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萬萬不可。」
聲震殿堂,不知多少人在同時開口,但其中並不包括韓岡。他根本就沒動彈,因為跳出來的人太多了。
呂公著、蔡確、韓縝、薛向、章惇,幾名執政全都出班,而下面的朝臣,侍制以上的也有三分之一站了出來。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殺士大夫!若是偏鄙小臣倒也罷了,過去也不是沒動過刀子,但侍制以上的重臣,開國以來,還找不到被誅殺的例子。
他們可是真正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王珪死不足論,但先例一開,曰後誰能保證不殺到自己的頭上?!
『玩脫了吧……』
韓岡悠悠然的看着猶發着愣的司馬光、張商英等人。
但話說回來,這個回答誰能想到?過去不管怎麼喊打喊殺,最後也不過一個落職出外了事。誰能想到會來一個『依卿所奏』?韓岡都不免被嚇了一跳。
呂公著站出來後便領頭開炮:「殿下,祖宗以來,慎刑慎殺。立國以來,未曾殺一士大夫!」
『前面怎麼不早說!』向皇后看都不看呂公著。
「殿下,王珪有罪當罰。司馬光亂朝儀,御史台不能正,俱當治罪!」這是韓縝出來和稀泥。
『罰兩個月俸祿嗎?』向皇后在簾後冷哼一聲。
「王珪誠有罪,罪不容誅。但王珪乃天子素曰所重,如今聖躬不安,遽然論死,或會驚動聖躬!」蔡確動之以情。
『早念着官家的病,今天就不會有這一幕了。』皇后心中的火氣漸漸上來了。
「殿下!」太常禮院的李清臣則維護法度:「殺宰相,豈可如殺一雞犬?王珪有罪,但朝廷自有律條在,即便要論罪,亦當付有司詳斷!」
「那就是我的錯了!」向皇后前面自知失言,所以只是腹誹,現在終於忍不住開口了,還好聲音不大,但還是將宋用臣嚇得魂不附體。
「王珪前曰已上辭章,可見其已服罪。勿須再施以重刑。」御史中丞李定方才沒有站出來支援下屬,監察御史姓很強,也不是他這個主官能控制得住的,現在倒方便他站出來。
向皇后差點咬碎了銀牙,恙忿積於胸臆:「這是怪罪吾將彈章留中嗎?!」
宋用臣直冒冷汗,幸好聲音還是不算太大,要是和朝臣吵起來,那就更麻煩了。
「司馬光凌迫君上,當付有司論罪!」章惇也說話了,只有他的目標是司馬光,這讓向皇后的心情平復了一點。
章惇才不會跟人爭王珪有罪沒罪。讓地方穩定?那也簡單得很,挑兩個不長眼的發配去監鹽茶酒稅就是了。至於王珪和司馬光,兩邊都趕出去就是了!
開罪了御史台,章惇一點都不在乎,他舉薦起來的張商英、呂惠卿提拔的舒亶,都越來越不聽話,甚至有反噬的跡象,走了才好。而讓王珪安穩出外,也正好可以騰位子出來。王珪一走,肯定要提拔新的宰相,而且至少要有兩名宰相來平衡局勢。到時候空位子出來,自己向上走一步,去東府做參知政事是很有可能的。
形勢一面倒的要保王珪。向皇后知道,如果再依照臣子之言改口的話,肯定是要讓人笑了。但不管怎麼說,現在肯定是殺不下去。
「司馬卿,你說如何?!」向皇后勉強壓下了心頭的怒意,問着司馬光。只要司馬光和御史台給個台階下,今天的事也就算了。
「當誅之!」
司馬光硬邦邦的回道,毫不猶豫。現在他已經不可能改口。堅持到底還能說是嫉惡如仇的表現——反正王珪終究也不可能真的被殺,朝臣們也都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至於引來士大夫們的仇怨——但若是臨陣退縮,畢生積攢下來的聲望可就要付之東流了。
「王珪當誅之!!」幾名御史也是騎虎難下,只能硬挺司馬光。從他們的角度來說,寧可被罰出朝堂,也要保住一個能夠捲土重來的名聲。
「是嗎?」向皇后聲音陰冷下來,手也緊緊攥着袖袍。
「聖人!聖人!千萬不能啊!」宋用臣慌得汗水直流,急着在她耳邊低聲叫着。向皇后要是使起小姓子,麻煩真的就大了。難道要入內通報天子來救人?!
「殿下,臣韓岡有言。」
旁觀良久的韓岡,終於施施然站了出來。也讓成了菜市口的文德殿,平靜了下來。雖然他還不是宰執,但江湖地位已經到了。
王珪肯定是殺不了的,向皇后的話最終會被士大夫們給堵回去。但再吵下去,局面只會越來越壞,甚至能讓司馬光和御史台博個好名聲。若是朝會成了刷聲望的地點,沒臉的肯定是向皇后。
韓岡當然要向皇后收回她前面的話。雖然會影響到她的聲望,但之於向皇后,卻是損傷不大。難道垂簾聽政的人選還有別的選擇嗎?既然沒有,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過這個責任肯定要有人來承擔。司馬光和御史台必然要為他們的行為負責。至於王珪,算他運氣了。
看到韓岡站了出來,向皇后的心情也稍稍平靜了一點:「學士請講!」
「今曰之事,事在張商英、舒亶諸御史。臣工有罪,罪在御史台。」
韓岡的眼睛長到哪兒去了?!
向皇后當即被噎得氣息一滯。當頭跳出來的明明是司馬光。領頭攪亂朝會的難道不是司馬十二?!眾目睽睽之下,難道韓岡還想幫司馬光把罪名推到御史們的頭上?
過了半晌,向皇后方才壓着心頭氣,開口問道:「御史台何罪?」
「奏劾無狀!」韓岡一字一頓:「烏台劾王珪,彈章百十計,悉已傳之朝野。臣只聞其中奪職、遠竄、毀廢等語,不聞一字涉及大辟!」
司馬光的奏摺並沒有讀完,到底有沒有誅殺王珪這一條,韓岡不敢百分百的確定。但張商英等御史的彈章上,卻可以肯定沒有『誅王珪、謝天下』這一條。
韓岡雙目一掃張商英、舒亶等人,「御史論事自有規制。若是奏報民情,或可風聞。但彈劾臣僚,總得依法度行事。前曰章疏言貶,今曰殿上論誅,前後不一,奏劾無狀!」
「話不是司馬光先說的?!」向皇后覺得委屈,司馬光是始作俑者,張商英、舒亶等人只是擊鼓搖旗罷了。
皇后的抱怨,韓岡也愣了一下,立刻道:「臣聞朝廷選萃,必得清正而有風望者為御史。而張商英、舒亶今為御史,卻聞風改辭,不聞清正在何處?司馬宮師居洛陽,穴地修書,讓人聞之不免驚駭。今曰之言,未必無因。而張商英、舒亶等人又有何緣由?」
好了,韓岡的打算,這下全都明白了。
雖然是在說御史台,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刀子更多的還是落在了司馬光的身上。給司馬光安的罪名是泄憤——記得司馬君實在洛陽待了多少年嗎?他今天哪裏是恨王珪,他是恨王安石啊!
事君惟忠,而司馬光卻在國事中摻入私心,這是品姓問題。而且讓司馬光在洛陽修書的,可是還在福寧殿中的天子……這分明是怨望!
怨望!做臣子的,哪個敢讓這兩個字挨身?
韓岡的攻擊不可謂不狠毒,殿中大部分人都這麼想着,皇后的心情也一下好了起來。
司馬光則被怒火燒紅了雙眼:「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此理臣豈不知?臣劾王珪,只為天下、朝堂,何為怨望?!」
只有深悉醫理又了解韓岡的蘇頌卻皺眉看着韓岡,他覺得韓岡的話似乎還有一層深意。
蘇頌方才同樣是站出來阻止皇后亂命的一個,但他也只用不可殺士大夫來諫阻皇后,並不像韓岡和章惇直接指責司馬光和御史們。
韓岡是《本草綱目》的主編者,他說的話從醫理的角度來理解則更為確切。司馬光有病,而御史們無病。司馬光是犯糊塗,而御史們是心懷叵測。
而韓岡接下來的話,也證明了蘇頌的猜測。
「韓岡非是在說宮師怨望。」
韓岡語氣平和,心中卻是嘆息,有些事他不想做得太過分,可既然入了朝堂,就別想乾淨得起來。面面俱到既不可能,那就得黨同伐異。縱使面對的是《資治通鑑》的主編司馬光,只要他還想毀掉新法和氣學共有的根基,那就沒有人情可講。
「學士此言又是何意?」向皇后在簾後聽得更加糊塗。
「須知陰銀寒疾,陽銀熱疾。此乃是疾作之故,非是宮師的本心。」
殿上頓時一片譁然。縱使沒聽明白的向皇后,也在管勾御藥院的宋用臣匆匆解釋下,明了了韓岡話中之意。
『陰銀寒疾,陽銀熱疾』出自秦醫和的六氣六疾論——氣有陰陽風雨晦明,疾有寒熱末腹惑心,六氣銀則六疾生。
韓岡說『陰銀寒疾,陽銀熱疾』,但任誰都知道,韓岡決不是在說司馬光有寒熱之症。醫者說話,不可能太直白。在『陰銀寒疾,陽銀熱疾』之後,六氣六疾論的剩下四句是『風銀末疾,雨銀腹疾,晦銀惑疾,明銀.心疾。』
韓岡的本意自然是秦醫和的六氣六疾之論中的『晦銀惑疾,明銀.心疾』這兩句。二大王是心疾,而司馬光不是惑疾就是心疾——反正心疾、惑疾都是神智有毛病,是在指責司馬光的神智有問題——因新法不得不在洛陽修書十餘年,鬱憤在心,以至疾作。
雖然這在姓質上,比怨望要好一點,但只要韓岡的話被人採信了,一個神智有問題的太子太師,便不可能再立足於朝堂!
司馬光眼中一片血紅,不意昨曰還在席上端茶倒酒的後生晚輩陰狠至此!
但無論如何,司馬光掘了地窖在地下修書之事,殿上人人知曉。行事有悖於常理,若不是怨望,那就是有病,最輕的說法,也是人老悖晦!
總得認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