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重新入得文昌廟的正殿,裏面依舊是熙熙攘攘,兩人只能先找了個角落稍作等待。
看着周圍摩肩繼踵的鄉貢們,陸幽不免又聯想到了自己身上,頓時有些失落。但他不想壞了瑞郎的心情,迅速收拾心情,安安靜靜地陪着等候。
又過一會兒,神像前的蒲團終於空了出來。兩個人快步走上前去,雙雙跪下,然後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微微紅了臉。
身後隱約有人催促,他們不敢磨蹭,趕緊倒頭就拜。
拜完,陸幽閉眼禱告。
&昌帝君在上,學生陸幽祈願瑞郎春闈大捷,從此鴻翔鸞起,盡展平生之鴻志,匡扶社稷,兼濟天下。」
默念至此,他微微停頓片刻,又暗道:「還請帝君賜予學生一雙慧眼,將朝堂上那些強弱多寡、神機鬼謀……還有身邊人的真情假意、恩仇親疏,盡皆看個清楚分明。」
兩人各自默默祈禱完畢,起身退出正殿,直接返回客棧取了馬匹。
瑞郎要送陸幽回宮,卻被陸幽拒絕。
&家在南邊,而我卻要往西去。再說宮門不比此處,多得是各家的眼線。你與我在一起,反倒不妥。」
他說得在理,瑞郎也不堅持,卻一定要將馬匹送與陸幽,讓他代步回去。
&闈之後還有殿試,金榜題名完了,更有諸多宴遊繁瑣講究,推也推拖不得。我或許會有好一陣子不能來宮中見你,若遇急事就托人傳書,反正你現在是堂堂內侍少監,做事不必遮遮掩掩。」
&道了,囉嗦。」
陸幽小聲嘟囔,緊接着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唐瑞郎體貼地追問:「怎麼了?」
「……沒什麼,比不上你眼前最重要的大事。」
陸幽故意岔開話題,又將瑞郎剛才披到自己身上的斗篷還他:「你自己別着涼了,回頭考得不好,豈不是白白叫人看了笑話?」
&麼,莫非你還不信我的本事?」
瑞郎眼珠子一轉,突然道:「那若是我考得好了,佐蘭你可有什麼獎勵?」
你堂堂一個世家公子,難道還稀罕我的獎勵?
陸幽本想回他一個嗤笑,然而心念一動,卻紅了臉頰:「你若高中……那我聽憑你處置便是。」
這下換做唐瑞郎發愣了。
陸幽自然沒放過這個揶揄他的機會:「怎麼,不滿意?」
&意、滿意,自然是不能更滿意了。」
唐瑞郎這才回過神來:「……我剛才以為自己凍得糊塗了。這麼說起來,你是不是得先治治你那一摸就痛的毛病?」
陸幽原本微紅的臉頰頓時羞成了通紅:「就你還記得那種事!」
嗔怒歸嗔怒,然而一想到又將有好一陣子不能見面,兩個人還是依依不捨。又磨蹭好一陣子,眼見天色向晚才真正分了手。
瑞郎滿心歡喜地踏上歸家的路,然而一轉身,陸幽臉上的笑意卻慢慢地淡了去。
直到回到延喜門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被冬日的朔風吹得麻木,沒有了一絲的表情。
這之後數日,果然一直再沒有唐瑞郎的任何消息。陸幽倒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害相思病。
開祠那日,不少官員留了禮品在享祠的後院。陸幽叫陳家兄妹僱人統統抬回到開明坊的老宅里去,清點之後將一部分銀錢折成藥材米糧,送與各處的病坊與孤獨園,餘下的統統入冊。
由於開明坊的藥園經營得有聲有色,於是皇上賞賜給陸幽的那些永業田也交由陳家兄妹,僱人打理。
此外,他又撥出一筆錢財修繕了開明坊的陳家老宅,還以官家宅邸的本來面目。如此一來,雖然他並不去那裏住,卻也仿佛有了個家的念想。
又過幾日,陸鷹兒偷偷摸摸地找進內侍省。他說自己最近賭錢輸了許多,差點被朱珠兒打折了腿,於是央求着陸幽再多借他一些錢財。
陸幽明知他是一個無底洞,卻依舊念在昔日情分上給了他幾張銀票。並且還提出要給他一筆錢,贖回自己放在他家中的>
那陸鷹兒一手拿着銀票,當時倒是答應得爽快,然而自那之後許多日,都再沒有看見過他的人影兒。
不知不覺中,春闈之期終於到了。
省試設在禮部南院。寅時一到,數千名鄉貢與生徒,潮水一般湧入安上門大街。
貢院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建築群,外頭被雙重高牆死死圍住。牆上牆間種滿了高大又多刺的荊棘,以防有人翻越。
考生在貢院門前,逐漸排成兩道彎彎曲曲的隊列,打開自己的考籃,將攜帶的筆墨紙硯、燈油與食品等物,一樣一樣接受衛兵的仔細檢查。最是那些餅饃饅頭等食物,都要用刀洗洗地切碎了,確認沒有夾帶紙張,方可放行。
通過三道關門,這才算是入了貢院。考生按照獲得的字號找到屬於自己的號舍,他們將在裏頭食宿數日,奮筆疾書。
只見號舍低矮,內里則昏暗簡陋:三面磚牆,除了用作桌凳的兩塊木板與油燈、水缸之外,再無其他。門上只懸着一掛油簾,甚至不能完全遮風擋雨。
然而正是這些簡陋的號舍,卻將永久地改變他們的命運。
待考生們全都入了號舍,考官下令鳴炮開試。號舍所在的每一條長巷隨即關柵上鎖。只留下數名號軍,監察考紀並管理雜務。
開試之後,禮部侍郎與諸位監考官登臨明遠樓,檢視考紀,其中更有一抹紫色的挺拔身影,顯得尤為醒目。
忐忑數日之後,陸幽終究是主動求到了特許,從宮中來到貢院觀摩。
眼下時值元月,春寒料峭。站在明遠樓上遠眺,只見屋頂殘雪未消,陣陣寒風在長巷之中穿行,呼嘯作響。
樓上眾人皆外罩裘服,身旁還燃着火盆,卻依舊凍得聳肩縮背。
然而號舍之中,所有考生只允許身着單氈的衣褲鞋襪。有些經驗老道的,隨身帶着暖爐或許還好過一些;若是雙手空空而來的,只怕是要咬着牙齒硬捱上好些日子了。
可即便是如此艱苦卓絕的條件,陸幽仍舊忍不住頻頻出神,想像自己若是參與其中,該是怎麼樣一副景象——
過省試、入殿試,然後金榜題名、蟾宮折桂,獲得朝廷重用,而後一步一步,施展出自己從經史典籍中領悟得來的理念與抱負。
——本該如此的,不是嗎?
想到這裏,他終於回過神來,低頭看着自己暗紫色繡着金線的衣袍。
是嫉妒啊……
他竟嫉妒那些,正耐着酷寒,奮筆疾書的莘莘學子們。
更嫉妒瑞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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