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遊戲 第八百五十四章 蘇荊的一個夢

    在離開約爾曼岡德之前,蘇荊做了一個夢。 

作為超凡脫俗的生命存在,他理論上是不會做夢的。然而他最近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做的夢也越來越多。

「這是你的身體開始適應了時空同位體的存在。」路夢瑤給他檢查身體後說,「有的資料上記載了這種情況。」

「有點影響我的生活。」蘇荊每一次做完夢後都滿頭大汗,就像短暫地度過了一生,「有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我有個想法,不如荊君……把每次度過的人生寫下來吧。」山村貞子用冷毛巾幫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或許這種辦法可以讓你把『自己』與夢中的人生分離出來。」

路夢瑤沉吟了一下,點頭許可道:「可以一試。」

某日凌晨四點,山村貞子聽見咔噠咔噠的聲音,揉揉眼睛爬起身,卻荊正穿着睡袍坐在臥室里的書桌前,像是夢遊一般敲打那台老式機械鍵盤。她險些驚叫出聲,因為她能夠體會到蘇荊此刻的精神波長……

他真的還在睡覺。

就像是他的身體自己動起來了一樣。

打完字後,蘇荊緩緩放開手,然後回到床上,重新鑽進被子,和縮成一團的蘇蘿摟在一起。

山村貞子不動聲色地記下這一切,然後第二天偷偷打開蘇荊的個人信息終端,發現了一個未命名的文檔。她花了幾分鐘是一則近似唐傳奇的故事。

——————

天色將晚,杜知賢把大餅卷了卷,硬生生塞進自己嘴裏。胯下的「老東西」已經走得東倒西歪,可笑他買下這匹老馬的時候還幻想自己人騎白馬,如潘岳衛玠般招人喜歡。結果這匹老白馬相不錯,然而真的騎久了才知道它又懶又饞,走不了幾里路便要啃草喝水,在城裏街上又四處拉糞,讓自詡翩翩少年的杜知賢尷尬萬分。

離家遊學已經兩年之久。全身上下也只剩幾兩碎銀。卻不知回家又有何面目去見父母,或許只能勉強討個營生,賺點花銷餬口,唉,真是越想越氣悶。

杜知賢少時好劍,不願學聖人書。父親便請江湖有名劍客來教他學劍。連大劍客高趾也是他的掛名師父,從十六歲出來游劍江湖。惡人宵小沒斬幾個,盤纏倒是花得差不多了。自小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在外花錢也大手大腳,哪怕千金萬貫在手也只是狂飲濫賭,有錢的時候自然能夠處處表現「江湖豪氣」,沒錢的時候就只能眼。

從「天下風雲出我輩」的年少無畏,到如今從洛陽出來,杜知賢已是「囊中金盡,壯士無顏」。如今才領會到人窮志短的意味,着實是難熬啊。他越想越是不忿,憋屈得兩隻眼睛盡在道邊大樹上打轉。尋思着乾脆一死了之,免得再在人間丟臉。

想到就做,杜知賢翻身下馬,牽着「老東西」走進樹林裏,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懸枝自盡,便盡撿荒僻的地方走。

走得天色完全暗下來,再沒有一點光亮。杜知賢才停下腳步,樹影重重,又覺得吊死太難受,不如橫劍自刎——是啊,自刎才是最江湖俠義的死法。不過,自己堂堂一代少年劍俠。就這樣無事自刎,又覺得荒唐。可惜沒有對手啊。

老東西打了個響鼻,周圍黑漆漆的,但是遠處卻似乎隱隱地有火光,風中還有淡淡的樂曲聲傳來。左右暫時死不了,杜知賢便牽着老東西,向着那邊的山坳里悶頭闖去。一路上幾次踩進坑裏。腳上都是爛泥。

天色都這麼晚了,莫非是不法兇徒在野地聚會?杜知賢摸了摸自己馬鞍旁繫着的長劍,心中不由有些惴惴。天下奇人異事不可勝數,高趾就曾告誡他,哪怕身負劍術,也不可小覷了江湖高人。

直到他坑坑窪窪地走了大半個時辰,眼前才驟然一亮。原來山林中竟有一大片平地,燈火通明如白晝,往來遊人如織,儼然一座小小城池。而令他驚奇的是,往來人物臉上都帶着面具,猴面虎面兔面狐面……男女老幼,全部都戴着巧若天工的面具。

「狐……胡仙集!」

杜知賢曾聽說此地林中有狐仙聚會,當地人稱為胡仙集,常有人誤入其中,與狐面男女飲酒作樂,醒來一覺後卻身處荒山野嶺,而囊中竟有數枚金珠銀錠,有此奇遇者廣為宣揚,四里八鄉傳得沸沸揚揚,只是這裏是神都近畿,附近有京軍駐守,亂走的人闖入軍營,未免吃些苦頭,所以鬧了一陣後便沒人折騰了。

這會兒杜知賢自忖連死都不怕,自然是百無禁忌,也不怕這些妖魔鬼怪,就這樣牽着老東西往前直闖。走沒幾步,幾個黑袍犬面人就出現在他身前身後,這些犬面人動作輕捷迅疾,甚至連杜知賢都沒有感覺到他們貼近,等到發現自己已經被團團包圍,也只能暗道一聲苦也。

犬面人們一言不發,也不動彈,卻見一名狐面少女排開犬面人群,曼聲道:「你們這些粗笨傢伙,別嚇到了今晚的貴客。」

這少女步態狐媚,卻又帶着一絲憨態可掬的天真味道,只是在杜知賢身上一掃,就令他心中一盪。卻見狐面少女上前一步,輕攬他的手臂,笑道:「這位小公子,卻不知道怎麼闖入這裏來。」

杜知賢一開始的驚懼早已褪去,這會兒卻生出一股大膽豪氣,反而一把攪住狐面少女的細軟腰肢,觸手之處只覺得香軟熨人,他也算是經過風月,卻覺得少女的體溫比起一般女子更為滾熱,有些像是染了風寒。他心思轉動,一邊笑道:「這裏便是胡仙集,不知是也不是?一群山精野怪來這裏變化人形,還是哪家王公貴族出來遊玩,居然有這麼大排場?」

被大膽輕薄的狐面少女也不着惱,只是咯咯輕笑,從懷中拿出一張狐狸面具,膩聲道:「小公子好見識,不過入我胡仙集,便不能用人形。只能用畜生的臉。」

杜知賢用手一摸,這面具非金非木,反而像是真的皮子,他用指頭暗暗揉搓幾次,卻也分不清這到底是什麼毛皮。素淨的皮面上用墨筆勾勒了幾道眉眼五官,似狐非狐。說是狐狸,卻有些像是人的五官;說是人。轉動之間卻有狐狸的風韻。這等畫功,必是名家手筆。

杜知賢也不怕。便把面具放在臉上,他沒摸到系帶,卻發現面具像是有黏性一樣,已經貼在了自己臉上。這面具和自己的面目妥帖無比地融合在一起,卻像是消失了一樣。他伸手一摸,卻只摸到一張狐狸臉,不由得笑道:「可惜了我的這張俊臉。」

「小公子哪怕是變成了狐狸,也是狐狸中的翩翩少年。」狐面少女拉着他的手往集市深處走去,老東西則被幾個犬面男子牽走。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好像還挺得意。

「不知姑娘芳名?」

燈火中,狐面少女轉過頭來,臉上的狐面似笑非笑。過了一會兒,杜知賢聽到兩個字:「耳奴。」

隨着耳奴行走,杜知賢也一路左右觀瞧,集市兩側能卦醫藥綢緞香油酒肆……與洛陽城中一般無二。然而這些鋪子常。但是卻有一些古怪之處。那卜卦人門庭若市,盤坐於庭中的半仙身子是人,臉上罩着一個盲目貓面,排隊的卻儘是些動物,飛禽走獸,鹿羊豹犬……不一而足。那醫藥鋪子裏。一個猴面小廝正在偷吃一顆藍色果子,卻從喉嚨里噴出火來。

嘩啦一聲,他隊牛面人抬着一大匣被布蒙住的事物,夯吃夯吃地從他身邊經過。那巨匣中隱隱有水汽傳來,冷津津地讓他渾身發寒。

「這是什麼玩意兒?」杜知賢饒有興致地問。

「公子倒是好運氣,今夜是狐公主的生辰,這些都是去獻奇珍異寶的。」耳奴似乎對此很是津津樂道。「狐公主生辰的夜裏,能闖進來的貴客都會被邀請列席,到那時候,天南海北的稀世奇珍都會現世,公子也能跟着飽飽眼福呢。」

「狐公主?你們狐狸家也能出公主?」杜知賢哈哈大笑,又故意低頭沉思道,「不知道這狐公主長得美不美,有沒有耳奴美?」

「哼,聽到公主就移情別戀,姐姐們說得對,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耳奴做出嬌蠻模樣,這女孩賣弄風情的時候有一種天然的稚拙感,令杜知賢大有趣味,但這少女轉眼間又露出嚴肅神氣,抵指道:「不過等見到公主,你可不能這幅輕薄樣子。狐公主乃是天潢貴胄,血統高貴,絕非你能調戲得起。一個不小心,當心被抓去當狐太監!」

杜知賢驚道:「殺頭可以,當太監可不成。」轉臉就處一家酒肆香氣襲人,兜里還有幾兩碎銀,頓時充闊的心思又起來了,大喊道:「耳奴,不如一夥吃酒去!」

耳奴輕笑道:「你這冤家,兜里銀錢沒幾個,架子倒挺大。章氏釀酒傳家,這次前來赴狐仙集,最差的酒也得百金一瓮。你這點銀子,大約也就能站在門口,聞聞香罷了。」

只見她手指一晃,卻是一個小錢囊。杜知賢一摸腰間,嘿嘿乾笑,不再做聲。耳奴沒再臊他,款款走入酒肆,過不一會兒擎了一個玉杯出來,還未走近,杜知賢就聞到一股疏朗的酒香。

「好酒!」

耳奴用兩根蔥指掩着酒杯,輕輕遞過去,笑道:「讓你這窮公子也嘗嘗,這可是進貢給狐公主的『海內青天』,滴入了三滴麒麟血,又在藏風聚水的古蒼梧底下埋了三十年,人間難有的稀罕物事。」

杜知賢接過酒杯,細細一聞,只覺得腦門一炸,竟然已有三分微醺。他沉吟半晌,一飲而盡。

「如何?」耳奴矜持地問。

「如果讓我能再喝一次,減壽十年也願意。」杜知賢嘆道。

「呸,想得美。」

海內青天下肚,杜知賢只覺得世界好像稍微扭曲了一點,這個光怪陸離的胡仙集也變得合理了起來。他摸摸自己臉上的狐狸面具,卻覺得這已經是自己的臉。

接下來的路途他也恍恍惚惚,只記得自己在不停大笑,好像無數奇異而絕妙的事物,世界上的一切突然都變得可愛起來。心情爽快,也覺得自己之前無故尋死實在是愚笨無及。而一股越戰越勇的氣勢卻從體內生發出來。令他幾乎是牽着耳奴的手開始闊步前行。不知何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胡仙集的盡頭。

不知不覺地,這裏聚集了許許多多的人。兩排戴着狐面的男女就像是上朝一樣坐在篝火兩側,耳奴牽着杜知賢的手,越過篝火,來到狐面人們的盡頭。

杜知賢見到了狐公主。

狐公主的臉上也戴着狐狸面具,與耳奴相比。狐公主的體態更為嫵媚動人。若耳奴是小家碧玉般的美,狐公主就配得上國色天香四個字。明明沒有露出臉,舉手投足卻自有一派矜貴氣息。她坐在一頭金色巨虎懷中,身邊則端坐着一名狼面男子與一名猿面老者。

「耳奴,哪兒去了?」狐公主的聲音透着一絲慵懶,但是杜知賢卻發現耳奴的身體繃緊了,之前還言笑嫣然的少女板起臉來,無聲地行了個禮。

「這就是今晚的貴客?」狐公主透過面具眼杜知賢,那面具後的冷漠眼神讓他渾身一震,酒都醒了五分。只聽到一句:「坐下吧。」

杜知賢渾渾噩噩地坐下,還沒有從之前的酒意中清醒上來。耳奴一轉身便端了酒菜上來,杜知賢有肉便吃,有酒便飲,放開心懷地箕坐於地。就下已經有僕從抬了一隻匣子上來,恭恭敬敬地放在公主面前。

「我家主人,為狐公主祝壽。獻上,張僧繇真跡,飛虎圖一副。」

說話的僕從說話怪腔怪調,聲音又寬又扁,活像是一隻大蛤蟆在說話。兩個仆打開盒子,取出一副被符篆封住的捲軸。

「喔。怎麼封着?」狐公主懶洋洋地問,「又不是妖精,再說了,我們有這麼多妖精,怎麼一幅畫還得封着?展開給我」

眾人會意地齊聲大笑,那僕人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高聲道:「公主有所不知。張僧繇一隻畫筆已然通神,這張飛虎圖殺器太重,若是展開了,怕是衝撞了公主。」

「哼!好笑,展開,我又豈會怕一幅畫?」狐公主不耐煩地一拍手,「快!」

蛤蟆僕人嘆了一口氣,唰地一聲撕下上面的符篆,然後緩緩展開。火光明滅之下,杜知賢恍然紙上真的有一頭雙翅飛虎正在搖頭擺尾。顧盼之際,腥風撲鼻,好像真的有一頭猛虎近在咫尺。

突然,一聲虎嘯在眾人耳邊響起。火光映照下,畫中的飛虎竟然真的從畫上走了下來,眾人全部屏息靜氣,試圖分辨這到底是幻覺,還是真的神物顯靈。這火光中的猛虎似乎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生命,捧着畫軸的僕人們抖若篩糠,卻一動都不敢動。光虎四處逡巡了一圈,似乎在嗅聞什麼。

突然間,光虎轉向狐公主。狐公主倚靠的金虎睜開雙眼,發出一聲警懼的咆哮,而狐公主已經臉頰發白。

「哼!孽障!」狐公主左首坐着的狼面男子嗆一聲拔劍出鞘,「滾回去!」

這狼面男人只是拔劍,就給周圍的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就連喝得五迷三道的杜知賢都為之一驚,就好像有人用刀鋒貼在他脖子上一樣。連光虎也為之一退,對峙數秒後,光虎猛地往黑暗的林中一遁,就此消失不見。

火光好像恢復了正常,之前光虎現身時黯淡了許久的火焰重新亮了起來,而捧着畫卷的僕從們卻發出難聽的哀嚎,畫紙上已經空無一物。

蛤蟆僕人重重磕頭,哀聲道:「損毀了獻給公主的禮物,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不!」狐公主已經恢復了正常,笑道,「好,不愧是張僧繇的遺作,神乎其技,賞!」

蛤蟆僕人這才喜笑顏開,千恩萬謝地領了賞錢下去了。

下一匣禮物接踵而至,這次的禮物是一頭會說話的鸚鵡。

「會說話的鸚鵡又有什麼稀奇?」狐公主不屑道,「誰家養的鸚鵡都會說話,這隻又有什麼與眾不同了。」

「啟稟狐公主,這頭鸚鵡會讀人心。」這次的僕人說話像蛇一樣又細又慢。他一招手,僕從們就掀開了鳥籠上的蒙皮。裏面是一隻白羽鸚鵡,頭上還有一撮金羽,煞是可愛。

「公主可以任意指定一個人,這鸚鵡便能說出他心裏在想什麼。」蛇僕人恭恭敬敬地說。

「嗯……」這樣玩具很明顯令狐公主動心了。她思忖片刻,一指蛇僕人,「我想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

鸚鵡頓時高叫起來:「肚子餓了,嘶嘶,想吃剛才小鳥兒,又甜又嫩的小鳥兒,騙出去。勒死,活活吃掉。吃掉,吃掉!」

蛇僕人面色慘變,跪下連聲求饒。狐公主卻不以為忤,哈哈大笑,然後又指了剛才左邊嚇退光虎的狼面男子。

鸚鵡嘎嘎笑了兩聲:「好威風,我好威風,想必公主一定煞是佩服我的本領!」

「哼!」狼面男子作勢要拔劍,卻被狐公主的一隻手按住。「好啦好啦,你本事確實大。鸚鵡說得不錯。」

狐公主眼睛一轉。又指向右邊的老人。「那他呢?」

猿面老者嘿然一笑,就坐在原地不動。鸚鵡拍拍翅膀,又拍拍翅膀,卻始終不說話。

「嗯,不愧是猿老師。」狐公主似乎並不對這結果感到意外,而是滿意地點了點頭,「猿老師武功通神。心念早已收攝無形,怎麼會被一頭鳥兒」

猿面老人捋了捋面具下露出的山羊鬍子,搖頭晃腦。

狐公主又四周,目光卻停在杜知賢身上。玉指一揮,嬌聲道:「鸚鵡,小子心裏在想什麼?」

「嘎嘎。狐公主這般人間絕色,不知能否一親芳澤?」鸚鵡口無遮攔地大聲宣告,讓杜知賢面色頗為難/br>

場中靜默了一瞬,然後哄堂大笑。狐公主笑得東倒西歪,就連坐在右手的猿面老人也輕輕發笑,只有左手的狼面男人沒有笑,而是惡狠狠地瞪着杜知賢。

「公主。待我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斬下人頭來,為你出氣!」狼面男人粗聲道。

「嗯……狼將軍,沒見他身上配着劍嗎?你未必打得過呢。」狐公主沒有勸阻,反而推波助瀾,火上澆油,「傷了你可怎麼辦?」

「我怕這個小子?」狼面男人怒視杜知賢。杜知賢酒意上涌,心中卻一團火騰起,便連鞘抽出劍來,乜斜着眼道:「山精鬼怪一流,也敢大口炎炎,號稱要斬我人頭?誰斬誰的人頭還不知道,不要胡吹大氣。」

兩人劍拔弩張,狐公主反而拍手叫好。

狼面男人嗆的一聲拔出劍來,杜知賢卻已經貼近了他的身子,在他拔劍拔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封住了狼面男人出劍的動作。只要他再拔出一寸,杜知賢的劍刃就會切進他的手腕。狼面男人面色丕變,電光火石間,兩人已經鬥了幾招,杜知賢只覺得今晚自己的劍術似乎超水平發揮一般,在半醉半醒之間,自己的反應與直覺就像是靈神附體般,未卜先知地將狼面男人的攻勢封死在鞘中。

「夠了。」猿面老人提聲道,「狼將軍,你輸了。」

狼面男人僵持片刻,緩緩退開,把自己的劍往地上一擲,大步流星地悶聲離開。

宴會現場安靜無聲,杜知賢環視周圍,自己居然在一瞬間變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蜀中第一名劍高趾是你什麼人?」猿面老人打破沉默,他倒了一碗酒,緩緩飲下。

「正是家師。」杜知賢腆着臉說,沒有提自己只是個記名弟子。

「來,坐這兒。」狐公主拍拍她身邊的位置,那是之前狼將軍坐的地方,離狐公主本人只有一臂之遙,杜知賢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上去,還坐得離這頭狐狸更近了些,坐下後,只感到腰上一痛,卻是被侍立在一邊的耳奴偷偷擰了一把。

「誒呦,美人恩難消受啊……」杜知賢一邊喊疼,一邊廂那鸚鵡和蛇僕人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鸚鵡,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狐公主往後一靠,有些意興闌珊地指向她自己,「我在想什麼?」

「……」鸚鵡好像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說,「絕不能猜到我的心思。絕不能猜到我的心思。」

「嗯。」狐公主端詳了一下自己保養完美的指甲,「我不喜歡這個禮物。兩個,都拖下去打死。」

不顧蛇僕人的求饒,幾個犬面僕人把他和鳥籠都拖了下去,然後就是棍棒亂打的聲音,鳥籠里的鸚鵡一開始還驚叫了兩聲,然後就沒了聲音。

「下一個。」狐公主揮揮手,「給我一個是什麼玩意兒。」

幾個牛面人抬了之前杜知賢見過的那隻大箱上來。這次掀開蒙布。裏面是一個透明水晶箱。杜知賢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眨眼。

裏面是一頭南海鮫人。

沒有志怪故事裏傳言的那麼美麗。這鮫人有着一頭水草般亂蓬蓬的頭髮,指甲頎長,好像在水裏睡着了一樣。她的下身是真正的一條魚尾,在水裏緩緩拍打着。水晶箱底下鋪滿了一層爍爍明珠,卻不知道是有人丟下去的,還是真的鮫人垂淚便成明珠。

一名僕人丟了一條生魚進去,鮫人立刻像是活了一樣,兇猛地撲上去,一口咬住魚身。又用利爪一撕,將它撕成兩截,連骨帶肉地嚼碎吞下去。狐公主似乎覺得這一幕很有意思,咯咯直笑,不停吩咐僕人們再多丟幾條魚下去。

杜知賢會兒,覺得沒多大意思,轉眼面老人也己。不由得有些手癢。

「公主殿下,不如讓老朽和這位劍俠之後……比劍助興?」

狐公主似乎對猿面老人很是敬重,聞言便不再嬉笑,揮手讓僕人們撤下了兀自在撕咬不休的鮫人。

杜知賢知道,重頭戲來了。他提着自己的劍走出自己的席位,卻發現猿面老人手中空空如也。

「不用劍。用樹枝就行。」猿面老人隨意從林間撿來兩根樹枝,「這個比劍很簡單,誰先點到對方,誰就贏,怎麼樣?」

「沒問題。」杜知賢一肚子酒晃蕩來晃蕩去,正想着怎麼消化,他拿起一根樹枝。掂量了一下分量,暗忖這老頭兒還挺有眼力,這根樹枝沉甸甸的,手感居然和自己的劍差不多。他擺好架勢,剛要出劍,卻發現猿面老人已經消失了。

「嗯?」

他抬起頭,如猴子般蹲在一根樹枝上的老人。

「真的是猴子成精?」杜知賢轉開一步,閃開一劍,對方的動作快得不像是人類,反而像是鬼魅,如果不是今晚狀態奇佳,杜知賢早已被點中四五次。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老師所教授的劍藝有多麼高超,就連老者這樣的劍術高人,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攻破自己的閃避。

杜知賢眼力極佳,哪怕是在醉酒的情況下,也能迅速判斷出老人的動作,這一點不僅僅是天賦,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奇人。猿面老人的動作在他眼中就像是一組精美的,以猿猴為主題的舞蹈。老人的動作一舉一動都像是真正的猿猴,輕捷敏銳乃至於能夠在樹枝上輕盈速走。

那我就變成狐狸吧。

杜知賢彎下腰,開始學着狐狸一般地跑步,他突然間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靈便了一些,沒有任何窒礙,所有動作就這樣出現在自己身上,就好像自己的身體一直一直在練習這些動作一樣。像狐狸一樣奔跑,像狐狸一樣跳躍,像狐狸一樣撕咬。他臉上的面具開始燥熱起來,就像是一張熱騰騰的膏藥貼在臉上,反而讓他覺得自己更像是一隻狐狸了。

周圍的視野在不斷變換,他和老人也在鬥劍中快速位移,一團灰影與一團黃光互相追逐,杜知賢在某一個時刻開始疑惑,自己是如何爬上樹來的,然而這點疑惑很快被酒意與狂熱所驅倒,他在半醉半醒的迷夢中追尋着自己的獵物,如同真正的狐狸在狩獵一般。逐漸地,他身上出現了毛髮,耳朵開始變尖變長,雙手雙腳也被野獸的爪子所取代,身上也長出了能夠平衡身體的巨大尾巴。

杜知賢徹底變成了一隻狐狸。

狐公主坐在原地,笑不止。二人的纏鬥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等到終於風塵安定下來後,一頭狐狸人立而起,環視四周,神色惶然,卻又有難馴的天生野性流露。

「來吧。狐公子。」狐公主伸出手向它招攬,「來吧。來我這裏。」

這頭新生的狐狸坐在原地,似乎想了很久,然後慢慢走向狐公主,漸漸與眾獸一起湮沒在繁密的樹林深處。

天明之後,一頭重獲自由的白馬在山林間奔馳,模樣神駿無比,有樵夫目睹,以為是天馬降世,倒是引得官兵前來圍捕了幾次,卻終於沒有找到。

——————

「這是我寫的?」蘇荊後皺眉道,「……我好像有點印象。」

他按着眉毛沉思片刻,「似乎我昨晚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這到底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蘇蘿在餐桌上一邊剝雞蛋一邊問。

「好事。」路夢瑤舀起一勺麥片,「證明你與你的同位體之間,聯繫越來越緊密了。」

蘇荊想了一會兒,又再,哂笑道:「不過這玩意兒,用字不精當,結尾突兀,沒有一個完整的情感閉環。說是一夢尚可理解,當故事未免太不入流了一點。」

轉眼他又自賞道:「在半夢半醒間能寫出這東西,也有點厲害。」

蘇蘿微笑着賞他一記媚眼,一口吞下雞蛋,心裏卻轉悠着一件事兒。

為什麼昨晚夢見自己,也變成了一頭狐狸?

(未完待續。)

ps:  景龍四年。李隆基發動唐隆之變,以禁軍官兵攻入宮中。武曌的孫女,唐中宗之女安樂公主據傳死於亂兵之中,終年二十五。

《太平廣記》:「唐景龍年,安樂公主於洛州道光坊造安樂寺,用錢數百萬。童謠曰:『可憐安樂寺,了了樹頭懸。』後誅逆韋,並殺安樂,斬首懸於竿上,改為悖逆庶人。」

又有野史言,兵變之日,安樂寺有大量狐狸野犬之屬四處奔散,逃出城外後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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