬葉咬着唇,非常不開心,忽地伸手去搖他的胳膊:「大傻子,你快給我吐出來!」吃下去肯定很難受。
「呃,咳咳」楚慕咳嗽了一聲:「已經咽下去了,吐不出來了,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挑剔什麼啊?來,小傻子,爺親一個,不生氣了啊!」
喬葉推開他湊過來的臉,別過頭去:「不要!滿嘴的醋味,難聞死了!」
「」楚慕被她折磨得沒辦法,只得威脅:「小傻子,爺一難受就想嘗嘗飯後甜點,給不給親?嗯?」
「」喬葉轉頭迅速地親了親他臉,又馬上別過去,「行了吧?哎哎,楚慕,你、你、你別亂來啊別咬我還沒吃飯呢」
夜晚的時候,兩人在白玉槐花下,仰頭望天,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喬葉所說的銀河、牽牛星和織女星,更加沒有偷聽到牛郎和織女在天上說的那些情話,原來這個世界沒有七夕乞巧節。兩個人打打鬧鬧地累了,便靠在一棵白玉槐樹下睡着了。
觀月樓前,招魂的祭壇仍舊在靜靜地候着,一身玄色衣衫的中年男子背着手等着,忽地一陣風吹過,那些白幡隨風飄動起來,男子抬眸望過去,見了來人,冷漠的表情終於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