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早,從房子裏出來時還是晚飯時間,夜幕已經降臨。迎冬拒絕了一起吃晚飯的要求,孟奕愷沒有強求。
迎冬裹緊圍巾,搓了搓戴着毛線手套的雙手,說:「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到公交車站。」
孟奕愷看看前方,表情淡漠:「走吧。」
路燈已亮起,片片雪花在昏黃的燈光下翩然飛舞。
迎冬大步跟上孟奕愷,拉住他大衣袖口,輕輕的聲音伴着白氣呵出:「孟哥哥,你背我一會兒好不好?」
孟奕愷很快地瞥了她一眼,蹲下。
迎冬趴在他的背上,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她把下巴抵在他肩膀,淺笑道:「孟哥哥,你最好了。」
孟奕愷一步一步向前,不做聲。雪地里多出長長一串腳印。路上行人不多不少,但他總覺得此時天地間,只有這漫天大雪,自己,和背上的那個人。
他空蕩而迷茫的心中牢牢抓住一個美好的幻象,很短的一段路,走起來卻仿佛是過了一輩子。
記憶中那晚的迎冬,留給他最美的一個笑容。
回去時一家人正在吃飯,迎冬解下圍巾脫掉外套,跟平常完全沒兩樣,走去廚房拿碗筷盛飯。
母親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她語氣平穩,說在一個同學家裏給人家講了一下午的題。她覺得自己好笑,現在撒謊已經臉不紅心不跳了。
像是得了情緒拖延症似的,分手後直到生日前一天,迎冬才縮在床頭哭了一夜。
十六歲這年真像一場夢,她想,可總不能永遠不醒來啊,她又想。
鼻頭被紙巾擦得通紅,眼睛也腫了,幸好第二天是周末,她抱着膝蓋坐在床上,放縱自己哭個不停。
第二天中午才醒,彼時眼睛已經腫成一條縫,刷牙時在鏡子裏看見自己,嘆着氣將牙刷塞進嘴角。
其實哭過了倒也不像先前那麼難受了,現在更多感覺到的,是失落,因為在自己十七歲生日這天,這個周末,這個父母不用上班弟弟不用上學的日子,除了她自己,誰也不在家。
打父親的手機,沒有人接。打去給母親,她說正和父親去一家遠房親戚那兒幫忙辦喜事。迎冬幾次想說今天是自己生日,最後都忍住了。父母這些年給她的疼愛足夠多,沒必要為這一天矯情,耽誤他們的正事。
迎冬把昨晚的剩飯剩菜放微波爐里熱了熱當做午飯,吃過後,百無聊賴地來到父母的房間。大床旁邊是一個大大的書櫃,上面一層層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
迎冬愛看小說,最愛《教父》,她覺得孟奕愷身上就有教父的某種氣質。
「教父的世界裏,友誼,是通行的貨幣;忠誠,是最好的禮物;緘默,是唯一的規則。他蔑視一切價值,不給警告,不虛張聲勢,不留餘地。教父,就是自己的上帝。」
迎冬從沒見過孟奕愷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做的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她總感覺,孟奕愷身上有教父的一點點影子。
那個下午她一反常態沒有看小說,而是讀起了詩。她覺得自己應該嘗試做一些以前不喜歡的事,比如讀一讀一看就犯困的詩歌。
很多年以後,她還是會回想起那個陽光耀眼的午後,坐在父親的書桌前,捧着一本泰戈爾的詩集閱讀的場景。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下午讀到的這句詩,以後將會支撐着自己走過一個接一個艱難苦澀的日子。
趴在書桌上,不知不覺睡着了,她在夢裏又見到了孟奕愷。
白襯衫,黑西褲,深灰色的眼眸,平靜而有力的目光,所有特點都顯現出近在咫尺的真實,以至於她醒來後又黯然神傷了很久很久。
下午五點半,天已經開始黑了,迎冬坐在沙發上,無聊地按着遙控器換台。
敲門聲響,她歡呼了一聲跑去開門,高興急切得忘了從貓眼裏看看門外到底是誰。
開門後傻眼了,原本以為回來的是父母或者迎夏,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陸方廷。
陸方廷還是老樣子,面孔一如既往的俊秀。他筆直地站在門外,穿了件灰色的羽絨服。
「你來這兒幹嘛?」迎冬手把着門框,淡淡地問。
陸方廷沒有要進來的意思,還是站得直挺挺的,表情有些尷尬和侷促,回答得很誠實:「今天你生日,想過來看看你。」
迎冬看着他,眼也不眨,語氣依舊淡然:「哦,謝謝,你快回去吧,待會兒我爸媽得回來了。」
陸方廷嘴角動了動,沒說話,站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上前抱住她。
迎冬死命推開,甩手給他一巴掌。
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向她,冒着火氣,質問道:「為什麼不回我信?為什麼不跟我聯繫?!」
電話響了,迎冬轉身跑去接,拿起聽筒,發現陸方廷已經走進家裏,還關上了門。
「喂,冬兒。」
母親有些疲憊的聲音傳來,迎冬一手朝陸方廷使勁揮,見他開口想要說什麼,立馬伸出食指壓在唇上示意閉嘴。
「媽,你們怎麼還不回來?」
「我跟你爸還在他們這邊呢,太忙了,我們打算幫人幫到底,今晚就先不回去了,你和小夏在家鎖好門啊。你們吃飯了嗎?」
「沒呢,小夏一直沒回來。」
「這個死孩子!一早說要去學校打籃球,現在還不回家!」
「你們先忙吧,估計待會兒就回來了。我不等他了,先吃飯。」
掛上電話,迎冬走到站在玄關處的陸方廷,攏了下頭髮,說:「我們兩家的關係你是知道的,別浪費感情了。以前我是挺喜歡你的,後來發現也就那麼回事兒,行了,你趕緊回去吧,現在我家就我一個人,你呆在這裏,像什麼話呀。」
陸方廷眼裏的怒氣漸漸淡去,話語透着無力:「就因為父母的原因?」
迎冬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就因為父母的原因。你是沒看見我媽提起你家人,恨不得手撕你們全家那副表情,呵呵,你媽估計也這樣吧。」
陸方廷不說話了。
迎冬打開門:「走吧,談個戀愛而已,嘴都沒親,別瞎多情了。」她逼着自己說出這些刻薄話,好讓他快點死心。
電話又響了起來,迎冬走去接起,臉色突變,放下電話抓起外套披上就衝到門口,見陸方廷還杵在原地沒走,急得跺腳:「你怎麼還在這兒啊?你不走我走!」
陸方廷見她急成這樣,知道那個電話肯定有事,攔住她:「怎麼了?」
迎冬彎腰穿鞋:「迎夏班主任來電話說他把人給打壞了,自己也讓人打傷了,叫我趕緊去市醫院!」
一眼瞥見鞋櫃頂上那把家裏的摩托車的備用鑰匙,拿起來問陸方廷:「會騎摩托車嗎?」
「會。」
「我也會,但開得不熟,怕出事兒。要是我爸媽沒把那車騎走,咱們就騎那個去。」
「別,外面還下雪呢,地上那麼滑,太危險了。」
「這裏這時候半小時都打不到一輛車!他班主任說兩個人現在都在醫院躺着,家屬必須趕緊過去!」
迎冬拿了鑰匙,關上門,拉着陸方廷往樓下跑。
摩托車沒被開走。迎冬一慌,陸方廷也沒了辦法,聽話地騎上摩托,迎冬坐在他後面,輕輕環住他的腰。
夜色濃重,冷風撲面,迎冬出門時來不及戴帽子圍巾,只戴着手套,臉和耳朵凍得通紅。
「你稍微快一點啊!」她滿心焦急,偏偏陸方廷又在以龜速行駛。
「地上那麼滑,哪兒能開快啊!安全第—,別看路上沒什麼人,誰知道——」
尖銳刺耳的剎車聲打斷了陸方廷還沒說完的話。
兩人身體猛地向前傾又被阻力猛地往後推,隨即朝旁邊倒下。
從拐角處筆直衝出來的陌生中年女人被撞飛幾米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