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而懶惰的新年元旦,太平村里一片太平,作為莊子裏最大的地主和最有出息的年輕人,李素在年前便領着部曲們載着滿車的年禮,挨家挨戶給鄉親送禮。
關中人的脾氣硬,通常不接受平白無故的禮物,幸好李素還沒恢復官爵,此時的他只是一介平民白身,而且在村里鄉親眼裏仍是小輩,送禮倒也勉強順利,一通叔叔伯伯喊下來,幾大車年禮很快送完,送的都是實用的東西,綠菜,肉,麥面,還有幾尺粗布等等。
到了元旦夜裏,太平村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算是過了一個殷實的新年。
送完了年禮,李素和許明珠一同到老娘的墳上祭拜了一一下,給老娘的墳頭除了草,夫妻二人跪拜喃喃念叨了一些話,這才回了家。
回到家後,李素徹底癱倒在暖融融的屋子裏不動彈了,連吃飯都恨不得讓許明珠一口口餵他,如同全身癱瘓的病人似的過了四五天,某天中午起床,李素忽然悲傷的發現……自己胖了!
這個事實令李素驚出一頭冷汗,想像一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長着雙下巴,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指點江山吆五喝六,那畫面實在太瞎眼睛……
憂心不已的李素急忙找到鄭小樓,請求習武強身,立志成為一代高手,從此行走江湖,鋤強扶弱懲惡揚善云云,無奈高冷的鄭小樓一眼看出這位侯爺真正的意圖其實只是出汗減肥,於是非常冷酷地拒絕了李素的要求,認為李素在褻瀆他的一身高絕武功,李素氣急敗壞,拿扣發獎金威脅鄭小樓也無濟於事,李素只好悻悻放棄,轉身找到了方老五。
方老五是厚道人,尤其是對李素非常感恩,李素但有所求,方老五有求必應,當即便拍了胸脯,保證將李素練成一代大俠,並強烈要求侯爺日後行走江湖時一定要帶上他,好為侯爺牽馬墜鐙兼壓陣助威,李素高興極了,興致勃勃地跟着方老五學起了功夫。
可惜的是,方老五一身的本事都是沙場殺敵的真功夫,招式雖實用,但架子並不好看,練的是力氣和反應,再加上幾個固定的攻防動作,然後便只剩下掄着橫刀瘋子似的左劈右砍,李素耐着性子練了兩天後終於發覺……這套功夫的招式很不好看,自己如此這般丰神俊逸的翩翩美少年練這個,簡直就像絕色青樓名妓當着恩客的面摳鼻屎一樣難看,於是李素練功夫的第三天便斷然宣佈自己已經出師,可以下山行俠仗義了。
方老五欲言又止,但見李素無比堅定的模樣,終於同意他確實出師了,可以禍害別人了。
練了兩天功夫的李素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力大無窮,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唯一的遺憾是……減肥效果不明顯。
想想自己前幾天還在嘲笑魏王李泰那個死胖子,結果現世報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李素憂愁得兩頓沒吃飯,然後……發現自己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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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長安大半年,祿東贊終於準備啟程回吐蕃了。
李世民重新冊封了一位文成公主,很巧的是,這位新封的文成公主也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兒,這位女兒甚至是自告奮勇主動請求出嫁吐蕃松贊干布。
具體的原因很複雜,江夏王府看似歡樂和祥,實則暗潮洶湧,宅門大了,爭鬥自然多了,妾室與妾室,妾室與侍女丫鬟,管家與雜役等等,裏面的人際關係簡直就是一個縮小版的混亂江湖,這位自告奮勇請求出嫁吐蕃的庶出女兒之所以做這個決定,大抵也是宅門內爭鬥過後的約定俗成的結果,換來的條件無非是妾室娘親在王府的地位能拔高一點,自己得了這個公主的封號,將來兒子的地位不至於低下,從此這個庶出的女兒也不必在王府過那種處處被嫡出子女欺辱的日子。
挺好的,算是無奈之下的皆大歡喜.
三省六部已將陪嫁吐蕃的嫁妝準備妥當,文成公主出嫁吐蕃,大唐下了大力氣,嫁妝也是皇室嫁女的最高規格。
一大清早,長安城延平門外,車隊浩浩蕩蕩一望無際,牛車馬車上滿載大唐的各色特產,從絲綢綾羅到佛書經卷,從精美瓷器到佛像卜筮,滿滿當當裝了數百輛大車,不僅是嫁妝,送嫁的隊伍也異常龐大,這是嫁妝里的重頭戲,而且是李素的手筆。
祿東贊啟程前,李素特意又進了一次太極宮,在甘露殿內與李世民密談了兩個多時辰,李素出宮後,太極宮內馬上傳出了聖旨,指令三省六部網羅長安城各大寺廟的和尚以及專門建蓋廟宇的工匠,隨同文成公主出嫁吐蕃。
和尚傳播佛法信仰,工匠建蓋華麗的廟宇樓閣,如今的吐蕃境內信奉的是苯教,大抵是糅合了天竺佛教和本地巫教的精義而成的一種頗為古怪的教派,所以吐蕃人對佛教並不排斥,反而非常歡迎,包括贊普松贊干布在內的吐蕃貴族,對佛教都甚為推崇,如今大唐派遣如此多的和尚和工匠,為吐蕃傳播佛法教義,建蓋廟宇高堂,祿東贊幾乎沒怎麼猶豫便答應了。
熟讀中原聖賢古典的祿東贊,終究還是着了道。
戰國末年,諸國爭霸,秦王政執掌秦國,韓國懼秦國勢大,恐其吞滅,遂遣水工鄭國入秦,勸說秦王修建鄭國渠,秦王政慨然應允,此渠耗秦國人力物力資財無數,也確實削弱了秦軍,遲緩了秦王政一統天下的時間,修建一條水渠,大大削弱了秦國實力,奈何當時秦王勢成,任何計策都難擋秦王橫掃六國的大勢,韓國終究還是被滅了國。
那條名叫「鄭國渠」的水渠,如今就在李素的涇陽縣不遠,西引涇水,東注洛水,全長三百餘里。
李素向李世民所諫者,便是這條弱敵之計。
成千上萬的和尚陪同文成公主出嫁,這些和尚撒到吐蕃境內該是多大的一群禍害,長年累月給勤勞勇敢的吐蕃人民洗腦,四大皆空,萬事皆空,什麼都空,種糧食是空,軍隊操練是空,加固城防是空,反正吐蕃境內全是空,就沒一處實在的東西,再加上數千大唐工匠入境,專給百姓蓋廟塑佛,以後百姓們沒事便跪在佛像前神神叨叨懺悔許願,呆萌呆萌的吐蕃人民不種糧,不練兵,吐蕃耗費大量的國力去修蓋廟宇樓閣,數十年以後,鬼知道吐蕃是個什麼樣子。
李世民得李素獻計,不由龍顏大悅,據說甘露殿內狂笑聲整整一夜不歇,嚇得宦官以為陛下發了瘋,連太醫署都驚動了。
今日延平門外旌旗招展,人馬如潮。
作為相愛相殺似敵似友的冤家,李素自然也來城外相送祿東贊。
大唐送別吐蕃使團的場面很隆重,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代表李世民親自出城相送,三省六部官員大多也來了,人人臉上堆滿了如沐春風的假笑,一副殷殷惜別依依不捨的模樣,祿東贊的演技也沒讓大家失望,不停的握着這個,拽住那個,甚至連眼眶都紅了,恨不得改換國籍在長安城永久居住的樣子,刻意營造的惆悵惜別的延平門外,大唐和吐蕃眾人各自互飆演技,劇情感人,情感細膩,此處當有掌聲……
好不容易與諸多重臣道別過後,祿東贊緩緩走到李素麵前,朝他笑了笑。
「子正賢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愚兄對賢弟萬分不舍啊!」
李素神情一振,該上戲了,投入情緒!
「今生結識祿兄,素之幸也,真捨不得祿兄離開,若祿兄有意,不妨讓使團護送公主入吐蕃,祿兄在長安城多留幾年如何?愚弟定領祿兄遊歷關中,賞盡中原美景。」
祿東贊急忙搖頭:「職命在身,不敢因私廢公,護送文成公主殿下入吐蕃是愚兄的職責,愚兄怎敢瀆職?賢弟美意,愚兄心領了,若賢弟有意,不妨去吐蕃盤桓幾年,吐蕃雖比不得大唐關中秀美,卻有崇山峻岭之雄奇,雪域高原之壯麗,賢弟不如索性隨愚兄一同去吐蕃如何?我吐蕃贊普定待賢弟為國賓,絕不讓賢弟受委屈。」
李素嘿嘿乾笑。
話說得好聽,你在長安時我坑了你那麼多次,我若陪你去吐蕃,你就算不把我一片一片碎剮了,至少也跟蘇武一樣被囚禁,大半輩子回不了國。
猢猻就是猢猻,尤其是當了大相的那種猢猻更壞,差點就像人了。
見李素顧盼左右,祿東贊哈哈一笑,道:「愚兄玩笑之語,賢弟莫當真。」
笑吟吟地看着李素,祿東贊忽然一嘆,若有深意地道:「久居長安半年多,愚兄多蒙賢弟關照了,在此謝過。」
李素臉色赧然,認識這麼久了,這傢伙還是不會聊天啊,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臨走還不忘打臉。
「祿兄說笑了,愚弟真沒關照什麼,呵呵,慚愧慚愧……」李素乾笑。
很理解祿東贊的心情,這次長安之行可以說是他的被坑之旅,而且主要是被李素坑,臨走說幾句怨氣話很合情理。
祿東贊深深地看着他,嘆道:「少年英雄,果然不凡,唐國皇帝陛下能得賢弟這般人才,可謂社稷之福,老夫只恨我吐蕃國內為何不能也出一個如賢弟這般的人物……」
李素眨眨眼:「如果貴國真出了我這樣的人物,祿兄確定不會把他一刀砍了?」
祿東贊一滯,隨即放聲大笑:「賢弟所言有理!臨走前恕老夫直言,於公,賢弟是社稷之福,於私,似賢弟這般人物卻是老夫的眼中釘,老夫若某天忽然氣量狹窄了,說不定真會一刀砍了他。」
李素也哈哈大笑:「幸好我投胎投在大唐,沒落入祿兄的魔掌,不然怕是活不到今日。」
祿東贊若有深意地笑:「話不可說死,說不定有一天,賢弟真會落入老夫的掌中呢……」
李素仍然大笑不已,祿東贊這句話有深意,松贊干布也是個勵精圖治的明君,數年前與大唐松州一戰之後,顯然他並沒有放棄與大唐再戰一次的念頭,說不定還在做着把長安城納入囊中的白日夢。
有夢想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可以肯定,松贊干布絕對不是一條鹹魚。
當然,「夢想」與「白日夢」是有區別的,對於做白日夢的人,最好的做法便是朝他臉上狠狠扇一記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李素靠近祿東贊,湊在他耳邊輕聲道:「上月我大唐探子從吐谷渾帶來了一個消息,聽說貴國贊普欲……攻伐羊同國?貞觀十一年,貴國松贊干布將妹妹賽瑪嘎嫁給羊同王為妃,兩國好得蜜裏調油,才過去幾年,這就新人換舊人,恩客變仇人了?」
話說得很隨意,仿佛朋友間笑謔的語氣,然而祿東贊卻面色大變,很快臉龐刷的一下蒼白,目光震驚地盯着李素那張笑吟吟的臉龐。
畢竟是一國大相,祿東贊很快平復了情緒,甚至還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臉。
「賢弟此話……愚兄為何聽不懂?貴國的探子胡亂捏造軍情,應該把他殺了,否則誤軍誤國呀。」
李素眨眼:「原來是探子打聽錯了,祿兄見笑,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吉時快到,祿兄該上路了,愚弟祝祿兄一路順風。」
祿東贊乾笑兩聲,忽然深深地注視着他,慨然一嘆:「果然是英雄少年,可惜投生在唐國,老夫深憾之,……生子當如李子正啊!」
扭頭轉身,祿東贊喝道:「啟程回吐蕃!」
冗長低沉如天地嗚咽般的牛角長號吹響,吐蕃使團領着送嫁的大唐禁軍,以及成千上萬的和尚工匠,隊伍浩浩蕩蕩開赴遠方。
直到祿東贊走遠,李素這才回過神,愕然扭頭看着護侍一旁的鄭小樓,呆呆地道:「那傢伙最後一句話是不是在罵我?」
鄭小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順便扔給他一記鄙夷的眼神,似乎在嘲笑李素異於常人的神經反射弧。
「去給我幹掉他!」李素大怒。
鄭小樓正色道:「你說真的?」
「真的。」
「好!」
鄭小樓剛準備像只脫韁的哈士奇狂奔而去,忽然被李素拉住了韁繩。
「說說而已,你這人太不會做人了,這個時候你應該大聲說一句『主公息怒』,我不就順勢下台階了嗎?」李素白了他一眼。
不遠處,小屁孩李治催馬湊了過來。
「子正兄,那吐蕃大相跟火燒了屁股似的匆忙跑掉,你剛才跟他說了什麼?」
李素目光一柔,一伸手仍是一記熟悉的笑撫狗頭:「我跟他說,大唐知道吐蕃要攻打羊同國了。」
李治滿頭霧水,不過也沒拒絕李素摸他頭頂的動作。
「為啥?他們打他們的,咱們大唐就算知道又怎樣?祿東贊為何逃命似的跑了?」
李素笑道:「有時候一句話說出來,聽在不同的人耳朵里,會有不同的反應,越複雜的人想得越多,腦子簡單得跟沒用過似的人才會只聽字面上的意思。」
李治:「……後面那句話,是指我嗎?」
「真是個聰明的娃……」李素使勁揉了揉他的頭髮,將他頭頂一絲不苟的髮髻弄得亂糟糟的。
「吐蕃攻打羊同國確實跟咱們大唐無關,可祿東贊是誰?他是吐蕃大相,可以說,攻打羊同國的戰略意圖很早以前便是他和松贊干布一同商議後定下的,現在作為大唐皇帝陛下眼前的紅人的我……不要這麼看我,再看我抽你,說錯了嗎?我不是紅人嗎?……作為紅人的我,在即將分別的時候無端端跟他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覺得祿東贊會把這句話當成一句不經意的玩笑?」
李治眨眼:「所以,祿東贊想多了?」
李素笑道:「他想什麼我不知道,只不過,羊同國位於吐蕃的北部,國境內更有一條絲綢之路橫穿而過,可謂是西域絲綢之路的中路驛站,剛巧我大唐又在西域設置了安西都護府,吐蕃還未發兵,其戰略意圖已被大唐知曉,反過來說,如果大唐決定橫插一手,與羊同國互為聯盟,一北一東對吐蕃形成進攻犄角之勢,你猜松贊干布晚上睡不睡得着覺?」
「可是……咱們不是剛與吐蕃和親嗎?送親的隊伍還才剛出長安城門呢,怎麼……」
李素嘆道:「你覺得國與國之間的聯姻關係能有多牢固?存在的永遠只是利益而已,所以我一直認為,和親制這種東西,簡直跟肉包子打狗沒什麼區別,無端端的送個公主給人家,到了該翻臉的時候照樣翻臉,公主就是那隻扔出去打狗的肉包子,懂嗎?」
李治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看着浩浩蕩蕩出城的送親隊伍,李素笑了笑,道:「這次祿東贊恐怕真有點急了,若羊同國被吐蕃滅了,從此吐蕃北面高枕無憂,可以騰出手專心對付大唐,但如今大唐知道了這個消息,吐蕃的戰略意圖只怕要更改一下了,至少短時間內不敢對羊同國輕舉妄動,這樣也好,三國形成制衡,大家忽然間特別愛好和平了,嘖嘖,世界多麼美好……這個,也算是我送給吐蕃大相的臨別禮物吧。」
李治幽幽嘆了口氣:「你們大人的想法好複雜,為何我永遠都不懂?」
李素笑着摸了摸他的頭:「是我們大人複雜嗎?明明是你蠢好不好,人蠢就要多讀書,莫亂給自己找藉口……」
李治忽然抬起頭,定定看着他:「子正兄,上次你勸我爭太子之位,還說要輔佐我,這話還算數嗎?」
李素收回了手,神情變得凝重:「你想清楚了?」
李治使勁點頭:「想清楚了,我要當太子!我,我……想試試,整個天下按我的想法來運轉,是個什麼樣子。」
李素注視他許久,忽然展顏一笑:「好,我幫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