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643第四十六章
一個成功的商人無論多麼圓滑世故,背後總有敵人萬千。而陳耀帆也不例外,他的過去早已成為旁人茶餘飯後的笑料,即使很少有人敢當面提起他的歷史。
「饒他再有錢,也不過是個拋棄糟糠之妻,把小三娶進門的男人而已,薄情寡義。你看看,連他的親生兒女都不認他!」很多人都是這麼說的。
這一次的婚禮,雖然人人都笑容滿面地道一聲恭喜,但背地裏是如何拿他的過去來談笑風生的,陳耀帆是不會知道的。
然而這一刻,當陳熹的低調出現被陳璐瑤的「驚喜表現」裹上了濃墨重彩的外套時,人群里又有了竊竊私語。
「這是誰啊?陳璐瑤怎麼對她那麼親熱?」
「聽陳璐瑤叫她熹熹,難道是陳耀帆和前妻的那個女兒?」
「開玩笑吧,那個陳熹不是出國讀書去了嗎?怎麼變成個殘廢了?」
……
當人們想要八卦的時候,是不會過多顧及自己的語言會不會傳入當事人耳里的,好奇心與探求欲是永不滿足的藤蔓,一旦滋生出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當初陳熹出了車禍,幾乎是在被診斷出無法再站起來的一周內就被送出了國。
陳耀帆老淚縱橫地蹲在病房的床前拉着她的手,口口聲聲說着「都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對不起你」,然而他就算再怎麼誠心悔過,事情也已經到了無法彌補的地步。
母親出殯那天,她還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之上,醒來之後卻沒料到這個世界已經變了天。
媽媽死了,她也殘廢了。
陳熹的世界一夕之間分崩離析,過去的幸福憧憬變成了鏡花水月。
她哭過,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過,然而她這幅破破爛爛的身軀就連砸碎病房裏觸手可及的東西也做不到,她終於絕望了。
看着眼前滿臉淚痕的男人,她沉默了很久,一聲爸爸卻再也叫不出口。
曾經,他給了她一個安穩幸福的家,用雙肩托起她的夢,說她是他的小公主。
而今,他親手毀了那個夢。
陳熹閉了閉眼,安安靜靜,不哭也不鬧了。
她說:「送我出國,我不要再繼續待在這裏。」
與其讓昔日的朋友看見她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倒不如去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
十二歲,因為家庭變故而過早成熟起來的陳熹去了美國。
因為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鎖了,沒有人知道陳熹殘廢了。
那時候她的同學聽說她出國的消息,都是一臉欣羨的表情,「有錢人就是好,她喜歡畫畫,她爸就直接把她送出國去學畫畫。」
「哎,你說她回來以後會不會已經是個大畫家啦?」
「那太有可能了,畢竟她家那麼有錢,說不準去了國外給她找個知名畫家當老師,那她不就前途一片光明了?」
「你說我怎麼沒攤上這麼個有能耐的爹啊?」
「這個問你媽去!」
……
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沒有人知道陳熹是怎麼出國的。
十二歲的小姑娘,被醫生預言從今以後都只能坐在輪椅上了,她的手不能使力,腳不能行走,只能默默地看着這個世界,永遠被隔離在正常人的圈子之外。
而這一刻,人群的譁然將很多熟悉的字眼送到了她的耳邊——「殘廢」,「跛子」,「生活不能自理」,還有「真可憐」……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陳璐瑤忽然間轉過身去,衝着最近的一張桌上的來賓冷冷地說:「你罵誰殘廢?」
那個女人一愣,咬了咬嘴唇,想發火又礙於場面問題,沒敢發出來。
她不高興地說:「我什麼也沒說,陳小姐你大概是聽錯了。」
陳璐瑤笑了兩聲,一字一句地說:「熹熹是我妹妹,今天來參加我的婚禮,和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什麼區別。雖然她身子是不大方便,但我希望你們能尊重她,也算給我和我爸一點面子。」
陳熹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身子不方便的她原來還要看在陳耀帆和陳璐瑤的面子上才不會受人恥笑。
她坐在那裏,下唇被咬得死死的,大概是身後的那道目光太濃烈、太熾熱,她不得不收起所謂的自尊心,挺直了脊背看着這一幕。
「陳璐瑤。」她輕聲叫住了那個擋在她身前義正言辭的女人,「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最好積點口德。」
「熹熹……」陳璐瑤回過頭來,一臉不可置信的受傷模樣。
然後是陳耀帆從人群里走了過來。
他把陳璐瑤拉到了自己身後,示意她少說兩句,然後上前幾步,蹲下身來握住了陳熹的手。
「熹熹。」他輕聲叫着,嘴唇蠕動了幾下,竟不知該對女兒說點什麼,半晌,才問出一句,「你……過得好嗎?」
陳熹的手微微一動,卻抽不出來。
她抬起頭來,表情淡漠地看着這個男人,然後慢慢的說了一句:「這裏人多,不是敘舊的好地方。」
目光越過陳耀帆,停留在了那個美麗的新娘子身上,她微微一笑,「況且今天是你女兒結婚的大好日子,你還是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吧。」
視線繼續在人群中搜索,她眼神一動,問:「我哥呢?」
陳耀帆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點緊張,他說:「熹熹,你哥他……你聽我說,其實事情很複雜——」
他這麼吞吞吐吐的,陳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麼,眼神驀然一凜,抬頭看着陳耀帆,「我哥沒來?」
陳耀帆為難地看着她,乞求似的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熹熹……」
陳熹徹底震怒了。
她原本就對這個所謂的父親只剩下怨恨,而今他欺她騙她,居然只是為了讓她來參加陳璐瑤的婚禮?
隔着短短几步的距離,她越過男人的身影,與陳璐瑤的視線相撞。
後者用一種滿意的眼神與她對視,眼睛裏甚至帶着淡淡的笑意,好像在說:「怎麼樣,看到你的一切如今統統屬於我,很生氣嗎?」
陳熹收回視線,轉過頭去對身後的人說:「馮子靳,麻煩你推我出去,這頓飯不用吃了。」
年輕男人唇角微彎,語氣輕快而柔和地應道:「好。」
他推着陳熹往外走,卻在走廊上與匆忙趕來的陳爍碰了個正着。
從電梯裏衝出來的陳爍此刻滿面怒氣,在看見坐在輪椅上的陳熹時,他腳步一頓,幾乎是一步一步踩着刀尖踏過來的。
視線從陳熹蒼白的臉上,一點一點移到了追出門來的陳耀帆身上,然後再到倚在門口穿着潔白婚紗的陳璐瑤身上。
三種迥然不同的表情刺痛了他的眼。
***
半個鐘頭以前,陳爍從手術室出來,易小雨拿着他的手機在走廊上等他,一邊遞過去,一邊說:「陳醫生,剛才你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大概有人找你有急事,所以我就拿過來等你了。」
他隨意地拿過手機,看見了上面的未接,整整十一個,全部來自同一個人:陳璐瑤。
於是他記起來了,今天是陳璐瑤的婚期。
然而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他把手機放進白大褂口袋裏,走了沒兩步,包里又開始震動。
既然不接起來就沒個安寧,他索性接通了電話,冷冷地說:「說過你的婚禮我不會去了,陳小姐,麻煩你不要再騷擾我,不然我可以報警的。」
那頭的人輕聲笑了,聲音悅耳動聽極了。
「哥,說話何必這麼難聽呢?」
「對你這種人,沒有好聽的必要。」陳爍毫不留情地說。
「對我這個妹妹,你的確是沒有說過什麼好聽的,不給面子也就算了,不過今天還有一個人會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倒想看看你會不會給她面子呢?」陳璐瑤笑着說,語氣很慢很平穩,「俗話說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這個妹妹你不給面子就算了,不知道熹熹的面子,你給不給?」
陳爍腳下一頓,心裏咯噔一下,「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打電話來告訴你,熹熹馬上就會來參加我的婚禮了。如果你連她也不想看見,那你就繼續悠閒自在地當你的大醫生,千萬不要來。」
那頭的陳璐瑤微笑着掛斷了電話。
原本和余田田約好了要一起吃午餐的,卻因為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陳爍再也顧不得之前的約定,把手機往易小雨懷裏一塞,然後匆忙跑掉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熹熹會忽然回國,更不知道陳璐瑤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一顆心一直在胸腔里狂跳,一想到熹熹坐着輪椅出現在眾人眼前,他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本來是個秘密的。
熹熹從小到大都很驕傲,為了隱藏起這個秘密,十年來她都不曾回國,而今就這麼把自己的缺陷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
他慌得不知所措。
***
余田田一直在食堂里等。
窗口陽光充沛的那個雙人座似乎已經成為了他們的專屬座位,每天中午他們都坐在這裏吃午飯。
他總愛打一隻雞小腿,在她樂呵呵搶走它的時候佯裝生氣地說:「余田田你這個土匪,強盜!」
她就會理直氣壯地說:「就搶你的,有意見?」
「現在搶不合適啊!」
「那要什麼時候才合適?」
「當然是名正言順成為我陳家的人,雞小腿隨便吃!」
她一個人坐在桌前,頻頻探頭探腦地朝大門口看,然後不時看一眼手腕上的表。
奇怪,怎麼還沒來呢?
約定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然而四十到了,他還沒有來。
十二點。
十二點三十。
十二點四十。
一開始,她以為是陳爍忙着做手術,耽誤了時間,所以沒有放在心上,到後來,她等到了十二點四十,食堂都已經快要關門了,她這才掏出手機給陳爍打電話。
然而沒有人接。
一遍又一遍,電話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
她茫然無措地往二樓外科走,找到了陳爍的辦公室門外,然而他的手機好端端地放在桌上,人卻不見蹤影。
她走到護士站,問陸慧敏:「看到陳醫生了嗎?」
陸慧敏奇怪地說:「陳醫生一個多小時以前就出去了啊!他沒去找你嗎?」
余田田一愣,「一個多小時以前就出去了?」
「是啊,易小雨還跟她說了幾句話呢……哎,易小雨哪兒去了?」陸慧敏左顧右盼。
有人說:「好像出去吃麻辣燙了。」
……
余田田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他,他離開了一個多小時,卻連手機都沒拿,也忘了告訴她不要在食堂等他。
她心裏有點慌了,因為陳醫生從來沒有不接電話過,哪怕是在做手術,也一定會提前發信息告訴她手術大概多久結束。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
婚禮現場,新娘子和新娘父親忽然齊齊跑出了禮堂,大廳里的人都一片譁然。
被白紗與鮮花裝點得浪漫溫馨的走廊上卻是一派劍拔弩張的氣氛,走廊兩頭分別站着陳爍與陳璐瑤父女,正中是推着陳熹的馮子靳。
陳爍一步一步走近了陳熹,然後慢慢地蹲下身來。
十年了。
十年來,他第一次與陳熹正面相見。
以往都只是遠遠地躲起來,不敢走近,不敢叫她,只敢自己偷偷看着。
誰知道今天卻在這樣突然的情況下相見。
他看見陳熹一下子紅了眼圈,眼底卻漾起了笑意。
她輕聲叫着:「哥。」
也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瞬間融化了陳爍心底那塊冰封已久的角落。
他看着妹妹蓋在腿上的毯子,又看見毯子下面露出的纖細的雙腿,心臟一下一下地疼着。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把視線轉向了走廊盡頭的那對父女,一字一句地說:「是你們叫熹熹回來的?」
「阿爍……」陳耀帆在這一刻才覺得有些手足無措。
陳璐瑤出主意的時候,他也猶豫過,就擔心陳爍會爆發,然而女兒描述的場景與可能性實在太美好,他禁不住誘惑,冒了這個險。
陳璐瑤告訴他,只要他聯繫熹熹,告訴她這麼多年的事情也該有個了結,他留下的家產也是時候分給他們姊妹了,熹熹一定會回來。
當然,以熹熹的性格不見得會稀罕他的錢,所以他告訴她:「不僅僅是錢的問題,還有你哥哥的未來。阿爍他不可能一輩子當個普普通通的醫生,我的生意將來都要交給他。如果他不接受,我能交給誰呢?」
陳熹依然是拒絕的。
「哥哥要不要,是哥哥的事情,我做不了主。」
然而陳耀帆的最後一番話卻讓她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說:「熹熹,爸的身體已經越來越不行了,這些年已經差得沒底了。錢是其次,爸也知道你們不稀罕這些東西,但陳家的房子、生意,都是你媽媽當初和我一起打拼來的,這些都是她留給你們最後的東西……回來吧,熹熹。」
他嘆氣,一顆心在女兒的沉默里搖搖欲墜,等了又等,終於等來她沉默許久後的鬆口。
她說:「哥哥也會來?」
他硬着頭皮點頭,「會。」心裏惴惴不安。
「我知道了。」陳熹掛了電話,對着窗外的雪景又發了一會兒的呆,然後才轉頭對沙發上看書的男人說,「我要回國。」
所有的事情都只在一念之間。
她沒有懷疑過,也許是潛意識裏這麼多年過了,對那個人再恨再怨,骨子裏仍舊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
然後她就這麼回來了,迎來的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而陳耀帆也萬萬沒有想到,他所以為的那場一家團圓的美夢只是在某一個瞬間看起來成真了。是的,十年來沒有團聚過的兒女終於回到了他的身邊,卻只是一瞬間,他抬頭,便看見了兒子震怒的表情。
陳爍直起身來看着他,用冷漠得像是冰刃一樣的聲音質問他:「陳耀帆,你到底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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