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
葉月珊忍得了躲進棺材的驚怖,也忍得了寄人籬下、為奴為婢的委屈。然而她卻萬萬沒有想過——那個模樣英俊瀟灑,說話風趣,還經常給她一些小恩小惠的男人,竟然包藏着一顆禍心。
事情,還要從秦家僕役被人套麻袋毆打的那天說起。
這僕役挨了打,血淋淋地被抬回到秦府,沒過多久就斷了氣。屍體在後院裏擱着,嚇得家僕們一個個面如土色。
那秦易昭並不糊塗,明白那幫子鬼戎巫醫的確惹是生非,更何況自己仗着藥王院的排頭壟斷藥材也是事實。這亂子要是鬧起來,自家肯定成為眾矢之的。
於是他當機立斷,吩咐家人連夜收拾行裝,躲到山中的別館避難。
葉月珊原以為自己也能跟着秦家一同上山,然而事與願違——秦易昭夫婦私底下商量了一陣子,卻說葉月珊乃是朝廷逃犯,繼續跟隨在他們身邊只會罪加一等,勒令葉月珊立刻離開。
這番驅逐,葉月珊倒也不意外。唯獨如今這柳泉城裏眼看就要大亂,她孤身一人實在多有不便,再加上這一走,就和佐蘭斷了音訊。
倒是佐蘭曾經說過,他師父有個朋友在柳泉離宮內,或許可以臨時依靠——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柳泉離宮又豈是凡夫俗子出入自由的地方?若是引起懷疑,被送到衙門裏頭,反倒連着佐蘭一起連累了。
思及至此,她便請求舅舅舅母,多給她一些時日,等到有了落腳的地方再趕她離開。
然而大難當前,誰還願意顧她一個無權無勢、弱女子的死活?只怕雙方僵持起來,秦家乾脆將她往井裏一投,豈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覺!
形勢比人強,葉月珊身單力薄、苦求無果,便也只有低頭認命的份兒。
恰在這個節骨眼上,那個與秦家常有往來的王公子突然登門拜會,竟然就向葉月珊伸出了援手。
葉月珊隨着王公子離了秦家,到他府上住了幾日。衣食用度都是極好的,顯然沒有將她當做普通的婢女看待。
葉月珊原本以為王公子是屬意於自己,內心既甜蜜又感激。一來二去地,竟然抱着「託付終身」的念頭,將自己的身世也透露給了王公子知道。
又過兩日,也就在柳泉城大亂的第二天夜裏,王公子也要舉家外出避難——這一次,倒是帶上了葉月珊。
按照王公子的說法,這次避難短則數日、長則月余,總之遲早會有回到柳泉城的時候。但以免萬一,葉月珊還是在王家的看門人處留下了信物與口信。
可她卻沒有料到,王公子口中的「避難」卻是一個幌子,離開柳泉城之後,她卻被帶回詔京,換成了一紙的論功行賞。
在這裏,她變回了「前任都水使者葉鍇全之女」,那個本該沒籍成為宮婢的葉月珊。入宮之後,正巧又遇上花鳥使回京,便跟着一干新選的宮女進了習藝館。
交代完了自己的遭遇,葉月珊又看着陸幽,靜靜等他坦白。
事已至此,陸幽再找不到誆騙之詞。他唯有硬着頭皮,將這些年的實情,揀了些必須交待的,艱難道來。
小樹林子裏月光晦暗,吞沒了一切陸離的色彩。陸幽看不清葉月珊臉上的表情,可他卻仿佛能夠聽見彼此緩慢而沉重的呼吸聲。
仿佛過去了千萬年一般難熬的死寂,他終於聽見葉月珊哽咽起來,咬牙切齒地問道:「這麼說……你現在就在內侍省,是內侍省的……內侍省的宦官?」
陸幽羞愧已極,一陣陣的苦澀在胸口翻湧,連話也說不出來,唯有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你——」驚怖到了極致,葉月珊的聲音顫抖。
只見黑暗中的人影左右搖晃了幾下,陸幽本能地想要上前攙扶,可是才剛碰到姐姐的手腕,竟然就被嫌惡地拍開了。
猝不及防,陸幽踉蹌兩步,後腰撞上了崚嶒的假山。強烈的疼痛讓他雙眉緊蹙,然而他卻只在意着眼前人。
「姐……」
葉月珊像是沒有聽見。她一動也不動,僵硬成了一塊死氣沉沉的岩石。
陸幽無法承受這種無言的譴責。他小聲地囁嚅着,再度嘗試接近葉月珊。而這一次,他聽見了明確的拒絕。
「……別過來!」
如同面前突然裂出一道鴻溝,陸幽愴然剎住腳步,悽惶道:「姐姐,爹爹他生前已經不願意認我這個兒子,難道……現在就連你也要嫌棄我了嗎?」
「……我嫌棄你?明明是你拋棄了你自己……」
葉月珊喃喃地反問:「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低賤無恥的事。為什麼要把自己硬生生地變成一個殘缺不全、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陸幽只覺得天旋地轉,他緩緩用手捂住了胸口,原地搖晃兩下,但最終還是努力穩住了身形。
「是啊,姐姐……如今我的身體,的確是殘缺不全。可是……你所謂的那些健全人,就真的什麼都不缺了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着夜晚冰冷的寒意迅速侵入身體,然後苦澀地啟唇一笑。
「我們的爹爹,有家有室、兒女雙全。可他……偏偏覺得自己缺了利祿功名,以至於遭人利用,最終葬送掉自己與髮妻的性命。我問你……他可健全?我們的母舅,家財萬貫,平安順遂,可他為何也淪為了階下囚……還有那王公子,他又是不是健全之人?是……我是捨棄了健全的身體,而他們又捨棄了什麼?你說我低賤無恥,那他們……他們又是什麼?」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再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然渾身都在不停地顫抖。
這些年來獨自飽嘗的孤苦與艱辛,*與精神上雙重的苦痛磨難,還有不被親人所理解的委屈……此時此刻都化作兩行遏制不住的淚水,滑落眼眶。
「……我只不過……只不過是在想盡一切辦法,望讓我們的未來好過一些啊……」
他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雙膝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幾乎與此同時,他聽見耳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不斷發抖的身軀被緊緊擁入一個單薄卻又溫暖的懷抱。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深宮半夜,衰草寒煙。姐弟二人彼此擁抱着,無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