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晚在親戚眼裏一直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小姑娘,平時對人禮貌貼心,脾氣非常好,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不多。
誰都沒想到,她生起氣來會是這樣伶牙俐齒不留情面。
李淑華和李老太太被一個孩子這樣教訓一頓,一時無言以對。李淑華愣了一下忽然趴到李老太太懷裏放聲大哭。
「娘呀!你看看,我說人窮沒親戚,你還罵我腳上的泡都是自個走地!我要是有錢有勢,這么小個孩子,她敢這麼跟我說話嗎!?」
「我老糊塗了啊!是我老糊塗了啊……」李老太太拍着李淑華的背,落寞地自言自語,不知道是在跟誰說話。
躲在窗外偷聽的古桃和古杏看到這個情形,趕緊跑了進來。
古桃十九歲了,皮膚白皙,眉眼明麗,身材高挑,已經出落成一個非常漂亮的大姑娘了。
她進屋就側着身子坐在李老太太身邊抹眼淚,手絹半捏在手裏,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哭都像是在演話劇。
她連着考了三年高中,學習成績不好,在公社*澤東思想宣傳隊卻混得風生水起,這些年別的沒學會,怎麼扭身段擺造型卻是非常精通的。
就是不知道這種時候她擺造型給誰看了。
古杏長得像古祥,十四歲了還不知道打扮自己,再加上五短身材,五官扁平,皮膚黑黃,跟古桃站在一起對比非常強烈。
「你們比地主老財還壞!有錢就知道自個吃香的喝辣的!一點都不可憐貧下中農!你們等着!我要揭發你們!批鬥你們!」
「小杏兒!別胡說!」李老太太厲聲打斷古杏,「這話是能隨便說的嗎?!你給我過來!老老實實坐着!」
周陽看着炕上那四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有些發怔。這是跟母親的關係最為親近的四個女人了吧?可為什麼他一點都不覺得親切熟悉,反而這麼陌生呢?
沈國棟把周晚晚攬在懷裏,慢慢地輕撫她的背。動作輕柔緩慢,一下一下,無限耐心。
好似他會這樣一直安慰她,給她溫暖和力量,永遠都不會離開。
周晚晚僵硬地站在那裏,她不是生氣。只是覺得心冷。
她帶着濃重的怨氣重生,這些年一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被心裏的黑暗反噬。
她想讓自己真正相信這個世界有美好的情感,也讓自己發自內心地去嚮往這些東西,可是走出家門。她面對的總是失望。
這一刻,周晚晚忽然明白,她沒必要被所謂的善良和親情綁架,更沒必要為了這些人去退讓隱忍。因為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的人不會忍心委屈她,更不會要求她去退讓。
而不把她放在心上的人也不值得她去為他們做任何犧牲。
周晚晚僵硬的脊背慢慢放鬆。最後輕輕地把頭靠在了沈國棟的肩上,「沈哥哥,你沒發脾氣。」
「嗯。」沈國棟微微帶着磁性的鼻音此刻充滿了安撫人心的力量。
「沈哥哥,謝謝你。」謝謝你對我們的尊重和信任,謝謝你願意一直把我們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保護着,謝謝你的陪伴和安慰。
「傻瓜。」沈國棟溫暖的大手握住周晚晚細瘦單薄的肩膀,笑容從眼底慢慢湧上來。
在認識周晚晚之前,沈國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笑起來會那麼明亮。
是的,不是漂亮,是明亮。像是她心裏有一顆小太陽。溫暖從內心湧上來,先到達眼底,然後蔓延開來,讓你看得心裏又軟又暖,想靠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人人都說周晚晚是個幸運的孩子,沈爺爺救了她的命,沈國棟把她捧在手心裏保護。
可是只有沈國棟知道,他才是真正幸運的那個人。
跟周晚晚兄妹生活這些年,他得到了很多很多東西。也學會了很多很多東西。其中最讓他驕傲的,就是他也學會了先從眼睛開始的笑容。
這樣任溫暖笑意從心底湧上眼睛,再蔓延開來的笑,只有得到了有很多很多的愛。體會到很多很多溫暖的人才會擁有。
所以,小丫頭,不要對我說謝謝,我也不對你說。
你給我的東西一個謝字根本承載不住。
李老太太慢慢緩過神,開始跟周陽講道理,「姥姥不是老糊塗了。姥姥知道這事兒你們受委屈。可是你們都是姥姥的孩子,哪個受苦姥姥這心都貓抓一樣難受啊!
這點錢,對你們來說也就是給囡囡買幾件衣裳的錢,她那麼多衣裳,穿兩回就忘了,小孩子又是長個子的時候,幾個月就小了,衣裳壓箱底就再也不會拿出來。
囡囡兩年不做新衣裳能咋樣?你想沒想過,囡囡兩年的新衣裳就能換小桃兒和小杏兒一輩子不受苦啊!
你們都是姥姥的孩子,姥姥一樣疼啊!可是姥姥心裏總得分出個輕重緩急來呀!不是姥姥偏心眼子,是小桃兒他們這事兒確實是比囡囡的重要啊!」
周陽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耐心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李老太太:「姥,您一直說我們都是您的孩子,您是一樣疼,所以才會想讓我借錢給我大姨。
可是你想沒想過,我大姨他們在我心裏跟囡囡根本不能比。
就像鬧大災的時候,您有一碗飯,您看我大舅他們餓了,自己一口都不吃,也會心甘情願地給他們吃。可是如果普通屯鄰家的孩子來了,隊長對您說這孩子也餓了,他也是孩子,他比你自己的孩子還餓,你把飯分給他半碗吧!您會分嗎?
您會讓自己的孩子吃不飽,把飯分給別人家的孩子嗎?
您現在就是那個隊長,您覺得自己做得公正,我就是您,您說我會怎麼辦?
況且,在我們幾個心裏,我大姨連普通屯鄰都比不上,說她和古桃跟我們兄妹有仇都不為過!
姥,您在想着一碗水端平的時候先替我考慮一下,在我心裏,誰才是最重要的?我會為了誰掏心掏肺?」
李淑華放聲大哭,李老太太徹底沉默了下來。
古桃從手絹里偷偷瞄了好幾眼專心哄周晚晚高興的沈國棟,卻沒得到一絲回應。
周陽帶着周晚晚和沈國棟出來了,已經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這種情況,今天就是李老太太毫無芥蒂地對周晚晚,周陽和沈國棟也不放心把妹妹一個人留在李家了。周晚晚也不想留在這。
今天如果她留在李家,等待她的就是被圍觀,然後聽李淑華、王立芹之流的各種怪話,酸話,還不如去接受大舅舅的勞動改造痛快呢。所以周晚晚決定跟哥哥們去北河套。
周陽和沈國棟剛從李家出來,就看見墩子和周晨站在不遠的路邊等他們。
「你倆咋沒走?」周陽緊蹬幾下來到他們身邊問道。
周晨一下跳上墩子的自行車後座,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出發,「等你們一起過去。」
周晨和墩子也是不放心李老太太要說的事。
周陽簡單地把事情的經過跟周晨兩人說了一遍。
「呦!咱家小兔子也會咬人啦!」周晨一聽妹妹為了幫大哥竟然急得都跟人吵架去了,又高興又自豪,伸手去摸坐在周陽車上的小捲毛。
周晚晚伸頭給她二哥摸,非常驕傲,「我幫大哥吵架了。」
「吵得好!等中午回去他們要是不服,二哥再去找他們吵一架!讓他們再也不敢來招惹我們家小兔子!」
「不許叫我小兔子!」周晚晚沖周晨呲她的小白牙,上次叫捲毛兒小狗就叫了好幾年,這次又來個小兔子!她不是又得當好幾年兔子?
「快跑快跑!」周晨趕緊拍墩子厚實的背,「小兔子要咬人了!」
墩子像被狠踩了一腳油門的發動機,腳下生風,嗖嗖往前沖。
「囡囡,你等着,我幫你把他們給追回來!」沈國棟也躥了出去。
「我們追不?」周圍問妹妹。
「不追!」周晚晚壞笑,「讓他們先去,多干點活兒!」
果然,等周陽帶着周晚晚手裏捏着一把野花慢悠悠趕到北河套的時候,周晨他們三個已經脫掉襯衫,穿着跨欄背心打了一行土坯了。
打土坯蓋房子是這個時候北方最常見的一種建築方式,土坯是用黃泥摻上麥稈做的。
先在黃土裏摻上鍘碎了的麥杆兒,用水和成泥,放在陰涼的地方醒幾天,然後再活一遍,就可以打土坯了。
土坯模子是一個用木板釘的方形框框,先把模子沾上水,放在地上,把黃泥填進去,抹平,一提模子,一塊濕土坯就打好了。
打好的土坯就放在原地晾曬,兩三天以後就能成型,然後豎起來接着曬,曬到七八成干,就可以碼成一堵帶通風孔的土坯牆,放在那讓它慢慢干透了。
干透的土坯就可以代替磚來蓋房子了。
這個活每道工序都非常費體力,一塊土坯濕着得有十多斤,打一天,大男人都腰酸背痛。所以做這個活兒的基本沒有女人。
可是周晚晚卻在河套邊上看到了李葉兒和李芽兒的身影。他們也和這群男人一樣,和泥,挑泥,脫坯,麻利乾脆,不知疲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