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鈞還記得,當初在外門之時,狄毅見他與秦湛年少,又無親無故,便頗為照看他們,幾乎如同半個弟弟一樣。
而狄毅成為丹霄派外門弟子已有二十餘年,已經是外門弟子中類似於「帶頭大哥」般的存在,卻始終未能通過試煉。年年嘗試,年年失敗,他卻從未灰心放棄,因此也頗得其他人敬重。
傅鈞也一直很敬重狄毅,想要報答狄毅的恩情,只是狄毅性格嚴正,不可能接受任何投機取巧的行為來通過試煉,一心一意只想依靠自己的努力悟出完成試煉的方法。
前世的後來,在傅鈞見到狄毅再一次面對試煉鎩羽而歸,並且身受重傷後,終於按捺不住,暗中勸服一位師兄杜琪風直接收狄毅為徒。
不過狄毅性子剛直不阿,一開始覺得受到了侮辱,嚴詞拒絕,直到確定這樣做絕非違反門規後,才肯對傅鈞道歉並答謝。
杜琪風于丹霄派第九代弟子中資歷頗深,在他師父策劍長老公佈不再收徒後,策劍長老一脈,基本上已是由杜琪風等下代弟子來收納任何新入內門的弟子。
杜琪風性情溫文和善,門下弟子本就多數不拘一格,有一半俱是試煉以外的人,因此收狄毅為徒倒不算什麼難事。而後狄毅的耿直性子,也得到了杜琪風的喜愛。
勸說杜琪風收徒一事,傅鈞仍然記得,其實秦湛也幫忙說了幾句好話。畢竟秦湛善於偽裝,極得人心,比起自己,他與杜琪風的關係更顯融洽。
而有秦湛與自己兩個人的勸說,杜琪風更是答應得毫無二話。
仿佛正是因為這件事,自己當時才會覺得秦湛再怎麼變化,心中還是存了一分良知,即使時光已經過去八|九年,對於故舊之交亦仍未忘懷。
……那個時候,自己與秦湛的關係已經不如以往那般親密,因為兩人已經漸漸不再一起執行任務,而秦湛又經常行蹤不明,自己也多了梅臻、辛玖等幾位好友,又有燕雪的存在……
然而當年的自己,心中始終認定了與秦湛即便不在一處,依舊是一世兄弟,情誼不變。
可是如今再回看這些往事,傅鈞已經不敢再去猜想那時秦湛對狄毅的施恩,究竟還有幾分是單純的回報,還是為了……麻痹自己?
畢竟……狄毅給予他們的幫助,遠遠比不上師父陸淮風的十年教養之恩。秦湛既然可以狠心對陸淮風下手,又怎麼會惦記着八|九年前的一時恩惠?
傅鈞寧願認為,秦湛對於並不妨礙他大計的故人,並不介意釋放出一點點善意,因為這僅是舉手之勞,於他毫無害處。
傅鈞心緒起伏不定,卻並未完全出神,依舊留意着四周的動靜。
只見秦湛僵在原地,足足過了片刻,才像是猛然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立時倒退一步,道:「狄……師兄,用不着如此……」秦湛神色顯得既是驚訝,又有幾分手足無措,連帶着語氣也不穩起來。「就當我們還是從前一樣不好麼?何必如此嚴格遵守禮數……」
「禮不可廢。規矩便是規矩,身為丹霄派弟子,自當嚴格遵守門規。二位師叔既然已是內門弟子,唯願今後言行舉止能夠給弟子等後輩當一個好榜樣。」狄毅態度冷硬,語氣不容置疑。
秦湛勉強笑了笑,道:「狄……你所言甚是。我們……自然應當遵守門規。」
狄毅臉色似乎稍顯緩和:「不知二位師叔召喚弟子,有何吩咐?」
「不,也沒什么正事,只是想來向你道謝。」秦湛到底是心智堅毅之輩,雖然一時失態,卻很快便恢復正常,侃侃而談,「我與傅鈞這一年來蒙受你多番照顧,如今雖然身份有別,恩情卻無異。此恩此情,必當銘記在心。今後你若有任何需要幫忙之事,我們必定盡力而為,切勿見外。」
秦湛說完,抱拳行了一個平輩之禮。
傅鈞見狀,也隨之行禮致意,卻早在心中默默定下決心:今世縱然不能讓狄毅提早拜師,也絕不會讓狄毅進入內門的願望落空。
狄毅急忙側身避讓,只承受了半禮,同時亦匆匆回了一禮。
秦湛見狄毅依舊不肯受禮,臉上露出輕微失望之色,卻見狄毅隨後直起身體,粗糙如鐵砂石的臉上卻緩緩露出一絲笑意:「二位師叔宅心仁厚,弟子雖愧不敢當,卻亦不敢違逆長輩之意。」
秦湛臉上表情便立時轉為笑意:「好,正是此理。」
秦湛一笑之後,四周的氣氛頓時便顯得不再那麼僵硬,而在瞬間變得活躍起來。
傅鈞毫不意外見到秦湛這種可以影響周圍氣氛的能力。
秦湛又與狄毅攀談了一小會,問了些許近況,這才轉頭詢問傅鈞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傅鈞搖首——該說的秦湛都已經說了,剩下的只有目前還不能說出口的決定。
秦湛對於傅鈞的沉默寡言並無半點訝異,只是洒然轉頭跟狄毅道別。
狄毅亦沒有挽留他們之意,只在最後說了一句:「願二位師叔多加保重,早日揚名立業。」
與狄毅分別後,秦湛看了看天色,語意閒適輕鬆:「這裏要見的人都見過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你還想再在四處走走麼?」
「嗯。」傅鈞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不必。」
秦湛於是一面起步往迴路走,一面淺笑道:「算起來,明日才是你我正式謁見師父之日,可得養足精神,不能讓師父認為你我是懶惰之人。否則,第一面印象壞了,以後想再矯正,便困難許多。」
「嗯。」傅鈞又只是隨意一應。
秦湛卻似毫不介意傅鈞這樣看似敷衍的態度,繼續談論着明日開始正式修煉內門功法後,會是怎麼樣的情形。
傅鈞口中雖然只是隨意應答,看上去神情淡漠,但心底卻忍不住覺得,也許只有在這種時刻,自己才會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秦湛,真的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再怎麼冷靜自持,在面對人生大事時,也仍會掩藏不住一點少年人慣有的興奮和激動。
這樣……其實是前世十年後的那個秦湛,絕對不會露出的情緒。
但這種差異……卻並不是壞事。
回到甲子居後,已是申時,再用過晚膳,便已近黃昏。秦湛倒是沒打算再出去了,只在附近轉悠了片刻,當作消食,之後便返回甲子居。
傅鈞本在房間裏靜靜調息,忽然抬頭見到秦湛,便隨口問了一句,秦湛卻只笑道:「也沒見到幾個人,只跟六位師兄打了聲招呼。」
「這樣還不夠?」傅鈞反問了一句,心裏卻十分清楚,丹霄派內門弟子大多時候身上都有職務使命,此時山上恐怕只有一半弟子,另一半則是已經下山執行任務去了。
所實行的任務,一般都是簡單的懲惡揚善,積攢功德,畢竟丹霄派最重要的門規其一,便是斬妖除魔、濟世救人。
一般的弟子雖然可以依靠不斷修煉來提升修為,卻最高只能達到五重境界最末的天一境界,亦是身為丹霄派道修所能達到的極限。
想要更上一層樓,便只有在功德累積到一定程度之後,才能夠突破天一境界,再成功渡過天劫,便可以脫胎成仙,得到真正的長生不老。
只不過一般人在有生之年,根本無法達到天一境界,因此就算積攢再多的功德,也無緣成仙。
但不可否認,修道之人以善行為本,除魔衛道也是大多門派的宗旨,若為追求力量而滋生惡念,便不再是道修,而是魔修了。而這條規則,也是丹霄派祖師應昭華所定下的鐵律之一。
至於除了行善積德以外的任務,還有去深山密林採集靈草,煉製丹藥等等諸多不同的任務,也多半都是以提升修為作為目標。
不過,就算是在山上的弟子,也大多數都身懷職責,許多人不到深夜不會回歸,並且還有不少人喜歡徹夜在星月谷里靜坐修煉,慢慢吸收天地靈氣。秦湛能在短短一刻之內遇見六個人,其實已經不算少了。
秦湛聽到傅鈞的問話,眼珠一轉,突然笑了:「也是,來日方長。」
隨後秦湛便回自己房間去歇息了。傅鈞也沒有再調息太久,很快便也上床入睡,以保證明日精神充足。
一夜安然無夢,然而次日清晨,在傅鈞和秦湛房間外面等候的人卻不是蕭雲暉,而是一個長相憨厚、身材敦實的青年,一身褐色道袍,裝飾簡樸,渾身上下卻自有一股端正之氣,一看便讓人覺得是一個淳樸的好人。
秦湛面上還有一點疑惑之意,傅鈞因為擁有前世的記憶,卻在第一眼便認了出來——眼前「素未謀面」的青年,姓趙名致一,是陸淮風的第二名親傳弟子,也是他與秦湛的師兄。
趙致一的性格與面相一致,確實溫柔敦厚,真誠質樸,待人也十分和善可親,特別好說話,是丹霄派有名的老好人。
不過也許是太好說話了,眾師弟對他的敬畏似乎不多,遠遠不如大師兄蕭雲暉也就罷了,甚至還不如另外幾個身份上雖是趙致一的師弟,卻面相嚴肅,更有威儀。
不過性格上的差異,不會阻遏傅鈞對趙致一的尊重之心。一是因為趙致一是他的師兄,二是因為趙致一對他實在很不錯。
……也正因如此,前世傅鈞被秦湛誣陷為殺害陸淮風的兇手,趙致一最後選擇站在了秦湛這一邊,讓傅鈞面上雖然壓抑着情緒不外露,卻着實暗自傷懷了許久。
傅鈞至今仍記得很清楚,一向只會和聲悅色地說人好話、從來不會高聲跟人爭吵的趙致一,在那時認為是他殺害了恩師之後,頭一次對他破口大罵:「惡魔!豬狗不如的孽畜!你怎麼能夠那麼狠毒心腸!怎麼敢去謀殺師父!」
當時傅鈞冤屈莫名,怎麼努力辯解都沒有人相信他的清白。
而趙致一平生最為敬仰陸淮風,勝過神祗,因此也是最悲憤填膺的一個人。
傅鈞記憶猶深,當時趙致一不肯聽信他的辯白,狠狠一拳打斷了他三根肋骨後,又將天清觀長老靈和子請來,以禁制封印了他的所有靈力,讓他十年苦修所得一夕化為烏有,從此再也無法使用一星半點的法術。
然而此時,相隔一世,再度見到趙致一後,傅鈞的心境卻已變得淡然了——他不恨趙致一,一點也不恨,因為當時換作是他自己,面對一個弒殺了最敬愛的師尊的逆徒,他也很可能會做出趙致一對他所做的一切。
只不過……他也無法再像前世那樣親近趙致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