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不存在絕對的壞人,不論任何人,平凡也好,顯貴也好,身上終究有一些與旁人不同的閃光點
在李素的眼裏,高昌國主麴文泰自然算不得好人,就是他為了奪取西州,暗裏勾連西突厥和龜茲等國,聯軍攻打西州,導致西州城守軍付出了數千生命的代價,連李素自己都差點喪命,才堪堪守住了城池,該有的榮耀都有了,但已經逝去的人,也永遠逝去了。
對李素來說,麴文泰這個人,死一百次都不冤枉的,因為他該死。
然而對玄奘來說,麴文泰信佛,並且深具佛緣,能與他坐而論禪三天三夜,待他以國士名僧的禮遇,玄奘眼裏的麴文泰,已然是另外一番模樣。
不論麴文泰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李素現在可以肯定的說,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玄奘很講究效率,說走便走,回到營帳背上竹簍,仍舊拄着拐杖,穿上那身百衲僧衣,腿上打好綁帶,連鞋子都是那雙露出五六個腳趾的草鞋,然後便準備離營上路,往高昌國而去。
李素猶豫了半晌,在玄奘向他合什告辭的一剎,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僧袍袖子。
「大師,您……還是別去了,此去高昌數百里,路途遙遠,路上很危險的,要經過一座火焰山,您身邊沒猴子,誰幫你借芭蕉扇……」李素神情有點尷尬地勸道,而且勸得詞不達意。
玄奘滿頭霧水地看着他:「縣子何出此言?火焰山貧僧知道,就在離此百里之地,可……芭蕉扇是何意?」
李素想了想,終於決定說實話,這事不可能瞞得住的。
「大師,實不相瞞,高昌……已被我大唐滅國了,國主麴文泰在唐軍攻打都城的前一日病故,新國主麴智盛已被侯大將軍俘虜。不日押解長安獻俘。」
仿佛半空炸響一道霹靂,玄奘的身子劇烈顫抖幾下,臉色頓時蒼白無比。
李素遺憾地看着他,麴文泰該死,不論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都該死,可是眼前這位單純的眼裏只有佛法的老和尚。卻實在不忍心傷害他。
玄奘失魂落魄地呆立不動,目光落在李素臉上。卻仿佛失去了焦距般空洞無神,久久不發一語。
「大師……節哀順變,佛家講究緣法,您與麴文泰的緣法或許此生已盡,如若有緣,來世再論知己。」
玄奘回過神,神情哀傷地搖搖頭,兩行渾濁的熱淚從眼中滑落。
「是貧僧塵根未淨,仍未看透生離死別。罪過……敢問李縣子,大唐為何攻打高昌?」
李素道:「大師有所不知,三月前,高昌國主麴文泰勾結西突厥,龜茲等西域諸國,聯軍三萬意圖奪取西州,我大唐守軍付出了數千人的傷亡。才堪堪守住此城,如今大唐強盛,兵鋒銳利,此仇不可不報,皇帝陛下遂遣侯君集大將軍為大總管,出兵四萬。誓滅高昌等國,兵臨高昌都城之時,麴文泰心焦國難,當夜亡故……」
聽李素緩緩將事情經過說出來,玄奘長嘆口氣,泣道:「原來有因有果,怪不得別人。只怪麴文泰精習佛法,卻消不了貪嗔之念,遂有此報,怪不得別人,怪不得別人……」
「大師……」
玄奘面朝西邊合什,闔目喃喃念了幾句經文,隨即道:「貧僧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李縣子為貧僧搭一座法台,貧僧想為老友最後盡一份心力,為他超度亡魂。」
李素點頭:「自當遵從。」
李素一聲令下,法台搭得很快,連一應佛家法事用具都給玄奘備得妥妥噹噹。
玄奘在營帳內盤腿打坐,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夜裏偶能聽到營帳內傳出低低的啜泣憂嘆聲,第二天,玄奘大紅袈裟披身,手執木魚念珠,坐在法台上念誦往生經文,這一坐,便是三天。
李素沒有打擾他,並且下了軍令,嚴禁營內任何人打擾玄奘,法台方圓十丈內空無一人,只聞佛音梵唱在蒼茫大地間迴蕩不息。
這三日裏,整個大營無形中都變得莊嚴肅穆起來,李素也盤腿坐在法台之外,靜靜聽着玄奘的超度經文,三日裏,李素仿佛也領悟到許多。
冥冥中仿佛真有一雙眼睛盯着世人的一舉一動,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是因,都是果,看不見摸不着,但卻因善惡而註定。
等待已久的聖旨終於來了。
半個月後,已是貞觀十四年二月中,西州城東面行來一支騎隊,大約一百多人的樣子,這點兵馬走在絲綢之路上,若在以往,或許多少有點冒險,絲綢之路的盜匪可是很猖獗的,然而自從侯君集領軍滅了高昌國,兵鋒直指龜茲後,一時間絲綢之路上的盜匪大受震撼,人人自危,看見大唐軍隊打扮的騎隊便自動自覺躲得遠遠的。
當一個強大的帝國終於露出獠牙後,得到的便是四面八方的敬畏。
騎隊為首的是一位宦官,裹着一身麻布,連眉眼都遮得嚴嚴實實,離西州城二十里,宦官發現騎隊附近不時有駱駝和馬匹載着人飛快往城池方向飛馳,不由大驚失色,待到同行的騎隊主將悄聲告訴他,這是戍守西州的唐軍斥候時,宦官驚魂方定,這才換上正式的朝服玉帶錦冠,手捧黃絹聖旨,朝西州城外大營浩蕩而來。
…………
「制曰:……保據州鄉,鎮靜一隅,以待寧晏……識度優閒,性理濟闕。典戎敷化,聲績備舉……」
宦官的語調抑揚頓挫,展開聖旨念得搖頭晃腦,非常陶醉,李素,曹余,程處默,田仁會等一干人跪在帳前,俯首垂目,神情恭敬。
聖旨是非常正式的官方制文,四六成駢,對仗工整講究,李素跪在前面聽得兩眼發直,完全不懂,依稀能聽出李世民大概在誇讚他們守城有功之類的,直到最後,宦官才終於說出封賞的內容。
「……剌封,西州刺史曹余通議大夫,賜黃金三百兩,絲百匹,右武衛果毅都尉蔣權明威將軍,上騎都尉,賜黃金二百兩,絲百匹,玉門關中郎將田仁會光祿大夫,賜黃金三百兩,絲百匹,守城者皆以戰功論誥封,戰死者厚恤……」
宦官念到這裏,跪着的人群里紛紛皺起了眉,封賞了這麼多人,偏偏對守城功勞最大的李素卻隻字不提,這道聖旨有點不正常。
直到最後,宦官快念完時,終於提到了李素。
「……涇陽縣子,定遠將軍,西州別駕李素,着令即日啟程,召還長安面君。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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