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品德和涵養是隨着年紀的增長而增長的,兩者的關係應該是正比。
可程府前堂的兩位老人家偏偏把品德和歲月活成了反比,不僅品德越活越回去,連打架的招式也越來越退化,一個揪鬍子一個拽頭髮,八歲孩童打架都不屑使出的招式,這兩位卻使得爐火純青登峰造極。
一旁看熱鬧的李績和牛進達二人一邊鄙夷一邊興致勃勃的看熱鬧,完全沒有勸架的意思。
戰況僵持膠着,直到程咬金和尉遲恭開始互吐口水時,李素終於看不下去了,揪鬍子拽頭髮也就罷了,互吐口水教他這個有潔癖的人如何忍得下去?
感覺在旁邊觀戰都會令人節操掉光啊……
扭頭望向李績,李素苦笑道:「舅父大人,您……就不管管?他們好歹也是國朝宿將,這實在太難看了……」
李績捋着青須眯着眼,氣定神閒道:「無妨,讓他們丟人現眼,國朝宿將多矣,死一兩個不要臉的將軍不是壞事。」
李素:「…………」
這是典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扭頭再望向牛進達,牛進達哈哈一笑:「懋功所言甚是,這種不要臉的老貨,多死幾個實乃國朝之福,吾皇治下盛世指日可待,實在可喜可賀……」
說完牛進達還一臉喜慶狀朝太極宮方向遙遙拱手,顯然他說的「可喜可賀」確實是由衷而發,絕無半絲摻假。
李素眨了眨眼,到這個時候,他終於咂摸出一絲不對勁的味道了。
今日在場的四位老將……似乎都帶着一股火藥味?
難道四人賭錢時有人出老千了?
李績和牛進達不陰不陽的一番話,程咬金和尉遲恭都聽到了,二人互視一眼,通過眼神交流瞬間達成共識:絕不能讓這倆老匹夫如願,我們必須不要臉的繼續活下去。
於是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時鬆了手,鬥毆結束。
「狗嘴不說人話,老夫豈會上你們的當,」程咬金整了整剛才鬥毆時被扯得稀爛的衣裳,順便狠狠瞪了尉遲恭一眼,然後哈哈大笑:「不告而來是為惡客,老夫就不招待各位了,來人,送客!」
李素瞠目結舌,這老流氓……好耿直。
李績大笑兩聲,指着程咬金笑罵道:「一點待客的禮數都沒有,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行,老夫走便是了……」
指了指李素,李績道:「子正,隨老夫一起走,你舅母昨日還在念叨你呢,正經的自家長輩不拜望,偏跟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攪和一起,信不信老夫讓你爹抽你?」
李素正想逃離這龍潭虎穴,於是忙不迭點頭。誰知程咬金卻忽然冷笑道:「李老匹夫你走便走,子正這娃子是老夫請來的,給老夫留下。」
李績笑道:「老貨總算交底了,怕老夫帶走子正壞了你的算計?」
李素滿頭霧水,聽這話的意思,今日程府的雞飛狗跳以及四位老將之間瀰漫的火藥味……似乎跟自己有關?
李素不得不開口了:「呃,四位皆是子正的長輩,但有所命,子正絕不推辭,不知四位今日為何……」
程咬金哼了哼,斜瞥了三人一眼,道:「老夫向來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子正,聽說陛下在宮內設凌煙閣功臣畫像是你所奏?」
「是。」李素眼皮跳了跳。
程咬金威脅般朝李績一掃,接着道:「甚好,你又辦了一件好事,也給咱們當年這些為陛下立過汗馬功勞的老東西們揚了千古美名,一事不二謝,當初老夫已代那些活着的死去的袍澤們謝過你一次了,今就不謝你了……」
李素惶恐狀道:「程伯伯言重,小子擔當不起您的謝字。」
「老夫說你當得起,你自然便當得起,李家祖墳好風水啊,出了你這麼一號俊秀英傑人物……」程咬金感慨了一聲,或許想起自己生的六個不爭氣的貨,不由愈發氣悶,反思了一陣老程家祖墳的風水究竟哪裏出了問題後,又道:「子正,老夫又聽說,陛下數日前召你進宮奏對,讓你推薦合適上功臣畫像的人選?」
李素額頭微微滲出了汗,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今日程咬金叫他來的目的了。
話不好接,可李素作為晚輩,這話必須接下去,於是李素只好苦笑道:「陛下當時只是隨口一提,諸位皆是為國征戰數十年的開國老將,小子何德何能敢越俎代庖推薦各位?程伯伯多慮了。」
程咬金笑道:「老夫從來不多慮,而且老夫知道『君無戲言』這句話,既是陛下說過要你推薦人選,斷然不可能是隨口而言……」
李素愁眉苦臉嘆了口氣,拱手道:「程伯伯以及各位長輩們戰功彪炳,勝績無數,諸位必然能上功臣畫像的。」
程咬金哼了哼,道:「盡說些廢話,老夫為陛下鞍前馬後那麼多年,上功臣畫像是板上釘釘的事,不過這功臣畫像上面也該有個名次,誰是真正的定國安邦的名將,誰是徒有虛名只知在背後撿老夫這種老實人便宜的雜碎,畫像名次上終要見個分曉。」
說完程咬金還不懷好意地瞥了李績一眼,目光很惡毒。
「噗」
李績牛進達尉遲恭三人同時噴了。
「天下老實人何辜,竟被這老匹夫如此侮辱……」李績搖頭笑嘆道。
李素的表情愈發苦澀,他總算明白程咬金今日要見他的原因了,龍潭虎穴不是浪得虛名,李素覺得自己每次進程府都能遇到倒霉事。
「呃,程伯伯,功臣畫像雖是小子所諫,但如何排名次……小子可真的說不上話了,陛下乾綱獨斷,小子怎敢多言?」李素艱難地道。
程咬金哼了哼,道:「小娃子年歲漸長,性子倒變得畏縮了,莫非你還不知自己在陛下心裏的分量?如今你可是被陛下待之以國士,哪怕你說的話再離譜,陛下都會鄭重其事仔細思量,功臣畫像是你提出的,你編個理由,給老夫安排個好名次易如反掌。」
李素小心翼翼道:「不知程伯伯想排第幾名?」
程咬金瞥了眾人一眼,露出傲然之色,挺胸道:「第一鐵定是長孫老兒的,這個老夫有自知之明,就不跟他爭長短了,所以老夫便委屈一下,位列第二吧,這個名次想必亦是眾望所歸……」
話沒說完,李績尉遲恭二人頓時炸了,齊聲怒道:「老匹夫厚顏無恥!」
程咬金環眼圓睜,喝道:「不服氣便過來與老夫大戰三百回合!」
尉遲恭脾氣最暴躁,當即便怪叫一聲,怒道:「打便打!老夫生平殺敵無數,多殺一個不要臉的老貨有甚打緊。」
猝不及防間,二人又打了起來。
李素驚恐地看着前堂內的飛沙走石,一時間茫然無措。
旁邊的牛進達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子正莫怕,倆老匹夫向來不對付,見面胡亂找個理由便打起來,這些年我們都習以為常了。」
李素擦了擦額頭的汗,乾笑道:「叔伯們太奔放,小子跟不上長輩們的節奏,實在羞愧……」
牛進達嗤笑:「該羞愧的是他們,你羞啥?」
李素眨了眨眼,壓低了聲音道:「您幾位今日來程家,也跟程伯伯一個意思吧?牛伯伯若想爭個名次,小子過幾日進宮……」
話沒說完,牛進達搖了搖頭,斷然道:「老夫對功臣畫像殊無興趣,再說,當年跟隨陛下征戰的從龍功臣多矣,老夫或許還排不上號,今日老夫只是被懋功拉來看熱鬧的。」
李素頓時肅然起敬:「牛伯伯高風亮節,有儒將君子之風,晚輩心慕之。」
牛進達大笑道:「你小子這張嘴越來越油滑了,老夫缺你這晚輩一聲誇獎不成?這倆老貨打起來沒完沒了,此地不宜久留,沒事咱們就走吧,剛才程老匹夫說的話你就當放屁,如此大事豈有為難一個晚輩的道理,一把年紀了還不懂事,走,莫在烏煙瘴氣的地方待了。」
李素求之不得,聞言毫不猶豫地贊同。
堂內程咬金和尉遲恭二人打得昏天黑地渾然忘我,李素牛進達和李績三人招呼都沒打,大搖大擺便離開了程府。
…………
出了程家門,沒多遠便是李績府邸,都是開國功臣,住的地方並不遠。
李素三人走了一會兒便進了李績的家門,李素先按禮數分別拜望了舅母等長輩,這才進了前堂,三人賓主而坐。
李績捋了捋青須,道:「子正,你牛伯伯不是外人,老夫便敞開說了,功臣畫像一事在長安城裏鬧出不小的動靜,尤其是有從龍之功的軍中將領,更是對功臣畫像分外眼紅,今日程老匹夫算是開了個頭,不過你萬莫蹚這渾水,這灘水深不可測,一不小心會罪人傷己,屆時得不償失。」
牛進達在一旁連連點頭贊同。
看着二人關懷的目光,李素心中感動,李績是自己的親舅舅,牛金達是自己的授冠人,二人對自己的關懷委實是真心實意,不摻半點虛假的。
「是,外甥謹記舅父大人教誨。」
李績看着他,笑道:「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未來的成就或許比老夫更高,咱們李家眼看要家族興旺世代公侯了,越是如此,子正你越要言行謹慎,不可輕易涉險,凡事求個穩妥,寧可退步妥協,亦不可冒進……」
李素笑着應是,心下有些奇怪,恐怕李績這番話不僅僅是指功臣畫像一事。
一旁的牛進達迅速與李績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道:「前陣監察御史馮渡被刺一案鬧得滿城風雨,因事涉儲君之爭,我等軍方老將俱未發一語,畢竟我們手握兵權,在軍中多少有些威望,若貿然插手必是帝王大忌,不過此案從頭到尾我們都看在眼裏,此案涉及晉王與魏王,恐怕與子正你也脫不了干係吧?」
李素一驚,這事他做得很隱秘,除了身邊極少數人外,別人斷無可能知道,實不知牛進達和李績是如何得知的。
見李素表情猶疑,李績笑道:「我與老牛皆是你最親近之人,今日堂內只有我們三人,你有何不敢承認的?」
李素咬了咬牙,索性痛快地道:「是的,此事是我所為。……只不知二位長輩如何知道的?」
牛進達嘆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察覺你與晉王來往甚密,晉王年幼,在朝中素無根基,魏王勢大,朝中門卿如雲,甚至連長孫無忌都偏向魏王,晉王身陷命案,卻莫名其妙贏了魏王,而且連山東士族都出來為晉王擔保,若說晉王身後沒有高人指點佈局,他怎麼可能從此案中脫身?更何況,此案過後,魏王被陛下罰閉門思過,晉王的地位卻一飛沖天,愈得陛下寵愛,二子奪嫡,晉王大獲全勝,背後必有高人,老夫與你舅父私下揣度,皆認為除了你,旁人不可能有如此手筆出奇制勝。」
李績眼中露出複雜之色,似是欣慰又是責怪,良久,悠然嘆道:「果真是好手筆啊!其中過程老夫並不知,可是單看結果便已欽佩萬分,魏王挾長孫無忌和朝中半數門卿之威,將晉王幾乎置於死地,如此劣勢之下還能完美翻盤,反敗為勝,委實精彩之極,更難得的是你心中有仁念,明知開口能請動我們這些軍中老將,行事起來事半功倍,可為了我們這些老傢伙的安危,楞是在我們面前不提一字,將我們瞞得死死,這份胸襟,這份擔當,這份謀算,老夫似你這般年紀時自問做不到。」
李素羞愧道:「小子行事衝動孟浪,讓二位長輩擔心了,皆晚輩之過也。」
李績擺了擺手,道:「過程我們便不問了,必然也是有驚有險,況且我等手握兵權,宮闈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老夫單只問你一句……」
「舅父大人請說。」
李績和牛進達互視一眼,李績神情忽然變得嚴肅凝重,放低了聲音緩緩道:「你……果真欲輔佐晉王爭奪東宮之位?」
李素沉默片刻,道:「是,小子確有此意,而且此意已決。事實上,馮渡被刺一案從頭到尾都是小子炮製出來的,為的就是達到如今的現狀,魏王失寵,晉王重用,再將山東士族拉到晉王的戰車上,如今晉王的贏面已經很大了。」
李績嘆了口氣,道:「此事你確實辦得漂亮,可……老夫還是不贊同你參與儲君之爭,太兇險了,一子落錯,滿盤皆輸,輸的可是你全家的性命啊,今日你勝了半子,明日焉知不會棋差一着?難道你沒有想過輸了以後的下場?難道你不怕自己的行徑被陛下知道?陛下縱然再寵信你,也斷然不會容許臣子參與爭儲之事裏面……」
李素笑道:「小子猜測,當馮渡被刺一案水落石出時,陛下恐怕已經知道我參與其中了……」
李績一驚,急忙道:「何以見得?陛下若知你參與其中,為何沒有究你的罪?」
李素道:「舅父大人方才也說了,魏王勢大,朝中門卿眾多,已然獨成一系,古往今來的帝王沒有誰樂意看到臣子結黨獨大的局面,這是非常犯帝王忌諱的事,在馮渡被刺之前,我估計陛下已經對魏王心生猜疑了,所以才敢布下此局,讓晉王趁機上位……」
李績畢竟老謀深算,聞言頓時露出明悟之色:「你的意思是,陛下故意縱容你私下所為,他也想讓晉王上位?」
「是的,帝王之術的根本,其實就是『制衡』二字,左右平衡才是最穩妥的,朝堂派系失衡,強弱差距太過明顯是帝王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陛下是雄才英主,尤其看重自己對朝堂的掌控,他絕不能容忍某一派勢力越來越強大,哪怕是自己的親兒子也不行,一旦有了苗頭,他便會扶起一派,打壓另一派,務求在有生之年維持這種左右平衡的局面,才能令朝臣對皇權和帝王心生敬畏……」。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