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的職業素養
微弱的光照下,傅辰那雙眼宛若蒙上了一層柔光,邵華池愣愣地看着地面,背上是不輕不重的拍着,對方的聲音帶着一種魔力,能讓暴躁的情緒得到安撫。心理諮詢師在入行前,都會在咬字、語速、聲音、聲調等方面進行專業培訓,職業關係之後能遇到各種各樣的患者,首先就要做到能讓對方心靜,才能進行正常對話,再慢慢引導患者深入了解。
喊叫狂暴漸漸停止,在這個完全稱不上好的環境中,兩人的相擁似透着一股溫暖的氣息。
傅辰將人帶出柴房時,溫和地說道:「轉過身去,不准看。」
邵華池歪着腦袋,痴纏着傅辰,傅辰格外有耐心地重複說了一次。
確定邵華池不會看到這暴力的一面,傅辰溫和的表情卸了下去,走向柴房裏面。
宮裏基本不燒柴,因怕走水。除了膳食房與一些主殿小廚房外,幾乎連煙囪都找不到幾個,是以擁有小廚房的重華宮曾也繁華一時,只是現在小廚房暫時閒置了,這柴房自然一起廢棄了,多年不修繕,變得破舊不堪。
來到柴房內,傅辰銳利的目光仿若一隻獵豹,在黑夜中散發着冰寒的光芒。
深吸一口氣,一條腿抬起,猛地踹向那破舊的木板門。
啪啦!
木板門發出悲鳴,傅辰出腳的速度快速狠厲,又重重來了幾下,那門才不堪重負倒下,看着就像是邵華池發了瘋自己踹的。
他不可能像上次那樣,當什麼都沒發生,再把邵華池塞回這樣的地方過一天一夜。
那聲巨響,讓原本呆呆的邵華池忽然抱頭蹲下,有些怕傅辰,那麼溫和的人,居然也有如此兇悍的一面。
傅辰也不管邵華池的戰戰兢兢,帶着他直接進了主殿,比起上次邵華池整個人更為畏縮,弓着背坐在原地,連椅子也不敢坐實,只敢屁股稍稍沾着點,好似隨時能從上邊摔下來。
傅辰摸了一把那亂糟糟的發頂,將人摟在懷裏梳理着頭髮,邵華池才漸漸擺脫對傅辰的陰影,又親近了起來。傅辰打了盆清水,才一天不見邵華池那頭髮卻好似全打結了,沾了點水拿帕子清理了一下上邊的灰塵雜物。又點了根蠟燭,仔細觀察他的臉,還沒等傅辰湊近,邵華池就好像覺得格外難堪,居然側頭胡亂推搡着,不住往後仰不願給傅辰看,「嗚嗚嗚…>
傅辰輕笑,看着那半邊鬼面,「當自己狼嗎,嗷什麼嗷。」
邵華池還在躲,不敢看傅辰。
&來還沒完全傻了,別遮了,我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傅辰硬是扒開邵華池遮擋的手,檢查傷口。
面對一個傻子的時候,他才覺得,這宮裏的日子並不是那麼難受,至少他可以當個正常人不是,能用「我」來自稱。
這次過來前,問王富貴摳了點傷藥用油紙包着帶過來,幸好用得上。邵華池臉上的毒瘤破了,裏邊的膿水和血水流幹了,那傷口上坑坑窪窪,有的結痂有的潰爛得更厲害。
&天晚上是不是很痛?」邊清洗的時候,邊輕問道。
邵華池聽不懂,但他很安靜,大約是記起了這是之前幫過自己的人。
傅辰撒了些藥粉,又塗上膏藥,全程都很輕,生怕弄痛邵華池。
傅辰準備離開前,再一次將所有自己來過的痕跡去掉,又掰着糕點餵他吃,初夏很多吃食容易發餿,他特意問老八胡要了不容易壞的。
邵華池吃得狼吞虎咽,看樣子是餓狠了。這次帶來的糕點數量是之前的好幾倍,傅辰來的時候胸口都是鼓鼓的,也幸好沒人會注意一個小太監的穿着如何不得體。
將剩下的放到一個不顯眼的抽屜里,帶着邵華池認了地方好幾遍。
&無法每日過來,以後遇到他們,你能躲就躲,餓了就吃我放在這裏的糕點。」又做了個吃的動作,看到邵華池傻傻點頭,傅辰忍不住捏了捏那如玉的另半張臉,就是不在乎長相的傅辰都覺得好看的不得了,繼承了麗妃那張國色天香的臉。
也不知邵華池聽進去沒,將他帶去床榻,給他蓋上薄被,像是上輩子對兒子那樣,說着床頭故事。傅辰的視線停留在邵華池那張懵懂單純的臉上,他曾在床頭也這樣看着另一個人入睡,目光越來越悠遠,恍若隔世……
他曾說了六年床頭故事,每日必早睡的他可以搜索全世界各種各樣的童話故事到半夜,只會西式料理的他可以下班回來潛心研究中式三餐,工作勞模的他可以為了接送兒子上下學天天遲到早退。
傅辰永遠都記得接到兒子出車禍的消息時,天塌下來的感覺。那是妻子離世的第二個冬日,積雪堆在路邊,化雪的日子格外冷,是刺入骨髓的濕冷。太平間冰寒而蒼白的燈光照在兒子血肉模糊的身上,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過去把那四分五裂的肢體一針針再縫合在一起,也不記得怎麼收拾兒子生前的物品,記憶始終停留在那隻放着兒子骨灰的木盒子,青灰色的天空,和冰冷堅硬的墓碑。
幼年時,親戚總說他克父克母是天煞孤星的命,他抗爭過不服過也叛逆過。
直到上輩子最後那幾年,他也總在想,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不哭。」斷斷續續的聲音,像牙牙學語,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碰到自己的臉上。
傅辰忽然驚醒,摸了下自己的臉,什麼都沒有,再看向說話的邵華池,這大約是傻了以後的七皇子第一次開口說話。
心中一暖,他微微笑了起來,「我沒哭,哭是需要眼淚的。」
邵華池胡亂摸了摸傅辰的臉,果真一點濕意都沒有,再看傅辰那雙眼,再也沒有那令人哀慟的情緒,奇怪地望着傅辰。
傅辰像哄兒子似得,在他眼中這個智商退化到幼兒的皇子,和孩童差不多,一手輕搭在對方的被子上,「睡吧,上次的曲子還想聽嗎?」
外面完全暗了,暖黃的燭光靜靜照在傅辰的臉上,傅辰輕哼着曲子,他的語速溫柔緩慢,溫馨的氣息流淌在這空曠的宮殿中。
直到離開的時候,本以為邵華池已經睡了,卻忽然驚醒,拽住了傅辰的衣角。
傅辰一愣,看着一點睡意都沒有的邵華池,讀懂了他的意思,「你不想我走?」
邵華池挪了過來,沒毀容的半張臉蹭着傅辰的衣服,很是不舍,像是一條小奶狗。
他好像想起了上次傅辰離開後發生的事情,今日就是睡都不敢睡。
也許是察覺到邵華池的心情,傅辰摸了摸他的頭髮,「那我……」
忽然,院門外響起一道開鎖聲,糟糕!
邵華池也聽到了,他「啊,啊啊,躲!」叫了起來,似乎在叫傅辰快點躲起來。
傅辰快速閃進房間裏唯一能藏人的床底下,看着兩雙腳前後出現在視線中。
然後就是邵華池掙扎的聲音,還有太監的咒罵,傅辰從聲音聽得出來,就是之前的馬臉太監和瘦太監。他們似乎給邵華池嘴裏塞了什麼,傅辰只能聽到嗚嗚的聲音,再然後就只能看到他們硬是把人拖走。
從他們的隻字片語中,能分析出,似乎是去皇后的長寧宮。
從皇后分給邵華池重華宮就能看出來,這位皇后私底下如何折騰,都不可能在明面上苛待七皇子。
傅辰望着空無一人的宮殿,緩緩走了出去。
也許就像邵華池曾經在掖亭湖邊說的,「我以為,你會當做沒看到。」
傅辰看着宮門,自言自語道:「我只能當做沒看到。」
——晉.江.獨.家.發>
到最後,傅辰也沒把那只在湖邊撿到的鞋子給邵華池確定,或許僅僅因為,他希望那只是個巧合。
傅辰來到儲秀宮西側廊廡下,過幾日競選的秀女來了這兒就要熱鬧了,現在卻還是空的,這裏離宮女所住的隴虞西十二所比較近,西十二所是沒有被分配的宮女集體住的地方,而隴虞是當初建都時,這塊地域的地名。晉朝慣用東西劃分界限,以皇宮為例,養心殿和長寧宮為中心軸,西所分為十二,內務府六監、敬事房、姑姑所、膳食房、監欄院等十二處區域,東所亦分十二,後宮各院、御花園、皇子住處、太子的東宮等十二處區域。
傅辰到的時候,梅姑姑已經在那兒候着了。梅珏看到傅辰,輕巧的步伐走近,宮裏頭的宮女儀態中,就要屬這些姑姑們最為標準,輕、柔、巧,舉手投足都是極為賞心悅目的,笑不露齒,聲音總是輕輕柔柔的。
梅珏左右看了下,輕聲道:「還以為你不來了,這幾日咱那兒有些忙不過來。」
&不住姑姑,中途轉道去了膳食房,耽擱了。」傅辰自然也知道,梅姑姑說的大選的事兒,這些宮女到時候都要分配到各宮小主那兒,包括他們監欄院也要去一些人伺候新主子,梅姑姑這是在加緊訓練小宮女們。
梅珏也知道膳食房的老八胡,私下裏很愛找傅辰嘮嗑,聞言也不奇怪,「來了就好。聽聞那李爺越發不得勁了,愣是拖了關係出了自個兒的院子,正四處找人撒氣,你可小心些,他現在看誰都不順眼,瘋狗似的。還記得那葉辛嗎,你頂了他的職伺候慕睿達,那葉辛今日被他抽了好幾個皮笊籬,那臉腫得老高,都看不出形了。我怕夜長夢多,連夜讓人取了些,你看可夠?」
耳光是赤手打臉,而皮笊籬就是帶上特製手套打臉,打了後,表面上看不出來,裏頭卻是出了血的,是比較狠辣的一種懲罰人手段。
梅珏打開一紙包,裏面是傅辰曾在監欄院外囑咐她去辦的,剛摘下來的幾株烏頭,她只打開了一下,就馬上合攏,塞進傅辰手中。
傅辰點頭,兩人這是約好的私下碰面,不宜長待。
傅辰將紙包塞入胸口,正要離開卻被梅姑姑喊住了,原來是西十二所今日下了差後,所有人都幫着小央做糖,雖說菜戶只是個名分,但下人能慶祝的事兒太少,難得出了件,一大早小宮女們就去了膳食房要了些邊角料和麥芽糖以及芝麻,自己搗鼓着做糖分食給熟人,大傢伙兒都喜慶一下。
傅辰進西十二所的時候,裏頭走過小宮女說說笑笑的,看到傅辰就打起了招呼,大家平日都見過,是識得臉的。梅姑姑走進裏邊,沒一會傳來一陣鬨笑聲。小央紅着臉捧出了十幾袋用紙包好的芝麻糖交給傅辰,「傅辰,麻煩你分給監欄院的大家,謝謝……謝謝他們平日裏對富貴的照顧。」
小姑娘紅着臉,把一個繡好的荷包遞給傅辰,上面繡着清雅的蘭花,針線很是考究,是用了不少心思的,「這個是給你做的,謝謝你總是幫富貴上差。」
其實古代女子送給異性荷包,並不僅僅用來表達愛慕之情。第一種是用來裝物的,比如鏡子、煙葉等,第二種是節日作為禮品送於親友和孩童,也名香包,第三種用於定情,為定情信物。
小央送他的,自然只是為了表達謝意,王富貴的差事是監管新太監的淨身,以他商人的出生又是宮裏的老人,完全可以換個差事,但他始終沒換過,他自己是無奈進宮的,用他的話說就是想要給那些新人在閹割後一些安慰,至少心裏頭讓他們舒服點,平日多照顧點,有時差事多沒法去監管的時候就會讓傅辰替上。
傅辰抱着一堆糖來到監欄院的時候,格外熱鬧,到處都是在擦窗,打掃的整理物品的,宮裏也是有大掃除的,每個季度一次,定時定點,一般都在下差後半個時辰。大約要掃除個好幾日等到掌事太監檢查完畢,才算完事兒。一般大型慶典的時候各宮各殿都是需要額外掃除的,大選也算是喜慶事。
傅辰來將糖放在簟席上,也加入到掃除中,弄好了今天的打掃份額,所有人累趴了,躺着吃着嘴裏的糖,不停開着王富貴的玩笑話,說說笑笑,這也是他們每日最開心的時候。
這時候,葉辛腫着半張臉,齜牙咧嘴地往裏頭探頭探腦,屋內氣氛一下子凝結了。
&呵,吃得挺暢快的。」葉辛皮笑眼不笑。
&辛,你管不着,有時間還是多伺候伺候你家李爺吧。」唯有楊三馬這個即將升正四品內侍太監,才能與葉辛嗆聲,他一把拉住傅辰的手,公然與葉辛撕破了臉。
葉辛在聽完楊三馬的話,整張臉都扭曲了,好一會才堆起了笑,略過楊三馬,對着王富貴意有所指,「能吃也就現在了,多享受享受吧。」
&什麼意思!」王富貴忙跳了起來,怒目而視。
葉辛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只是那張腫起來的臉,看上去有那麼些面目可憎,「傅辰,出來一下。」
王富貴等人阻止,葉辛笑了起來,「是李爺的吩咐,你們和我說道沒用。傅辰,還要我叫第二遍嗎?」
傅辰安撫住其他義憤填膺的小太監,笑道:「你們先吃着糖,待我回來可不能都吃完了,我還沒嘗富貴多少喜氣!」
兩人走了出來,傅辰看着葉辛,對方也瞧着他,半晌笑了出來,「我說也不知你是走運還是倒霉,你是怎麼得罪了李爺?」
李爺說的自然是李祥英。
&說吧,葉辛,我們之間也不必拐彎抹角。」
葉辛嘆了一口氣,「你他媽真當我想害你?我是看你哪裏都不順,可也沒真要你死的地步。」
傅辰看着他,並不搭話,這謹慎又不輕信任何人的勁兒正是葉辛最忌憚的。
他也收斂了臉上的惋惜,冷聲道:「李爺向劉爺薦了你去侍膳,萬歲爺那兒。」
晉朝有一種高薪高打賞高風險的太監職位,叫侍膳太監,這類太監大多無品級,侍膳的司膳太監由內務府調配。
李祥英本就是在內務府當值的,他的頂頭上司就是劉縱,也就是那位給傅辰驗茬的總管太監,前些日子發作了陳作人等一批太監後,監欄院的人手少了,一下子也沒那麼快填補空缺,那侍膳的太監輪班後今日就空了出來。
空出來自然要找人頂替上,一般情況下,侍膳都是一些得罪了某些人的太監被頂上去的,還是個沒處說理的職。
小太監一人上幾份差事是常見的事,總有人手調配不了的時候。
今兒個剛從自己院子裏被放出來的李祥英,聽到這事兒,就向劉縱推薦了傅辰,劉縱對一個小太監沒什麼印象,自然無不可的點頭應下了,便有了如今葉辛過來請人的事。
侍膳,簡單點說,就是在皇帝入口前,先為皇帝吃的膳食試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