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德決定直闖最高司令部的會議室。
不過顯然格林已經料到他有可能這樣做,所以早早的就等在會議室門前了。
「顧問閣下,薇歐拉小姐認為您在看望千尋小姐後可能會硬闖會議室,她讓我務必阻止您。請您看在薇歐拉小姐的面子上,稍等片刻吧。」
「既然薇歐拉已經想到我可能會硬闖了,那我就更要硬闖來回應她的期待了。」林有德說着伸手要抓會議室大門的把手。
就在這時候大門從裏面打開了,鐵青着臉的薇歐拉直接和林有德打了個照面。
林有德還維持着伸手要抓門把手的姿態,着實相當的尷尬。
就在這時候,薇歐拉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決定要從德紹撤退了。」
「決定了?」林有德放下手,他目光越過矮冬瓜薇歐拉的頭頂,看着會議室中還在議論的將校們。
「是啊,決定了。」薇歐拉向前邁了一步,迫使林有德後退給她讓出路,隨後一邊沿着門外的通道大步向前,一邊對緊隨而上的林有德繼續說,「將軍們大多堅持在德紹組織防禦,但我覺得這樣行不通,我軍現在處於一片混亂的狀態,士氣也相當的低迷,而敵軍剛剛取得突破,正勢如破竹。我認為在德紹組織防禦只會導致我們被敵人完全淹沒。」
「所以你就說服了他們?」
「我壓服了他們。」薇歐拉的口氣聽起來十分的不爽,「這感覺真是糟透了。」
「這也沒辦法,誰讓那些將軍們……」
「我感覺糟透了,是因為我必須放棄一座如此支持我們的城市!」薇歐拉突然對林有德吼起來,她瞪着林有德,微紅的雙眼中飽含熱淚,「為了保證部隊的撤退,我必須放棄這座城市裏那些誓死戰鬥到底的赤衛軍和剛剛輸送到前線來的預備隊!這種感受你肯定不理解吧!啊對,你不會理解,因為你是中國人,這些不是你的人民!」
林有德愣住了,他確實完全沒有往這個方向想。
這是林有德第二次看見薇歐拉的眼淚,和上一次一樣,他面對小姑娘眼眶中的晶瑩,稍微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他的腦海中閃過一道寒光。
「等一下,放棄剛剛輸送到前線來的預備隊是怎麼回事?」
格林代替薇歐拉回答道:「大概是說要留下這兩天從慕尼黑輸送上來的巴戈利亞後備第三步兵師斷後吧,這個師是現在前線建制最完整的師,部隊裝備也基本齊全,兵員剛到前線士氣也比較好,所以留下斷後理所當然。」
「這個師包括巴戈利亞第二十步兵團麼?」
格林點點頭。
林有德一副五雷轟頂的表情。
他的同學們全都在這個步兵團當志願兵啊!
「怎麼了?」格林看着林有德,滿臉奇怪,「您,有什麼不舒服嗎?」
「不,」林有德搖搖頭,接着他轉向薇歐拉,「我現在有事必須到巴戈利亞第二十團去一趟。」
「咦?」少女一臉震驚,她伸手抓着要離開的林有德,「等一下!你幹嘛?我現在希望你陪在我身邊啊!」
女孩突然出口的真心話讓林有德愣住了,可馬上他的腦海就再次被同學們的事情佔據。不過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需要離開司令部也能把同學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於是便對薇歐拉說:「我的留學生同學,就是和我一起住在那個公館的那群人,你還記得嗎?」
薇歐拉點點頭。
「我記得他們當中有個非常帥。」
林有德一瞬間非常想揍死那個輕浮的爽朗帥哥。
「那些人怎麼了?」薇歐拉問。
「他們自願參加了共和軍,成為了志願兵,現在就在巴戈利亞第二十團。」林有德伸出雙手抓住薇歐拉的肩膀,「請你現在立刻下令把他們的連隊從二十團里抽調走,隨便用什麼理由都好。」
薇歐拉沉默着,看着林有德,片刻之後她把林有德的雙手從自己肩膀上推開。
「你知道我不可能下達這樣的命令。是我決定將第三師放棄掉,我必須對第三師的所有人一視同仁。我的決定肯定會讓很多人對我懷恨在心,那些被放棄的戰士的親屬說不定會對我恨之入骨。我已經做好準備來承受這一切了,所以,就算有可能讓你憎恨我,我也不能下達這樣的指令。」
「你怎麼不能下達呢,稍微通融一下有什麼不可以……」林有德說到一半自己停下了話頭。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再堅持也不會有結果,薇歐拉身上那種「德味兒」十足的執拗他早就領教過了。再堅持下去,除了降低薇歐拉對自己的評價之外,不會有任何的效果。
可就在這時候,薇歐拉的表情先軟化了。
她伸手抓住林有德的衣領,用力把他的腰拉彎,讓他俯下身來,然後踮起腳尖在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倆能聽到的音量低語道:「但是,如果你的同學以逃兵的身份被抓到的話,我很樂意簽署命令網開一面。畢竟,我也和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是很討我喜歡的。」
說完薇歐拉放開林有德,輕輕後退一步,對他露出悲傷又虛弱的微笑,輕聲催促道:「走吧,趕快去和你的同學道別吧。」
林有德猶豫了一下,這才轉過身,從格林身旁穿過,急匆匆的離開了。
格林盯着林有德離開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又回頭看了看已經自顧自的走遠了的薇歐拉,他撇了撇嘴,這次向着薇歐拉那邊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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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有德廢了好些功夫才找到黃訓他們的駐地。
那是街邊一棟兩層的房子,房子正面的麵包店已經關門歇業,店主兼房東大概逃命去了。林有德從麵包店旁邊的小門進入,剛上樓梯就碰上林國開。
「喲,大顧問怎麼突然跑來了?」林國開打趣道,然後把手裏的蛋糕一掰兩半塞給林有德一半,「嘗嘗,店主逃命之前說我們可以隨便吃做好的東西。」
「大家人呢?」
林國開指了指身後,然後奇怪的反問:「怎麼了?」
林有德沒回答,徑直從他身旁穿過,進入二樓的起居室。
一幫子同學全在起居室裏面,圍着火爐正在分蛋糕,一看林有德進來所有人都一副驚訝的表情。
林有德不等他們先開口,就說道:「你們現在馬上動身,離開這個城市。坐火車可能會被盤問所以你們走陸路。軍裝都脫掉,長槍也別帶,就帶手槍和吃的就行了。我這有紙馬克,你們拿去當路費……」
「等會等會!」林國開拉着林有德的胳臂,「這怎麼回事,你從頭開始說行麼?」
林有德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之後,掃了眼房間裏的同學們,才用比較平緩的語氣說道:「最高司令部已經決定要放棄德紹了,為了保證部隊能夠安全撤退,你們所屬的巴戈利亞第三師被留下來斷後。實際上他們已經放棄了這支部隊,要丟車保帥。薇歐拉已經同意了,說你們以逃兵身份被抓到之後,她會簽署特赦命令……」
「我不走。」林有德這還沒說完呢,黃訓就一副不高興的口吻打斷了他,「我不當逃兵。」
「你……」林有德指着黃訓,但他知道在說什麼也沒用,這貨的固執可不輸給薇歐拉,他嘆了口氣,「好好,你不當逃兵。你們其他人走!」
可林有德說完,卻無人響應。
他把目光投向輕浮公子,結果對方用平靜的眼神和他對視,一點要挪窩的意思都沒有。接着林有德掃視其他人,結果留學生們擦槍的擦槍,吃蛋糕的吃蛋糕,沒一個要響應的意思。
「你們……」
這時候林國開擋到林有德面前,伸手拍了拍林有德的肩膀。
「哥們,你已經承認我們在這裏以中國人的身份奮鬥,是有意義的,對吧?」
林有德點點頭。
「但現在……」
「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想,我啊,可是在出國之前就已經打定主意,要貫徹『苟利國家生死以』的大義了呢。這裏的大傢伙,也都是這樣。所以我們不走,並不是一時鑽牛角尖,更不是因為義氣之類的原因。」
林有德本來想反駁說「你們這還不叫鑽牛角尖啊不就是為了不給外國人留下貪生怕死的印象麼至於搭上性命嘛」,可這話就梗在他的喉嚨里,死活出不來。有某種強大的東西在堵着它,不讓它衝出林有德的喉嚨。
林國開繼續說:「你這樣想,現在聽從你意見當了逃兵的人,將來面對我們自己的國家需要我們慷慨赴死的時刻,你會信任他嗎?你能放心的把斷後的任務交給他嗎?」
林有德說不出話來。
突然,林國開那堅定的表情讓他茅塞頓開。
他意識到自己和這些人之間決定性的不同。
他林有德,是從另一個時空穿越回來的傢伙,他出生在一個安逸的時代,祖國一天比一天強大,一天比一天帝國主義,就算個人稍微貪生怕死一點,也不會影響大局。他林有德不過就是那個年代無數普通的青年之一,雖然懷着報國的理想,但腦子裏其實更多的是現實的考量。
而眼前這些人不一樣。
他們面對的是積貧積弱的祖國,面對的是全世界的白眼,祖國所受的屈辱他們全都烙印在他們心中。對他們來說,報國是唯一的目標,哪怕是極小的事情,只要對國家對民族有利,他們就做好了拋頭顱灑熱血的準備。
一直以來林有德忘了一件事。
這些同學們可是活生生的1930年的愛國青年,就是他們,面對屠刀高呼「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就是他們,面對北洋的軍警依然在街上振臂高呼!就是他們,面對日軍的刺刀依然前仆後繼!就是他們,即使面對最嚴酷的、慘無人道的刑罰也絕不向敵人吐露半個字!
林有德參觀渣滓洞遺址的時候,面對那些駭人的刑具,實在無法相信當年有人竟然沒有屈服,當時他捫心自問,覺得換了自己肯定就當叛徒了。
可眼前這些人不一樣,他們是英雄。
就算沒有他林有德這個穿越者,這個時空的中國也一定會重新走出低谷的,因為它有着和另一個時空一模一樣的鐵脊樑。
林有德深吸一口氣。
「我錯了,對不起。」他向同學們鞠躬,「我送你們一首詩,以表歉意。」
說着林有德把目光投向同學裏喜歡畫畫的一位。
那位馬上從包里掏出彩色粉筆,扔了一支白色的給林有德。
林有德拿着粉筆,來到房間那黑磚牆旁邊,不假思索的奮筆疾書。
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把陳老總的梅嶺三章之一剽竊過來後,林有德轉過身,粉筆扔還給同學,林國開托着下巴,看了看詩又看了看林有德:「『旌旗十萬斬閻羅』什麼的,你這是要學猴子逆天啊!」
而輕浮帥哥則盯着牆上的七絕,反覆默讀了幾遍才搖搖頭:「自愧不如啊,我要有你這才華,我肯定當逃兵。不逃那是國家的損失。」
林有德笑笑,隨後雙手抱拳,對同學們說:「今天讓大家見笑了。我向大家保證,會以最快的速度組織起反撲贏得戰爭,大家堅持住,別死啊!不過,就算不幸分別,有朝一日,我們也會在地府想見的,約好了,到時候我們再來干一番大事業,把地府鬧個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