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章 060、白夢

    虎娃差點沒被小九噎着,這時又有一人開口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先生的神通能觀人間諸事,但豈為此事而觀,你這句話問得便是不該!」隨着話音,又有一人出現在虎娃身側。

    小九吃了一驚道:「先生,這位又是何方高人?」

    虎娃介紹道:「濟丘部伯君,子丘大人。」

    小九倒也乖巧,趕緊上前行禮道:「原來是子丘大人,小九敬仰已久,先生曾說的故事中還提到過您的名號。」

    子丘還了一禮,笑着問道:「小九,你究竟在幹什麼?」

    小九:「我真不是來偷看的,剛才被你們打斷了,現在就做給二位先生看看。」說着話他又揀起了地上的那塊石頭,揮手遠遠地扔了出去。

    那塊石頭飛在空中帶着御物神通,越過灌木叢和山石,落在了眾女子沐浴的水潭中央,激起了很大一片水花,隨即響起一片驚呼聲。那些大姑娘、小媳婦顯然已現有人在偷窺,而且也看清了石頭飛來的方向,有人掩胸蹲入水中,有潑辣大膽的已經在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並向着灌木叢中喝罵,還有人抄起棍棒向這邊過來了。

    小九一把抓住虎娃和子丘的袖子道:「二位先生,我們快跑!」

    這孩子也太調皮了。那幾個半大小子也從遠處的灌木叢中鑽了出來,慌慌張張向山林中逃去,有人還跌跌撞撞摔了好幾跤。而小九剛扯住虎娃的袖子,就覺得耳邊生風、眼前一花,緊接着便噗通一聲摔了個七葷八素,竟是從天而降、摔在了在自家的後院中。

    還好沒有受傷,他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晃了晃腦袋這才恢復清醒。旁邊的牛棚中,青牛正在悠閒地嚼着草料,一雙牛眼看着狼狽的小九仿佛在偷笑。

    小九屁股上挨了一腳踹,又被先生從那麼遠的山中直接扔回了別院,心中倒是嘆服不已,直贊先生實在是太厲害了!……是夜,終於又見牛耳生白毫。

    次日來到山野中,青牛臥於草坡,先生就座,而昨日見到的那位子丘大人侍立一側。小九手捧一物,給兩位高人先後行禮,又朝虎娃下拜道:「先生,我終於又見到您了!」

    虎娃:「你怎麼不問我這段時間去了哪裏,為何這麼久都未曾現身指點於你?」

    小九答道:「先生乃世外高人,想必事情很多,您若不說,我豈好打探您的私事。您能現身指點於我,哪怕只有隻言片語,小九已感激不盡,又怎能問您為何不指點我?」

    虎娃笑了:「你這次倒不是空手來的,怎麼捧了一套衣服啊,是送我的嗎?」

    小九趕緊起身上前道:「先生,這是我送您的新衣,幾個月前就準備好了,今日才有機會奉上。」

    虎娃有些好奇地問道:「你怎麼會想起來送我衣服呢?」

    小九解釋道:「我第一次見您時,您就穿着這身葛袍,以後每次見您,您始終都是這身衣袍,這都好幾年了,從來都沒有換過。我知道您是脫輪迴外的仙人,定然無憂衣食之缺,但這裏畢竟是人間,而我是凡人,所以就想送先生一身新衣,聊表心意。」

    連子丘都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孩子太有意思了。而虎娃坐在牛背上也差點讓小九給晃了一下,小九眼中的他確實是好幾年沒換過衣服了,始終就是這麼一身。

    出現在此地的是虎娃的分化形神之身,看上去與常人無別,他的這身衣服是真的,以神通法力煉化的葛布製成,在人間也算是一件寶物了。他行走人間纖塵不染,根本就不需要換衣服,不料小九卻想到了這茬。

    虎娃笑呵呵地伸手接過新衣,往身上這麼一搭,衣服就已經莫名換好了,又問道:「難得你有此心,這袍子做得很精緻,哪來的呀?」

    小九:「用的是呂澤部出產的最好的步料,我家管事太落特意去城廓中買來的,由太落夫人夏蟬親手縫製成衣,尺寸是我用眼睛量的。」

    虎娃:「我這衣服都穿上了,看來也得謝謝太落和夏蟬吶。當年你撮合太落和夏蟬,小小年紀,這件事情做得也很妥帖啊。」

    小九:「先生莫夸,只是一些瑣事而已。」

    虎娃:「恰恰是理會這些瑣事最費神,你沒有白白觀人間、在世為世人,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小九:「多謝先生教誨!但是好幾年了,太落仍未突破三境。他亦在教夏蟬修煉,而夏蟬並未邁入初境。依先生您看,不知他們還有沒有希望?」

    虎娃看着小九道:「且說太落的情況,你當初對他說或可突破三境時,自己不清楚嗎?」

    小九低頭道:「我當時確實清楚,他再想突破三境,希望已渺茫。但我那麼說,只是為了讓他振奮對此生諸事之望,才會痛痛快快娶了早已喜歡的夏蟬。」

    虎娃:「小小年紀,你倒是挺有心機的。」

    小九有些扭捏道:「修行,怎麼可能缺心眼呢?……但我畢竟修為尚淺,所以今日想請教先生,太落究竟還有沒有可能突破三境?」

    虎娃答道:「話要看怎麼說了,別說太落,世間生靈都是有可能成仙的,但具體到某一個人,未必就會成仙,甚至可以說根本成不了仙。」

    小九:「所以我想請教先生,太落究竟差在哪裏?」

    虎娃笑着擺了擺手道:「你那點小孩子心眼,就別跟我繞圈子了。我既然穿了這身新袍,也算是承了他們夫妻的人情。這裏有兩瓶不同的靈丹,你帶回去分別給太落和夏蟬,並有服食之法傳授,自可洗鍊形神、補益生機元氣。

    太落證入三境不難、夏蟬邁入初境亦不難。但往後的修為成就,就要看他們自己了,卻是誰也說不好的,你能做的事情畢竟有限。」

    小九收起靈丹,替太落和夏蟬拜謝先生,然後又喜滋滋地問道:「先生,這裝丹藥的瓶子也是寶貝吧?」


    虎娃:「於凡人而言確是寶物,你就留着玩吧。」

    小九:「我的修為尚淺,能做到的事情確實有限。但先生您出手就是不同凡響,幾乎是無所不能啊。」

    這當然是有感而,其實太落修煉的潛力已盡,這一輩子本無可能突破三境;而夏蟬的體質偏弱似有隱疾,邁入初境、得以修煉的可能性也很小,但先生一出手便都能解決。這孩子此刻還不太清楚,虎娃隨手拿出的兩瓶靈丹是多麼地珍貴,簡直有起死回生之能啊!

    虎娃卻搖了搖頭道:「我確實能比你做到更多,但人間有很多事,若換成我來做,卻沒什麼兩樣。」

    小九:「先生可以打個比方嗎?」

    虎娃:「就在眼前。」

    小九納悶道:「什麼事情啊?」

    虎娃伸虛指畫圓,又是當年曾施展的那一手神通,面前出現了一片光影場景,就是別院的農莊田地。有一個小伙子在田地中好似忘了幹活,手拄長耒望着遠方的別院出神,神情很是悵然,甚至帶着幾分怨恨之意,正是幾年前被送回家的別院童僕白筐子。

    白筐子已是成年壯勞力,當然不適合繼續留在別院中為童僕謀衣食,而且當初太落知道他一直對小夏有心思,在那種情況下,更不可能再留他,很果斷地將其送回家了。白筐子今年已經二十出頭了,平日常悶悶不樂,干農活也不怎麼上心,至今尚未娶親。

    小九在光影中看見白筐子,卻不知他望着別院在想些什麼。這時虎娃突然伸指,又點在了小九的額頭上。小九隻覺一陣恍惚,忽有所悟趕緊收攝心神入定,然後好似他就變成了白筐子,聽見了「自己」的心聲——

    「太落!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仗着貴人身份和管家權勢,霸佔了我的小夏。可恨小夏的父母,為攀附富貴,將女兒送給了你這好色的糟老頭子!

    小夏,你等着,有朝一日我若有了出息,定會將你從那老淫棍手裏救出來的,遲早有這麼一天!小夏,我不會嫌棄你曾委身於那老淫棍,還會真心對你好的,他們那些人都會遭報應的……」

    這是心語,自有各種隱含義,所謂的「他們那些人」,其中也包括小九啊。已經出神的白筐子似乎已經忘了自己站在哪裏,又在習慣性地胡思亂想,於腦海中構繪出種種場景來——

    白筐子正在用耒鋤翻地,將田間結塊的土疙瘩挑起來打碎,挖開溝壠,一耒鋤下去卻好似碰到了什麼東西,好奇之下繼續挖開,竟是古人留下的寶藏。寶藏中不僅有金銀財貨,竟還有神通廣大的仙人留下的秘法傳承。

    秘法傳承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仙家傳承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清楚,反正幻想中也不需要太清楚,有這麼回事就行,含糊之處可自行略過。

    白筐子很「謹慎」也很「聰明」,他小心翼翼地將寶藏再度掩埋好,並用種種手段做了掩飾、不被其他人現,成為他獨享之秘。回家之後連父母都沒告訴,不是他不信任父母、待父母不好,而是這樣的事情絕對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

    白筐子也沒有着急大手大腳地使用那些財貨,只是分批少量地拿出來,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不僅孝敬父母補貼家用,還找機會到城廓里做生意、在周邊一帶做各種事情,逐步在暗中擁有了另一個富貴身份。假如說出來,都能讓鄉民跪倒一片的那種。

    但太落以及別院田莊中其他人對此卻一無所知,還當白筐子只是一個普通農戶。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不太短但也不能太久,因為不能讓小夏等太久。終於有一次白筐子不慎露出了破綻,讓人知道他顯露了金銀財貨,那本不是一個田莊農戶所該擁有的。

    於是太落見財起意,找到白筐子企圖劫掠他的財寶。而白筐子此時已經不怕他了,擁有了強大的底氣和自信,出手將太落教訓了一番。太落卻仍不知悔改,又仗權勢糾結了一批惡人前來圍攻,還綁架了白筐子的父母逼其就範。

    白筐子大神威,將這些惡人盡數擒獲,此事轟動了整個呂澤部。伯君大人不明真相,以為鄉間生了騷亂,竟率軍陣前來鎮壓。白筐子義正言辭挺身面對伯君,這才真相大白,眾人得知,原來近年傳說中某位了不得的高人,竟然就是隱居在郊外的一位農戶子弟白筐子。

    伯君不敢倨傲,在城廓中設宴恭請白筐子,並召所有權貴相陪,卻被白筐子拒絕,只是叮囑伯君要勤政愛民,伯君唯諾諾點。太落及其同夥當然都受到了嚴懲,就連小九也受牽連獲罪,他們皆成了白筐子之奴,而白筐子成了別院及田莊、山莊之主。

    白筐子雖神通廣大,威名傳遍四方,平日卻很低調謙和,只在別院中隱居清修、乘牛車行於郊野逍遙,而他的故事則更像是人間傳說。平日各地有什麼大事衝突、紛爭難決,都不需要他親自露面,只需派人傳個話便能解決,而各方無不贊其公正睿智。

    至於罪大惡極的太落,白筐子並沒有直接斬殺了事,而是將其落到山中為奴、開墾山田做苦力。太落每日雙腳為礪石所割、肩頭留背索勒痕,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悔恨得無以復加。白筐子沒殺太落,眾人皆贊其仁德。白筐子這也是讓太落好好反思這一生的種種罪孽,眾人亦皆稱太落罪有應得。

    至於小夏,當然是被白筐子從魔爪下解救,獲得了幸福的新生。小夏在白筐子面前自慚形穢,自認為配不上白筐子,更是辜負了他的一片真情。但白筐子並沒有因過往之事責怪小夏,更是出言寬慰小夏,仍堅持娶小夏為妻。

    但小夏仍有心結,常常苦勸白筐子另納貴女。白筐子本無此意,可是駕不住小夏總是苦勸,於是又納了呂澤部伯君之女,後來更納了寶明國一對君女姐妹為側室。這些女子皆是人間絕色,白筐子不得不納之皆有緣由;而她們亦仰慕白筐子已久,誓非白筐子不嫁。

    儘管如此,白筐子也沒冷落了小夏,倒是小夏經常勸他不要冷落了那些側室。

    至於小九公子,還有另一個故事,情況比較複雜。小九因太落而獲罪,因為太落畢竟是其手下的管事,寶明國也不敢得罪白筐子,其君聲明小九為白筐子之奴、任憑白筐子處置。而小夏心善,又私下在白筐子面前替小九求情。

    白筐子念及小九當初年幼無知,很多事情都是受太落擺佈,所以很大度的並未追責,反而優待之,令其做了一名管事。這個管事可不是別院府邸的管事,而是遠處山莊中的管事,那座山莊,就是小九來到此地後新開闢的山莊。

    白筐子考慮的還很周道,其夫人小夏畢竟做過小九的侍女,假如將小九留在身邊,難免令其尷尬,所以才打得遠一點。因此舉,眾人無不贊白筐子寬厚仁慈。而從此之後,小九便成為白筐子最忠心的臣僕。

    當然了,白筐子如此安置小九,也顯示了其睿智和遠見,很多人事後才反應過來,它還牽涉到白筐子納寶明國一對君女姐妹的事情。

    那寶明國唯恐白筐子遷怒怪罪,於是送上一對最貌美的君女姐妹懇求白筐子納為側室。假如白筐子不收,整個寶明國都不會安心,在小夏的勸說下,白筐子便點頭答應了,此事亦被傳為堪比娥皇、女英共侍帝舜的佳話。

    小九與白筐子的這兩位夫人是同父異母,所以也受到了更多的照顧。不久後,寶明國生內亂,至於是怎麼生的內亂那不重要,反正是有這麼回事。國君與諸公子皆身死,無人可繼承君位,這時人們才想起白筐子手中還留了個小九公子。

    寶明國已名存實亡,白筐子便問小九願不願復國,他可以相助。小九卻說寶明國失德,且已無存,只是懇請白筐子能護其子民。後來嘛,寶明國之地便成了白筐子的領地,白筐子也被稱為白筐氏大人……

    白日夢是個筐,什麼事都能往裏裝。誰又知道這世上的人都會有怎樣的白日夢,今天小九倒是見識了白筐子。

    白筐子當年在別院中與小夏一起長大,年歲亦相當,本以為與小夏情投意合,按照後世的說法便是所謂的青梅竹馬,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可是小夏卻突然嫁給了太落,白筐子心中失望甚至怨憤,倒也可以理解,他的種種白日夢便是以此為緣起。

    這白日夢做到後來,卻是越來越「精彩」,也是越來越「混沌」了。

    正在白筐子思絮飄飛間,腦門上冷不丁挨了一巴掌,只聽他老爹喝罵道:「白筐子,你又在什麼呆呢!要你翻個地,大半天才幹了這麼點活?年輕力壯的,成年就這麼好吃懶做!管事大人照顧,讓你在別院中過了幾年好日子,還過出毛病來了,回家就不會過日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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