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戰事陷入僵局,李世民縱然再自負,現在也不得不反省一下自己,問一下自己當初選擇攻打安市城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
鄉下人挑柿子還知道專挑軟的捏,好好的吃幾口嫩肉不行嗎?為何自己這位天可汗卻專門找硬骨頭啃?從常理常識上來說,只有狗才專門啃硬骨頭啊……
李世明覺得心很累,累得有一種立馬下旨撤軍回長安的衝動,不玩了,征服高句麗什麼的,全都留給下一任君主去干,自己年紀大了,牙口不好,啃不動這塊骨頭。
可是,天可汗的面子終究傷不起啊。
大唐的子民和世家門閥都知道他李世民舉兵東征,從長安城開拔時全軍數十萬人轟轟烈烈,誓師儀式搞得熱血沸騰,長安城的百姓們一臉興奮兼理所當然,都覺得皇帝陛下御駕親征,滅高句麗國簡直易如反掌手到擒來,就等着陛下將高麗王和那個篡權的奸佞來個亞洲式花樣捆綁,然後押解回長安,順便在高祖皇帝陵前搞個獻俘儀式,含蓄地得瑟一番……
慶功的內容都安排好了,李世民這些日子甚至都夢到過無數次被萬民歡呼的場景,那些歡呼聲里,還夾雜着世家門閥頹喪的嘆息聲,以及三軍如山崩地裂般的嘶吼聲……
多麼幸福的畫面啊,費盡辛苦,力排眾議,李世民想要達到的效果不就是這樣麼?
然而,從踏進高句麗國境開始,李世民便發覺戰事沒有真正的順心順意過,從頭到尾都打得束手束腳,回頭再反省一下,李世民發覺自己終究小覷了高句麗這個國家,更小覷了高句麗國中的權臣和良將,他們不必大唐的名臣老將稍差,那個楊萬春甚至比絕大部分主帥要強得多,遇到這樣的對手,實在是大唐的不幸。
做着榮耀青史的美夢,可是這場夢太短促,唐軍渡過遼河後,唯一攻下的城池只有一座遼東城,接下來便一無所獲,反而折損了幾萬將士,損失與利益完全不成比例,攻打安市城到今日,李世民這位向來自負驕縱的天可汗陛下竟然都生出了心灰意冷的情緒。
撤,還是不撤?
李世民此刻腦海里不停地掙扎着,他是真心不想撤兵,依帝王無情的心態來看,他甚至很想不惜一切代價,用關中子弟的性命去把這座該死的安市城填平。
可是,他不敢這麼做,如今軍中的士氣已然有些動盪不安了,若仍執意繼續攻打下去,說不定軍中會出現譁變,軍營譁變是非常嚴重的,輕則殺將奪印,重則改朝換代,李世民冒不起這個險。
猶豫遲疑之時,帥帳外常塗冷森的聲音傳來。
「陛下,涇陽縣公李素求見。」
李世民愣了一下,然後揮了揮手:「宣見。」
很快,李素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地行禮。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子正的來意且讓朕猜一猜如何?」
李素笑道:「陛下既有雅興,不妨猜之。」
李世民也笑了:「是來勸朕退兵吧?」
李素老老實實地道:「是。臣確有此意。」
李世民注視着他的臉:「你覺得我軍攻不下安市城?」
「是,臣以為,攻破安市城已徹底無望。」
「為何?」
「將怠,兵疲,折損過大,而安市城卻巋然不動,事不可為也,何必再將關中子弟的性命白白葬送在這座城下?」
李世民眼中露出不甘之色:「安市城能否攻克,朕已不做指望,但楊萬春此人若不誅,朕如何能安心北上取高句麗都城?」
李素平靜地道:「楊萬春在安市城內,是我軍的後患,若出了城,便如土雞瓦狗,陛下勿須多慮。」
李世民挑了挑眉:「子正何出此言?」
「陛下若撤軍北上,楊萬春不追擊則罷,若然追擊,定教他全軍覆沒。」
「何以見得?」
「沒有別的原因,平原作戰,兩軍對陣,楊萬春不可能是我大唐的對手,在這方面,我大唐可教他做人。」
李世民終於露出一絲欣然之色:「不錯,他楊萬春就算是天縱之才,也不可能樣樣精通,若是兩軍在平原上遭遇,朕與數十萬將士根本不懼他分毫。」
李素笑道:「所以,陛下可安心撤軍,臣賭楊萬春不敢出城追擊,真正出色的三軍統帥,他的頭腦一定比誰都清醒,而且必須非常了解他的敵人,以及他自己,他應該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不適合做什麼,以己之短,擊敵之長,此愚者之為也,楊萬春絕不是蠢貨。」
李世民臉上明顯出現意動之色。
李素看在眼裏,由衷地暗暗鬆了口氣。
歷經五次攻城,折損數萬將士,陷入僵局這麼久,這位剛愎自用的皇帝陛下終於認真考慮撤軍的事了。
李素急忙趁熱打鐵:「陛下,退一步海闊天空,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如果咱們北上攻下了平壤,擒獲高麗王和泉蓋蘇文,從政治的角度將高句麗滅國,那麼楊萬春從此便成了無國無主之帥,如孤魂野鬼一般,空守着一座城池卻動彈不得,沒有名分,沒有後勤糧草補給,沒有兵源補充,什麼都沒有,空掛一個城主的名頭,到了那時咱們再回過頭來攻打安市城,臣敢放言,安市城必克,至於楊萬春,或許會投降,或許會殉國,總之,這個心頭大患陛下可以除去了。」
李素站直了身子,隱隱向前傾,焦急地道:「如今咱們已在安市城下浪費了七八日了,不知平壤的泉蓋蘇文做出了什麼反應,陛下,咱們再也拖不起了!必須馬上撤軍北上,早日攻下平壤,擒獲高麗王和泉蓋蘇文,則乾坤鼎定,高枕無憂矣!」
李世民沉默,雙手撐在面前的矮桌上,緩緩展開了地圖。
擰眉凝目仔細看着地圖,李世民的神情凝重,眼睛死死盯着安市城的位置,目光充滿了不甘和隱隱的憤怒。
「數萬將士長眠於斯,教朕如何對得起將士們的英靈?」李世民咬着牙道。
李素的耐心快被耗光了,語氣不由激烈起來:「陛下若不退兵,如何對得起活着的將士?」
李世民身軀一震,良久,仿佛被掏空了身子似的,虛脫地盤坐在席上,無比疲累地嘆了口氣。
「罷了,朕……下令退兵,大軍休整一日,後天清晨拔營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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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走出帥帳時,也覺得自己仿佛被掏空了。
勸說李世民納諫太費力氣了,李素只覺得自己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才將李世民勸回到正路上。
必須回營帳喝酒吃肉慶祝一下,然後再狠狠睡一覺,否則對不起自己這幾日的辛苦。
剛回到營帳,帳外忽然傳來震天的歡呼聲。
李素嚇了一跳,急忙跑出去看,卻見三軍將士喜笑顏開,瘋了似的跑到營帳外,歡呼,擁抱,嘶吼發泄,有的人甚至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李素瞬間明白了,李世民的退兵命令看來已傳到了大營,將士們這是在慶祝。
用無數的人命去攻打一座根本毫無希望攻破的城池,將士們這幾日的壓力也很大,大到直接影響了軍心士氣,李世民的這道退兵旨意下得很及時,將士們歡呼過後,紛紛面朝中軍帥帳方向跪拜下去,哭的,笑的,紛紛深深伏地而拜。
李素站在營帳門口,靜靜地看着將士們的舉動。
身旁不知何時站着一個人,高素慧充滿迷茫的聲音傳入耳中。
「這……就是唐國嗎?君王的意志,將士的長槍,神秘的圖騰,詩劍和夕陽……」
李素扭頭看着她,忽然咧嘴笑了:「還有不屈的精神,以及容納世間萬物的胸襟。」
嘆了口氣,李素悲憫地看着哭哭笑笑的將士們,緩緩道:「或許,還有悲苦和懦弱,世上該有的東西,好的,壞的,大唐都有,可它仍是獨一無二的大唐,天下諸國,上下千年,誰也無法取代它。」
高素慧迷茫的目光漸漸浮上幾許傷感,垂下頭,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高句麗也是,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們為何要來進犯我們?」
李素怔忪片刻,幽然嘆道:「因為這是君王的意志,你剛才說過,它是大唐的一部分。」
高素慧神情漸漸又變得迷茫。
李素看着她的表情,暗暗嘆了口氣。
古往今來的聖賢們用畢生的時間去思考,思考一個他們自認為的大同世界,所以有了百家爭鳴,可是數千年過去,大同世界何曾有過?有陽光就有黑暗,有忍受就有張狂,這是不可避免的,比如侵略這種事,後世許多人將其歸咎於帝王的野心,權貴的私慾,政治的骯髒。這個結論或許正確,但不是全部正確,重要的是人心,捫着良心自問,所謂的「人之初,性本善」果真是對的嗎?跟隨將軍開赴異國戰場殺人如麻殘酷無情的府兵,回到家鄉一臉慈愛地含飴弄孫,俯首甘為孺子牛,這個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
…………
大軍在城外休整一日,然後拔營,啟程,將安市城拋在身後。
大軍啟行的那一日,李素分明聽到安市城的城頭也傳來守軍們震天的歡呼聲和嘶吼聲。
戰爭對雙方來說,都是一件悲苦的事。
誰不想好好的平安的活着呢?
李素仍舊跟後勤大軍一起啟程,裝載糧草的大車緩緩而行,李素盤腿坐在高高的糧包上,隨着大車的節奏而搖晃,手裏倒拎着一個皮囊,另一隻手則抓着一塊風乾的牛肉,嗯,長安開拔之前,自己家也莫名其妙摔死了一頭牛,通知了官府後,縣衙派人下來查看了,態度恭敬如履薄冰地罰了李家五百文錢,至於牛肉,自然是主人宰殺後,含淚忍痛把它做成了牛肉乾帶在路上吃。
李素總算明白為何大唐的權貴家老是摔死牛,直到自己家的牛也被傳染了這毛病後,大抵便明白原因了。
一邊吃着牛肉乾,一邊喝着酒,這個時候李素也不顧忌了,反正連李世民都喝過自己帶的酒,大抵已是公開的秘密,但凡有點眼力的將領或官員就不會作死去舉報自己。要打軍棍麻煩把當今天子的褲子也扒下來,大家一起挨打,嗯,還有幾位老將軍,一個都不能少。
坐在高處的風景不錯,李素忘情地領略着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啥的,除了寒風有些刺骨,別的都好。大半年的行軍和征戰,李素現在恨死了騎馬,整日騎在馬上,兩腿保持岔開的姿勢動也不能動,滋味太難受了,就這樣坐在糧草大車上挺好的,風景也好。
鄭小樓和方老五騎着馬,一左一右陪着李素的大車,行軍的過程枯燥乏味,方老五話比較多,太寂寞了於是試着跟李素聊天搭話,李素卻有些昏昏欲睡,坐在糧包上身軀有些搖晃了。
一直默不出聲的鄭小樓抬頭看了李素好幾次,幾次都欲言又止,見李素似乎有趴在大車上睡一覺的架勢,鄭小樓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你這樣很危險。」鄭小樓嚴肅地道。
「嗯?」李素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鄭小樓耐着性子重複:「你這樣很危險!」
「啥危險?」
鄭小樓指了指四周的環境,有樹林有山包有丘陵,沉聲道:「我們在敵國境內,行軍路上常埋伏着敵人的弓箭手,對敵軍將領射冷箭或刺殺,你穿得這麼華貴,又坐得那麼高,不客氣的說,你就是敵軍弓箭手眼裏的活靶子,九條命都不夠你死的。」
李素聞言一凜,然後飛快起身從大車上出溜下來,相比李世民來說,李素豈止是納諫如流,簡直是求諫饑渴了。
腳踏實地之後,部曲們牽過一匹馬給他,李素上馬與鄭小樓並肩而行。
一掌毫無預兆地打中鄭小樓的肩,鄭小樓一時不察,差點被推下馬去。
「不早說!嚇得人家小心肝現在還撲通撲通小鹿亂撞……」李素扔了一記嗔怪的眼神。
鄭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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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苦,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一路顛簸,縱是騎在馬上也不舒服,行軍一天下來,李素的大腿內側被馬鞍磨破了皮,又疼又癢,而且下了馬以後雙腿保持着羅圈腿的姿勢,一時半會難以調整過來,李素向來是個很注意形象的人,這樣的形象恕他無法接受。
下馬紮營,李素躲進了營帳,什麼人都不見。第二天繼續行軍才露面。
齜牙咧嘴跨上馬,李素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很命苦,要不是擔心軍法無情,以李素的性子一定會重金打造一輛豪華雙馬大房車,車內鋪上軟墊,有柜子有抽屜,拉開便有各種食物和酒,自己在裏面想怎麼躺就怎麼躺,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中間再放個炭火盆,暖融融的非常舒服,如果能夠允許他帶一兩個歌舞伎和樂工……哎呀,美滴很。
不過李素只能想想,真敢這麼幹的話,李世民一定會咬着牙把他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後用來……涮火鍋?
李素騎在馬上咂摸着嘴,忽然很想吃火鍋,這輩子還沒吃過呢,如果有辣椒和花椒就更好了,上次李世民派人出海,到了東南亞就跑回來,怎麼就不爭氣一點,去好望角啊,去非洲美洲啊,那麼大的大陸,那麼多的物產,土豆,玉米,辣椒什麼的,多少帶點種子回來多好……
當然,這些話李素不敢對李世民說,如果告訴他現在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有一個糧食物種產量很高,畝產大約能有一千多斤,李世民一定會瘋掉,而且瘋狂的他一定會不計代價,甚至讓李素來帶領船隊,找到美洲那塊大陸,真下了這道命令,李素大抵活不到過年了,這年頭航海的風險差不多等於赴湯蹈火,九死一生。
思緒無限飄散,想一出是一出,騎馬行軍本就枯燥乏味,李素只好騎在馬上胡思亂想了。
大軍行了半日,前方忽然傳來李世民的命令,全軍折道往東,直取大行城。
李素愣住了,急忙命人取地圖來看,仔細掃了一眼,李素發現大行城位於高句麗中部,是個靠海的城池,城池並不大,根據情報,城裏只有百姓兩千戶,守軍六千餘。
李素收起地圖,神情有些猶疑。
原以為李世民會完全按照他的建議,北上先入遼東城,入遼東城休整後再轉道往東,沒想到李世民卻突然決定取大行城。
對和錯已不是李素現在考慮的事,不能說對錯,李素只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遼東城是高句麗的軍事重鎮,北部是高山峻岭,東面是一望無垠的平原,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可大行城呢?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它的南面是渤海,北面是水路支流沼澤地帶,唐軍的優勢在於平原作戰,如此地形條件,就算攻下了大行城,接下來繼續往東面平壤方向行進的話,從地形上來說,是遠遠不如從遼東城出發東進的。
李素騎在馬上,忽然煩躁地撓了撓頭。
這位皇帝陛下到底在想什麼!
扯過韁繩,李素正待催馬去中軍面君,不知為何忽然又停下。
腦子裏閃過兩個字,「對」與「錯」。
征戰之時,其實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對錯,每個人的思維不同,於是行事做法也不同,李世民決定攻打大行城或許有他的理由,這些日子李素進諫太多,李世民似乎有些不爽了,攻打大行城並不算什麼太大的不妥,大體的進攻方向是沒錯的,李素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放棄進諫了。
接下來的行軍,李素心事重重,騎在馬上擰着眉不知在想什麼,不時掏出地圖,手指在上面比劃一下,然後收起,擰着眉繼續沉思。
旁邊的鄭小樓和方老五見李素這模樣,不由也懸起了心,他們知道李素在思考,而且真的是在思考軍國大事,如同許明珠在家時常說的那樣,「一念而定千萬人生死」的那種思考。
於是鄭小樓和方老五也不敢發出聲音,並且嚴令李家部曲噤聲,作為親衛部曲,鄭小樓和方老五能做的只有保持安靜,盡力不打斷李素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