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城是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
李績麾下的兩萬兵馬留在高句麗的國土上,李世民不是讓他們留下來攻城或守城的,他們的任務是狙敵斷後,慶州城的得失,泉蓋蘇文沒看在眼裏,同樣的,李績和李素也沒看在眼裏。
可以說攻下慶州城最大的收穫便是解決了兩萬將士的糧草問題,能解決這個麻煩已是極好的了。
慶州官衙內,李績和李素迅速定下了戰術。
接下來將是一場突襲戰,戰略的目標是泉蓋蘇文所部後軍糧草,跟靺鞨騎兵突襲唐軍後勤如出一轍,然而,這也是一場異常艱險的惡戰,兩萬兵馬突襲十五萬,無論襲擊發動得多麼突然,敵人猝不及防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炷香,當敵人反應過來後,兩萬唐軍便面臨着數倍於己的敵人,他們將會嚴陣以待,彼此以性命相拼,兩萬唐軍最後將會犧牲多少,李素也不知道。
走出官衙大堂,看着堂外廊下四處佇立和巡弋的將士,李素的心情忽然變得很沉重。
所謂人生最無奈的時候是最無能為力的年紀遇到最想呵護一生的女孩,這不過是人間小愛,此刻李素覺得最無奈的是,這些生命還在眼前鮮活着,過不了多久或許會成為一具具冰冷的屍首,而李素明明知道會發生什麼,卻無力阻止這些生命的逝去,包括自己。
方老五急匆匆迎面走來,附在李素身邊輕聲道:「公爺,那個高句麗女俘虜有動靜了!」
李素神情一凜,壓低了聲音道:「她有什麼動靜?」
「自從公爺說過放開對高句麗女俘虜的監視,咱們兄弟皆放任她在大營四處走動,只是暗中監視她,無論她去哪裏,她的身後少說都有兩三個弟兄悄悄盯着,這些日子從未干涉過她的自由,這女子約莫覺得自己真的自由了,有本事瞞天過海了,就在剛才,這女子發現咱們大營將士正在收拾行裝,於是問了一句,知道咱們要開拔突襲泉蓋蘇文後,她假裝出營帳透氣,在大營邊緣與一個中年男子碰頭,兩人隔着大營柵欄飛快說了幾句話,然後裝作沒事似的回了營帳……」
李素眼睛一亮,等了這麼久,高素慧終於露出破綻了。
「那個與她碰頭的男子抓住了沒?」李素急忙問道。
方老五點頭:「抓住了,那男子與高素慧說過話後,便馬上掉頭進了營外的山林里,裏面栓着一匹馬,男子上馬後便待往東面跑,咱們的弟兄在林外的小道上設了絆馬索,將那男子抓住了。」
「審了沒?」
「鄭小樓正在審。」
「高素慧不知情吧?」
「不知,抓人時咱們的弟兄都是避開她的,此時她的表情仍很平靜,顯然並不知道與她碰頭的男子已落入咱們手中。」
李素露出了笑容:「叫鄭小樓抓緊時間審,一定要從那男子口中掏點東西出來!」
「公爺,那個高素慧如何處置?」
「先不動聲色,看鄭小樓那邊能問出什麼來。」李素臉上的笑意愈發深了:「我早說過,這女子的來歷不簡單,她絕非什么女刺客,當初行刺陛下被咱們活擒,我至今覺得有些蹊蹺,今日終於要水落石出了。」
…………
兩萬唐軍整頓行裝準備開拔時,鄭小樓卻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被抓住的那個男子嘴很硬,而鄭小樓刑訊的手段太狠,男子沒撐過半個時辰便被鄭小樓弄死了,一句話都沒掏出來。
李素很無語地看着鄭小樓,鄭小樓站在他面前,臉上也露出難得一見的赧然之色,顯然很羞愧。
二人對視沉默良久,李素長長一嘆,道:「小樓兄,你下手就不能輕點兒嗎?這個棒子對咱們很重要,你把他掰彎了我不反對,但你不能把他掰斷了啊……」
咦?好像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鄭小樓臉上赧然之色愈深,忍不住辯解道:「我只用了兩樣手段,他便熬不住了,彼國人之脆弱,實令我驚詫……」
驚詫你妹,你根本就是太變態了好不好……
方老五在旁邊一臉愁色:「這可怎麼辦?咱們好不容易逮住了一條線索,現在又斷了,公爺,那女子留着是個禍根呀,不如除掉她,以絕後患。」
李素沉吟片刻,臉上忽然閃過一片殺機。
「我的耐心已耗盡,該到最後攤牌的時候了,你倆隨我走,稍停見我眼色行事。」
對一個女人下殺手,李素內心很彆扭,但如今正是深陷敵境內外交困之時,方老五沒說錯,這女人若再不說實話,只能除掉了,李素肩上還擔着兩萬條袍澤將士的性命,重任在肩,容不得他有半分仁慈。
高素慧被安排住在城外大營內,李素和方老五鄭小樓走進營帳時,高素慧正靜靜跪坐在帳內做着針線活兒,見李素三人進帳,高素慧一愣之後趕緊行禮。接着高素慧神情一愣,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李素的表情與往日不同,正一臉殺氣騰騰地注視着她。
「公爺您……」高素慧訥訥問道。
李素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在她面前盤腿坐下,然後盯着她的眼睛,冷冷道:「相信你已知道,我軍馬上要開拔,開拔做什麼呢?要去偷襲泉蓋蘇文所部,此戰兇險,關乎我軍兩萬人的性命,所以開拔之前,我必須要見見你,跟你聊聊人生,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咱倆最後一次聊人生了。」
高素慧滿頭霧水地看着他:「公爺說的什麼,奴婢聽不懂。」
「聽不懂是吧?沒關係,我說,你聽,盡你最大的努力理解我的話,理解不了也沒關係,我不在乎你懂不懂,因為我已沒有耐心了。」
高素慧神情微動,掩飾般垂頭不語。
「剛才我說過,我軍兩萬兵馬傾巢而出,去偷襲泉蓋蘇文的後軍,此戰很重要,關乎我大唐主力能否安全撤回國境內,也關乎斷後狙敵的兩萬將士的生死,我對你一個俘虜說這個你是不是聽不明白?或者說,你假裝聽不明白?沒關係,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剛剛大將軍下令準備開拔之後,將士們還在大營內收拾行裝,但我軍的動向已泄露出去了,高姑娘,你猜猜我如何知道的?」
高素慧聞言臉色一白,整個身子明顯繃緊了,顯然此刻她已緊張惶恐之極。
李素身後,方老五和鄭小樓面無表情,冷冷盯着她的臉,悄然按住了腰側的刀柄,蓄勢待發。
李素的神情卻很悠然,而且居然朝她笑了笑。
「高姑娘,雖說你是我的俘虜,可我從來不曾虐待過你,自從抓住你後,我對你一直都是很客氣的,沒讓你受過半點刑罰,也沒餓着你凍着你,這些日子你住在大營里,就算不是賓至如歸吧,至少也應該是歲月靜好,吃嘛嘛香,你看,我對你夠真誠了吧?可是高姑娘你,卻對我不真誠呀……」
高素慧顫聲道:「公爺您說的什麼……奴婢真的不懂。」
李素盯着她的臉,嘆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耶?當初抓住你時你曾說,你是安市城楊萬春養大的刺客,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果真是楊萬春豢養的刺客麼?這一次我希望你想清楚再回答,因為答錯了可能會要命的……」
鏘的一聲,身後的方老五橫刀出鞘,刀尖指着她,厲聲喝道:「說!」
高素慧嚇得渾身一顫,臉色愈發蒼白,卻仍咬着牙道:「奴婢本是公爺的階下囚,公爺若欲除我,任殺任剮便是,何必煞費心思尋藉口!」
李素悠悠笑道:「不容易呀,這般時候了,居然還咬死不承認,你是不是整天活在戲裏?這些日子我一直在陪你演戲,不過如今已是我軍的緊要關頭,我已沒耐心陪你演了,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話嗎?如果我們運氣不好,即將全軍覆沒之時,我會先砍了你,拉你陪葬,現在,似乎到這個時候了,高素慧,別怨我,生在亂世,我沒有選擇,而你,也該認命。」
說完李素起身,神情蕭瑟地嘆了口氣,朝鄭小樓道:「一劍斃命,手法利落點。」
鄭小樓點頭,然後拔劍。
隨着利劍出鞘的聲音,高素慧身軀顫抖得愈發厲害,看着李素決然背對着她的身影,高素慧眼中蓄滿了淚水,她知道,這一次李素是真的動了殺機。
一股悲涼的情緒瞬間充盈着她的心,其中還帶着幾分連她都不曾發覺的幽怨與……委屈。
鄭小樓手中的劍慢慢指向她的脖頸,劍尖很穩,正對着脖頸處的靜脈,鄭小樓目光冷酷,毫無憐憫,他永遠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劍尖慢慢靠近,下一刻,或許便是高素慧香消玉殞之時,而李素卻一直背對着她,似乎不忍看到玉人橫屍的血腥場面。
「公爺,我有話要說!」
劍尖即將觸碰到她雪白的脖頸之前,高素慧終於開口了,說完便淚如雨下。
李素仍背對着她:「說,我聽着。」
高素慧猶豫片刻,低聲道:「請公爺轉過身來。」
李素皺了皺眉,轉身看着她。
很奇怪,一個人臉上的表情竟然能在瞬間完成截然不同的變化。
高素慧以往在李素麵前的表情一直都是很冷淡的,就算服侍李素衣食住行的過程里,她也帶着被強迫的不甘與屈辱,慢慢的,在李素的印象里,她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個忍辱偷生的階下囚。
可是現在,高素慧的表情慢慢有了變化,說不上來哪裏變了,眉眼仍是同樣的眉眼,可是僅僅在那一瞬間,眉眼之間卻忽然帶了幾分凜然不可侵犯的貴氣,她的腰板漸漸挺直,目光也變得清冷傲然,整個人的氣質全變了。
李素神情不變,心中卻雀躍不已,高素慧的瞬間變化說明李素的猜測是對的,這個女人的身份果然不簡單,李素留她在身邊這麼久,君臣明里暗裏勸他殺掉她,他都不為所動,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高素慧,你究竟是何人?或許,你的名字應該也不叫高素慧吧?」李素神情平靜地看着她道。
高素慧挺腰直視他,語氣清冷地道:「高句麗國主高藏第三女建安公主高靈貞,見過唐國涇陽縣公李素足下。」
「高靈貞?」李素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身後的方老五和鄭小樓驚呆了,他們沒想到這個女子居然是高句麗國主的女兒,這位刺殺大唐皇帝陛下的女刺客身份徒然一變,竟是高句麗國的公主,劇情實在太刺激了……
「傳說高句麗國主高藏有三子四女,你既是三公主,為何成了刺殺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刺客?」李素玩味地問道。
高素慧……此時應該叫高靈貞了,高靈貞從袒露身份以後,神情便一直冷傲凜然,再不復以前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模樣,她的目光很冷,裏面還有一些李素看不懂的複雜意味。
「李縣公足下,如今我是高句麗公主,縱然淪為唐國的階下囚,但我高句麗國的國威不可辱,還請縣公足下以禮相待。」
李素想了想,起身朝高靈貞行了一個長揖之禮,直起身道:「你是公主,也是囚徒,兩國交戰,恕我的禮數只能如此了。」
高靈貞神情平靜而坦然地受下李素這一禮。
李素行禮過後跪坐下來,盯着她的眼睛道:「公主殿下,你的身份雖尊貴,但很抱歉,你我兩國交戰,而你,此時仍是我的俘虜,所以,有些問題我必須要問你。」
高靈貞道:「你問。」
「我們從頭說起,首先,你為何刺殺我大唐皇帝陛下,又為何謊稱是楊萬春豢養的刺客?」
高靈貞道:「刺殺唐國皇帝是父王的主意,得知唐國領三十萬大軍進犯我國後,父王便要我帶領宮中死士去薊州城大營,伺機刺殺唐國皇帝。」
「你是高麗國主的女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為何要讓你來冒此大險?他難道不怕你在刺殺皇帝時被當場擊殺嗎?」
高靈貞苦笑一下,道:「想必李縣公應該清楚,如今高句麗國內掌實權者並非我父王,而是泉蓋蘇文,他自封『大莫離支』,獨掌一國軍政,我父王不過是他的傀儡而已,國已不國,君非君,臣非臣,連一國君主都這般卑微,須仰權臣之鼻息而苟活,我這個公主的性命何惜之?」
「離開平壤之前,父王面授機宜,我們已有了兩手準備,一是被唐國皇帝身邊的禁衛當場擊殺,二是被活擒,總之,我們根本沒指望過能殺掉唐國皇帝。」
李素眼角一挑,道:「你父王不甘當傀儡,對不對?所以他要伺機謀事,你被活擒是否另有目的?」
「是,」高靈貞垂頭,長長的眼睫毛微微發顫,抬起頭時又恢復了清冷高傲的模樣,接着道:「若被當場擊殺,便是我時運乖舛,萬事皆休,若被活擒,我便招供,嫁禍於安市城主楊萬春。」
李素好奇道:「將你父王架空成傀儡的是泉蓋蘇文,你父王最恨的人應該是他才對,為何無緣無故嫁禍於楊萬春?」
「因為泉蓋蘇文與唐國的關係本來已勢同水火,嫁禍於他根本毫無用處,但是若嫁禍給楊萬春,若唐國皇帝相信了我的供詞,那麼皇帝的怒火首先便會衝着安市城而去,安市城是我高句麗面對唐國的第一道屏障,這道屏障若被唐國剷除,最着急的人便是泉蓋蘇文,他便必須調動大軍在千山山脈以東佈置第二道屏障,以拒唐國兵鋒,只要泉蓋蘇文調兵離開平壤,我父王在平壤城內便可謀成大事,所以,楊萬春縱與我父王無冤無仇,但他是父王必須除掉的人,只是我沒想到……」
高靈貞面露惋惜之色,卻沒再說下去了。
李素臉龐一熱,她的話沒說完,但李素卻清楚她的未盡之意。
很難說高麗國主的謀算是成功還是失敗了,事實上李世民攻下遼東城後,不顧李素拼命反對,固執地堅持率軍南下攻打安市城,說是安市城位置如何重要,大軍若東進恐楊萬春背後出手,置東征大軍於腹背受敵之絕境,說法是正大光明的,可誰知道李世民究竟是怎麼想的?若說他因為相信刺客的供詞,深恨楊萬春膽敢刺殺他,忍不下心中這口惡氣而斷然舉兵伐之,也並非沒有可能。
而高靈貞言中未盡之意便是,她沒想到舉世無敵的唐國軍隊竟然在安市城下狠狠栽了個跟頭,二十多天竟然未得寸果,她也沒想到楊萬春竟然如此厲害,將安市城守得固若金湯,唐軍最終無功而撤返,安市城成了一塊咬不下來的硬骨頭。
李素眨了眨眼:「所以,你父王的目的是除掉楊萬春,逼得泉蓋蘇文不得不離開平壤城,親自領兵抵抗我唐軍,如此你父王留在平壤城內便有了機會?那麼,你父王有什麼機會?他要發動兵變嗎?」
高靈貞搖了搖頭:「我不清楚,父王具體的謀劃不會告訴我,只是後來情勢的發展有了變化,父王沒想到泉蓋蘇文竟然能借來靺鞨六部的騎兵,打了唐國軍隊一個措手不及,甚至因為糧草被焚而不得不退兵,這是我父王事前沒料到的,如今泉蓋蘇文領兵離開平壤多日,平壤至今沒有事變的消息傳來,顯然父王的謀算已失敗,他定是在平壤城中有了威脅,所以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