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想通之後,心裏更覺無望,此刻明晃晃的劍鋒猶自橫在他頸中,時時刻刻便能奪取了他的性命,而雖然傅鈞握劍的手很穩,看上去也不像傳言中說的那樣窮凶極惡、殺人如麻,但姜源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賭。畢竟人只有一條命,失去便是失去了,無法重來。
姜源狠狠吸了一口氣,強忍着心中顫慄,拔高聲調道:「你……你究竟待要如何?我等絕非追蹤你的主力,就算你殺了我們,也逃不過太華宮、天清觀諸位前輩真人的圍剿。還有丹霄派秦宗主,更是率領門下百名最出色的弟子前來追捕你,你縱然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
「所以你覺得我應該放了你們?」傅鈞漠然道,「反正我逃脫不了追捕,不是更應該在死前多殺幾個人回本麼?」
姜源整個人都僵住了。「不、不是……你不殺我們,說不定還可能……可能……」
但是話到最後,姜源卻編造不下去了。因為他心裏也清楚,傅鈞身上背負着「殺師」的罪名,在修道之人眼裏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逃脫伏法的。
如果傅鈞抓到了像天清觀靈和真人那樣久有威望的泰山北斗,作為人質,說不定還可能跟人討價還價,爭取一線生機;但白雲派只是偏安一隅的末流門派,門下弟子只有寥寥數十,遠遠比不上三大正派,而姜源等人也僅僅是白雲派的眾多弟子之一,又並非白雲派掌門顧長華本人,地位更是微不足道。
姜源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能讓傅鈞放過自己,眼神漸漸變得絕望起來。
傅鈞神色亦漸漸深沉,雖然未見殺氣,卻愈發令人心生寒意,渾身血液似乎要被凍住似的。
看到這樣的傅鈞,姜源連求饒的話也忘記說了,姚師弟等人更是嚇得噤若寒蟬,渾身發顫。
在一片詭異的死寂之中,卻見倏忽之間,傅鈞身形一動,霎那間姜源只覺得眼前淡金光芒一閃而逝,頭頂驟然傳來一陣刺痛,兩眼發黑,渾身力氣盡數流失,身不由己地直直往下跌去。
只聽「噗通」、「噗通」幾聲悶響,姜源等六名白雲派弟子猶如沉石落地一般,紛紛倒地不起。而傅鈞此時方才把手中騰虬劍緩緩收入劍鞘里,掩去一身鋒芒。
「對付這些無名小輩,也花費了這麼長的時間……你的心腸,可真是越來越軟了。」
幾乎是在劍身完全隱入劍鞘的那一瞬間,一個飽含磁性的聲音輕輕笑着說道,語氣悠閒自若,如同好友閒談。
那聲音雖是男子之音,卻是說不出的動聽,音質清潤悅耳之極,猶如泉流漱石、風擊寒玉一般,直令人聽着便不由心弦一動,只想再聽他多說幾句話。
傅鈞卻是面色一變,猛然側身回頭,只見身後不知何時竟已站了一名身姿俊逸如玉樹瓊枝般的青年,負手而立,飄飄然恍若神仙中人。
青年一身深紫色襴衫,外罩銀色紗袍,袖口繡着暗金龍紋,而腰中並無佩劍,只懸着一枚做工精巧細緻、光澤瑩潤如酥的紅絛玉佩,整個人看起來華貴雅麗,難以盡敘。
而青年容貌亦是十分出眾,在錦衣華服之下毫不遜色,只顯得相映生輝——皎如明月照人,面若冠玉,風神秀異,而其一雙眼睛更是極其黝黑,大異常人,如同一泓渾不見底的濃墨,又似一團內藏玄機的漩渦,尤其在對視之時,仿佛能將人的心魂吸進去似的。
此外,青年身上更有一股十分獨特的氣質,如沐春風,令人心折——那股氣質猶如魔力一般,令人心易動搖,仿佛即便上一刻面對着烈風冰雹,下一刻亦可將其化作春風細雨。
唯獨傅鈞毫無所動,只是沉默地望向青年,冷漠之中隱含戒備,右手悄無聲息地按住劍柄,雖未立刻拔劍出鞘,但如臨大敵的意味不言而喻。
青年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含笑道:「我來了已有一刻時間,倘若是平時,你靈力尚在,必定能夠察覺。倒並非我這幾日修為大增,或是學了什麼新的隱蔽行蹤之術。」
傅鈞默然不語,眼神冷冽。
青年似乎毫不介意傅鈞的漠視,依舊面含微笑,自行道:「你我總歸是舊相識……今日我便幫你解決這點小麻煩如何?」
話聲甫落,青年一拂衣袖,數道淡藍光芒便從他掌心中飛出,疾如雷鳴電閃,瞬間落在六名白雲派弟子身上,一個不漏。
傅鈞縱然對青年心懷戒備,卻未能料到青年首先出手的目標並非自己,而是白雲派弟子,因此等傅鈞意識到青年的舉動之時,已是全然來不及阻擋,瞳孔驀然一縮:「你!」
只見不過一剎之間,六名白雲派弟子便已在藍光之下灰飛煙滅,消失殆盡,竟是連一片殘骸也不曾餘下。
明明是殺人的手段,於青年做來卻優雅自如宛然拈花弄月,而僅在短短一眨眼間,幾條鮮活的生命便已無聲無息地從世上徹底抹消。
傅鈞直直盯着青年,他的眸色比起常人要淺一些,與其說是黑色,不如更像深褐色,而喜怒之時便會顏色變深,不比青年一雙眼睛漆黑如夜,完全看不出情緒變化。
此時傅鈞眸色已近純黑,隱隱透出噬血的氣勢,愈發顯得驚心動魄。
「為何如此驚詫?」青年好整以暇地笑道,「你不會不知道,即便你今日放過他們一命,他們非但不會感激你,反而下次依然會追殺你。斬草不除根,這個毛病可要不得。」
「若是連『無名小輩』的追殺也惦記於心,事事瞻前顧後,那我還不如現在就自我了斷的好。」傅鈞冷冷道。
青年知道傅鈞是在譏諷他言行不一,做事虛偽,明明前面才不屑一顧,直說對方是無名小輩,後面卻依舊毫不手軟,就如對待正式的敵人一般。
青年微微一笑,不以為意,道:「你知道我做事喜歡處處力求周全,不留一絲破綻。你雖然下重手讓他們昏睡不少於三日,但只有死人才能更好地保住秘密,不泄露你的行蹤,不是麼?」
「……你究竟意欲何為?」傅鈞沉默一瞬,叫出那個天下聞名、一言一行皆可能影響數千人身家性命的名字,「秦湛。」
對於許多人來說,秦湛這個名字早已如雷貫耳,即便未見其人,亦早聞其名與流傳極廣的事跡。
秦湛,為丹霄派現任宗主,乃是前任宗主陸淮風的最後一名嫡傳弟子,雖然僅僅繼位不足一月,但早已是眾望所歸,丹霄派上下六千弟子,無一不服。
而丹霄派,乃是道修三大正派之一,與太華宮、天清觀齊名,均為修道中人最渴望進入的門派。
對于丹霄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宗主秦湛其人,有過一面之緣的外人認為他溫潤如玉、謙謙君子,丹霄派門下弟子認為他寬和公正、恩威並行,唯獨傅鈞知道這些都是偽裝假象,秦湛此人,最慣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實則冷心冷血,只為自己而活。而他最厲害的手段就是哄着人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而對方一直到死也仍舊會以為他是個好人。
……就連傅鈞自己,也差一點便成了這樣一個被秦湛利用至死的糊塗鬼。如今雖然幡然醒悟,卻已是身敗名裂,天下難容。
對於傅鈞的疑問,秦湛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淺笑一聲,道:「我把其他人都打發得遠遠的,尤其是天清觀的那位靈和子,此時應該已經身在三百里以外了,唯獨只命幾個白雲派的後輩弟子來搜尋這條道路,應該沒有讓你太過難為吧?」
秦湛說話之際,語氣極其柔和,神情亦顯得十分熱忱誠懇,就好比是在關心一個親密無間的朋友。而他雙眸猶如兩顆明澈的黑曜石,隱隱似乎流轉着溫暖的光華,令人怦然心動。
傅鈞卻深知其為人——秦湛的表情態度,與心中真正所想的,有時簡直天差地遠——因此不為所動,漠然以對,沉聲道:「你究竟還要做戲到何時?我若落入其他人手裏,只怕你會寢食不安吧?不親手殺了我,你又怎麼能甘心?」
秦湛神色不變,亦沒有絲毫尷尬,仿佛讚許似的頷首道:「……你還是這麼了解我。也對,你我之間,任何偽裝都沒有必要。」
話聲剛落,秦湛便已收起臉上笑意,而僅在短短一瞬間,他整個人的氣勢都徹底改變了,陡然顯得無比陌生,仿佛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此時的秦湛,面上再無半點和煦的笑意,一雙墨眸中含着令人不寒而慄的煞氣,明明眉眼如昔,容貌未變,但卻直令人不敢直視,如同沉睡已久的百獸之王終於甦醒,正自散發出睥睨一切、君臨天下的威勢。
傅鈞對於秦湛這樣的變化似乎毫不意外,甚至神情中隱隱還有點理所當然的意味。
秦湛忽然一個揮手,一道淺藍如天空之色的光芒從他掌心中飛射向四周八方,剎那間便已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巨大羅網,將他們兩人的身形盡數籠罩於其內,而只在一息之後,藍色光網卻又徹底消失無痕,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周圍的景物毫無變化,依舊極為靜謐,了無人聲,亦無雀鳥輕鳴。
傅鈞卻認得這是秦湛極為拿手的術法之一,名為「隱蹤蔽影」,此術會形成一道無形無色的結界,而將結界之內的真實景物盡數隱去蹤跡,並以虛假的表象覆蓋住,讓外人無法察覺結界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即便有人此時此刻站在傅鈞身前半丈之外,也只會看到毫無半點人影的寒涼古道,同時也不會聽到任何說話的聲音。因為此時傅鈞和秦湛已經雙雙身陷結界中,便等同於另外一個空間,與外界完全隔絕。
換句話說,縱使秦湛在結界內殺了傅鈞,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
傅鈞沒有阻擋秦湛的動作,也根本阻擋不了——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禁制讓他靈力盡失,一身苦修多年的術法幾乎算是白學了,丹霄派的劍術雖然冠絕天下,但若無靈力來驅劍使劍,也最多只不過是凡人所能達到的極致,卻遠遠不如真正的道修術法。
而他的劍術,雖然罕逢敵手,倘若僅是用來對付幾個白雲派的小輩,還是綽綽有餘的;但若是想用來對付身為一派宗主的秦湛,便是自取其辱了。
雖然身處逆境當中,傅鈞卻依然冷靜而沉默,整個人像一頭孤傲不屈的狼。
秦湛施法完畢,態度卻尚且顯得悠暇,道:「此時方圓十里以內,除了你我之外,不會再有第三個人了。在你臨死前,你就沒有什麼話想問我麼?趁我現在心情還不錯,可以讓你問個明白,這樣縱然是死,也死得安穩一些。」
秦湛頓了頓,又似笑非笑道:「倘若是旁人,我可不會如此好心。讓那些螻蟻死不瞑目,豈非有趣?」此時的秦湛雖有笑意,卻是臉上滿含嘲諷之色,與先前那般溫文柔和的笑容簡直天壤之別。
仿佛被秦湛眼中淡淡的憐憫所觸動,傅鈞終於神情微變,不再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模樣。
他注視着秦湛,眼中仿佛有一絲詫異不解,亦有着幾分不認同之意,但卻並沒有多少憤怒,就像是面對一個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鐵了心要踏上一條黑路的對手,再多的憤慨都沒有必要,因為對方無論如何也不會悔改。
傅鈞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間低沉着聲調開口道:「為什麼要選擇陷害我?」
雖說他早就知道秦湛是個不擇手段、無所不能利用的人,跟他談情義道德簡直是個笑話,但是多年的兄弟之情,演變成如今的反目成仇,傅鈞雖然已經沒有什麼怨憤氣急的感覺,卻在心中難免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似是惘然,又似是說不出的空虛。
秦湛此時倒是毫無笑容了,雙目靜靜看着他,姿態頗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然而神色卻是晦暗不明,口中的回答並無猶疑:「為了我想得到的東西。」
「你想得到的?」傅鈞似乎料想不到秦湛會給出這樣的答案來,微微一怔,隨即仿若自嘲般的瀉出一絲苦笑,道,「師父本就打算把宗主之位傳給你,而燕雪也早已是你的妻子。你還有什麼想得到的?天底下又還有什麼是你秦湛得不到的?」
「時至如今……你還是不明白。」秦湛緩緩搖頭,語氣似有一絲微不可覺的嘆意,只不過這份嘆意,就像是對一個愚鈍不堪、屢教不改的頑童的嘆息,卻並非有任何善意。
靜了一瞬後,秦湛忽然卻又慢慢笑了,眼中閃爍的神色十分奇異,似乎憐憫,又似乎不屑。「我不需要你的相讓。我秦湛想得到的東西,從來都是由我自己親手來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