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好端端的婚禮變成了一場鬧劇,陳耀帆站在走廊盡頭,聽着一牆之隔的禮堂里傳來的喧譁聲,看見兒女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電梯前。
世界一片昏暗,他逆着光,所以竟看不見一絲光線。
又或許是他的世界本來就已經失去了色彩,黯淡無光。
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他偶然得空,被熹熹纏着送她和阿爍去上學。站在學校門口目送一雙兒女背着書包踏入校園,小女兒一直回頭跟他揮手,笑得比頭頂的照樣還要燦爛。
那時候他敷衍地笑着,不斷低頭看手錶。
開會時間要到了,他得走了。
這是一場非常重要的會議,有一筆幾十萬的訂單等着他簽訂。
其實對當時的他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多麼珍貴的回憶,甚至只是一個小插曲,那時候的他眼裏只有生意,只有那筆訂單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多年過去,歲月總是來去匆匆,蒼老的不只是容顏,還有曾經的雄心壯志,曾經的熱切渴望。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開始覺得無趣,覺得自己曾經費力追逐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了當初的吸引力,他開始回憶起一些曾經並不那麼重視,卻不知為何一直刻在心上的畫面。
他看見兒女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這一幕如此熟悉,似乎與當初目送他們踏入校園的畫面相重合。
他叫着他們的名字,可他們卻再也不會回頭,再也不會笑得天真爛漫地對他揮手。
真走到了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他已經失去了他們。
耳邊的嘈雜議論漸漸離他遠去,牆邊擦着眼淚狼狽地站起身來的陳璐瑤似乎也遠離了他的視線,他的眼前從一片昏暗不清的混沌慢慢地變得光亮起來,最後一片炫目的白光充斥在視野里,大腦也變得一片空白。
恍惚中好似聽見了陳璐瑤的尖叫聲,模模糊糊有人影朝他撲過來,口口聲聲叫着爸。
但他太累了,於是放任自己沉溺在這一片麻木之中,意識也逐漸模糊過去。
陳璐瑤的尖叫聲引來了禮堂里的人,張珮琳也匆匆趕來,看見丈夫昏倒在地,她面色慘白地跪在他身旁。
「你爸爸怎麼了?他怎麼了?」她嚇得手足無措。
陳璐瑤指使着未婚夫打急救電話,然後蹲在父親身旁,抬頭看着母親,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哥不認他,熹熹也不認他,爸是被他們氣暈的。」
擁堵在禮堂門口的眾人一片譁然。
陳璐瑤沉默了片刻,忽然從頭上一把取下頭花與白紗隨手扔在地上,然後站起身來平靜地對眾人說:「不好意思,由於家父身體突然出現不適,事發突然,今天的婚禮不得不取消。」
她轉過身去對驚愕的未婚夫說:「於嘉,不好意思,麻煩你幫我處理一下這裏的事,我必須陪我爸爸一起去醫院。」
男方的家長也是受驚不小,又氣又急地站在那裏。
當母親的還是沒忍住,開口問:「璐瑤,哪有臨時取消婚禮的?你也不想想——」
「少說兩句。」於嘉的父親一把拉住妻子,雖然臉色也很難看,但仍然忍住情緒,克制地說,「陳總的身體要緊。」
失了面子事小,自己一家人都在陳家的企業里待着,難道要把這門親事也給丟掉不成?
況且於嘉攀上了這門親事,全家人不知道多高興,這對兒子來說可是一個飛黃騰達的好機會。
於父對妻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多言,言多必失。
而於嘉打完120以後,站在原地失神了片刻,他看見陳璐瑤像是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似的,只急着和她的母親說話,然後囑咐工作人員去拿軟墊替父親臨時墊一墊。
她有條不紊地佈置着現場的一切,似乎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並沒有因為父親的昏迷不醒而顯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手忙腳亂。
她的眼裏裝着一切,唯獨沒有他。
她甚至沒有過問過他的意見,就像個獨裁者一樣下達命令,單方面地取消了婚禮。
其實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她開口問,他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同意,畢竟孰輕孰重他也不是分不清。然而最傷人的並不是取消婚禮這件事本身,是她的不過問。
不過問代表什麼?
代表她眼裏根本沒有他。
從事情發生,到120救護車趕到現場,醫護人員用擔架把陳耀帆送上車,於嘉一直站在那裏,而陳璐瑤的視線沒有一刻停留在他的身上。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他們真的是即將結婚的夫婦嗎?差一點就成為彼此生命里最親密的那一個人了,而她的眼裏卻沒有他的存在。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身上有些冷,這套西裝也真是徒有其表,就如同這場婚姻,莫名其妙,毫無溫情可言。
***
陳爍的車停在酒店外面,推着陳熹走到車邊時,他愣了愣,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把她弄上車。
還是馮子靳輕聲說了句:「我來吧。」
然後走到了陳熹身旁,彎腰極為熟練地抱起了她,輕輕地將她放置在汽車後座。
陳熹低聲說:「謝謝。」雙手無意識地拽住了腳上的毛毯。
馮子靳莞爾,唇角向上微微彎起,「不客氣。」
他的聲音猶如上好的玉石,溫潤動聽,醇厚低沉。
余田田沒忍住多看了他兩眼,一看之下才發現,這人長得也很好看,溫潤如玉謙謙公子,活像是畫裏面走出來的人,舉手投足間自有一派風骨。
卻不知怎麼回事,視線忽然被橫空插進來的陳爍擋住,他拉了拉余田田的手,鎮定地說:「你坐副駕駛,跟我一起坐。」
余田田呆頭呆腦地答應了一聲,坐進了副駕駛。
系好安全帶以後,她探頭探腦地回過頭去看馮子靳,「咦,這位是……」
身旁的陳爍十分淡定地又伸出手來把她的腦袋轉了回來,「要開車了,看前方。」
余田田有些莫名其妙,「開車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為什麼要看前方啊?」
陳爍咳嗽兩聲,面頰微紅,兇巴巴地說:「讓你看你就看,我正在氣頭上,怕自己氣得眼冒金星,看不清路,所以想要尋求你的幫助,這樣行不行?」
後座的陳熹低低地笑出了聲,馮子靳也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余田田又轉過頭去,「你們笑什麼啊?」
陳熹對她眨眨眼,「余姐姐,當着我的面,怎麼能目不轉睛地盯着別的男人看呢?」
余田田頓悟了,轉過頭去睜大了眼睛看着陳爍,卻聽陳爍低吼一聲:「陳!熹!」
「我說錯話了?」陳熹裝糊塗,無辜地看着哥哥。
「你太直白了,還是委婉點比較好。」馮子靳補刀,「你哥哥惱羞成怒了。」
這兩人一唱一和,陳爍的臉越來越紅,眼看着就要暴怒了。
余田田知趣地把頭轉過來,認認真真地說:「陳醫生,快開車快開車,我幫你看路。」
陳爍從後視鏡里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片刻後,馮子靳忽然開口說:「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我叫馮子靳,是熹熹的朋友。」
撇去一路上陳爍「審問」馮子靳的來歷不談,汽車一路開到了陳爍的家。
推着陳熹進電梯時,陳爍的視線一直沒敢落在她的腿上。
余田田注意到了,也察覺到他的身體有些僵硬。
把馮子靳與陳熹帶到家裏之後,陳爍忙着泡茶,余田田當他的幫手。把茶杯都端到桌上時,她忽然拉住了陳爍的手,「陳醫生,午飯時間都過了,我看我們趕緊下樓去超市里買點食材,回來簡簡單單地做一頓吧。」
「冰箱裏有——」
「沒有了。」余田田說得斬釘截鐵,認認真真地看着他,眼睛裏是滿滿的堅持。
陳爍怔了怔,回過頭去看着陳熹,陳熹笑着說:「哥,你和余姐姐去吧,有子靳在這裏照顧我,我沒關係的。」
遲疑了片刻,他還是被余田田拉出了門。
路上沉默了一陣,他聽見余田田問:「陳醫生,氣消了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時半會兒是消了,但這輩子大概都記在心上了。」
余田田說:「那你的心也是挺累的。」
「……」
「可不是嗎?又要懷着對熹熹的愧疚過一輩子,又要記恨父親和陳璐瑤一輩子,換做我是你的心臟,可能年紀輕輕就想停止跳動了。」她側過頭來看着他,「一個人背負着這麼重的負擔活着,你不覺得累嗎?」
陳爍不說話。
難得的好天氣,晴空萬里,暖陽高照。
余田田看着這個男人,忽然覺得也許他心裏有個地方其實一直被冰封着,哪怕日子放晴了,他也不曾放鬆過片刻。
她誠誠懇懇地說:「陳醫生,我知道有的事情你不願意面對,有的話你也不想聽我說,但我還是想說。熹熹的腿變成今天這樣,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能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當初誰知道那輛車剎車壞了呢?誰知道你父母會在那天忽然吵架呢?誰知道熹熹會衝出去,和你媽媽一起坐上那輛車呢?又有誰知道最後會發生那起交通事故呢?你什麼也不知道,又為什麼要不分青紅皂白把罪名都給安在自己身上?」
「余田田。」他打斷她的話,搖搖頭,「你不要勸我,這些都沒有用。」
「是啊,我知道這些都沒有用,那你呢?你的愧疚和自責就有用了嗎?你這麼痛苦這麼煎熬,難道熹熹的腿就能好起來?她就能和當初一樣恢復健康?」余田田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說,「你看看熹熹啊,她根本沒有怪過你,她也沒有沉浸在失去健康的痛苦裏無法自拔,她現在活得好好的,她有喜怒哀樂,有願望有憧憬,她還有一個馮子靳陪在身邊,既然她都沒有難過了,你又為什麼不肯面對事實呢?」
余田田忽然停住了腳步,老老實實地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媽媽曾經動過手術,左胸里長出了腫瘤,已經是第二期了,不算良性了。」
陳爍也跟着她一起停住了腳步,看着地上沒說話,等帶着她的下文。
「我媽媽當時死活也不肯動手術,因為她覺得手術切除了胸部,她就失去了一個女人的尊嚴,她說她寧願讓那個腫瘤一直長在身體裏,也不願意做一個殘缺不全的人。」
「……後來呢?」
「後來是我爸爸告訴她,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得到與失去是這一輩子都在經歷的事情,理應看得更淡一些。上天仁慈的話,會給予你些什麼,你可以為之欣喜為之驕傲;但是天有不測風雲,當它要奪走你一些什麼的時候,你也不應該哭天搶地痛苦不已。」她一字一句念着當初父親說過的話,「有時候你失去的也許是你過去引以為榮甚至視之如命的一切,但你要記得,就算失去了那些,你還是你,你的心智與精神都還依然健全,你在乎的人依然在乎你,沒有任何事情會因此有所改變。」
她拉住陳爍的手,慢慢地低下頭,看着兩個人在地上被太陽曬出的影子。
「熹熹失去了健全的身體,但你還是你,她還是她,你愛着她,甚至比以前還要強烈;她也依然敬重你,心疼你的心疼,悲傷你的悲傷。既然沒有任何事情有所改變,你又為什麼要沉溺在愧疚自責中呢?」
然後放低了聲音,幾乎是喃喃自語地繼續說了下去。
「陳醫生,不要因為心疼熹熹就折磨自己,我也會心疼你,我也會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安慰你,然後情緒低落,然後覺得自己很沒用……」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說這些自我剖析的話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
她還是那個余田田啊,雖然有時候大大咧咧像個男孩子,但內心深處其實也是有一個害羞的小姑娘的!
她低着頭,終於不說話了。
下一刻,她
輕輕鬆開手,卻又忽然被那隻修長有力的手一把反握住。
抬頭詫異地想要看看面前的人,卻在還未看清之際,忽然被他一把攬入懷中,於是觸目所及只有他乾乾淨淨的米白色毛衣領,以及煙灰色的大衣紋路。
她被他猝不及防地擁入懷裏,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她……她居然被他給胸咚了?
耳邊傳來一聲低沉無奈的嘆氣聲。
她的陳醫生把她緊緊地摟着懷裏,聲音從頭頂傳來。
「余田田,你真是顆小太陽。」
她心下一動,想要抬頭看他,卻被他一把摁住了腦袋,「不許抬頭!」
「幹嘛啊……」她弱弱地抗議,「為什麼不許抬頭啊?陳醫生你真霸——」
「噓。」他忽然伸出食指堵住了她的唇,一點也不溫柔地說,「安靜點,不許吵我,我現在在醞釀情緒。」
「醞釀什麼情緒?」她沒頭沒腦。
「醞釀勇敢一點的情緒啊。」他輕聲說,然後低低地笑出了聲,「我要讓我的小太陽傳遞給我一點能量,讓我能夠有勇氣去面對那些以前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余田田一怔,然後猛地抬起頭來看着他,眼睛閃閃亮亮的,像是天上的小星星,「陳醫生,你決定勇敢面對熹熹了?」
這麼近的距離。
近在咫尺的是她乾淨美好的容顏,那雙眼眸燦爛得不像話,就好像全世界的燈光都被人熄滅,只剩下這兩盞搖曳的星火。
太過美好,幾乎叫人找不到任何言語來形容。
她怎麼會這麼勇敢,這麼美麗,這麼堅強,這麼叫人……怦然心動呢?
陳爍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然後低下了頭,無法克制地吻上了那雙總是嘰嘰喳喳不肯安分片刻的唇。
是柔軟的,溫熱的,像是童年的棉花糖,甜蜜而令人難以割捨。
他在她的唇上輾轉碾磨,一下一下地試探着,然後攻城拔寨,再無片刻退縮。
四周響起了口哨聲,有個小男孩大聲叫着:「媽媽,那裏有人在親嘴!」
然後是一片鬨笑聲。
陳爍離開余田田的唇,看見她羞得想要找個地洞鑽進去的樣子,忽然間笑了。
他拉住她的手,「走!」
「去哪兒?」
「找個沒有小屁孩起鬨的地方,躲起來繼續!」陳醫生斬釘截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