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笑得很豪邁,熟悉的睥睨天下的氣勢,配合着大手以偉人狀用力一划拉,仿佛天下江山就在這一划拉里盡握手中,可謂賣相十足,換了稍微懂事點的臣子,這個時候應該上前應景地扮個捧哏問一句「陛下何故發笑?」,或者乾脆五體投地高呼陛下文成武德一統江湖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李素向來是反套路的,當然不會幹這種作賤的事。
事實上李素冷眼旁觀,覺得此刻的李世民很像一個人,一個古人。
——三國時的袁紹,而且是官渡之戰前夕的袁紹。
笑得那麼開心,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嚴格來說,從渡過遼河正式跨入高句麗國土開始,一直到現在,連高句麗的一座城池都沒攻下來,大唐將士的戰損已不下三萬,李素實在不知道李世民哪裏來的勇氣笑得這麼開心,顯然高麗的大風越狠,李世民的心越盪……
「高惠真突襲李績所部失敗後,其麾下敵軍趁亂入了遼東城,也就是說,如今遼東城內的守備兵馬已不下十萬,臣敢問陛下,如何攻取遼東城?」李素規規矩矩地問道。
李世民笑聲一滯,神情有些羞惱,狠狠瞪了他一眼,捋着長須道:「如何攻取遼東,朕與諸將有過商議,顯然如今攻城的難度比以前難了許多,朕與諸將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朕今日才召你過來,想聽聽子正的看法。」
李素點頭,說得直白點,李世民話里的意思就是,「背黑鍋我來,擦屁股你去」。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陛下,我軍新敗,固守營盤,臣以為應當速戰速決將遼東城拿下,然後再重整將士軍心,以圖再戰,所以攻取遼東城宜早不宜晚,咱們畢竟是勞師以遠,又在別人的國境內,若拖上些時日,實不知泉蓋蘇文會調集多少敵軍與咱們正面相抗,高句麗國人驍勇善戰,且悍不畏死,這次新敗於敵軍便可窺其一二,彼國之卒實不可小覷……」
李世民皺了皺眉,顯然直到此刻他仍不覺得高句麗有多麼厲害,認為李素所言誇大了,未免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之嫌。
李素將李世民的表情看在眼裏,暗嘆口氣。
當殘酷的現實狠狠扇了人一耳光後,大多數人通常會吸取教訓,懂得對現實產生敬畏,李世民也挨了現實一耳光,但可惜的是,他似乎並未吸取教訓,或許,能當皇帝的人臉皮都比較厚吧,所以殘酷的現實抽他的那一耳光,他並沒感覺到痛……
直到現在,李世民仍存着僥倖心理,哪怕傷亡了三萬人,那也是非戰之罪,非己之罪,他將新近的敗仗歸咎於小概率的偶然事件,一切只是巧合。
李素對這種人自然無法再說什麼,他知道,如果李世民仍不吸取教訓的話,殘酷的現實很快會扇他第二記耳光,而且這一次耳光一定會把他的臉抽腫,只有切實感覺到痛了,李世民或許才會收起輕敵心態,對戰爭產生敬畏。
只是,現實抽的是李世民,可喪命的卻是成千上萬的大唐關中子弟啊……
收起凌亂的心緒,李素緩緩道:「陛下,攻取遼東城既然要速戰速決,臣以為,這個時候應該動用震天雷了……」
李世民眉梢挑了一下,沒吱聲。
李素接着道:「火器一物,說到底是用在戰爭中的,它的作用是提升我軍戰勝的概率,雖說不太可能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但它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高惠真如今領十萬大軍進駐遼東城,眼下整個遼東城的守備兵力已有十萬多,若靠那些尋常的攻城之法,我軍將會付出極大的傷亡代價,所以,這個時候咱們應該動用震天雷了,它是唯一能夠用最快的時間攻下遼東城的利器,誠如陛下所說,攻下遼東城後,整個棋盤便活了,既然這座城池對咱們如此重要,咱們便應不惜一切代價拿下,震天雷用在此處正合適。」
李世民臉上漸漸露出猶豫之色,顯然遼東城新增的十萬守兵對他產生了壓力,他不得不認真考慮是否動用震天雷了。
李素見狀心中一喜,急忙道:「請陛下納臣之諫,震天雷必須要動用了,臣當年創出震天雷,其初衷是為了減少將士們的傷亡,此等利器束而不用,仍讓將士們用性命去拼,那麼臣造出此物的意義何在?遼東城新增十萬守兵,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就算我軍三十萬兵馬全部用來攻城顯然也是不夠的,此時若不出奇謀而取,遼東城下不知將增添多少傷亡,將士們的士氣更不知將何等低落,這還僅僅只是一座遼東城,就算用巨大的傷亡代價攻下了它,將來我們還要掃平高句麗全境,直達高麗都城平壤,若人馬全在遼東城下傷亡過甚,陛下掃平高句麗之雄心壯志實不知能否實現了。」
李世民終於動容,沉思片刻,狠狠咬了咬牙。
「好,朕便納子正之諫,明日卯時攻城,用震天雷!」
李素大喜,急忙行禮:「臣代三十萬關中子弟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然後嘆了口氣,道:「子正啊,朕知道這些日子你對朕心有怨言,朕不怪你,三十萬關中子弟的性命掌握在朕一人之手,其實朕並不輕鬆,朕也希望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可是天不遂人願,咱們這一戰開頭便諸多不順,朕與諸位將軍用兵愈發謹慎,是以難免有進退踟躕之憾,然而戰爭終究是有傷亡的,在你的眼裏,幾萬條性命便是天大的事了,所以覺得朕昏聵糊塗,聽不進良言,而致將士無謂喪命,但朕是三軍主帥,看見的是一整塊棋盤,朕要的是整盤棋的輸贏,而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說起來很殘酷,但古今的帝王誰不是如此?」
「陣亡的幾萬將士,皆是朕的忠勇之士,朕比誰都心痛,可朕不能因為他們的陣亡而隨意更改已經定下的戰略,主帥疑心過甚,朝令夕改,更容易動搖軍心,若這盤棋下到最後,朕輸得一敗塗地,豈不是更對不起這些為國盡忠的將士們?換個說法,你覺得正確的諫言,難道一定正確嗎?你覺得朕用錯了戰術,又是誰告訴你朕一定是錯的?誰都沒有鬼神之能,誰都無法預測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為何朕堅持自己的想法你便覺得錯了,朕不納你之諫便是朕昏聵無能?就算比戰陣經驗閱歷,朕與諸位將軍皆勝你多多,你說,教朕如何相信你是對的,而自己是錯的?」
李素沉默無語。
這番話算是有道理,如果自己無法證明自己的話是正確的,李世民不納自己的諫不是很正常嗎?大家都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憑什麼別人就一定要聽自己的話,不聽便成了昏君?
李素無法證明自己的建議是正確的,只能用最終的勝負來決定自己的對錯,可是到了那個時候,所謂的對錯還有什麼意義?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循環,李素發現自己無法解開,也無法再勸李世民納諫,他甚至都無法再怨恨李世民。
「臣知錯了。」李素苦笑認錯。
是的,除了認錯,以及閉嘴,李素已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了。
李世民似乎體會到李素此刻心中所思,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道:「待到蕩平高句麗,彼國之土盡入我大唐版圖那一日,事實會告訴你我究竟誰對誰錯,子正,在此之前,你我之爭執不妨暫時擱置,君臣同心打贏這一戰,如何?」
「是。」李素悶悶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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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時,將士飽食之後,李世民下令攻城。
一座橫在唐軍面前近一個月的城池,再次陷入了戰火硝煙之中。
這一次攻城不同以往,李世民終於動用了震天雷。
隆隆鼓聲擂響,潮水般的將士扛着雲梯,推着攻城車,震天的喊殺聲中,一道道黑色的洪流如驚濤拍岸一般,狠狠拍向遼東城的城牆。
城牆上的守軍早有防備,早在城外唐軍集結之時便將一應守城的軍械準備妥當,當唐軍大陣前擂鼓發起進攻信號時,城牆上一鍋鍋的滾油早已燒得沸騰,擂石滾木堆在城牆馬道後方,守軍將士握劍執戈,一臉無畏地盯着遠處潮水般湧來的唐軍,眾人眼珠迅速充血通紅,散發出決絕狠厲之色。
當攻城的唐軍靠近城牆後,攻城的方式卻出乎守軍意料。
這一次不再是雲梯和攻城車打頭,領頭的是一群穿着鐵甲,魁梧壯碩的大漢,人數約莫兩千餘,這群大漢衝鋒在第一個,奇怪的是,他們手上並未拿任何兵器,只是單手握着一支小小的火把,每個人的身後背着一個碩大的背囊,背囊鼓起老高,不知裏面裝着什麼。
高句麗南部耨薩高惠真身披大氅,按劍戰在城樓正中,一臉漠然地看着唐軍嘶喊着沖向城牆,高惠真的嘴角甚至噙起幾分淡淡的冷笑。
作為鄰居,大唐是大國,當今天子勵精圖治,麾下又有一群身經百戰的將帥,國中更有百萬虎狼之師,這支軍隊橫掃天下,睥睨無敵,征服過數不清的敵人,佔領過一望無垠的土地,令周邊無數鄰國不得不戰戰兢兢對這位天可汗俯首稱臣。
可是,俯首稱臣的人並不包括高句麗。
高句麗是個苦難的國家,數百年來一直如是,國中男子從出生便註定了必須拿起刀槍習武廝殺,無人能例外,因為這個國家一直活在大國的夾縫裏,活在與百濟新羅和倭國永不停歇的戰爭里,這些年一直未曾被人征服過,這樣一個歷經數百年戰亂,永遠處於憂患中的國度,其軍隊將士的戰力和堅韌狠厲的心性可見一斑。
堅持得越久,越不容易被征服,因為他們自己已被戰爭磨練得特別強大。
儘管這次唐國出兵聲勢浩大,三十萬大軍齊出,一副要將高句麗滅國的架勢,可作為高句麗國中最具權勢的大人物之一南部耨薩,高惠真卻沒有一絲畏懼。
三十萬又怎樣?當年的隋朝也是氣勢洶洶地來了,而且來了不止一次,最後的結果呢?隋朝滅亡了,可高句麗仍在。
這就是高惠真的勇氣和底氣。
而唐軍的渡遼河之戰到前日的牛首山大營伏擊,事實證明高惠真的想法並非狂妄自大,唐軍只是渡過了一條遼河,連高句麗境內一座城池都沒拿下,就已戰損了三萬餘人,所以,唐國皇帝李世民率領的三十萬人在高惠真的眼裏,不過只是一盤菜,他有把握教唐軍有來無回,待到唐軍灰溜溜地戰敗了,遼河東畔,高惠真將親自下令用戰死的唐軍將士頭顱壘一條長達十里的京觀,以此紀念他高惠真在此戰中的功績。
攻城的唐軍浩浩蕩蕩朝城牆衝來,高惠真一點也不緊張,他早已知道遼東城是唐軍必克之城,也是高句麗必守之城,兩軍對遼東城的爭奪已是無法避免,三十萬人攻一座城池不一定能攻下,但十萬人守一座城池卻一定能守住。
前日給了唐軍意外的一次伏擊,令唐軍損失兩萬多人,風水輪流轉,高惠真今日也犯了一個和李世民同樣的錯誤,——輕敵。
自古攻城之戰是笨活,方法翻來覆去就那麼幾樣,很難有什麼花樣,可以說,唐軍任何常規的攻城之法都在高惠真的意料之中,並且早已有針對性地提前做好了佈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沒想到今日唐軍攻城卻給他來了一次大大的出乎意料。
當兩千餘名赤手空拳沒有兵刃的唐軍出現在高惠真的視線中時,高惠真漠然的目光閃過一絲詫異,看着這兩千人背着鼓鼓的背囊時,他眼中的詫異之色愈深。
兩千餘唐軍越來越逼近城牆,城牆上的高句麗守軍待到他們走進了弓箭的射程範圍之內後,將領長劍一揮,下令射箭。
一陣急劇的弓弦顫動聲過後,漫天的箭雨朝這兩千餘人激射而去,城牆下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守軍將士凝目望去,不由大吃一驚。
一輪箭雨少說也該放翻一小半唐軍,可是顯然這輪箭雨並未收到效果,除了少數幾名唐軍將士脖子中箭,被弓箭射死之外,兩千唐軍幾乎毫無損耗,仍背着背囊朝城牆衝來。
等到這些人離城牆愈發近了,守軍將士才赫然發現,這群唐軍身上的盔甲不一般,他們穿戴的並非尋常所見的魚鱗甲,而是胸前掛了一塊厚厚的鐵板,完整的鐵板將脖子到肚子整個全護住,下身也是一塊鐵板掛在腰上,將腹部到膝蓋以上的部位全護住,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群剛從鐵爐子裏冒出來的金剛一般刀槍不入,城牆上那些弓箭遠遠射來根本不可能傷害到他們。
城樓之上,高惠真的眼皮猛地跳了幾下,他發覺事情有些不尋常了,這群打頭陣的唐軍穿戴太奇怪,而且手裏只握着一支火把,並未拿任何兵刃,背後還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這就更透着神秘詭異了。
唐國皇帝派出這麼一群人來作為攻城的先鋒,他到底想做什麼?
時間很快給了高惠真答案。
兩千餘唐軍迎着箭雨,衝到城牆下,然後動作整齊劃一地反手從背後的背囊中掏出一個黑乎乎的陶罐,陶罐如成年人拳頭大小,頂端有一根黑色的粗線,兩千唐軍將粗線湊近手中的火把,粗線嗤地一聲點燃,然後……兩千餘人將手中的陶罐奮力一扔,扔上城頭……
轟轟轟!
地動山搖般的爆炸聲響起,城牆上的守軍將士毫無防備,全部籠罩在爆炸範圍之內,爆炸聲過後,便只見守軍將士躺滿了一地,呻*吟聲哭嚎聲此起彼伏,殘肢斷臂隨處可見,空氣中散發出濃烈的硝煙味,血腥味,皮肉焦糊味,只是短短一瞬間,遼東城的城頭變成了地獄修羅場,慘不忍睹。
爆炸聲剛響起時,高惠真便被身邊的親衛用身軀死死護住,所以高惠真毫髮無傷,爆炸過後,高惠真看着眼前這一幕修羅景象,卻被驚得目瞪口呆,眼中露出無比驚駭之色,臉色頓時變得一片慘白。
唐軍用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事情沒完,城牆上的守軍還沉浸在驚駭,痛苦,震撼種種情緒之中時,城牆下的兩千餘唐軍反手一抄,從背囊里又掏出一顆陶罐,點燃引線,用盡力氣朝城頭狠狠一扔……
轟轟轟!
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一顆顆拳頭大小的陶罐再次收割了一輪守軍將士的生命。
遼東城頭上,兩輪震天雷爆炸過後,守城將士的軍心頓時被極度的恐懼所支配,瞬間動盪甚至崩潰起來。
高惠真畢竟是個頗有帥才的將領,不管那個神秘又強大的陶罐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只知道若再不發令,今日遼東城便會被唐軍攻破。
「馬上調集兵馬上城牆,弓箭上前,不惜一切代價將那群唐軍射殺!還有,擂石滾木火油,能用的全部用上,絕對不準這群人再扔那個黑色的小東西!」高惠真語氣悽厲地下令。
話音剛落,城牆上忽然傳來守軍將士絕望的嘶喊聲,高惠真下意識朝天空望去,卻見兩千餘顆黑色的小陶罐冒着火花,再次落到城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