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很熟悉,幾年以前李素聽到這陣笑聲,腦子裏總會不由自主冒出一股把這笑聲的主人的腦袋摁進恭桶里的衝動。
「罷了,起來吧,上前讓朕好好看看你。」
李素抬頭,見李世民身着黃袍,笑吟吟地盤腿坐在殿內的矮桌後,眼裏露出喜悅的目光。
李素起身,朝前走了幾步,在李世民身前一丈左右站定,然後抬頭直視着面前這位天可汗陛下。
李世民似乎蒼老了許多,三年多前離開長安時,他還是滿頭黑髮,正是意氣風發的壯年天子,僅只三年未見,李素赫然發現,李世民的鬢邊竟生了一圈白髮,臉上的皺紋也比以前多了許多,伸出的雙手按在桌上,手上的皮膚漸顯鬆弛,人也比以往瘦了一些。
唯一不陌生的,大概便是他那雙眼睛了。
那雙眼睛似乎比以前更鋒利,更莫測,更直透人心。
李素直視片刻,很快垂下頭來。
李世民卻顯得很高興,自李素進殿後,笑聲一直未停過,捋着長須仔細打量着李素,不時點點頭,端詳得興起,甚至站起身繞過矮桌走到李素麵前,伸手在他頭頂比劃了一下,然後大笑道:「哈哈,不錯,居然長個子了,多吃些肉,再長几年,約莫便有個大人模樣了,哈哈,好!」
「臣……謝陛下讚譽。」
李世民又一陣大笑,揚聲道:「來人,備宴,上酒!」
李素頓時苦起臉來。
剛到長安,連家都沒回,原打算進宮謝了恩後馬上回家看老爹去,可是看眼前這架勢,李世民似乎不打算這麼痛快放他走。
……大家分別幾年,應該不太熟了才對啊,哪有這麼多話可聊的。
幾名宦官弓着腰。無聲地端着酒菜進殿,還是老規矩,分餐制,兩人面前各自一份一模一樣的酒菜。各吃各的。
李素愛死了唐朝的分餐制,太講衛生了,絕不會出現亂七八糟的筷子朝菜碟里撈,菜送進嘴裏後還把筷子含一下,舌頭舔幾下。然後繼續伸筷……
菜是宮廷御膳,但不多,宦官殷勤為李素斟滿酒,酒味飄進鼻子,嗯,很熟悉的味道,這酒還是他釀出來的……程老流氓打仗厲害,做生意也是好手,居然把生意做進了皇宮?了不起,不知今年能分多少紅利。李家最近已經很窮了。
李世民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錯,還未飲酒已是滿面紅光,這個狀態正是傳說中的「龍顏大悅」滿血滿藍狀態,此時此刻無論提任何要求,只要不是造他的反,一般都會答應。
端起漆耳杯,李世民又大笑了兩聲,道:「李素,……呵呵,朕都忘了你已行過冠禮。來,子正,與朕滿飲此杯,便當是朕為子正洗塵接風了。」
「啊?滿飲……」李素額頭頓時滲出了汗。為難地看着眼前的漆耳杯,這個漆耳杯頗具程家大開大合之豪放神韻,一杯酒不多不少,大約半斤的樣子,一口灌下去,今日啥事都別幹了。……話說,程家順便連漆耳杯的生意都做進皇宮裏去了嗎?
「臣年紀尚幼,那個,不勝酒力……陛下真欲滿飲?」李素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年齡,覺得暫時還能忍住噁心扮一扮嫩。
李世民笑得很開心,垂頭一看自己面前的半斤漆耳杯,笑容頓時有些僵,沉吟片刻,似乎覺得自己應該也沒辦法一口乾半斤,於是馬上給自己找了個台階。
「那便淺酌即止,莫說朕欺負小孩,今日以君臣敘舊為主,啊,敘舊。」
很佩服啊,找完台階連臉都不紅。
於是君臣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從豪放派轉化為婉約派,端起酒盞淺淺地啜了一口,烈酒入喉,互相一陣齜牙咧嘴,痛苦不堪的樣子,李素依稀感到殿外藍藍的天空飄來一個大寫加粗的「慫」字。
「好酒!」李世民大讚,反正不管酒好不好,照慣例都必須要贊一聲的,否則便是不識相,沒品位。
李素不想昧着良心附和,烈酒雖是他發明的,可他真心不喜歡這酒的味道,太烈了,還是葡萄釀好喝。
李世民擱下酒盞,這才緩緩道:「子正,你雖長了個子,但卻清減了許多,在西州那個荒蠻之地想必受夠了苦楚委屈,朕把你調任西州三年,你……恨不恨朕?」
李素急忙正色道:「陛下言重了,將臣調任西州,是陛下對臣的一番愛護之意,臣感激陛下都來不及,怎會恨陛下?」
李世民呵呵一笑,一雙如鷹隼般的眼睛忽然盯住李素,李素似有所覺,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坦然,無懼,純淨。
李世民盯了許久,忽然展顏一笑,嘆道:「看來確實不恨朕,當初將你調任西州時,滿朝文武以為是因那篇阿房宮賦之故,皆謂朕心存報復,故將你貶謫,子正,你以為如何?」
李素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所言所行如日月輝映,堂堂正正,若果真心存報復之意,斷不會行此手段,陛下將臣遣任西州,是因為西州確實需要臣。」
李世民目光一閃,道:「你果真如此想的麼?」
李素苦笑道:「陛下,臣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沒有那麼多算計機謀,更沒有野心非分之念,臣做這個官,封這個爵,全因陛下皇恩浩蕩,陛下亦知臣的秉性,其實是不太願意當官的,臣對這個世道無欲無爭,所以活得坦然自在,想什麼,便說什麼。」
直到這時,李世民的神情才徹底鬆緩舒展開來,李素敏銳地察覺到,從他進殿到此刻,李世民眼下露出的,才是最真實的笑容。
神情不變,李素臉上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可後背卻不知不覺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
剛才若是自己的表情稍微露出一絲絲的怨恚之意,李世民會做何反應?大唐天可汗的胸襟再寬廣,會寬廣到容許一個對他心存恨意的人在他面前活蹦亂跳嗎?
「數年未見,說話倒是四平八穩了,呵呵,看來確實有了長進,朕幾年未見你,今日你回長安,朕心中着實欣喜,來,子正,與朕多喝幾杯。」
說是「多喝幾杯」,實則君臣二人端杯痛快地喝了……一小口,然後將自己的臉扭曲成一團痛苦的麻花兒,李素隱約察覺到,殿外天空那個大寫的「慫」字仍未消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