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綰朱覺得渾身疼痛,嗓子眼像是着了火一樣難受。可是她偏偏覺得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這時候,寧綰朱忽然聽見有人在她榻前說話。
「姨娘原該精心着點,若是她病得再嚴重些,驚動了老太太和夫人,姨娘也免不了吃掛落,何苦來?」一個略帶稚氣的女孩兒聲音開口說着。這聲音雖然顯得稚嫩了些,可是語氣卻熟悉得很,就是庶妹寧絡紫。
寧綰朱心裏想,寧絡紫的聲音,怎麼變成了這樣?
另外一人,也就是寧絡紫口中的姨娘,嘆了一口氣,道:「這丫頭,因為我屢屢將她禁足,一氣之下就絕了飲食。我可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麼大的氣性。」
「反正父親眼下不在家,夫人那頭,也已經有了默契。所以只要盯緊了這個丫頭,不要總叫她到老太太那裏露臉,小心不要出岔子即可。就算是放她出院子,又能如何?姨娘膽兒太小了。待她明日醒來,便由着她走動走動也無妨。」寧絡紫說。
那位姨娘便「嗯嗯」地應了幾聲。
「姨娘出去吧!我一會兒就過來。」寧絡紫毫不猶豫地對那位姨娘發號施令,她的口氣聽起來與她那稚嫩的童音格格不入。
房裏登時安靜了片刻,才聽見那姨娘的腳步聲,輕輕地出去了。
寧綰朱靜靜地躺着,大氣也不敢出。她能覺出寧絡紫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臥在榻上的她。
「姐姐,想不到你竟有這麼大的氣性!」寧絡紫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寧綰朱立即明白這位庶妹是在對着自己說話。
「你應該聽不見我說話吧!不過,就算是你聽見了,也沒有關係。我只想告訴你,前一世,我經歷了很多事……很慘的事,」說到這裏,寧絡紫突然頓了下來,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堪的往事,「我死得很冤,可是三年前,我卻還魂回來了,回到了小時候。令我有機會可以讓一切從頭再來。」
寧綰朱聽了心中大震,一時將手握成拳頭,才勉強抑制住了驚呼出聲的衝動。如果寧絡紫已經重生回到了小時候,那眼下的自己,又是什麼情形?
「姐姐,我曉得我說的這些,就算你醒着,你也一定聽不懂。被掉包這麼久,連你自己都已經習慣了這庶妹的身份了吧!」寧絡紫口氣里有一絲嘲諷,「但是我自忖上一世,沒有任何一點輸與你,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個嫡長女的身份。我前世所遭的千般苦楚、萬般不公,都是因為如此。所以這一世,我一定要報仇雪恥,將我從未曾得到的,一一奪來。」
說到這裏,寧絡紫的聲音變得更加陰冷,寧綰朱仿佛能聽見她在磨牙的聲音。
「這一世,我要做寧大小姐,而你,被掉了包之後,就只能以這庶女寧絡紫的身份,卑微地活在這世上。寧綰朱,這麼大的寧府,已經再沒有人可以再證明你是寧大小姐。所以,姐姐,如果你能聽得見,我只想說,你最好不要死,最後留着你這條命,我要你好好看看,看着我佔有曾經屬於你的一切……」
一絲涼意,從寧綰朱心中慢慢地升起。
寧絡紫離去之後,寧綰朱陡然睜開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頂半舊的青色軟煙紗帳子。大約是她身體變小了的緣故,那扇盛着軟煙紗帳子的木床,卻顯得格外地高大。房裏點着一盞燈,卻沒有人。屋外面似乎有值夜的婆子與丫鬟在說話。
寧綰朱掙扎着起身,爬下略顯高大的床榻,又攀上椅子,攬過桌上的銅鏡自照——她的確變成了自己五六歲的模樣,也就是說,赴了寧絡紫的後塵,自己重新活了過來,回到了小時候。然而按照剛剛寧絡紫的說法,自己已經被掉了包,成為了寧家二小姐。而那寧絡紫,則頂了自己的名號,成為了寧家的嫡長女,在父祖膝下承歡。
這個說法在第二天一清早,便被應證了。
房裏進來一個圓臉的小丫鬟,八九歲的樣子,見到榻上的寧綰朱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奇道:「二小姐,您醒了?」
寧綰朱一下子就坐了起來,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她還是被那聲「二小姐」給震住了。她見了那小丫鬟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眼光,只覺得心底越來越冷。
「我想……吃些粥。」寧綰朱遲疑地說,她五臟六腑早已唱起了空城計,自己這具五六歲的身體,餓得久了,總歸不大好使。
「我說二小姐,」那小丫鬟頗有些不耐煩,「您怎麼就想起喝粥了呢?不是這幾天都說吃不下了麼?大廚房想必是沒有準備。」說到這兒,小丫鬟又覺得不大好,只說:「這樣吧,雁回還是去大廚房裏看看,有什麼,就給您帶什麼來,可好?」
「雁回?」寧綰朱聽了這話,心裏更又確定幾分,因為當年寧絡紫的丫鬟,便是以「雁」字排行的。
雁回見寧綰朱沒有反應,吐了吐舌頭便轉身出去,回來的時候,將一碗湯水往桌上一放,解釋道:「大廚房說是今早忙着準備夫人的養身湯水和大小姐的燕窩粥,顧不上,只這一點白粥,請二小姐將就將就。」
寧綰朱湊上去瞧了瞧,一看之下,這哪裏是什麼粥啊,分明是隔夜的鍋巴,在水裏泡了泡。湯碗旁邊放着一小碟佐粥的小菜,是一疊乾巴巴的蘿蔔乾,上面連半滴香油都沒有滴,看着便讓人覺得寒磣。
雁回見了寧綰朱的神色,本來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乾脆不吃了。哪曉得寧綰朱竟慢慢一口口就着那湯匙,將泡軟了的鍋巴往口中送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這點小小的苦頭,與她當初在家廟之中的幽囚歲月相比,根本不算回事。
雁回吃了一驚,站在一旁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
寧綰朱強撐着吃了這「陳鍋巴泡飯」,腹中稍稍覺得好過了些。她轉頭看向雁回,道:「陪我去祖父祖母那裏請安。」
雁回大吃一驚。眼前這位二小姐是出了名的「悶葫蘆」,從來不曾主動到上院向老爺老太太請安的,怎麼眼下突然轉了性子?
這時另一個人走了進來,聽見寧綰朱這話,便道:「二小姐,老爺老太太今日出門了。上院那頭,今日不用去,二小姐若是想,去正院那頭轉轉倒是無妨。」
這人聽聲音正是昨日晚間的那位「姨娘」。寧綰朱抬眼打量,見這婦人也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丁香色褙子,發上只插了一枝銀扁簪,面容姣好,但是卻嘴角下彎,顯出一點老態來。
旁邊雁回便向那婦人行了一禮,道:「邵姨娘!」
寧綰朱聽了心中一動,原來這婦人竟然是邵姨娘,也就是寧絡紫的生母,是父親寧裕所娶的一位良妾。這邵姨娘與寧綰朱的生母邵氏是同族,因此寧綰朱才會覺得這邵姨娘看起來甚是熟悉。只是,她印象中這邵姨娘,早在她記事之前,就已經過世了啊。難道那先她一步重生的寧絡紫,竟有這麼大的能耐,能令這邵姨娘逃脫死亡的厄運麼?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一時無暇過多地計較,點點頭,說:「雁回,替我梳妝,我去正院給母親請安去。」
寧綰朱口裏的母親,是指她的繼母晏氏,是父親在自己的生母過世之後繼娶的填房。
邵姨娘聽了這話,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寧綰朱冷眼看着,曉得邵姨娘剛剛說的,絕對不是真的希望她去「正院轉轉」。看來這邵姨娘,防自己防得甚嚴。
果然,只聽那邵姨娘說:「二小姐身子還未大好,夫人那裏有兩位嬌貴的小少爺。所以二小姐還是不要去的好。」
「大小姐那邊呢?我想去見見大小姐。」寧綰朱淡淡地說,雖然那「大小姐」三個字,吐在寧綰朱舌尖上的時候,她心中只覺得一陣陣酸楚,那本來該是她啊。
邵姨娘冷淡地說:「夫人為大小姐請了女夫子,傳授琴棋書畫,只怕不得空閒。」
聽了這話,寧綰朱心裏的火「騰」地一下就躥了上來。這算是什麼,難道自己頂了個庶女兒的名分,便不算是寧家的女兒了麼?家中請了女夫子教授寧絡紫,怎麼自己連個去旁聽的資格都沒有。寧家的嫡庶之分,竟然這樣明顯麼?
她突然回想起昨晚寧絡紫曾經說過的,自己從此便只能以這庶女寧絡紫的身份,卑微地活在這世上。可是前世里,無論是生父寧裕,還是繼母晏氏,都不曾苛待、或是刻意打壓過寧絡紫這個庶女!從她前世里記事開始,她與庶妹兩個,就都一直是一樣待遇,連家中聘了女夫子,也是姊妹兩個一道上課。沒有說特為將庶女藏着不給上課的道理啊!
這寧絡紫,將前世的恩怨帶到了今世,不遺餘力地打壓自己,寧綰朱心頭開始冒火——前世到底是誰作的孽,該誰向誰復仇;好麼,現在大家都重生了,有先有後,這寧絡紫非要將自己往死里整麼?
寧綰朱低頭想着,卻聽邵姨娘有幾分得意地說:「大小姐如今在女夫子面前,可得臉了。女夫子前日裏,還曾特地誇了,大小姐畫的竹子,簡直與真的一模一樣呢!」
寧綰朱聽到這裏,突然記起常世寧來。前世常世寧偏愛墨竹,兩人剛剛成親是,曾時常與自己一道作畫。而前世里寧絡紫卻精於女紅,不擅繪畫,這大約便是為什麼這一世寧絡紫這樣着急地要請女夫子來學畫的——寧絡紫至今仍然對那個絕情絕義的常世寧念念不忘吧!
多麼可笑!寧綰朱心中一面想着,一面抬起頭,看着邵姨娘,微微笑着道:「聽姨娘這樣說,真是叫人覺得,大小姐才是姨娘親生的呢!」
一句話說出來,將邵姨娘噎得滿臉紫漲,瞪着寧綰朱,不曉得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