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199雨沒下兩天,衛起一大早便上朝去,正說起江南一代的災情,朝中老臣們又是好一陣的絮叨。
只是衛起聽着,心思卻不知道為什麼恍惚了一下。
下朝來,陳橫狀似不經意地上來,對着衛起說了兩句話,衛起點了點頭,道:「宮中之事,容後再說。你與我出來,且處理些事情吧。」
說完,衛起便先走了出去。
陶德早已經在宮門外候着了,只等衛起出來,便小跑了上去:「王爺,說是已經到了城門外了,特為向您賠罪,在人不度給您擺一桌謝罪宴呢。」
「謝罪宴?」衛起一聽,眼一眯,道,「還算是她有心。」
沒真正養出一頭白眼狼來,衛起心裏也算是有幾分安慰。
養着宋儀這也快兩年了,那感覺真是一言難盡,衛起自個兒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只覺得這宋儀也真是越變越讓人看不明白了。
「人不度」乃是京城最貴的酒樓,平日裏客人稀少,只是這玩意兒又跟玩古董的一樣,乃是開張吃三年。由此可見,這酒樓一桌,少說也是要豪擲千金的。
衛起心裏琢磨,宋儀這一回出手也算是闊綽,更是真的準時回來了,那他要的東西也應該已經拿回來了。
說實話,剛開始救宋儀的時候,衛起可沒想到宋儀能有這樣大的本事。
歸根結底,還是他小看了這女人的本事。
這一回,可該跟宋儀好好談談了。
衛起帶着陶德,一路出了宮門,順着長街,便到了盡頭一家看着簡單的酒樓下頭。
從掌柜到小二,到樓上迎客的侍女,個個都顯得慵懶無比,似乎不大愛伺候人。可簡單的外觀下頭,卻並不一般。
腳下踩的是波斯來的洋毯,兩旁桌案上擺着的乃是五彩琉璃瓶,盤碗一應都是汝窯出來的白瓷,玉色一般瑩潤,觸手溫涼,再一端起來看杯底,便知道這一隻茶杯的價格也不下於和田白玉的茶盞了。
入眼所見,十成十一個富貴之鄉。
陳橫一直是跟在衛起後面的,他本以為今天是跟着衛起去辦事,哪裏想到衛起一轉臉竟然來了人不度。
一路跟着上樓來,陳橫心道只聽說過「人不度」的大名,還從沒進來過,今天算是開了眼界。
「這人不度,乃是說身負千金亦不能度,是比十八壺那等煙花之地還要可怕的銷金窟,王爺真是捨得花錢啊。」
捨得花錢?
衛起哂笑一聲:「你是在警告本王嗎?」
「不曾。」陳橫搖搖頭,他一向這樣放蕩不羈模樣,道,「估摸着,宋五姑娘也該回來了吧?」
「的確如此。」
陳橫實在是聰明得叫人討厭了。
衛起沒有否認,只是已經坐下來了,才忽然想起問一句:「陶德,她人呢?」
其實不像是衛起現在才發現宋儀根本不在,陶德一進來就已經在納悶了:宋五姑娘不是說了在這裏見嗎?怎麼現在人都沒看見半個?
此刻衛起問起,陶德也只有狂擦冷汗的份兒,訕訕道:「這個……反正剛才宋五姑娘叫人通知的時候,說是已經在城門外了。」
「城門外?」
衛起陡然一聲冷笑:「本王已經下朝了,她從城門外到這裏,總不該比本王還慢吧?還有叫本王等她的道理不成?」
周圍跟着的下人們都一縮脖子,半句話不敢接。
誰都能看出來,現在的衛起正在火頭上,誰要是敢上去接話,誰就會倒大霉。倒是人不度這邊的美貌侍女們一盤一盤菜端上來,說是宋五姑娘已經點好的,還請衛起稍候片刻。
陶德見了這玉盤珍羞一輪一輪地上,偷眼一看現在衛起的臉上,只發現已經恢復了平靜。
不過,山雨欲來風滿樓。
衛起要是這麼個心寬的人,後面的陳橫也就不會露出那樣耐人尋味的表情了。
要說陳橫,還真他娘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這幾年來,陶德對衛起手下的人早就有了一定的了解,可對這一位陳橫,陶德是真摸不准。
但是,陶德知道一點,那就是這陳橫是個聰明人。
現在聰明人表情古古怪怪,陶德心裏就不安定。
人不度,裏頭裝潢那叫一個華麗,叫人坐在裏頭都不安心。
可坐在慢悠悠的車裏宋儀,卻是半點也不擔心。
她敲了敲放在桌面上的煙杆子,道:「這到哪兒了?」
「快到人不度了,怕是王爺已經等急了吧?」雪竹將一杯上好的凍頂烏龍放到宋儀的手邊,聲音裏帶着幾分忐忑。
斜斜靠在扶手上,宋儀身上穿着的是稀罕的雪花綾,頭上插着的是九環如意蓮紋簪,雖看着簡單,可一身富貴的味道卻消減不去。更不用說,這小小馬車之內,鋪着的柔軟狐裘,陳設的黃花梨木小几案,車內四壁熏着的上好沉水香……
這兩年,她的日子過得還挺滋潤。
作為跟着宋儀的貼身丫鬟,雪竹雪香兩個最知道這一點了,甚至回頭想想過去的近兩年,都有一種奇異的唏噓之感。
所有人看見宋儀不會認不出來,可只怕是不怎麼敢認。
原本不過是宋家一個庶出的姑娘,本以為樣貌好就能嫁給周兼,可平白沒了親事,還惹來一場大禍端。所有人都以為宋儀是出不來了,誰能想到……
宋儀一離開天水觀,那叫一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到如今,誰又能說宋儀不好?
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還有個好名聲。只是不知多少人聽說宋儀的本事,卻沒本法來相見罷了。
如今終於回京,這故地,真是一別有小兩載,連雪香雪竹兩個見了都不由得滿腹的唏噓。
宋儀見了,又該是如何感受?
想着,雪竹不由得抬眼打量宋儀。
只是,宋儀摸着那一根翡翠雕琢成的細細煙杆,眼帘低垂,看不出有什麼變化。
「先生一進京便進宮去了,還不知王爺找我到底有個什麼事,我這心裏忽然有些亂……」
本來這兩年的日子很是舒坦,雖然也在背地裏幫着衛起做事,但基本都很瑣碎,也不曾接觸到什麼更深更狠的。現在忽然回了京城,怕那舒坦日子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
不過,這兩年本來也就是偷來的,說好聽點是衛起縱着她,說難聽點,是衛起這一位主兒發了善心腸,賞她的。
這兩年跟着陳子棠着實學了不少的東西,又才辦好了衛起交代的事情,去見衛起應該是有底氣的,只是……
「罷了,先見了再說。」
宋儀不再多想,想多了也沒意思,只因為她根本避不過。
看着沿途轉瞬過去的風景,宋儀閉目養神,沒多一會兒才到了前面的「人不度」。
下車來,雪香扶着她,雪竹則取了一隻錦盒拿在手中,走在宋儀的兩旁。
天高高,雲淡淡,藍的白的一片,宋儀身上看不見半分奔波之後的勞累,閒庭信步一樣,只是多了幾分難言的富貴氣。
好在此刻人不度的人很少,甚至根本沒幾個,所以宋儀站在這裏,根本沒幾個人看,也就沒有董惜惜那般的轟動了。
不過,站在樓上的人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宋儀離開京城有小兩年,這兩年之中,她幾乎跟宋府沒有什麼聯繫,也無非是一個月給孟姨娘送上一封平安信。而跟宋儀聯繫最多的人,非衛起莫屬,不過畢竟隔着千山萬水,宋儀又經常跟着陳子棠走南闖北,見面的機會卻是沒有,便是偶爾聯繫也常有宋儀不愛搭理的時候。
真論起來,衛起心裏還恨着她不聽話呢。
他正跟陳橫說着話:「如今宮裏的局勢也看不明白,秦王又爬了起來,可晉王也是不錯……這一次太后娘娘生辰,頗……」
話沒說完,便聽得下面有人道一句:「來的可是宋五姑娘?」
一丫鬟脆聲應道:「正是。」
「王爺已經在上頭候着了,酒水菜色都按着五姑娘說的上的,您裏頭請。」迎客的丫鬟說話,也是脆脆的,倒是悅耳好聽。
衛起這邊一下沒了話,轉身看去的時候,卻沒動了。
才從馬車上下來的宋儀,臉上看不見半點倦怠的表情,整個人都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容光煥發。
她還不曾嫁人,卻是在女子最美好的年華里,容顏嬌俏。
與原來的簡單不同,現在她是綾羅綢緞滿身,卻不會叫人覺得俗氣,反而是富貴逼人,華麗極了。像是深海里的一斛珠,剛出海時候,正是月華漫天,於是這樣一照,就有了灼灼奪目的光彩。
這樣的宋儀,一眼便能奪走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
衛起。
眉如新月,眸似點漆,肌膚細白如瓷,整個人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宋儀扶着丫鬟的手,一步步上來,裙裾微微晃動,彷如微瀾死水……
衛起眼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卻不知為什麼,忽然回頭轉身,像是要看陳橫一眼,可左手中的摺扇卻已經擊到右手掌心,握緊了。
等到宋儀已經站了上來,頗為恭敬地行了一禮,道一句「宋儀給王爺請安」,衛起這才若無其事地轉身,眼底所有的異樣消失。
他挑眉,似笑非笑,又仿佛帶着譏誚:「瞧瞧這一身銅臭氣,跟着陳子棠也沒學出幾分高華出塵……如今也還知道回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樂不思蜀要叛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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