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鈞雖然選擇了違背陸淮風的命令,但陸淮風畢竟是他唯一的師父,前世十年加上今生四年的諄諄教誨,恩重如山,他這一身功法及劍術皆為陸淮風所授,甚至可以說,若是沒有陸淮風,這世上便沒有丹霄派弟子傅鈞這個人——讓傅鈞一時間根本做不到對陸淮風出劍還擊,只能不斷避讓躲閃。
只是陸淮風不但修為是心劍後期境界,而且身居一派之主二十餘年,所歷戰鬥甚多,經驗豐富;而傅鈞如今修為只是心劍中期境界,本就遜上陸淮風一個階段,再論對敵的經驗,亦遠不及陸淮風。
本來即使傅鈞全力迎戰陸淮風,也是輸面多於贏面,而現在的他因為心中顧念恩情,避不還擊,更是毫無勝算,因此不過一刻之間,已是險象環生,頻頻陷入危境。
只見瞬息之間,傅鈞身上已是被誅邪劍氣接連劃出一道道傷口,最深的一道在他右臂上,入骨三分,血流如瀑。
「宗主……」為人最是心慈的谷玄有些看不下去了,不禁出言喚道。
站在他身旁的律法長老莊行之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多說無益。
陸淮風越打下去,眉間殺意越是濃烈鮮明,招招狠辣,每一擊必然見血。
然而傅鈞依舊不肯還手,只是一味閃避。
「拔你的劍!」陸淮風喝道,「你我已無師徒名分,我可不想被人指責說我陸淮風身為一派宗主,卻只會欺負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小輩!」
傅鈞仍然緊閉雙唇,一語不發,亦不出劍。
陸淮風眉毛倒豎,喝道:「你莫非真以為我不敢取你的性命?!」
只見霎那間,空中那一道巨大的皓白劍氣驀然分化成九道較細的劍氣,分別從四面八方各自襲向傅鈞的全身!
傅鈞抱着秦湛,以全部力氣急速飛步側身躲避迎面而來的一道道劍氣,從一道、二道、三道……一直到後面的七道、八道,看似步伐輕鬆自若,身姿飄逸靈敏,實則神經緊繃,全神貫注地計算着每一道劍氣下一息的方位。
然而在躲避最後一道劍氣之時,傅鈞雖然腦中已有計算,腳步卻慢了一拍,右胸頓時被劍氣斜刺穿過,一大串鮮血噴涌而出。
傅鈞身軀立時一晃,面上亦是閃過一絲痛苦之色。但他卻沒有功夫去停下來檢查傷勢如何,只因為陸淮風的下一波九道劍氣又緊接而至。
如此到了第三波劍氣時,傅鈞已是傷重力竭,無力躲閃了。
眼看那九道劍氣忽又聚合在一起,筆直向前,即將穿透傅鈞的心臟部位,旁觀的四位長老皆有所動容——謝天朗微微嘆息,谷玄面露不忍,莊行之眉頭一皺,貝君瑤輕輕側頭,而陸淮風依舊是目光冰冷,面色嚴寒,不見絲毫心軟。
危急時刻,原本昏迷不醒的秦湛霍然睜開雙眸,傅鈞正自精神高度緊張,一時間並未留意到秦湛已經甦醒,然而對面的陸淮風卻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目光倏然一動,卻也未及做出什麼。
只見電光石火間,秦湛猛然掙脫出了傅鈞的手臂,挺身擋在傅鈞身前,徑自迎上那道威力巨大的誅邪劍氣!
剎那過後,秦湛「噗」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同時身軀被劍氣的劇烈衝擊力逼得往後飛出數丈,重重跌倒在地!
陸淮風冷哼一聲,袖口中復又發出一道白色劍氣,耀目如雪,直衝着秦湛頭頂的天靈蓋當頭劈下!
然而秦湛顯然傷勢極重,見到劍氣襲向自己,只是身軀微微動了一下,卻無力起身躲避。
傅鈞大驚,雖然對秦湛剛才擋劍的舉動猶自處于震駭之中,一時間卻也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本能地催動青靄劍氣,迎接住那道即將觸及秦湛頭皮的誅邪劍氣。
他同時迅速上前,扶起秦湛,帶着人往後撤離出誅邪劍氣的範圍。
而他剛剛踏出誅邪劍氣範圍的那一剎那,青靄劍氣便實在抵禦不住誅邪劍氣的威勢,倏然崩裂成無數碎片,又化為飛煙消散在空中。
陸淮風口中似乎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嗤笑,不給傅鈞半分喘息之機,趁着傅鈞剛剛站穩身體之時,又從掌心中發出一點淡金光芒,瞬間已至秦湛的心口,一下子便沒入衣衫之中!
霎時傅鈞似乎聽到了「喀」的一聲輕響,仿佛什麼東西突然碎裂一般,而轉眼間秦湛已是渾身劇烈一顫,眼睛一閉,頭軟軟地垂下,隨後竟是七竅皆流出血來,而秦湛身體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機,徹底一動不動了。
「我倒是一時氣糊塗了,與其跟你在這拖延時間,還不如乾脆殺了他,也徹底絕了你的妄念。」陸淮風冷厲無情的聲音兀自在傅鈞身前響起。
傅鈞此時已經無心去理會陸淮風說的話了,他只是伸手探向秦湛的人中,卻發現秦湛已經毫無氣息,胸口也不見任何起伏。但是修道之人一時閉氣過去並不算什麼,更讓傅鈞無比驚心的是,他確實已經聽不到秦湛的心跳聲了。
傅鈞旋即又扯開秦湛的衣襟,發現秦湛心臟部位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赤黑色的窟窿,內中一團血肉模糊,怵目驚心,他每一下的目光拂過都覺得心頭猛烈一跳,絲絲劇痛徹骨,然而無論他再怎麼反覆觀察,卻也不見秦湛有絲毫生命的跡象。
也許是受到的驚震過了頭,傅鈞一時間心中竟是陷入一片混沌中,茫茫然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周圍是何情況,此時他眼裏心裏,唯獨只剩下了秦湛一個人。
……秦湛……真的已經死了麼?
……師父不會打誑語……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手下留情……
「……秦湛……秦湛!」
耳邊仿佛響起了一聲聲宛如野獸重傷時的怒吼,聲音中似乎含着極致的痛苦。
然而對於此時的傅鈞來說,那聲音卻遙遠得仿佛隔着幾重山,也絲毫進入不了他的心裏去。
……秦湛原本可以不死的……若非自己始終顧念着師父的恩情……對師父不忍還手……秦湛也不至於會為自己擋了一劍,引起了師父的注意……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一瞬間,仿佛渾身血管猛然爆裂了一般,所有血液一下子湧上了頭部,復又流往四肢百骸。而後全身經脈卻仿佛被冥冥中的一隻大手在不斷拉扯似的,整個人都陷入劇烈的疼痛之中,神智漸漸模糊起來,視網中只餘下一團刺眼的鮮紅,同時內心深處,也仿佛有什麼東西轟然一下,碎裂成無數殘渣。
他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在做着什麼,只知道自己似乎在一路前行,偶爾又似乎往後退了一步,左臂可以自由活動,然而右臂卻似乎一直彎曲着,緊緊抱着什麼東西。
……但那又是什麼東西呢?
他一時間想不起來,卻只知道那一定是對自己非常重要的東西,絕對不可以拋棄。
在這段時間裏,周圍似乎安靜極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境仿佛也受到了周圍環境的影響,變得十分平靜。
然而這份安靜卻無法一直保持下去,漸漸的,一些細微卻噪雜的聲音慢慢傳入耳里。
他本來拒絕去聽,想要維持這份安靜,但那些聲音卻並不受他的控制,一直源源不斷地傳來,避無可避。
「……住手……你……」
「……傅鈞!你當真……」
「……你究竟……」
雖說如此,他卻並不是很能聽清楚周圍的所有聲音,僅是聽到一點零碎的字句而已。
……傅鈞?
他腦子有些遲鈍地想。
……哦,似乎是自己的名字。
四周這些人到底在叫嚷着什麼?為什麼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突然來了興趣,隨意捕捉了一個聲音,認真去傾聽。
「……傅鈞!你真要在今日殺害恩師,犯下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的大罪麼!」
聽到此言,他猛然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傅鈞回過神來,眼中景物也在瞬間變得清晰無比——只見面前近在咫尺的依舊是師父陸淮風,然而此時的陸淮風卻是坐倒在地上,面顏蒼白,喘息不定,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垂在身側,渾身上下皆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深淺不一,鮮紅四溢,整個人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個血人。
而四周不遠之處是四位長老,或倒或坐,各個都與陸淮風的情形極其相似,俱是全身傷口無數,血流如注。
唯有他自己,右臂一直抱着秦湛的軀體,身上卻未添一道新傷,而先前的舊傷口,似乎也已在這段時間內癒合了。
傅鈞一時間無法置信陸淮風等人的傷勢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卻又不能不去相信。
因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左手掌心中,猶自存留着發動過劍氣後的餘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