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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城頭上沒有什麼好風景,東面一條大道直通隴城,背後是人煙輻輳的城市,南北兩面青綠色的山巒已經讓人看得厭煩。
藉水在城南不遠處流過,河水泛着渾濁的黃色,藉水河源處樹木茂密,水土完好,河裏的泥沙也不知是從哪條支流從山溝里衝下來那麼多黃土。
都是韓岡看慣了的風景,早已沒了興致。今天的天氣又是個『秋老虎』,太陽才升到半空,就已經展示出堪比三伏時的熱度。黃土夯築而成的牆體被曬得滾燙。比呼吸還要輕微的山風根本緩解不了城頭上如地獄般的酷熱。
郭逵對酷暑似無所覺,扶着雉堞,向四處遠望。
韓岡站在後面,已經熱得汗流浹背,回頭看看已經散入城中的官員們,他心中羨慕不已。回頭看着郭逵寬厚的背影,韓岡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
說是要談談話,但現在卻一句話也不說。如果說是要挖牆角,又不是很像——前面郭逵說得那些攀交情的話,顯得太沒有水準,一點也不含蓄,有失他郭太尉的身份,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假。
可總不會真的是站在城頭上看風景,欣賞一下秦州的美麗風光吧……
韓岡想了一陣,放棄繼續傷腦筋了。若是郭逵想故弄玄虛,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反正自己的年紀輕,就看誰的體力更好一點。
「玉昆。」郭逵突然出了聲。
韓岡精神一振,「下官在。」
「你對河湟之事看法如何?!」郭逵的問題突如其來,簡單直接得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韓岡卻是胸有成竹,慨言道:「河湟不定,克復西夏便是水中撈月。」
郭逵聽得一奇,拓邊河湟僅是偏師,其重要姓完全比不上橫山,這是朝野共同的看法。韓岡之言別出心裁,讓郭逵覺得很新鮮。問道:「河湟當只是偏師,『斷西賊右臂』可是王子純在《平戎策》中說的。不知玉昆所言,又有何憑據?」
韓岡自有一套解釋:「自鄜延向北越橫山,便是銀州、夏州。而西賊巢穴卻是在興靈。光是奪取了銀夏,並不足以剿滅西虜。銀夏與興靈間有七百里瀚海。韓海之中少有水草,渡瀚海攻賊。恐怕尚未見敵,便已是自行潰滅。」
「這跟河湟又有什麼關係?」
「河湟的北面,過了六盤山,就離興靈沒多遠了,而且並不需要渡過瀚海。而且蜀道不止一條,經由岷水、洮水轉運亦是一條要道。若能攻下河州熙州,蜀地的糧秣錢餉就能直接運入關中,不需要經過陳倉道。而秦鳳一帶,需要的糧草物資,也可以由蜀地運出一部分,而不是必須從東面調來。
另外,收復河湟蕃部後,就有了足夠的蕃軍可以驅用,有糧有兵,便可翻越六盤山直搗敵巢。曰後朝廷討賊,先以河東、鄜延、環慶攻銀夏,秦鳳、河湟牽制賊軍。若西賊不救銀夏,西賊依之為命脈青白鹽池就會落入我手。若救援銀夏,西賊南面必然空虛,秦鳳、河湟屆時就能趁虛而入。」
「……這是王子純的想法?」
「王安撫正按着《平戎策》上的計劃,來主持軍事。托碩、古渭雖有巧合的一面,但都是計劃中的一環。」
韓岡答非所問,而他的回答是在向郭逵說明王韶在開邊事上的作用,還有自己的立場。
韓岡委婉的表明立場,讓郭逵沉默了下去,又轉回身看起了風景。而韓岡對自己必須在兩人中選邊,心中有些無可奈何。
相處了幾個月後,他對王韶的了解已經很深。王韶是絕對不會讓出河湟開邊的主導權的!拓土之功在開國之初也許不算什麼,以曹彬平滅南唐的功勞,甚至也不能換來一個樞密使。但在如今,卻足以讓一名小臣籍此擠進宰執中的行列——王韶的心氣一直很高。
任何人想在這方面打主意,必然會引發王韶的瘋狂反撲。高遵裕就是清楚這一點,才甘心做着王韶的副手,並不試圖取王韶而代之。因為在天子心目中,高家的舅公遠遠比不上王韶,絕不會支持高遵裕的野心。
而郭逵甘心做綠葉嗎?他平過荊湖山蠻,他孤身降伏了保州叛亂,在關西更是屢有戰功,眼光精準聞名朝中,但他卻缺乏狄青在崑崙關大破儂智高那樣光彩奪目的戰例。
…………韓岡的思路突然一頓,
狄青?!……
而這時,郭逵再次開口:「王子純的《平戎策》,本帥也看過,的確難得。朝中少有人能把關西局勢說的如此透徹。」
「不過王安撫也說過,《平戎策》並非他憑空而來,也是有其源流。家師早年就有開拓河湟的心思,而關西軍中不少人都有同樣的想法,好像太尉也是提過的。太尉當年在關西,能與狄武襄和種仲平【種世衡】並稱,也是……」
「玉昆你這是說瞎話了。」郭逵當即打斷韓岡的話,顯然韓岡這等沒有技術含量的馬屁並不受他歡迎,「當年關西最有名的是狄漢臣【狄青字】和種世衡。范公向朝中舉薦的十幾名武臣中,他們兩人是排在最前的。」他自嘲一笑,「可沒本帥什麼事!」
韓岡若有所思,郭逵稱呼狄青的字,而直接叫着種世衡的名。看來郭逵跟種世衡有舊怨難道不是謠言。難怪他一直跟種諤過不去,想不到還有這層原因在。
不過郭逵能提到狄青就夠了,他故意用着拙劣的手段拍着郭逵的馬屁,就是要引他提到狄青。有狄青的前車之鑑在,相信郭逵會收斂一點。
這麼想着,韓岡的話題便不離狄青:「狄武襄以行伍入朝堂,身居樞密一職。能與他相比的,也只有太尉了。」
「狄漢臣以朝議而去職,因憂懼而早亡。名將不得善終,讓天子不止一次的對着我等感嘆。」
大概是因為韓岡並不是進士的關係,郭逵為狄青叫屈起來便沒有什麼顧忌。不過他的語氣里卻還有些憤憤不平的感覺,不知是不是因為趙頊認為他郭逵不如狄青。
狄青也的確是冤,不過,這個時代的武臣有幾個不冤的?在文臣當道的年代,武夫妄想跟文臣一較高下,或是動了文臣的奶酪,從來只有死路一條。
成功的將對話的主導權從郭逵手中搶過來,韓岡便不會再還給郭逵。他問道:「聽說狄武襄之子現今也在延州。」
「是漢臣家的三哥狄詠!」郭逵也沒有注意到韓岡的用心,「漢臣的兒女不少,可惜沒有幾個出色的。多是承了漢臣的好相貌,卻沒傳下他的膽略和武藝。他家的大哥早夭,現在也就老二、老三還能讓人入眼,其他卻都不成。」
「不是聽說他屢有戰功嗎?都已經升到了都監了。」
「狄三也是靠着父蔭,天子追緬漢臣,所以他也跟着沾光。當年狄漢臣平儂智高后,他就是閣門祗侯了。可現在十幾年過去了,他已經年過而立,也不過立了些微功勞,卻也不算什麼,不能跟玉昆你相比。」
韓岡自謙道:「當年儂智高之亂,狄三都監可是跟隨狄武襄一起去得廣南,豈是下官可比。」
「他有什麼功勞?有功是狄漢臣,還有他帶去的將士!」郭逵低頭望着城牆腳下的一處軍營,正在出艹的數百士兵,整齊的隊列和雄壯的口號讓他捻須微笑。「狄漢臣為了對付儂智高,從關西帶去了一千蕃落騎兵。但玉昆你可知最後還剩多少?」
「多少?」
郭逵沉聲說道:「不足四一!」
「就剩了兩百多人?!」韓岡本不覺得這些蕃人到了廣西還能囫圇個兒的回去,但死了七成還多,卻着實讓他吃了一驚。
「戰死得很少,多是病歿。到廣南就病倒了十分之一,等開戰時只有八成上陣。返程時僅有半數,回到關西就只剩四分之一了。南方瘴癘之地,北人不習水土,苦寒之地的蕃人更是病得多了。」
郭逵嘆了口氣,轉過頭來盯着韓岡:「軍中防疫是門大學問。想玉昆你也讀過兵書,軍中紮營率有定規,各部之間都會隔着甚遠,嚴禁互相串訪走動,不容半點差池。一為防敵防火防殲細,第二,就是防着疫病。」
韓岡開始明白郭逵為什麼看重自己了,「太尉的意思是……」
「玉昆你的功勞雖多,臨危受命也好,說服蕃人也好,在本帥看來只能算是不錯而已。但你所創立的療養院,還有你編修的條例,本帥卻是要為之擊節叫好。」
郭逵身為統領大軍南征北戰的主帥,對軍中醫療的看重是他幾十年軍旅經驗的總結,即便是韓岡自己,也不會如他這般重視。
「玉昆你雖是緣邊安撫司管勾機宜等事,但你也兼理着秦鳳路傷病事。這兩者,希望你能權衡好,不可偏廢。秦州療養院的事本帥已經有所準備,需要什麼儘管提。只要玉昆你做得好,本帥不會吝於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