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安靜的特護病房,空氣中瀰漫淡淡的藥水味。
雨桐躺在床上,臉色跟床單一樣雪白。她仿佛睡着了,平靜,安詳。纖細的手腕插着針頭,藥水順着透明的管子緩緩注入。
已經半個月,她額頭的紗布已經拆掉,靠近髮際處猶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痂。
意外的發生,由於腰間的一條安全繩意外鬆動,身體失去平衡,飛向旁邊石壁。要不是夏允風反應迅速,及時拉了她一把,結果絕不止撞到頭部這麼簡單。幸好送醫院搶救及時,沒有性命之憂,只是腦袋有個小血塊,導致持續昏迷……
青桐坐在床前,擔心的臉蛋寫滿了無措:「姐,馬上要過年了,你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妗」
記憶里,他跟姐姐像沒有父母的孩子,從小跟奶奶住在偏避的郊區。奶奶是個啞巴,慈祥善良,盡心照顧他們,因為不能說話,他們也跟着變得安靜。
跟姐姐每天乘公交車到市中心上學,放學後便老老實實回家。他天資高於常人,連續跳級,被學校保送,如此下來幾乎沒有談得來的同學。而姐姐懂事早,性格沉靜,這麼多年,他也沒見過她有朋友跬。
十二歲那年,奶奶過世,他才從姐姐嘴裏知道,奶奶並非真正的親人,只是媽媽花錢僱傭的看護而已。
媽媽在哪裏?為什麼他一次都沒見過?一開始,姐姐每次都說耐心等待,媽媽總會回家的。後來又過了些年,再問,姐姐不再回答,只說青桐啊,沒有媽媽在身邊,姐姐也一樣把你照顧得很好。
姐姐就是他的保護傘,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就這麼倒下了。
青桐握住病床上那隻纖白的手:「姐……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你要有事,我該怎麼辦?」
「你已經是個大男人,應該學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宋子遷悄無聲息出現在病房,聽到他的話語,很不贊同地皺眉。
青桐慌忙起身,孩子氣地抹着眼淚:「宋大哥……」
宋子遷的表情很嚴肅:「我說過,你已經守了五天,該回學校了。」
「她是我姐姐,我放心不下。」
「你先做自己該做的事!她一直這樣昏迷,你守着也沒用。」
「我只是想多陪陪姐姐……」青桐似怕驚到姐姐,把宋子遷拉到窗戶前,清亮的眼眸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勇氣,「宋大哥,我懇請你,以後能不能別讓我姐做這種危險的事情?」
宋子遷閃過訝異,青桐向來對他崇敬尊重,還是頭一次敢如此跟他說話,加重的口吻中帶着指責,讓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青桐,這是你姐姐敬業的表現,我並沒有逼她。」
青桐難得表現出氣惱:「但是,我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宋大哥要負責到底嗎?」
宋子遷的眼眸陡然暗沉,厲聲道:「她不會有三長兩短!醫生說過,她隨時會醒來!」
「我也問過醫生,醫生說姐姐也有可能永遠不醒來……」
「陸青桐!」他的太陽穴隱隱跳動。
「好吧,宋大哥,這是病房,在姐姐面前我不想跟你辯駁。」青桐轉身重回病床前,幫雨桐掖了掖被子,放柔了聲音,「姐,我知道你很堅強,再大的難關都能度過,早點醒過來,好不好?就算其他人都不在乎,至少你還有弟弟啊!青桐每天都等着你醒來。」
宋子遷立在窗戶前,窗外透進的灰濛白光映在他臉上。他下頜緊繃,眼神複雜,感覺自己看了七年的小男孩長大了。
青桐抬頭看他,眼中有抹怨色:「我說過,姐姐很喜歡你,你忘了嗎?」
宋子遷微微震動,避開他的話題,「好了,你先回去。我答應你,雨桐要是醒來,我第一個打電話告訴你。」
「就算你做不了我姐夫,我也希望你不要對姐姐太殘忍。還有,那個美國我暫時不打算去了!」
「青桐,我對你姐……」
**
房門忽然被人推開,雪彤站在門口,看到青桐俊秀白淨的臉孔,疑惑地打量。
青桐回頭深深看了姐姐一眼,「我先走了。」
病床上,雨桐依舊一動不動地躺着,絲毫不知病房裏每天有什麼人來往。
雪彤走到宋子遷身邊,「剛才那個男孩是誰?」
「陸秘書的弟弟。」
「雨桐竟然還有弟弟,我以為……」
「以為什麼?」
「沒什麼。雨桐弟弟跟你很熟?」
「認識。」宋子遷簡單地不願多說,視線落在雨桐蒼白的臉上,深沉的情緒在眼底翻攪。
雪彤挽起他,拉回他的視線:「遷,再過十天就過年了,我爸請人重新挑了日子,我們的婚禮就定在正月十六,元宵節第二天,怎樣?」
「好。」他沒意見。
「你不會覺得太倉促了?」
他摸摸她的頭:「沒事,你喜歡就好。」新年後凌夏地產新申請的一支股票
會上市,夏國賓想儘快與宋家聯姻,並非沒有理由。
雪彤思考:「要挑婚戒,拍婚紗照,還要佈置婚房……可最近你經常跑醫院,一心掛念着雨桐,哪有時間準備婚禮?」
宋子遷皺眉:「又胡思亂想了?雨桐怎麼受的傷,你很清楚。」
雪彤藏起眼中的嫉妒,怎能怪她胡思亂想?
當日,山崖上聽到大哥驚喊「陸雨桐」的剎那,他立刻丟開手裏的合同,飛奔到跳台旁,看那姿態,她差點以為他會不顧一切跳下去尋找。
而他千方百計想要簽訂的合同,被遺棄在地上,差點被山風吹走。
他當然不會承認對雨桐過於特別的緊張,甚至不會表露出來。但是,因為她愛他,直覺比其他人都要敏銳,所以敢肯定宋子遷絕對是在乎陸雨桐的!
而陸雨桐剛送到醫院時,他不眠不休守了一整夜,說陸秘書為公司而傷,身為老闆,仁義道德,絕不能棄之不管。這番道理冠冕堂皇,無可厚非,她夏雪彤並非不通情達理的人,那夜便陪他一同守在醫院。
這半個月,宋子遷一有空都來探望,她便也跟着來。
**
雪彤走到病床前,俯身幫雨桐拉好被子,嘆息道:「遷,如果雨桐就此醒不過來了,你會怎麼做?」
「她會醒來!」宋子遷肯定地說。
「是啊,我也希望雨桐快點醒來,到時候她就可以參加我們的婚禮了。」未婚夫面前,她永遠是溫柔善良的好女孩,「說起來,幸好當時我哥在她身邊,否則雨桐現在已經……」
宋子遷的雙手煞然握緊。
雪彤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望向宋子遷:「遷,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好不好?」
「說吧!」
「你當真不喜歡雨桐嗎?以男人對女人的眼光……」
「當然沒有。」他直接打斷,將她拉到身側,「彤,你不是多疑的女孩。」
「我只是好奇。雨桐漂亮又能幹,你怎麼會不喜歡她?」
他皺眉,沉聲道:「喜歡她的工作能力,不代表要喜歡這個人。依照男人的眼光,還是你這樣柔情似水,甜美可人的女孩更有魅力。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雪彤還要再說,他點住她:「說好一個問題,你已經連問了好幾個。正月十六結婚,新娘子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雪彤轉為微笑:「那就是說,雨桐在你心裏,什麼都不算了?」
宋子遷頓時沉靜下來,看向雨桐。周棣曾問過他,這個女人在他心底算什麼?在她義無反顧跳崖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她是他養的寵物,精心栽培的工作機械人。
可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非要往死里拼,害他強健的心臟莫名其妙跟着發痛,讓他頭一次嘗到陌生的恐懼,不能再毫無芥蒂地說出「寵物」兩字。
陸雨桐——變成了一個會讓他心痛和恐懼的女人!
他討厭失控的感覺,掌控不了她,難道連自己的心也掌控不了麼?這兩天沒來醫院看她,他終於冷靜地想明白了,所謂的心痛和恐懼感,不過是陸雨桐跳崖時帶來的震撼,以及生命垂危帶來的慚愧罷了!
看他臉色難看,雪彤多少有些怯意:「遷,我是不是說錯了?」
宋子遷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十分嚴肅地說:「你沒說錯。從決定娶你那一天起,我這裏便沒有其他女人的位置。陸雨桐,確實什麼都不算!以後不要再問這樣的話了,知道嗎?」
「嗯,知道了。」
「不過,你既然問了,我就全部回答你——」宋子遷眯起黑眸,冷酷說出認為最客觀理性的話語,「陸雨桐聰明能幹,重要的是忠誠。我出錢雇她,她替我賣命,沒有老闆不喜歡賣命的下屬。她存在的價值,僅此而已!」
病床上的人,眼皮輕輕動了一下。雪彤剛好瞥見,心口驚顫,立刻緊緊抱住宋子遷:「遷,我就知道你只愛我!以後,我會做你最好的妻子!」
雨桐掛着點滴的手指動了動,眼皮微微睜開一條縫。
模糊視線中,隱約看到一對親密的身影,心跳連同心痛一起復甦……
**
夜半,宋子遷突然從床上坐起,看一眼手錶,凌晨四點。
又是噩夢!
連續好幾夜,做相同的噩夢。
夢見她崖口前回頭悽美絕然的一笑,夢見她滿臉是血躺在地上,夢見她說宋子遷,永別了……
他拭去額頭冷汗,進浴室沖了個澡,劇烈跳動的心臟才稍感緩和。
是夢而已,陸雨桐明明已經醒了啊!那日在他和雪彤離開不到半個小時,醫生打電話通知的。距今已有三天,她很配合治療,卻變得異常安靜。
他和孫秘書去看她時,她沙啞的嗓音開口第一句話:「合同簽下了嗎?」
孫秘書立刻為之動容,差點當面擦拭感動的老淚。
p>而他說不出為何,明明該高興的答案,他就是感到生氣,用尖銳譏諷的語氣告訴她:「當然,陸秘書連性命都不顧換來的合同,當然會成功簽下!」
她點點頭,此後不再說話,最多點頭,搖頭,剩下的便是沉默。
起初,他懷疑撞傷頭部有後遺症,仔細詢問醫生,醫生說她依然思維敏捷,表達也完全沒問題。除了血塊一時半會難以取出,其他一切安好。
那麼,雨桐的安靜,單單只是刻意針對他而為?
想到這裏,宋子遷煩躁地抽出一支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這套曾經無數次在此過夜的房子,沒有她在,竟讓他無比空寂。
他忽然摁滅煙蒂,火速換衣,頂着夜半寒風沖向醫院。
**
病房裏,一盞橘黃?色微弱的燈光,化解了醫院冰冷的氣氛。
宋子遷英挺的眉毛打成死結。直到此刻真切站在雨桐面前,他才感到心跳恢復正常,也同時意識到自己多麼衝動,竟然深夜來探病。若被人發現,指不定會傳出什麼緋聞。好在,這家高級私人醫院往來的都是名流貴族,醫生護士早已訓練有素,懂得不管閒事,三緘其口。
他拉過椅子,坐在床前靜靜凝視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桐漸漸不安,雙手緊攥被子。
宋子遷眸光深沉,悄悄握住她,另一手輕柔拂過她冰涼的額頭,拭去一層薄汗。看來,她也做噩夢了。
雨桐深陷夢境中——
「媽媽……」她含糊地低喊。
夢裏,媽媽的面容模糊,但身材苗條,打扮美艷,自己還是小時候的模樣,跟在媽媽身後追着喊「媽媽,別走!媽媽,別丟下我們……」
媽媽停下了腳步,她驚喜地抹乾眼淚,張開雙手準備撲進媽媽的懷抱。
誰知,媽媽的聲音那樣冰冷,背對着她:「不要過來!」
「媽媽……」
「你已經六歲,該懂事了!弟弟叫青桐,以後跟奶奶一起照顧他,要是做得很好很乖,媽媽以後會回來看你們。」
「那是什麼時候?」
「以後!」
苗條美麗的身影在一團白霧中消失,雨桐失聲大喊:「媽……不要走!」一隻手驚慌失措地在空中抓動,猛然睜開眼睛
病房裏昏暗寂靜,她呆呆看着天花板好一會才回神,被床前幽靈般存在的身影嚇了一跳。
他、他……他怎麼在?
「醒了?」宋子遷嗓音沙啞。
雨桐怔怔望着,舔舔乾澀的唇瓣,然後緊緊抿住。
他聽到她在叫媽媽……
她的媽媽——想到那個如美人蛇一般的狡猾女人,他臉色化作冷漠,輕輕放開了她的手。
雨桐的那隻手迅速收進被褥,緊握成拳。她別過臉,閉上眼睛,仍是一副不願跟他開口的模樣。
宋子遷站起,黑色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臉上,形成一道強大的壓迫感。
「不打算跟我說話麼?」
雨桐一動不動,置若罔聞。
「為什麼不開口?」
她睫毛閃動,眼角泛過隱隱濕意。為什麼?她在心底嘲笑自己!
他俯下身,雙手捧住她的臉蛋,執意扳正,「陸雨桐,你現在是生氣嗎?怨恨嗎?你別忘記,當初沒人逼你跳下去,是你自己的選擇!」
雨桐張開眼睛,與他蘊藏惱怒的視線交纏,沒有暖意,只有兵刃相見般的冰冷。她是個多麼倔傲不屈的女子,克服心驚膽戰的恐高症縱身跳下,沒人可以讓她猶豫。同樣的,當她打定主意不想說話,也沒人可以強迫!
他們倆直直看着對方,沉默散佈整間病房。
宋子遷視線下移,落在她小巧蒼白而緊抿的唇瓣上。該死的倔強,又該死的惹人憐愛,讓他胸口又充滿了那股難以釋懷的飽脹,酸酸痛痛。
他無暇思考,傾身吻下去。
結果,唇還沒碰到,她突然推開他,揚手就是一巴掌。
宋子遷徹底愣住了。長這麼大,打架鬥毆沒少參加,唯獨沒被一個女人打過。她身體還虛弱,這一巴掌力氣很輕,但舉動分明是膽大妄為,讓他火焰竄升,黑眸氣得炯炯發亮。
「陸雨桐!」他強悍地按住她的手腕。
她疼痛皺眉,咬着唇不停地抽氣,泛出水霧的眸子迸出無聲的指責。
那模樣……宋子遷只覺心口被什麼撞擊到了,悄然放鬆了手指,語氣仍是粗暴嚇人:「你這個女人!究竟在鬧什麼?別挑戰我的耐力!」
手腕得到自由,雨桐立刻將被子拉高,將他當瘟疫一般全身戒備。
宋子遷懊惱極了,怒氣無處可泄,掄起一拳重重落在她的枕側。病床劇烈彈動,她整個身子也跟着彈動了一下,眼瞳急速收緊。也不過是瞬間,她忽又張大了眼睛,直直注視他,不躲也不避,冷靜得嚇人。
宋子遷無奈地收緊拳頭。
誰來告訴他,女人這種生物為何如此難懂?尤其是眼前這個,直到今日,才發現竟然一點都不了解她的心。青桐說她喜歡他,可他怎麼絲毫感覺不到?
女人的喜歡,不應該是雪彤那樣柔情似水,嬌俏可人,隨時隨地需要他一個擁吻安慰嗎?她從來不找他,不纏他,不撒嬌,連個笑容都吝嗇。現在更好,全然當他洪水猛獸,退避三舍。
他盯着她,狠厲地迸出字眼:「陸雨桐,你要明白,一直是你欠我,我可從沒欠你分毫!」
聞言,雨桐睫毛閃了閃,眼底流瀉出少許痛苦。她緩緩移開視線,望向窗外幽幽的夜空。隱約的白光從外面透進,天快亮了吧?
他不走嗎?還要繼續說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嗎?
他是沒欠她,是她自己傻罷了!從昏迷中清醒後的第一時間,聽到的是他冷酷無情的話語,看到的是他跟夏雪彤甜蜜恩愛的畫面……
是她自己情不自禁愛上他,明知是錯,還義無反顧,用生命來為他換為一紙合約,完成他的心愿。然而,早在他冷眼看她雙腿發軟走上跳台時,她就該悔悟——一個男人若連你的性命都不珍惜,你的愛還有什麼意義?
她不奢望今生能得到一份甜蜜的愛情,但是,既然愛上了,就希望自己的愛更有價值。
宋子遷——他是幫過她和青桐很多,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陸雨桐和陸青桐。這份恩,她永遠會記得,但是愛?
不,這樣的男人,她愛不起,也不值得!
雨桐抿起了唇,打破冰冷凍結的空氣,終於對他說出了醒來後第二句話。
「宋子遷,放我離開吧!」
聞言,他眼角劇烈抽搐一下,屏息:「什麼意思?」
「我想離職,不想繼續在世興……」
「不可能!我絕不同意!」他斷然拒絕。
她堅持把話說完:「我不想繼續在世興工作,還有你,我不會再留在你身邊……」
「陸雨桐,我說了休想!」宋子遷惡狠狠地加重語氣,甩開她的手,強行壓下瀕臨爆發的怒火。
雨桐笑了笑,「我已經決定了!」她閉上眼睛,此後不再說話。
(第一更,6000字+。上架了,不容易,悲喜交加。沒什麼多說的,請大家每天跟讀,咖啡、鮮花、荷包以及評論什麼的都歡迎。某菲努力寫精彩,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