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陽氣急敗壞地在暉慶宮裏橫衝直撞。
「為什麼要讓他住到含露殿?!為什麼要我來照顧他?!」
重陽節進貢的琉璃果盤被掃到地上碎成了千萬片,宮女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陸幽趕到的時候,趙陽最喜愛的細犬被踢了一腳,嗚嗚地哀叫着逃出門外。
出離的憤怒,只因為壽宴當天,那個被父皇寵在懷裏頭的皇孫——趙戎澤。
或許正應了「當局者迷」這句話。在趙戎澤入主含露殿這件事上,趙陽的思維完全朝向了另一個方向。
趙陽憎惡趙戎澤,厭惡他居住在離自己僅一牆之隔的地方,攪了自己的清靜;厭惡他比自己幼小柔弱、身世不幸;厭惡他得到了父皇哪怕只是一時興起的疼愛。
可即便如此,他也明白這種厭惡不能夠表現得太過激烈。
忍一時或許可以忍,可按照父皇的意思,竟然是希望他平日裏也能對這個侄兒多多照顧。
開什麼玩笑……他怎麼捨得將時間浪費在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孩身上!
「陸幽,以後那個小子就由你來替我照顧。」
將陸幽叫到內室,趙陽說出了自己的決定:「你現在就過去,告訴那小子,以後沒事不要跑到我暉慶宮裏來!」
「我?」陸幽心裏咯噔一下,「可是一會兒還得去弘文館……」
「去去去,去個鬼。快點找我的說的去做,否則等父皇怪罪下來,小心我扒掉你這層皮!」
陸幽自然不能同他理論,轉身換好裝束、除下面具,就出了門往含露殿走去。
含露與暉慶雖然只有一牆之隔,陸幽卻從未造訪過這裏。此時此刻,那扇慣常緊閉的朱漆院門敞開着,垂掛在屋檐和游牆上的凌霄花藤已經被清除乾淨,只留下斑斑點點的雨跡。
在門口侍應的小宦官見了「宣王」,急急忙忙地想要通傳。陸幽揮了揮手讓他退下,徑直朝着院中走去。
不難看出,含露殿裏里外外都經過了仔細的修整與打理。道路兩旁的灌木被砍到了齊膝高度,樹下和庭院裏見不到半片腐葉,就連被雜草頂起的磚石甬道都經過修補,新舊條石交錯着,魚鱗似地晃眼。
清晨透亮的陽光從槐葉間篩落下來。清風拂過,那些圓亮的小光斑就頑皮地在池塘水面和卵石小徑上嬉戲追逐着。
這裏就是當年戚雲初和*星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陸幽做了個深呼吸,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就在這時,又有清風拂來,將一陣熟悉的聲音送到了陸幽耳邊。
這……好像是瑞郎的聲音,可他怎麼會在這裏?
心念一動,陸幽立刻轉身走向通往後院的垂花門。一穿過門洞,果然就看見了他要找的人。
含露殿的院後生長着一株古老的銀杏樹,濃秋季節,滿樹扇葉正如金箔一般光澤明亮。
唐瑞郎就坐在這株黃金樹下的石墩上,手邊牽着一個才三四歲大的清秀男孩,應該就是端王世子趙戎澤。
陸幽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因此兩個人都扭頭看着他。趙戎澤雙手撐着石墩跳到了地上,小小的臉上竟然表現出一絲拘謹。
反觀唐瑞郎,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快步朝着陸幽走了過來。
「這些天,你到哪裏去了。」
「……。」
陸幽沒有忘記自己此刻的身份,更沒有忘記還有趙戎澤在場。因此並不作答,只輕輕瞪了瑞郎一眼。
「你怎麼會在這裏,不用去弘文館麼?」
「你忘了?今天是旬日,本就不必上學。」
說着,唐瑞郎一把拉着陸幽的手,將他帶到趙戎澤面前。
「過來見見阿澤。我的外甥,你的……咳,你的小侄。」
「我們已經在重陽宴會上見過了。」
一邊這樣說,陸幽低下頭來與趙戎澤對視。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相當好看的孩童。濃黑的秀美、點漆似的星眸,雖然帶着濃濃稚氣,可精緻的容貌中已經透出隱隱的英氣。
都說兒子似娘,陸幽并沒有見過唐瑞郎的二姐曼香,但是他在趙戎澤的身上卻隱約看出了唐瑞郎的影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世子,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竟好像一尊僵硬的瓷娃娃。
陸幽只當他在害羞,主動問道:「小世子在這裏可住得習慣?」
「多謝宣王叔關心。」
年僅三歲的小世子徐徐開口,聲聲脆如珠玉:「戎澤一切安好。」
「……」好老練的回答。
這下輪到陸幽說不出話來了,他看了看身旁的唐瑞郎,得到的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苦笑。
「戎澤是個可憐的孩子。」
巳時三刻,有宦官領着趙戎澤去屋裏吃點心。唐瑞郎不由分說地牽着陸幽的手,走到一處偏僻的角落,這才嘆出一口氣。
「戎澤雖然是我的外甥,可在此之前,我也只見過他一面。我二姐過世之後,戎澤就一直跟着他爹趙晴。端王這人,你也是知道的,瘋病是一陣好一陣壞。發作起來就連親骨肉都不認得……聽人說戎澤吃了不少苦,最後還是御醫之間相互傳話,消息吹到了御前,皇上這才降旨,將皇孫從柳泉城的離宮接回紫宸宮中居住。」
唐瑞郎這番話,讓陸幽回想起了前日在柳泉離宮中的見聞。趙戎澤生活在那樣一個精神恍惚的父親身邊,恐怕時時刻刻都需要提心弔膽,唯恐說錯做錯了什麼,勾起趙晴的瘋病來。
一個孩童,就連天真爛漫的童年都得不到,縱然降生於金玉帝王之家,卻又有什麼意義?
思及至此,陸幽驀地生出一股憐惜之心。他想了想,忽然又問唐瑞郎:「既然是你的外甥,那你們唐家難道也不管嗎?」
「管,當然是想管。可那端王府的內務,又豈是我們這些外姓人家能夠干涉的?更何況如今太子尚無所出,倒是端王早早地有了後,蕭皇后內心已然是大大地不高興,再多些動靜反而不妙。」
說到這裏,唐瑞郎苦笑了一聲。
「倒也是戎澤的造化,皇帝爺爺還記掛着他,接他回宮來住。其實安排他住到含露殿來,是蕭皇后的主意,為的是讓趙陽看住他。對了,趙陽那邊,是不是也打算把包袱甩給你」
這恰好說中了陸幽的困擾:「宣王似乎不太喜歡他,所以就讓我過來……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放輕鬆點,還有我呢。皇上特許我今後出入含露殿,陪着戎澤解悶兒。」唐瑞郎輕揉着他的肩膀,「其實戎澤和趙陽很不一樣,不是那種愛惹是生非的性格。剛才他對我說想學圍棋,你可以教他識字念書,他一定會學得很快。」
教戎澤識字?這倒是個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然而這個念頭只在陸幽心中閃現了一瞬,立刻撞上了疑惑——教一個有着唐家血脈的孩子讀書認字?
又或者,故意放縱、嬌慣那個孩子,讓他朝着另一個方向發展……
不。
孩子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更何況那不僅僅是唐權的外孫,同樣也是唐瑞郎的外甥。既然自己連唐瑞郎都無法真正憎惡,那又為何要算計一個渾然無知的孩童?
「明天我會帶幾本書來給他……也許還可以教他一些音律的常識。」
「這就對了。」唐瑞郎親昵地捏了捏陸幽的臉頰,滿目歡欣,「其實我們應該感謝戎澤,因為不只是弘文館,如今我們還可以在含露殿見面,每天都能夠在前一起。」
「誰……誰要和你在一起!」
陸幽甩開唐瑞郎的手,別過臉去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