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江南好
儘管昨兒個還是第一次見張越,但憑藉那人仔仔細細的一番剖析,再加上又打了一番交道,范兮妍自忖摸透了張越的路數——不過就是心思縝密一些做事謹慎一些,歸根結底還不是和其他當官的一樣?所以,送上了那兩個食盒之後,她便等着張越來請,誰知道這天早上卻是范通將她叫到了廳堂,當着張越的面這樣吩咐了一番。
「兮妍,我還要去市舶司應卯,你橫豎閒在家裏無事可做,就陪着張公子四處逛逛……唔,就穿昨兒個你那身行頭好了。」
范通居然主動讓她女扮男裝帶着張越出去!范兮妍眉頭一挑看了看張越,見他仿佛並不在意,而范通則是笑得猶如一尊彌勒佛,心裏不禁疑惑了起來。雖說在范家過了兩年養尊處優的日子,但她從骨子裏就不是一個大家閨秀,因此略一沉吟覺得對自己有利無害,便一口答應了下來,又回房去換衣服。她前腳剛走,范通就滿臉堆笑地對張越點了點頭。
「我就把她交給大人了。這丫頭雖然鬼得很,但料想也逃不開大人的手心。該交待的我昨天晚上已經都交待了,請大人一定要相信我。回頭我會把知道的那些原原本本寫出來,以供大人參詳。我多年以來收集的那些汪公公的罪證,晚上也會一併交給大人。」
「那我就靜候范大人佳音了。」張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旋即又慢條斯理地說,「既然有令千金作陪,我待會吩咐我那三個丫頭也去換換裝。她們難得跟我出來一回,這次恰好可以四處走走瞧瞧。有她們陪着,范大人也不用擔心令千金有什麼勾當,我說的可是?」
范通連忙打了個哈哈:「大人說笑,說笑。」
等到張越也出了廳堂,范通的臉上頓時陰沉了下來。他不是正途出身,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劍走偏鋒,可能夠爬到市舶司提舉這個位子已經是他的極限了,最重要的是,他身後的人根本沒打算把他安到其它位子上。倘若他有朝一日不幹這個市舶司提舉,只怕接下來便是死路一條。所以,面對這樣一個分明是眼線的「女兒」,他才會如此容忍。
但容忍並不代表他就一直會讓這個丫頭放肆下去!尤其是這一次,范兮妍在張越面前耍的花招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他才不信這個丫頭有這樣自作主張的膽子,也就是說,那極有可能是永平公主和富陽侯的主意,人家瞧着風頭不對,已經準備棄掉他這顆棋子!
咬牙切齒地站在寬敞的廳堂里,范通不禁想起了昨天晚上忽然出現在自己寢室之中的岳長天。那時候他不相信這個白蓮教叛徒,可眼下的情形已經讓他不得不信。既然已經給逼迫到了這個份上,他要是再不自救就沒機會了,至少拖得一時是一時。
儘管靈犀三人一路跟着下了江南,但哪怕是最少思量的秋痕,也知道這一趟她們跟下來另有原因——否則當初張越去青州殺人的時候,怎麼不見帶上她們?於是,這會兒在屋子裏試穿那幾套簇新的行頭,三人少不得低聲交談,而秋痕怎麼穿怎麼彆扭,好容易才把滿頭青絲藏進那頂小帽子裏,但面上卻滿是興奮。
「少爺平日裏那麼不好說話,這一回怎麼忽然改了性子?」
琥珀忙着給靈犀修飾眉毛,聞聽此言不禁微微一笑。雖說隱約猜着一星半點,但她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逞強說出來,索性打趣道:「少爺都說了是那位范家小姐跟着去,既然如此,帶上咱們也就不奇怪了。就算少爺不吩咐,只怕姐姐也會強求着跟去吧?」
聞聽此言,靈犀忍不住撲哧一笑,秋痕卻不幹了,丟下束腰的腰帶就跑上來找琥珀算賬,兩人少不得鬧成一團。結果,秋痕手肘一偏,恰是碰丟了靈犀放在梳妝枱上的耳墜。眼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靈犀連忙喝止了她們,又在地上摸索着撿回了那珍珠耳墜。
這時候,秋痕方才氣咻咻地瞪了琥珀一眼:「哼,別只顧着打趣我,你們敢說沒防着那位范家小姐?這大戶人家都有大戶人家的規矩,平日咱們這些丫頭都足不出戶,哪有千金大小姐在外頭拋頭露面的?反正我瞧着那不是正經人,自然得替少奶奶好好看着少爺。」
「好了好了,回頭等見着少奶奶,我一定對她說你忠心耿耿!」
隨手將珍珠耳墜收進貼身錦囊,已經裝束停當的靈犀沒好氣地撂下一句話,便催着琥珀和秋痕趕緊穿上袍子。不多時,三人便先後從屋子裏出來,一色的青襖小帽黑鞋,除了容貌比男子俊秀些,只要低下頭不讓人看見頸項,倒也不虞有人能識穿她們女子的身份。
若不是擔心把靈犀三人留在范家不安全,張越並不想讓她們女扮男裝招搖過市。然而,剛剛跨進屋子聽到裏間那些彼此打趣的話,他不禁想到自己此次下江南別說帶着三人遊山玩水,就連像往日那樣坐着好好說說話都是難能,前時甚至還遭遇了一趟倭寇。此時見她們穿戴得整整齊齊出來,靈犀還笑吟吟地對他深深作了一揖,他不禁莞爾。
「難得這麼打扮一回,倒是都露出了幾分英氣來,若是再配上寶劍,那就象是古之花木蘭了。」
聽了這話,秋痕頓時極為高興:「我還擔心人家看出來呢,既然少爺你都這麼說了,不如借那把劍給我佩着試一試?就一回嘛!」
張越素來對秋痕很是寵溺,此時見她痴纏,他不禁啞然失笑,卻仍是一口答應了下來,遂解下腰中佩劍給秋痕掛在了腰帶上。帶着三女挑簾出門,他就看到胡七和田文等人都早就等在了外頭,方青和馬欽久都是獨身,而打扮得精神利落的范兮妍也在其中。
看見張越這一趟竟然帶上了三個丫頭,范兮妍不禁在心裏嗤笑了一聲,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聽那個飯桶的吩咐。她此時和昨日的小廝行頭大不相同,乃是一身杭州織造黑青紵絲袍子,腳下一雙青潞綢小靴,赫然一幅貴公子的派頭。一出范府大門,她見眾人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卻是由着馬夫牽來了一匹毛色鮮亮的黃驃馬,一個翻身利落地坐在了馬背上。
「張兄剛到寧波,我不如先帶你們去東邊的萬人市看看。這裏雖說沒有番人,卻有不少從榷場買到的珍奇,乳香沒藥之類的香料雖說是違禁物事,但若是有我帶路卻也好尋。就連寶石犀角象牙之類的東西,也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
張越今日出來本就沒有一定的目的,對此自然是沒有什麼異議。只是看到范兮妍一抖韁繩飛馳出去的時候,他想到了范通隱隱約約那番提點,隨即哂然一笑。不管這個女人是不是匪類,但范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兩邊的話他都不妨姑妄聽之,橫豎他自己另有打算,決不會被他們牽着鼻子走。在這偌大的寧波府,他不光有眼線,而且還有臂助心腹。
江南好,
風景就成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這首白居易大家的《憶江南》琅琅上口,一直都是張越最喜歡的詩詞之一。然而,在原先那個年頭,什麼水鄉古鎮都帶着幾分人造的味道,而所謂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也已經變了味,因此到了萬人市前頭寄放了馬匹和馬車,和眾人一道悠閒自得地一路逛過去,他倒是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
耳邊是純淨的叫賣和吆喝聲,眼前是古色古香的典型江南民居,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多半是男人,只有寥寥幾個女子。但就是那麼幾個女子,一抬頭的時候卻能看見一種婉約的笑容,無論姿容如何,卻已經先讓人賞心悅目,讓那明媚的春光也增色不少。
那衣衫並不十分艷麗,柔和的天青,嬌艷的桃紅,素淡的藕色,他看着卻覺得無比舒心。都說江南女子是水做的,這相互問候的時候那種軟糯的聲音,那一顰一笑間流露出來的古典韻味,更是讓人心曠神怡。而跟着范兮妍進了幾家隱秘的香料鋪子,他身上也免不了沾上了幾分乳香沒藥的氣息,而靈犀琥珀秋痕的懷裏則是多了好些犀角象牙梳子之類的物事。
范兮妍盡職盡責地當着嚮導,有意和張越緊挨着,本以為他定然會趁此機會追問自己昨天那些東西是怎麼回事,但讓她異常失望的是,這位分明有着鐵血名聲的小張大人竟然多半時候都在陪幾個侍婢挑選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兒,甚至連海外那些做工粗糙的珠鏈都能引起他的莫大興趣。當張越在一家首飾鋪中又看中了一支鎦金簪子,她終於忍無可忍。
「張公子應該是見慣好東西的人,何必在這種不值錢的東西上浪費時間?」
她這話音剛落,還不等張越轉過頭來,就聽到門邊上傳來了一聲冷笑:「見慣好東西?這種只知道打打殺殺的人見過什麼好貨色!張公子,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天下那麼多好地方你不去,偏偏到這寧波來。就憑你私藏火器,隨從擅自帶刀,我看你到官府如何狡辯!」
莫名其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原本不打算理睬范兮妍的張越不禁轉身瞧了一眼。看清楚大門口那個身穿五彩袷紗錦袍的傢伙,他頓時眉頭一皺,心想這個叫做王全彬的傢伙怎麼忽然之間又冒了出來,而且還無知無畏地大放厥詞。見一旁的馬欽久面如土色,他便吩咐胡七買下靈犀看中的那根鎦金簪子,也懶得搭理這種貨色,帶着一群人就預備出門。
王全彬在倭寇敗退的當天早上就帶着隨從氣咻咻地走了,並沒有聽說過張越出自錦衣衛這種傳聞,而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乃是匪類。此時看見張越並不理他,他頓時又羞又惱,正打算喝令隨從堵門,他忽然聽到了背後的一個聲音。
「賢侄在這兒和人爭論什麼呢?你可是大家公子,別沒來由丟了自己的身份。」
想起這回跟自己一起出來的那位主兒,王全彬臉上的氣急敗壞之色頓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臉殷勤的笑意。側身讓了讓,他便對來人點點頭道:「汪公公說的是。只是這些人當初私藏火器,這會兒隨從還佩着刀,我這不是怕他們傷着了您麼?」
聽到汪公公三個字,張越不禁眉頭一挑,旋即就看到了那個一馬當先走在前頭的人。白面無須頗有威嚴,可不是昨日在醉鄉樓驚鴻一瞥見過的汪大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