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鈞見到秦湛出劍的速度後,不由心中一凜:這半個月來自己一直逃避追殺,並沒有多少時間來勤修劍術;而秦湛雖然也率眾追捕自己,卻大可穩坐後方,吩咐門下眾弟子去干那些體力活,並不需要事事親力親為,自然便有許多空暇時間來提升劍法。
對於頂尖高手來說,僅是半個月的差距,便可能勝負早定。
尤其傅鈞與秦湛使用的劍路都是以快取勝,正合「天下武學,唯快不破」之意,因此速度便極其重要,可以說是要麼制勝、要麼落敗的最大緣由。
如今傅鈞速度稍遜秦湛一籌,即便尚未交手,也已然陷入劣勢。
雖然明知形勢於己不利,傅鈞卻沒有絲毫怯戰之意。這世間上並不是沒有「奇蹟」發生的,就比如三年前他與秦湛奉師命去剷除魔修段天元,當時丹霄派中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是不可能回來的,一定會死在段天元的手裏,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他們活下來了,而段天元死了。
也是自從那一戰以後,傅鈞與秦湛這兩個名字便漸漸廣為人知,造就無數個流傳至今的「奇蹟」。
三年前,也是他與秦湛初次遇見燕雪的那一年。
也仿佛自從那年以後,他便越來越看不透秦湛的心思了,平日裏雖然還是照常相處、並肩作戰,但他卻依稀知道秦湛背着他做了許多事,卻一直沒有去理會……直至今時今日,他與秦湛的最後一戰——勝即生,敗即亡。
傅鈞稍稍回神,立即只見秦湛輕笑一聲,意態仍是說不出的悠閒輕鬆,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想好了麼?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我也不會。」傅鈞冷冷答覆,並不示弱。
「好!」秦湛倏然低喝一聲,而同一時間,他手中紫冥劍已如一道劃空的碧藍流星,急速直飛擊向傅鈞的小腹正中!
這種位置其實最為刁鑽,被襲擊之人無論往左右閃避都來不及完全躲開,必須以武器抵擋——但腹部正中距離人的手腕太近,一柄劍本身便有三尺長,一般人若要出劍相抗,必須將手臂外移,才能讓手中之劍接住迎面襲來的紫冥劍。
然而秦湛這一招恰恰只是虛招,緊接着下一步變化,便是在對方外移手臂的同時,將劍尖迅速一轉方向,斜飛而上刺入對方的咽喉之處!
此招即為「裂空劍法」第一式,名為「刺虛」。雖是一招,變化卻有十餘種之多,而秦湛僅僅是選擇了最簡易的一種變化。
只是秦湛遇到的不是別人,而是傅鈞。
對於裂空劍法,傅鈞雖然只是第二次見到,但對於秦湛這個人,傅鈞卻已了解至深。
只見電光石火間,傅鈞側身後仰,雙足緊緊釘在地上,以一個尋常人無法做到的姿勢與劍鋒堪堪擦身而過,僅是一厘之距,雖然極險,卻畢竟毫髮無傷。而與此同時,傅鈞看也不看,便已反手刺出手中長劍,只見騰虬劍勢如破空長虹,竟是直直對準了秦湛的心窩!
秦湛應變之速絲毫不差,手腕一翻轉,紫冥劍陡然斜刺向上,劍鋒生生撞上傅鈞的騰虬劍,立即發出「呲」的一聲響聲,尖銳刺耳。
空中仿佛有火花閃過,然而紫冥劍與騰虬劍卻皆毫髮無損,依舊通身透徹,一如暗金蛟龍,一如蔚藍水晶。
一擊未果後,傅鈞和秦湛均是雙雙再出劍招,剎那間只聽「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而眼前唯見寒光閃爍,劍氣如雪,卻是兩人先後已拆了十餘招,卻猶未分上下。
秦湛將一套十三式裂空劍法從頭使完後,突然間輕笑一聲,口中說道:「熱身至此,也該差不多了。」話聲剛落,秦湛劍風霍然一變,愈發奇詭多變、虛實難料起來。
傅鈞知道此時的秦湛才算是開始認真起來——裂空劍法雖為丹霄派藏經樓中高階劍法之一,威力十分出眾,然而秦湛真正禦敵的劍法卻乃自創,命名為「滄溟劍法」,唯他一人所使。
傅鈞不由更生警惕,凝神全力以赴,毫無畏縮之意。他所使劍招迅猛如電,每每攻破秦湛的虛招,直取薄弱之點。
秦湛與傅鈞雖然皆使快劍,但兩人的劍風卻截然不同——秦湛喜歡盡用虛招迷惑敵人,劍路詭詐莫測,令對方眼花繚亂、防不勝防,一不留神便上當落敗、懊悔無極;而傅鈞更偏好直來直往,純以力道與速度取勝,令對方縱然明明知曉傅鈞劍鋒所指何方,卻已來不及抵禦。
在比武一道上,想要成為勝者,說白了也不過是穩抓兩個要點:及時預料對方的招數,以及搶先攻擊對方的弱點。
傅鈞與秦湛皆深知此事,奈何他們對彼此的劍路招數皆了解至深,反應亦極靈敏,每每見到對方露出一點細微的破綻,卻在不過一個呼吸之後便已消失了。
古道之上,日影漸漸西沉,天色漸灰,四周人聲全無,萬籟俱寂,唯有秋風呼嘯依舊,憑添一分陰森。
然而身處於結界之中的傅鈞和秦湛卻不受任何影響,甚至感覺不到寒風刺骨的涼意。
一滴汗珠順着傅鈞的額角順滑流下,滴落在肩頭衣衫上。傅鈞的臉色雖然依舊顯得蒼白冷淡,氣息卻已比起平常急促了不少。
而對面的秦湛氣定神閒,姿態從容,不見絲毫異狀,臉上甚至仿佛含了一縷微微笑意,似乎輕蔑嘲諷,又似乎勝券在握的篤定。
並且秦湛天生膚色甚白,從前未出名時經常被敵人嘲笑為小白臉、娘們似的,此時在結界內部空間的日光沐浴之下,卻似透出一種健康的小麥色澤。
傅鈞與秦湛鏖戰多時,雖暫未分出勝負,卻已漸覺吃力。
若論劍法精通,傅鈞自認為不輸與秦湛,但若是明知如何拆招,卻因速度慢了一拍而來不及化解,反致自己險象環生,未免叫人懊惱。
如此也並非毫無緣故:一般人是越打到最後,劍速越慢,因為久戰之下,體力難免會漸漸耗竭,速度自然會緩慢下來;唯獨秦湛卻是非同尋常,他越是久戰,劍速反而越快,看似平常的軀體裏竟似有源源不斷的力氣,怎麼也用之不盡。
傅鈞漸漸意識到不對勁,心知秦湛必是耍了什麼花招,然而此時身在比劍之中,戰況激烈,時刻便可能陷入絕境,卻是無暇細思。
傅鈞不敢分神,因為秦湛絕不是一個可以小覷的對手,每一招攻擊都得叫傅鈞全神貫注去化解,耗費不少腦力和體力,一旦分神了的後果可想而知。
雖然傅鈞已經竭盡全力,但他並非仙神,體力也終有耗盡的一時。
只見也不過短短一剎那間,傅鈞剛剛以騰虬劍擋開襲擊的紫冥劍,身軀卻微微一晃,腳步似有不穩,而秦湛立即又以十分刁鑽的角度舉劍刺向傅鈞的側胸,傅鈞雖然立時反應過來,手中的騰虬劍卻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僅是一毫之差,劍鋒便恰恰錯開了紫冥劍,來不及阻擋它的去勢,讓整個劍身徹底貫穿胸膛。瞬時只聽「嗤」的一聲輕響,卻是血肉被利器切割破壞的聲音,令人驚心。
紫冥劍鋒銳無比,劍身又細又長,因此直到秦湛拔出劍鋒後,方見傅鈞胸口窟窿中鮮血噴流如注,立刻便染紅了衣襟。
傅鈞悶哼一聲,臉上肌肉微微顫動,顯然是極為痛苦,然而他卻沒有叫出聲來,只是伸手捂住胸口,右手依舊持劍,但上身已忍不住微微前傾,雖然仍憑毅力站立着,姿勢卻已頗為不穩。
秦湛暫時並沒有乘勝追擊,只是以劍尖遙指着傅鈞的心口,態度仿若居高臨下地看着傅鈞,眼神冷酷:「你敗了。」
「你……究竟……」傅鈞因為受傷甚重,嗓音已有些暗啞,吐字雖不得不慢下來,語句卻仍舊保持清晰。
秦湛知道他想要問什麼,不待他說完便已微微一笑,道:「我是說了不用靈力,可沒說不用藥物。」
丹霄派雖以劍術聞名天下,但在製藥一方面上,雖然不及當世第一的天清觀,卻也是數一數二的。
要在短時間內提高自身體力的藥物,所需材料與煉化步驟均十分容易,就算煉藥技能只是初學者的傅鈞,也是知曉的。
傅鈞自從見到秦湛後,便沒有見他吃過任何東西,那麼秦湛必是在現身之前,便已預先服好了藥,而且算好了藥物發作的時間。
因為這類藥物一旦過了時效後,便會讓人陷入虛弱狀態,體力精神大不如正常狀態,所以必須在藥物發作之時戰勝對手,否則反受其害。
無怪乎先前戰鬥之時,秦湛的膚色不比往常,原來竟是藥物的效果。
如此說來,傅鈞會答應秦湛的比劍,也早在秦湛的設計之中。
傅鈞默然,頃刻方道:「……果然……」
秦湛輕笑:「我可並沒有限制你用藥物,是你選擇不用而已。而且我用的只是一顆須臾丸,此等藥物輕易可得,你我皆會煉製,絕非稀世奇珍,如此怎麼也算不上不公平,是不是?」
須臾丸,即為一階靈藥,服用之後,可在兩個時辰後,力氣增倍一刻之久。然則藥效過後,體力會驟減至一成,三十六個時辰內不得恢復。因此實用性質不大,不過也是它為什麼會是一階靈藥的緣故。
靈藥與法寶類同,品質最低者為一階,最高為九階。
傅鈞不語。他倉促逃離在外,為眾人追殺,身上怎麼可能帶有許多靈丹妙藥?即便先前有過,在持續多日的追殺之下,也早已用完了。秦湛的條件看似公平,實則狡詐之極。
但秦湛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傅鈞絲毫不覺得意外,甚至連怒火也沒有多少。
他胸部遭受重創,傷口始終未愈,在不斷失血之下,傅鈞臉上漸漸慘澹無色,呼吸聲也變得微弱而短促。
秦湛忽然向前慢慢踏出數步,劍尖卻始終不離傅鈞心口一寸以外,淡淡道:「此時此刻,你不打算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再過一會,可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若是想見我磕頭求饒,還是趁早死心吧。」傅鈞氣色雖然虛弱,語氣卻十分冷硬,眼中倔強之意分外鮮明。
秦湛似乎短短笑了一下,神情卻極冷漠,似嘲非嘲:「你當然不會。我平生所識諸人之中,唯有你最愚鈍頑固如劣石,一點不知變通。你這樣的人,只想讓人將你……」
秦湛一頓,音調微沉,字字仿佛皆從喉嚨深處吐出,陰鷙懾人,「……從內到外徹底摧毀……變成一堆灰燼,然後吞噬殆盡,不留一絲殘渣。」
傅鈞並未料到秦湛言語中流露出的陰狠之意如此明顯,仿佛至深至濃,刻骨銘心,永世難忘。
他眉目一動,似乎不能理解秦湛的恨意從何而來,不由道:「為何……」你會如此恨我?
「呵。」秦湛口中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你不必知道。」
「是麼……」傅鈞靜了靜,忽然道,「既然如此,我……」
他聲音漸漸低弱下去,頭亦微微垂下,面目在陰影之中頗顯不明。秦湛似乎極為好奇他的反應,不由更加走近了一步,原本抵着傅鈞胸口的劍鋒略微上移,宛若壁虎般輕繞着肌膚向上,最終停留在傅鈞的鎖骨上,同時低笑道:「你怎麼?」
話聲剛落,卻見倏忽之間,眼前乍然寒光一閃,一縷細若遊絲的淡黃划過空中,仿若夕陽照耀下的金色稻穗,秦湛驚覺之下揮劍刺出,同時側身閃避,卻已是晚了一步。
只聽「嗤」「嗤」兩聲輕響先後響起,差距不足一秒,卻是傅鈞秦湛二人雙雙將手中之劍刺入彼此的身軀,只不過秦湛所執紫冥劍刺進的位置是傅鈞的右肩,而傅鈞所執騰虬劍刺進的位置卻是秦湛的心口正中。
雖然紫冥劍幾乎整個劍身完全沒入傅鈞的肩頭,而騰虬劍只是淺淺插在秦湛的心口,但心口緊要之處遠勝肩頭,即便只是輕傷,亦可致命。
縱然修為高深如秦湛,也立時身軀一晃,整個人仿佛不受控制般的向前跌倒,眼見騰虬劍就要更加插入他的肺腑,此時秦湛卻陡然右腕一翻,從傅鈞的肩頭抽出紫冥劍,藉此之力後退一步,再以紫冥劍撐地,勉強保持着斜立的姿勢。
秦湛拔劍之時鮮血四濺,傅鈞也禁不住再度悶哼一聲,身軀劇烈一顫,然而他卻拼力握緊了手中騰虬劍,隨着秦湛的後退,騰虬劍也從秦湛心口處完全抽出。
傅鈞雖然傷勢看似不如秦湛那樣極其致命,但左胸先前已遭受重創,到此時已經失血過多,而右肩再遭刺傷,兩處傷口均是深入骨髓,臉色也只比秦湛好看那麼一點點,但氣虛無力之態早已暴露無遺。
傅鈞勉力抬頭,看向秦湛迅速失去血色、變得猶若死灰一般白的臉頰,喘息着道:「你沒有想到,我還留有最後一擊的力氣吧?」
傅鈞頓了頓,又道:「還有……須臾丸的藥效,此時也應該過了。」
「呵……」秦湛終於出聲,明明受傷極重,甚至連口中都已經慢慢溢出鮮血來,他的神情卻依然故我,臉上更似含了一縷滿不在乎的笑意,仿佛身受重傷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無關緊要的旁人。「我的心臟可是還要往左邊過去一寸,為何不對準位置?這樣你便徹底贏了。」
「你若放了燕雪,再以言靈縛心咒立誓不再傷害她半分,我便不殺你。」
傅鈞會如此要求,是因為他知道秦湛有自己的心腹下屬,就算他此刻殺了秦湛,秦湛那些隱在暗中的手下得知消息,只怕會立即殺了燕雪。
所以他絕不能因為一時意氣,便衝動行事,那樣的後果只會害人害己。
而言靈縛心咒,則是唯一能夠制約秦湛日後行止的東西。以言靈縛心咒立下誓言之人,若是日後違背誓言,便會遭受咒術反噬,魂消魄亡。無論此人修為再如何高深,都逃不過言靈縛心咒的制裁。
「只是放了燕雪?」秦湛對傅鈞這個要求仿佛毫不意外,卻又似笑非笑道,「你不想洗脫自己的罪名了?」
傅鈞微默,剎那後平靜地道:「我不會要求太多,否則你不會答應。」
秦湛看着他,眼神分明是不信他會這麼偉大到捨己為人。
傅鈞唇角緩緩綻出一絲苦笑,道:「再說,如今丹霄派已經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我孤身一人回去又有何益?反正我只是孤兒,傅鈞這個名字原非父母所賜,並不是不能捨棄;容貌的話,也可以找梅臻要一顆脫胎換骨丹。而今日過後,你我便再無干係。」
秦湛似是微微錯愕了一下,隨即冷笑道:「想得倒是面面俱到。想不到你如今居然也會動用腦子了。」
傅鈞不理會他的諷刺,只是沉聲道:「這個交易並不會損害你的利益與名聲,如何?」
「確實不會。只可惜……」秦湛話鋒陡然一轉,「……太晚了。這個時候,你大概連給燕雪收屍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