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這個時候,爸爸都會帶她來「肯德基」快餐店。
楊璐璐不知道爸爸具體做什麼工作,他從不對自己說這些。只知道收入不多,卻很累。即便是生日的時候,也只能買一小包炸薯條、一杯可樂,外加兩塊炸雞。
實際需要付錢的只是薯條和可樂。快餐店對過生日的小朋友都有優惠。除了炸雞,還會贈送一些不值錢的小玩具當做禮物,還有店員過來一起陪着唱生日快樂歌..
在大一點的孩子看來,這些活動已經顯得幼稚。
楊璐璐卻很喜歡。
她很清楚————這已經是爸爸能力範圍能夠做到的極限。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空蕩蕩的快餐店裏,響起小女孩孤獨寂寞的聲音。
包括蘇浩和欣研在內的所有團隊成員,都表示過要給她過一個快樂難忘的生日。楊璐璐婉言謝絕了。
她並非不愛熱鬧,只是覺得,這是自己和爸爸獨處的時光,不應該被外人打擾。
唱歌、許願、吹蠟燭。
這套並非產自國內的生日流程,已經被很多人所熟悉。然而,面對火光搖曳的蠟燭,楊璐璐感覺心痛得厲害,甚至有些絕望。
「許願..我只想讓爸爸你活過來,我們永遠在一起。」
楊璐璐看着照片,臉上流露出不屬於她這個年齡孩子的虔誠和堅定:「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上帝,我願意用任何東西作交換。爸爸..我會乖的,我會聽話。我再也不鬧了。我會好好做作業,上課認真聽講,不再跟同學打架,也不在老師背後罵她是巫婆和變態。我向你承認錯誤:樓下王叔叔的貓是我餵的老鼠藥,他一直說你是窮鬼。對面單元劉阿姨家汽車輪胎是我戳的,她總說你這樣的男人是廢物。還有胡奶奶養的金絲鳥也是被我放掉,我還用口香糖塞住她家鎖眼。她對很多人說你逼走了媽媽,是天底下最壞的男人..」
「我不相信他們說的話。除了你,所有人都在騙我。我知道你為了給我買那條帶亮片的裙子,在工地上搬了好幾天的磚。我還知道你每次買肉回來做菜自己都捨不得吃,全部撥到我碗裏。我那次發高燒,是你抱着我往醫院裏沖,叫出租車和打針應該花了很多錢。從醫院回來以後,我再也沒有見你戴過手錶..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楊璐璐一直在自言自語。只有她自己才明白這些話所代表的意義。與其說是過生日,不如說是進行某種嚴肅的儀式,讓她和死去的父親,在靜靜的快餐店裏默默交流。
「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讓你活過來。」
她一直在流淚,臉上帶着明顯的濕痕。
「求求你,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
「爸爸,我好想你。」
「嗚嗚..」
燃燒的蠟燭越來越短,最終變成一汪滾燙的紅油,從蛋糕表面滾落,滲入糖漿和蜂蜜深處,變成無法分辨本來顏色的凝固體。
..
李離站在貼有「三九藥業」廣告牌的樓頂,握着戰術望遠鏡,饒有興趣地注視着兩百多米外的「肯德基」快餐店。
陰霾的天空光線暗淡,卻並不影響他透過鏡頭看到快餐店裏那個有效的紅色身影。
和所有士兵一樣,李離穿着迷彩戰鬥服,斜跨着最新式的7。62毫米突擊步槍。衣袋側面掛着兩枚防步兵手雷,彈鏈上嵌着十幾顆口徑粗大的槍射榴彈。這些普通民眾無法從正常途徑獲得的武器裝備表明:他是一名現役軍人。
李離是一名列兵。
按照武國光的命令,他和另外兩名隊友一起,在銀行小樓外圍進行觀察。
這種舉動並非監視,武國光也從未對蘇浩產生懷疑。從某種意義來說,已經獲得「d3」級研究員身份的蘇浩同樣屬於軍方所轄人員。司令部監察站所有士兵都見過蘇浩,潛意識當中,他們已經把蘇浩及其團隊成員看做自己人。不過,在思維意識深處,多多少少還保留着對這些倖存者的好奇心理。
上個星期,楊璐璐從野外營地回來的時候,李離就注意到這個只有九歲的小女孩。
李離今年二十四歲,沒有戀童癖之類的特殊愛好,也不是喜歡誘騙小女孩去看金魚的怪蜀黍。
他只是對蘇浩團隊當中有這麼一個未成年人感到驚訝。
看得出來,那些倖存者都很喜歡楊璐璐,她的生活環境和狀況都很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幸福。
當這個世界變得混亂的前幾年,李離有一個女朋友。兩個人曾經好得如膠似漆,卻因為某些小事情爭吵導致分手。兩年後,她和新婚丈夫移民去了新西蘭。臨走前,給李離留下一封信。內容沒有愧疚或責罵,也沒有對兩個人曾經感情的糾纏或回憶,只有一首略帶憂傷的詩。
在信的末尾,她坦言————自己曾經懷過李離的孩子,卻沒有生下來。負責人流的醫生告訴她,胎兒是一個小女孩。
誰對誰錯並不重要。
反正,世界已經是這個樣子。
李離放下望遠鏡,看了一眼快餐店櫥窗里模糊的紅色身影,還有停在外面馬路上的那輛「路虎」越野車,嘴角抹過一絲略帶憂鬱的笑。
他一直想跟楊璐璐說說話。
至於內容..也許是關於天氣,或者隨便打個招呼。
要不就是用深刻認真的態度探討人生,談談理想。再扯扯奧特曼與小怪獸之間的愛情故事,灰太狼推倒美羊羊,喜洋洋迷奸紅太郎之後的各種八卦。
李離總會下意識把楊璐璐跟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女兒聯繫在一起。他準備了一大塊巧克力,又從超市里弄了一包「阿爾卑斯」棒棒糖。
小孩子都喜歡糖果,這是一份很不錯的禮物。
拿起突擊步槍,李離從天台上轉身離開,沿着樓梯一直走出大樓。
李離的腳步很輕,警惕的目光從不放過來自周圍的微小動靜。他注射過免疫藥劑和一階強化藥劑。雖然沒有服用銀骨,強化效果只能體現在肌肉方面,但無論力量還是速度,都要超過喪屍。只要足夠小心,不被大規模屍群包圍,就沒有任何危險。
他朝着不遠處的快餐店走去。
走過一條鄰街小巷的時候,李離忽然發現————被陰影籠罩的牆角,站着一個矮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穿着一件過於寬大的灰色上衣,低垂着頭,皮膚很黑。他手裏緊握着削尖的木棍,警惕地盯着李離。
李離慢慢放鬆驟然繃緊的肌肉,臉上表情也趨於緩和。
這座城市裏到處都散落着倖存者。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很多此前離開的人又返回原來的居所,去警備司令部要求援助的人也越來越多。偶爾在街道遇到,不值得奇怪。
如果對方是一個成年人,李離不會停下腳步浪費時間。
可是,對於孩子..他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
「嗨!你叫什麼名字?」
李離把突擊步槍攏到身後,從背包側面的口袋裏取出一包壓縮餅乾,溫和地笑笑:「拿着,這是給你的。」
男孩臉上的敵意和警惕消退了大半。他猶豫着朝前走了幾步,接過餅乾,湊近鼻孔聞了聞。食物特有的香味打消了他最後的疑慮。男孩冷漠的面孔漸漸鬆動,露出兒童特有的天真笑意。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餅乾上,似乎沒有聽到李離的問話。
注視了男孩幾秒鐘,李離認真地問:「你打過針嗎?」
男孩抬起頭,眼睛裏滿是茫然。
李離從背包里取出裝有針水的一次性注射器,在男孩眼前晃了晃:「只要打過這種藥,就不怕被那些怪物抓咬。不會感染,也不會變異。嗯..怎麼說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軍方在各個城市設置監察管理局的目的之一,就是為倖存者注射免疫藥劑,避免更多的人因為抓傷變成喪屍。按照武國光的命令,包括李離在內所有外出執行任務的士兵,都要隨身攜帶一部分免疫藥劑,為遇到的每一個倖存者進行注射。
面對一個八、九歲大的孩子,李離感覺很難用「免疫」之類的詞語作為解釋。他只能連說帶比劃讓對方明白自己沒有惡意,然後慢慢握住男孩的手,讓對方擼起衣袖,把脫去密封包裝的注射器針頭扎進皮膚,緩緩注入藥劑。
就在他做完這一切,站起來,思考着是不是應該把這個孩子帶去銀行小樓,交給蘇浩團隊的時候,男孩忽然伸手抓住李離的衣服。
「我..還有媽媽。」
這話聽起來有些怪異,想要表達的意思卻足夠清楚。
李離很是驚訝地轉過身,蹲下來,雙手扶住男孩瘦小的肩膀,疑惑地問:「你不是一個人?」
皮膚黑黑的小男孩用力點了點頭,抬手指指旁邊一幢居民樓,用稚嫩的聲音說:「我和媽媽住在那兒。」
..
幾分鐘以後,李離牽着小男孩走進三樓一個光線暗淡的房間。
這裏距離快餐店不遠,就隔着一條街。透過窗簾邊角的縫隙,可以看到佈滿污漬的「肯德基」招牌。
房間裏有一個中年婦女,三十多歲的樣子,一身黑衣,厚厚的長裙掩住了膝蓋。她似乎有些怕冷,毛線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領口,長時間沒有洗過的頭髮已經結成綹狀,很瘦,長相普通,談不上什麼姿色。
男孩鬆開李離的手,小跑到女人身邊,緊緊抓住她的衣服。
「你好!」
李離客套地打了個招呼,同時仔細觀察着房間裏的擺設。
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光線,很黑,很暗。
牆角堆積着劈成碎塊當做燒柴的木製家具,餐桌上有幾隻摞在一起的碗,旁邊放着一袋拆開封口的「淮鹽花生」。從李離所在位置望去,可以看見廚房和臥室,裏面都很安靜,沒有更多的居住者。
女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過了好幾秒鐘,才遲疑着回答:「你好。」
「你兒子挺可愛。」
李離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他從背包里取出另外一支免疫藥劑,重複着幾分鐘前對男孩說過的話:「這是對喪屍免疫的藥,它能讓你不被感染,如果..」
「我知道。」
女人雙手垂在腿邊,平靜地說:「我遇到過一個男人。他告訴我,可以在警備司令部那裏打針,還能得到吃的。」
李離臉上露出笑意。他朝前走了半步,更正女人話里的錯誤:「所有人都能得到免疫藥劑,但食物卻不行。你知道,這座城市裏還有很多倖存者,我們沒辦法兼顧到每一個人。只能儘量..」
「你能帶我們走嗎?」
神情冷漠的女人再次打斷他的話:「把我們送去更安全的地方。應該優先照顧女人和孩子,是這樣嗎?」
李離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感覺有些為難,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以前在單位上班的時候,我每個月工資都會被扣掉一部分用作交稅。」
女人的聲音沉穩、冷漠,不帶絲毫感情,甚至有些說不出的古怪意味:「我們納稅,這些錢用來供養國家和你們。為什麼不帶我們一起離開?那些怪物出現的時候你們在哪兒?我們餓得要死,卻得不到食物和幫助。很多人都死了,外面到處都是屍體,誰管過他們?誰又管過我們?」
李離抿着嘴唇。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教官和軍官沒有告訴過自己答案,戰鬥手冊上也沒有類似的條例。這不是他的錯,沒有任何命令要求他把倖存者帶回基地。上級指示對於胡攪蠻纏的倖存者可以當場格殺。
他很茫然,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
嘆了口氣,李離走近女人身邊,抓住她的左手,一聲不吭準備注射。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對了,背包里還有兩個紅燒牛肉罐頭,待會兒就拿出來,留給她們。
李離沒有注意到男孩悄悄從女人旁邊閃開,走到靠近臥室的位置,抓住從窗簾上方垂下來的一根吊繩,目光陰狠地看着自己。
「嗖————」
男孩用力拽動繩索的瞬間,聽到身後傳來巨大動靜的李離幾乎同時轉過頭,臉色驟然劇變。
一隻沉重的小型保險柜,被幾根繩索像鐘樓撞錘那樣拴住,從屋頂上方敞開的壁櫥里飛滑下來,重重撞上他的側顱。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極強,猝不及防的李離只覺得仿佛被銅錘砸中,眼前一黑,頓時失去知覺。
男孩飛快跑到門口,用力關上房門,然後和女人一起走過來,面色猙獰地望着陷入昏迷的李離。
「哼————這些笨蛋總是這麼蠢。」
女人一掃之前的陰沉和冷漠,眼睛裏釋放出兇狠殘忍的目光。
母子倆都是倖存者。
病毒爆發的時候,女人帶着孩子,跟着丈夫和父親逃出城市,在野外到處流浪。
很不幸,父親在一個村子裏尋找食物的時候,被大群喪屍圍住,撕成碎片。
至於丈夫..他被另外一個倖存者家庭抓住。那些人奪走他身上攜帶的食物和水,剝光他的衣服,然後從山崖上扔了下去。
女人帶着男孩無處可逃,只能回到城裏自己的家。
飢餓、絕望、痛苦,是世界上最好的改造藥劑。它們徹底驅除了女人和男孩身上關於「善良」之類的特質,誘發出她們壓制在內心深處的邪惡與暴虐,無限放大。
她們在房間裏裝了幾處機關。用滑輪和繩索控制小型保險柜或者裝滿石頭的麻袋,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對目標造成致命衝擊。
在李離之前,已經有六個男人成為這種陷阱的犧牲品。
他們都是男孩從外面引誘進入房間的獵物。
女人根據對方身上的穿着打扮判斷實際身份,用色誘、懇求、哭泣等不同方法,讓這些人主動走進陷阱。當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女人身上的時候,男孩就會跑到旁邊拽動繩索。沉重的墜物足以使他們喪失反抗能力,甚至當場死亡。
頭部,是人類身體神經系統最集中的部位。雖然李離注射過一階強化藥劑,遭到重擊同樣會喪失知覺。
男孩從廚房裏拎出一把斧頭,拖拽着穿過走廊,遞給女人。
「先等等。」
女人從昏迷不醒的李離身上摘下突擊步槍,抱在懷裏端詳了幾秒鐘。她此前從未接觸過類似的武器,不知道如何使用。不過,她很清楚槍械的威力,也明白這種武器在目前局勢下的價值。
「這身衣服不錯。別弄髒了,把他身上所有東西弄下來再殺。」
說着,女人把槍擺在一邊,蹲下身,動作麻利地解開李離軍服的領扣。
(本節出場人物李離,由「透明-煋悾」童鞋扮演。順便吐槽:該死的火星字真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