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跑哪瘋去了?家裏辦事兒不知道啊?趕緊上前院借張桌子來!」王鳳英一邊把燜好的高粱米乾飯盛到一個大盆里,一邊支使周陽兄弟倆,「趕緊地!都等着吃飯呢!」
「還跟老徐家換親吶?不怕公安再來抓人?」周晨根本不搭理王鳳英的叫嚷,護着妹妹就要回西屋。
王鳳英一摔鍋鏟子,剛要對周晨撒潑,外屋門被咣當一聲打開,楊高志帶着一腦袋霜花和雪沫子站在了門外。
王鳳英張大嘴,一下就嚇傻了,一瞬間一動都不敢動。
屋裏其他人看見突然出現的楊高志也愣住了,幾個人都嚇得心裏撲騰撲騰地跳。這公社的公安咋真來了?這又是來抓誰的呀?
「老周家出來個男人!」楊高志對一屋子傻住了的女人和孩子大聲說道,抹了一把鬍子眉毛上的的霜,又拍打了一下身上落的雪粒子,索性不進屋就在這說了。他待會兒還得跑好幾個地方呢,進屋雪一化,待會兒再一凍,那可有他受的了。
「爹!」周玲扔下燒火棍就往屋裏跑,「公安又來了!又來咱家抓人來了!」
周春發塔拉着鞋兩腿打顫地走了出來。
「趙滿桌拿孫女換親,迫害婦女,破壞男女平等,搞封建大家長,罪名屬實,公社革委會把她定為壞分子!明天在公社大院和其它黑五類分子一起開批鬥大會,你們家大人都得到場陪斗!記住了啊!少一個都不行!公社批鬥完再各個屯子批鬥遊街,你們家也得出個人陪斗,你們商量商量誰去吧!」
楊高志說完就走了。老周家這壞分子的帽子都扣上了,就是跟沈首長有點關係,那人家也得馬上跟他們劃清界限了,還有啥好說地。
周家人都傻了。以後他們就是壞分子家庭了。明天還得去公社陪斗,在全公社社員跟前丟人吶……
楊高志剛走到院子當中,就被從外面氣喘吁吁跑回來的周春喜給攔住了。
「楊同志,我娘這就給定了壞分子了?咋這麼快呀?我們不告我娘了呀!我是大丫他爹。我能做的了她的主,不告了,我都去找她了,她馬上就回來。她不告了,別批鬥我娘,我求求你們了!」周春喜抓住楊高志的袖子,急切地說着。
「你以為政府是你們家的?你說告就告,說不告政府就得放人?」楊高志一把抽回自己的袖子。不耐煩地甩了一下,「帶了壞分子的帽子還想摘下來?做夢!趙滿桌已經被人民群眾打倒,再踏上一萬隻腳!她就老老實實改造自己贖罪吧!」
周春喜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緊緊抱住楊高志的腿,手腳都哆嗦起來,「我求求你!別批鬥我娘!我們不告了呀!她那麼大歲數受不了啊!」
「放開!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你娘是個壞分子,你們一家都不是好東西!再敢纏磨我,你們一家都抓起來!都戴帽子批鬥!」楊高志衝着擠在屋門口探頭探腦的周家人狠狠地一揮手。
「大樂、二樂趕緊把你二叔拽回來!」周春發嚇得聲音都開始抖了。
周富和周軍磨蹭着不敢上前,周春喜自己鬆開了手。他脫力般地攤在了地上。嘴裏念叨着:「我們不告了,不告還不行嗎?」
楊高志騎着自行車走了,他還有好幾家新定的黑五類分子要通知。還得把全公社的老帽子都揪出來陪斗,這回公社的批鬥大會由他籌劃,他可是第一次承擔這麼重要的任務,卯足了勁兒要把它辦大辦好!爭取把影響擴大到最大,到時候要是在縣領導那裏掛了號,那他說不定就能有機會調到縣裏工作呢!
周家屋裏坐着的寥寥幾個客人也走了。本來他們就不願意來,是周春發又拉又拽他們卻不過面子才勉強來觀禮的,現在婚禮也舉行完了。周家又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還哪有心思在這吃這個飯。
況且周家現在是戴了壞分子的帽子了,還是躲遠點比較好……
本屯子的幾個人都走了,周家徹底消停下來。安靜得像個墳墓。
漚麻坑一個人都沒來,有幾個本屯子的姑娘想給徐春送親,一聽徐春嫁的是三家屯老周家,五個人里有三個都改主意不肯來了,老周家這是啥人家?別去了一個沒注意再給毒死。
剩下那倆被別人一勸也不來了。徐大力自個都沒來,拿着彩禮錢不知道跑哪去了。
周春喜在院子裏坐了一會兒。渾身發軟,眼發花。他前天晚上從干岔河出發,昨天晚上到家,吃了點飯就連夜去了東風鄉。好容易見着了李貴芝母女,口乾舌燥地勸周平去公社給說明白,他們不告了。
周平這孩子越長大越不懂事兒,咋能告發親奶呢!那親又沒換成,她咋就抓着這事不依不饒了呢?
周平一直沉默地聽他說着,最後問他:「爹,你都知道了?」
周春喜心火都急出來了,周老太太還給關着呢,這孩子不趕緊跟他回去去公社說明白了,還在這問這些沒用地幹啥!可是他為了說服周平跟他回來,只能耐着性子哄她。
「都知道了。你奶也不是故意地,她也是為了咱一家人過上好日子,你這不懂事兒勁兒地,咋能真去告你奶呀!趕緊跟我回去吧!」
「我要不來找我舅,要是不告我奶,就換給那個又殘廢又無賴的老光棍兒了,我妹給扔地上差點沒病死,現在一天還只能喝進去兩口麵湯,我娘差不點兒沒給嚇魔怔了,你真的知道?」
「你們這不都沒事兒嗎?」周春喜的火蹭就起來了,「咋一點兒孝心沒有呢!你奶都讓人家給抓進去了!我這都急死了!你還磨蹭啥呀!啥知道不知道地,等把你奶接回來再說!」
周平轉身就走了,直到周春喜離開都沒找着他們母女三人的影兒。
他是在那實在待不住了,周老太太還關着呢,他得回來看看呀!
說服周平的事兒改天再說吧,要不是去公社得周平自願,他把她綁去的心都有。
就這樣,周春喜拖着兩天兩宿沒睡覺的身體又趕回了楊樹溝公社,在公社大院外轉悠了好久。他才敢去問周老太太的情況。
一見到周老太太,周春喜的眼淚就下來了。
周老太太渾身騷臭,餓得奄奄一息,抓着他的手求他趕緊把她接回去吧。這關在小黑屋裏是要把她槍斃了吧?她咋老夢見黑白無常來接她呢。
周春喜被趕出小黑屋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他對不起他娘啊!他這是養了個啥閨女啊!他得趕緊去把周平整回來,就是綁也得把她綁來!
可剛走出公社大院,就聽到周老太太和另外幾個人被扣了帽子的消息。
周春喜的腿都嚇軟了,這扣帽子和批鬥還不一樣。這帽子一扣就是一輩子不能翻身了呀!
楊高志剛走?不行,他得給追回來,咋地也不能讓她娘扣上這個帽子!
周春喜一路狂奔到家,幸好楊高志半路又去了別的幾個屯子通知,要不然他怎麼也跑不過自行車呀,可到最後還是無力回天……
周春喜軟着兩條腿進屋,想讓家裏哪個女人做點飯給周老太太送去。可誰都不搭理他。
這都啥時候了,誰還有那個閒心做飯、送飯吶!
周春喜在廚房翻了一遍,聞着有高粱米飯的味兒,卻找不着飯。最後只能勉強煮了兩個半生不熟的地瓜給周老太太送去了。
周陽兄妹三人受這個消息的影響沒那麼大。
周陽和周晨畢竟還小。他倆並不能完全知道周老太太扣上這個黑五類壞分子的帽子對他們以後的生活會有多大的影響,而且他們在心裏已經畫好了一道鴻溝,完全將周家其他人阻隔在外。所以並沒真正覺得周老太太成了壞分子跟他們有多大關係。
周晚晚就更不在乎這個了。她正計劃着要離開周家呢,到時候周老太太的帽子對他們兄妹的影響就不那麼大了,而且她內心有着無比的篤定,只要他們兄妹好好的在一起,沒有什麼困難能難倒他們。
西屋的兄妹三人一點都沒有東屋天塌下來般的愁雲慘澹,正沒心沒肺地張羅着烤豆包吃。
豆包是劉二嬸兒給的,不管兄弟倆對他們夫妻的感情多麼矛盾,吃食不能浪費。
本來兄弟倆是商量着不要他們的東西。給他們送回去的。他們是善良,膽小也沒有錯,可對他們兄妹的善意是建立在對母親的慢待上的。心意他們領了,東西卻不想收。可後來一想到劉二嬸兒夫妻倆唯恐被人看見與他們有來往的樣子。就只能留下了。
不得不說,這小哥倆現在在母親的事上真是十分的敏感。因為有了周家人的前車之鑑,別人對母親有一絲的質疑他們都會不舒服。
把豆包烤軟,外殼還有一點酥皮,大黃米的外皮韌勁兒十足,豆餡兒又香又甜。三個人圍着火盆暖暖和和地吃了一頓加餐。
第二天一大早,周家從周軍往上的所有人就都去公社陪鬥了。周春發對這場批鬥會害怕之極,卻又不敢不積極。這種特殊時期,可不能出一丁點兒錯呀,要不他的前途就毀了!
所以一大早他就吆喝着全家人出發了。
徐春不用周春發吆喝,她比誰起的都早,早就燒好一大鍋熱水給大夥洗臉,又用昨天剩下的高粱米乾飯燙了稀飯,等東屋的人陸續起來,她都把院子掃完了。
王鳳英端起飯碗看了一圈也沒挑出什麼毛病,陰測測地盯了徐春一眼才開始吃飯,那眼神跟周老太太看兒媳婦如出一轍。
周娟今天也得去陪斗,周春發都說了,不是沒死嗎?死了抬也得抬着她去!少一個人人家公社革委會不得以為他們家不積極配合呀!
好在從昨天晚上開始,周娟的臉有了明顯好轉,身上的傷也消腫了,可就是疼,比傷勢嚴重的時候還疼。
可是傷勢明顯好轉,她說更疼了也沒人信吶!連王鳳英都偷偷勸她,躲不過去的,趕緊收拾收拾走吧!
徐春走在最後,路過廚房還忍不住整理了幾把柴火堆雜亂的柴火才緊走幾步跟上走在最後的周富。
周富看了一眼忙活了一早上的徐春,她最後上桌,飯菜吃了個乾乾淨淨,一根鹹菜都沒給她留下,她也只是沉默地收拾了碗筷,啥也沒跟他抱怨。
周富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徐春跟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我的彩禮都給我哥,夠他娶個媳婦了,我也算報了我爹娘的恩了,以後我一心跟你過日子。」
周富脫下自己的手捂子遞給徐春,她那雙手幾大塊凍瘡紅腫着,老繭比他這個男人還厚。
徐春在手捂子裏放了一個干豆腐卷大蔥,又塞回周富的手裏。
干豆腐是昨天要請賓客吃飯,去生產隊的豆腐坊拿黃豆換的,客人最後飯也沒吃就走了。準備的菜就都剩了下來,干豆腐有一大卷呢,拿一張也看不出來。徐春今早偷了一張,卷上大蔥偷偷帶着。一早就喝一碗稀飯,一個大男人咋能吃飽?
周家一向是自個顧自個,就是年幼的時候,周富也沒吃過周老太太分配之外的任何一口東西。他身下有弟弟妹妹要照顧,王鳳英又是個對孩子不走心的母親,哪會注意到周富吃不吃飽。
周富常年木訥缺乏表情的臉抖動了兩下,堅決地把藏着干豆腐的手捂子塞回徐春的手裏,自己一瘸一拐地擋在她的前面,讓她趕緊吃了。
周富的蠻力把徐春的手腕抓得生疼,她跟跟徐大力一樣黝黑粗糙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不滿,反而笑意盈盈。
周陽三兄妹起來的時候周家眾人都已經走了,東屋就留下了不用去陪斗的周紅英、周霞和周玲。
周晨在廚房做飯,周陽笨手笨腳地給妹妹洗臉梳頭。
周晚晚搖晃着小腦袋不肯讓她大哥荼毒自己的頭髮,「我今天不梳小辮了!」
周陽拿着那個在公社供銷社買的紅色發卡哄妹妹:「梳個小辮兒,再別上這個發卡,可好看了!」
周晚晚堅決地搖頭,一點都不肯心疼急得滿腦門汗的大哥。她大哥這審美,梳小辮就是一個衝天炮,還把又正又直作為最高標準,別個啥樣的發卡也好看不了啊!
周陽沒辦法,只能去找周晨求助。小二交代的這個任務他完成不了,他還是去燒火,讓弟弟來打扮妹妹吧!
周晨進屋,拿一條紅色的玻璃紗髮帶在妹妹頭上松松一繞,就是一個蝴蝶結髮箍。蓬鬆的小髮捲里紅色的蝴蝶結喜慶極了,再換上帶繡花領子的小罩衫,周晨忍不住把妹妹親了又親,年畫上的娃娃也沒自個妹妹好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