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咸不淡,欲哭無淚
保安州原是元朝順寧府,洪武時因其靠近蒙元而廢府城,將百姓一應內遷,直到永樂二年方才在此設置保安衛,十三年又在衛城設州,直隸順天府,距京師只有三百里。由於地處宣府到京師的官道所在,乃是蒙元入貢的必經之路,當初阿魯台派人入貢時,使團回程往往沿途劫掠,因此等閒百姓都不願意住在這裏。從建州至今,州城內除了駐紮的一衛五千人之外,民戶總共只有千餘人。
儘管是這樣的小城,但三百里路卻整整走了十天的張越一行卻已經滿足了。他們這一路只在居庸關和懷來衛宿過兩晚,其餘都是在野外露宿。所以,看到保安州知州和保安衛指揮使雙雙迎出城外,陸豐總算是舒了一口氣,心想這回總算能睡床了。
指揮使秩正三品,知州卻只有從五品,再加上如今的世道原本就是武官高過文官,這會兒兩邊就能看出鮮明的分別來,指揮使李富腰杆筆直聲若洪鐘,馮知州則是始終低眉順眼不敢高聲。只是這官場上也並不是單單看品級,張越一行三人誰的品級都沒高過四品,但佔着欽差和京官的名分,李富自是極其客氣恭敬。
州城橫貫東西的大道乃是土路,上百車東西運進城之後,自然是由周百齡帶兵和保安衛那百戶一起先護送去臨時安置的地方。而李富見已經有手下跟周百齡去了,自己就陪着這三位欽差入城。保安州距離京師極近,消息靈通的他自然明白三人之中以誰為重。
東廠督主陸豐自然是最得小心伺候的,別看人家這次形同發配,但回去之後還不知道如何,有一句話叫做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東廠如今可比錦衣衛難纏。張越那兒也得打好交情,撇去那家世不談,單單武庫司郎中這五個字,若是稍有怠慢,每年的換軍器事宜駁了就夠他受了。至於那個御史雖說不要緊,但有道是和氣生財麼,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打定了這個主意,在下屬面前一貫死板着一張臉的李富自然是滿臉堆笑,打疊了全副精神應對,須臾乾脆藉故遣走了吳知州。而張越心裏惦記着牛敢的事,一路策馬同行的時候便開口問道:「剛剛那位百戶說,李指揮這兒抓到了幾個奸細?」
「不過是小事而已,這傢伙居然在各位面前多嘴,真是沒見過世面!」李富渾然沒當一回事,卻是笑呵呵地說,「昨兒個確實抓到了三個人,都是漢話說不利索的可疑傢伙,但他們都已經報了籍貫所在,所以如今都關起來了,等核查之後再作理論。若真是奸細,那麼自然是殺一儆百;若是從北邊逃回來的百姓,那也是有定例的,先嚴格審查籍貫,等那邊黃冊有了結果,少不得也是就地編戶,不能隨便放出去的……」
被彭十三牢牢看住的牛敢聽到同伴們被抓,面上立刻勃然色變,等李富說人還只是關着尚未處刑,他這才鬆了一口氣。一旁的陸豐感興趣的卻不是這個,因此徑直打斷了李富的話頭:「咱家聽說宣府那邊下戒嚴令和格殺令的不是興安伯,而是提督內臣王冠?」
見張越和于謙也都露出了關心的表情,李富頓時心中一跳,暗中把那個多嘴多舌的屬下罵了個半死,旋即忽地又想到了另一個關鍵。那百戶芝麻綠豆的官,只怕是沒法和這三位打交道,應當只是和周百齡商量私貨的事時露的口風,如今話卻傳到了這邊三個人的耳中,莫不是周百齡和張越他們原本就是穿一條褲子的?想到這裏,他更是後背冒汗極其後悔。
早知道如此,就不該死摳着慣例,一百匹棉布值多少錢,丟了前程可不合算!
眼下要緊的卻是回答陸豐的問題,因此他連忙打哈哈道:「這事情如今都只是風傳而已,咱們保安州直隸京師,卻是不聽宣府節制,他們那邊戒嚴也好格殺也罷,卻是不關咱們的事,我可是一向吩咐那些個千戶百戶,凡事都得遵奉朝廷律令定例辦,所以人都關着。」
這話聽着像是什麼都沒說,其實卻是什麼都說了,因此陸豐自是冷笑了起來。張越倒是覺着這個李富辦事倒是妥當,不由暗自尋思是否該把牛敢留在保安州,等到事情分明之後再說,橫豎只有五十里地,只需一天就能到達宣府。然而,漫不經心走了一會,滿心躊躇的他就聽到了一陣喧譁爭吵,回過神來卻發現前頭就是保安衛衙門。
和大多數衙門一樣,保安衛衙門之前也有照壁一道,後頭則是高大的牌坊,上頭寫着忠勇坊三個大字。這會兒照壁後頭的牌坊下大約有十幾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人,全都是藍色袢襖,為首的那個一身鮮亮的錦衣,聲音又尖又亮。
「這是王公公和興安伯一同發的指令,你們李指揮不過是小小的衛所指揮,竟然敢抗命不交人?要真是讓韃子喬裝打扮混到了順天府,到時候他吃罪得起?識相的趕緊把人交出來給咱家帶走,到時候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有什麼事總得等大人回來,大人去迎接京師來的那幾位欽差了!」
「欽差?不過是擔着誰都不想要的苦差事罷了,其實也就是押運軍器路過保安州,用得着李富親自去巴結?別以為那裏頭也有一位公公,他是在京裏頭失勢被人趕出來的……」
陸豐最惱火的就是這一次雙拳不敵眾手遭了暗算,聽前頭那太監大聲嚷嚷,那刻薄的言語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他頓時火冒三丈,竟是顧不得細想就拍馬進了巷子。張越一把沒拉住他,心中也覺得此事蹊蹺,於是便一夾馬腹跟了上去。
胡成乃是宣府左衛的坐營太監,在宣府作威作福慣五六年,早把在宮裏的謹小慎微丟到了一邊,哪裏會把一個小小的保安衛放在眼裏。唾沫星子亂飛了一陣,他那氣焰自是更盛:「另兩人一個是連七品都不到的小小御史,一個是正五品的兵部郎中,用得着你們李指揮這個三品官親自去迎?拍馬屁也得擦亮招子,那個御史也就算了,那位小張大人這回也是被發配下來的,朝中文官沒一個看得慣他,否則怎麼會讓他上興和那必死的險地去?嘿,興和所剛剛被韃子襲擾了兩次,眼下只有不到六百號人,他這一去說不定就得折在那裏……」
說着說着,他發現面前的那些軍士個個盯着自己背後,面上的表情異常古怪,立刻警覺地調轉馬頭回過身來。其他人他都不太認得,但陸豐那張臉他卻是記得清清楚楚,這會兒發現人家面色鐵青,他剛剛的囂張氣焰頓時丟到爪哇國去了,好容易方才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
「陸……陸公公……」
年輕得志的陸豐還沒有鍛煉出宮中那些老太監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這會兒勒着馬近前,他那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指量咱家失勢了是不是?敢不把咱家放在眼裏是不是?好,就衝着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咱家少不得掂掂你的份量!你算是什麼狗東西,竟然敢誹謗朝廷欽差,是你活膩了還是你背後的靠山活膩了?」
看到那胡成仿佛是嚇得呆了,于謙卻回頭對目瞪口呆的李富問道:「李指揮,我記得你剛剛說過保安州隸屬北直隸,和宣府不相統屬?」
「對對!」恍然大悟的李富立刻回過了神,因想起這太監剛剛說話極其刻薄,他心頭也是氣惱得很,當下就揚起下巴道,「要找我保定衛要人可以,去京師打了擂台再說!這朝廷定例先例都在,哪容你這樣胡攪蠻纏!」
沒想到背後說話竟然會遇到正主兒,李富又擺明了不買賬,胡成頓時萌生怯意,然而,這會兒面前就擋着陸豐,他竟是連灰溜溜地先走為上都難能。正六神無主的時候,他就看到張越朝自己走了過來,心裏又是咯噔一下,簡直是連腸子都悔青了。
「既然來了,公公也別急着走,就到保安衛衙門先坐一會,我還有事要想問你。」
「進衙門說話!咱家離京之前雖說交待了掌刑千戶沐寧暫代東廠事,可這督公還是咱家。若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信不信咱家調來當地錦衣衛,直接把你押回京師去向皇上解釋!」
張越絕口不提剛剛那些話,胡成反而更不敢多呆,可還沒解釋,他就看到陸豐正眼露凶光瞪着他,又撂下了這麼一番重話,他不禁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那都是王公公私底下說的話,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多什麼嘴!
當下他再不敢提出異議,只好垂頭喪氣地跟着進了衙門。到了小花廳,看到其他人落座之後都盯着自己,他頓時又羞又惱,偏生還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來,只是斜簽着身子坐在那裏。
張越譏誚地打量着面前這個瘦瘦長長的太監,心中覺得這傢伙實在是愚蠢得緊,耀武揚威也不看看時機,偏選在今天。此時,他便淡淡地說:「剛剛的事情暫且不提,但另一件事我卻想問一問。抓到虜中來人,按例核查是韃子還是大明子民,至少要等一個月,宣府的戒嚴令和格殺令是怎麼回事?還有,保安州昨日抓到的人,尚未報上去,你今天就急急忙忙趕了過來,這消息是不是太快了?」
聽着這不咸不淡的口氣,胡成只覺得欲哭無淚,這其中的緣由自然大有文章,可他怎麼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