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車夫笑着喚她。
桑為霜微紅着臉望向這個「車夫」,其實該說他是秦王手下某個文官吧。
他樣貌清秀帶着幾分書生意氣,他笑道:「姑娘在想什麼?」
桑為霜先是一愣搖搖頭,隨後又點點頭,笑中帶着幾分羞赧,一份女兒家思及心上人時候特有的羞赧與傾慕。
「我沒有想到他會將這裏治理的這麼好。」
一座城,一座亂世中的城,她自由、和睦,她積極、上進,她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陽光而又溫馨的一面,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她本以為是史冊對聖主的誇大,而他真的做到了。
因為愛上一個人,而愛上這一座城。
即使天下人皆知她愛秦王又何妨?
他值得她愛。
她活了兩世,只愛他。
蜀中的館子和洛陽的酒樓很不同,洛陽人喜雅致喜排場,蜀中人喜熱鬧,蜀中的館子裏各個階層的人都能見到,無論是穿的極好的公子貴婦,還是衣着平常的百姓,這地方雜亂卻比洛陽更近幾分人情味。
「這是公子點的菜。」小廝將兩盤魚端上,「這是小店贈送的酒水。」
「這是小店贈送的炒花生米。」
「這是小店贈送的一碟炒青菜。」
「都臘月了還能有青菜?」桑驚奇的問道,若是在洛陽寒冬里是見不到青菜的,只有一些大戶或者殷實的小戶地窖里會貯藏些大白菜。
「公子聽口音像是北方人,恐怕是第一次來蜀中吧
。這您就不知道了,我們蜀中一帶冬季里能種些青菜也是很常見的。」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在東洲的時候還能吃到一些夏天才能見到的青菜。當時微覺得奇怪,以為是蘇家貯藏在地窖里的。
*
芙蓉門大茶樓里,一個小人影匆匆忙忙的從光線昏暗的林子裏穿過。
「桑三少爺您要去哪裏?」
一道冷靜的聲音傳來,林子中的小身影震了一下,肩膀有些發抖,他緩緩的轉過身去望向黑夜中如鬼魅降臨的男子。
「趙大人……我……」桑錦文腦袋迅速一轉,「我要去王宮找二姐……」
他是幾日前聽到消息說他大姐要來蜀中了,算時間應該在臘月十五到,今日就是臘月十五了。他在芙蓉門守了一整日,半點讀書的心思都沒有,一直到晚上都沒有聽到有人來告訴他他大姐回來了。
他心裏擔心大姐,坐立不安,可秦王有令不讓他離開大茶樓,除非是他要去王宮找二姐,還得向趙戊請了牌子才能進王宮。
「靜初小姐半個時辰後就會過來了,桑三少爺還是進屋讀書吧。」
又是讀書……他都快念得頭疼了,他們能不能放過他一馬?
桑錦文愁眉苦臉的,不願意隨趙戊進房間,也不願意離開大茶樓後院樹林子。他就一聲不吭的站在那裏,眼神帶着一點小小的憂戚,正要唉聲嘆氣的時候聽到樊過雪的聲音。
「三少爺!二小姐來了!」樊過雪滿院子的找桑錦文,最好瞧見後院的大門大敞開着,跳出後門往林子這邊一瞧,就能瞧見大眼瞪着小眼的趙戊與桑錦文。
「錦文少爺,靜初小姐來看你了。」樊過雪不大滿意的重複一聲,他覺得桑錦文自從來了蜀中就不老實了,以往的桑錦文可是很乖的,可來到蜀中後的桑錦文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到處給秦王「搗蛋」,他在藏經閣找書,可以失神打翻燭台,險些將藏經閣給燒了;他在大茶樓邊看書邊喝茶,可以將茶果蘸着墨水吃進肚子裏,他在大茶樓里晃蕩一圈可以撞到大人們的身上,害那些大人們滾下樓梯……
這些日子,楊管事道歉的話都不知逢人說了多少句,大茶樓給人登門送致歉禮的小廝進進出出的不知多少趟。
「桑錦文你怎麼搞的,自從來了蜀中就像丟了魂似的。」樊過雪詫異又帶着輕微憤怒的對桑錦文說道,「若不是趙大人看着你,真不知道你這一段時間會闖出多少禍來,這大晚上的又想去哪裏搗蛋?」
桑錦文一聽,眉峰一皺,頓時動了怒火,眉梢一揚,大聲道:「我怎麼搗蛋了?樊過雪你把話說清楚?」
兩人點名道姓起來,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這一吼兩個人心裏都極不舒服。
「你怎麼沒有『搗蛋』?藏經閣的火還好只燒了燭台,那幾個大人也還好沒摔斷腿!你瞧瞧你整日失魂落魄的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樊過雪眉頭一挑,冷聲道:「你比桑當家提前到蜀中,難道是桑當家不要你了?」
「哐」
桑錦文一拳揍在樊過雪的臉上。
「桑錦文你瘋了?!」
樊過雪挨了桑錦文一拳,神色頓時大變,當桑錦文下一拳又朝他打來的時候,他本能的去擋,眨眼間找到機會他朝桑錦文撲過去,樊過雪個子雖然比桑錦文矮那麼點,但常年鍛煉力氣也不小,他將桑錦文按到了地上,將桑錦文的小爪子壓在手掌下。
桑錦文一不留神被樊過雪這麼一壓,心裏更不痛快了,沒有想到樊過雪這小子力氣這麼大,竟然能將他壓住
。他心裏不痛苦,伸腿使勁的蹬他。
樊過雪挨了他幾下們腳,疼得抽吸。
「桑錦文你是兔子嗎?腿勁這麼大!」樊過雪見壓不住桑錦文,就用腿去夾他的腿,不讓他踢他。
兩人扭扭扯扯在泥地里打滾,一方佔了優勢很快就會被另一方壓下去。
樊過雪和桑錦文相鬥的汗流浹背,而趙戊一直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望着兩個少年,沒有上前去「勸架」,在趙戊的認識里這種雞毛蒜皮的小打鬧,根本不算什麼。只是他覺得這種打鬧很奇特,讓他回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們幾兄弟,好像、似乎也這麼玩過。但是時間太久了,他沒有映像了,後來習武后多是武藝比試,可沒有這樣的小打小鬧「無理取鬧」。
靜初走出後院就看到林子裏打成一團的兩個少年。
當即驚嚇的慘叫一聲。
「你……你們在幹什麼?」靜初提着裙子小跑至二人身前。
「錦文!」幾月前夙玉在看到錦文的時候才隱約記起自己是有這麼一個弟弟,只是那時候的弟弟沒有這麼大,小小的就像長不大的小兔子,可愛的不得了,錦文的臉上還留有她弟弟的影子,所以越來越相信自己就是靜初。後來他們「靜初靜初」的叫她,她也慢慢的接受了自己是靜初的事實。
「哎呀,過雪你的手上都流血了……」
「錦文你的額頭也擦傷了!你們別打了!」
靜初想上前將他們兩個分開,可她一靠近,兩個人不是險些將她踢到,就是險些將她抓到,靜初不敢靠近他們,只能向趙戊投去求助的目光。
趙戊是一副無趣的樣子,站在一旁如雕塑,沒有要插手的意思。趙戊覺得身為男子,臉上身上或多或少要有疤痕才能算作男子。
「你們不要打了!」桑靜初忍無可忍大吼一聲,再打下去她小弟的臉要破相了,樊過雪的手要磨出骨頭來了!
桑錦文和樊過雪瞪着對方,眼神「商量」了一下,好半天,卻誰都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桑錦文你先放開我。」
「你不放我憑什麼放?」桑錦文挑眉,額頭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你是說就這麼一直抓着?」樊過雪唇角抽動了一下,兩隻腿仍纏着桑錦文的。他一手被桑錦文抓着,一手掐指桑錦文的脖子,桑錦文也是一樣。
「你想抓就抓,你掐我,我就掐你。」桑錦文冷冷的笑,因為頭髮凌亂所以顯得狼狽,冷風一吹又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
「呵呵呵,那我們就掐一晚上,誰都別想睡覺!今日不給掐破皮的是小狗!」樊過雪見桑錦文冷笑,別提心裏多不舒服。
「……」趙戊不覺無趣反倒覺得無語了,心想是不是要將這兩隻兔崽子提起來扔進院,以免在此丟人現眼?
桑錦文聽樊過雪說要和他掐一晚上,臉陡然一黑。
「樊過雪你給爺鬆手!」
看來是真動怒了,聲音也比平時大了兩倍。
「怎麼了?還動怒起來了?呵呵呵,你不放手,老子也不放,要掐就繼續掐,看誰勁兒大!……」樊過雪是料定桑錦文身量比他高勁兒沒他大才敢這麼說的
。
桑錦文感受到樊過雪的身體更像他貼緊了幾分,那兩條小腿恨不得將他的腰給挽住……頓時桑錦文臉又黑又紅。
「樊、過、雪……你小子給爺滾!」桑錦文鬆開掐着樊過雪脖子的手,反伸手推他。
樊過雪見桑錦文不掐他了,詫異了一下,正要鬆手,卻被桑錦文猛力一推,就像烏龜殼一樣四腳朝天的摔在地上。「哎喲」一聲慘叫。
桑錦文正要從地上爬起來,樊過雪的腿像剪刀似的又將他一絆,桑錦文又坐回地上,屁股摔的裂開花……
桑錦文黑紅着臉,同樊過雪吼道:「你有完沒完?」
「我疼你也得疼,反正我不讓你好過……誰叫着大茶樓里就我倆一般大?」樊過雪顯然是痛得厲害,手撐着腰背,斷斷續續地說道。
桑錦文也疼的抽吸,心裏又對樊過雪的話哭笑不得,又踹了樊過雪一腳:「就你!你還是個七品茶官,一點當官的樣子都沒有!叫人看見了,該說秦王『治下不嚴』,芙蓉門的小官就你這德性!」
樊過雪一聽這話,眉心一跳,還了桑錦文一腳道:「你又好到哪裏去?讀書人?還是呆過文淵閣的人,就你這德性難怪桑當家的不要你!」
桑錦文好似被樊過雪這句話劈裂了腦袋一樣。
這樊過雪是不是想哪壺不開提哪壺?今天他偏要提他「大姐」那一壺?
「媽的,你小子活該被踹,今日小爺踹死這小子,誰也別攔小爺!」桑錦文忍着痛從地上爬起來,猛踹了樊過雪幾腳。
樊過雪痛得嗷嗷狂叫,因為桑錦文「來勢兇猛」,樊過雪連避開都不及。
「不要再踢他了!」桑靜初在一旁大吼。
桑錦文踢樊過雪,樊過雪在地上打滾,滾來滾去的。
「你們……」楊焉出現在後院林子裏正好看到這一幕,見桑錦文發瘋似的將樊過雪亂踢,他溫潤如玉的眼眸一震,上前就去攔桑錦文。
桑錦文額頭流着血,還一邊流着,一邊大吼着猛踹過雪。像是魔怔了一般。
「三少爺!」楊焉擋在桑錦文面前,被錦文踹了幾腳,他仍用力抱住桑錦文。
「三少爺……你清醒點!」楊焉雙眸沉靜,桑錦文那幾腳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趙戊也看出了什麼,桑錦文剛才儼然是被激怒了,這孩子一向溫潤,就算是受了委屈也不會這個樣子,想來是樊過雪剛才的話傷他極深。
桑靜初跑上前去扶過雪,過雪被桑錦文剛才的樣子嚇壞了,自從這一次他和桑錦文打過一架以後,其後三五年他都沒再敢找桑錦文幹過,這小子表面溫和,真動起怒來竟敢將他往死里踹。
桑錦文哭的滿臉淚水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哭。樊過雪哭,桑靜初尚知道樊過雪是痛的。
太醫被請來了,樊過雪被桑錦文踹斷了手指骨,身上多處淤青,還有一隻手擦破皮的地方都能看見白骨了,脖子也破了皮。
至於桑錦文額頭上的被纏了一圈,脖子被纏了一圈,腳丫子竟然還踢斷了一隻腳趾骨……
兩個人眼睛都紅的像兔子似的,楊管事將他們安排在一間房裏,兩張床榻相對,命人照顧着。
趙戊看着這兩個少年說不出的無語,而今始覺後悔當初沒早點攔住他倆,請了太醫來說出去這事都會變成笑話,兩小孩掐架,掐成這副德行
。
桑靜初在大茶樓後院給他們熬藥。
楊焉坐在兩床榻中間問他們事情的經過,兩人就是不開口說話,誰也不承認是先動手的一方。
趙戊沉默的旁聽,心裏正想該如何處置這兩小孩,這一架打完了,但是性質太惡劣了,若每每打成這樣,秦王日後該多傷腦筋?還真看不出來這桑當家的三弟是一隻咬人的小兔子,還有這樊過雪以往也還真沒看出來有這麼大本事。
「你們明天各寫一份自責書。」楊焉問了半天問不出半句話,於是眉峰一皺不客氣的說道。
「什麼?」床榻上的兩人都坐直了身板。
楊焉眼一抬,道:「這會兒倒是默契,要麼都不說話,要麼一起問。早前做什麼要掐得那麼狠?就是擔心太醫署的藥翻年換新,舊的沒地兒用是嗎?還是覺得這芙蓉門太安靜了要找些事情出來才有意思?」
楊焉的話說的很平靜,就如他的人一樣溫雅清淺,即便是在生氣也看不出他是否真的在動怒。
桑錦文和樊過雪一聽,心中頓時覺得慚愧又尷尬。
「怎麼了?我說錯了?還是你們就是看對方日子太久了,心裏不舒服正好今日干一架,往死里打才痛快?」楊焉給樊過雪擦完藥酒又轉過去給桑錦文擦。
他一說完兩位少年各自搖頭。
楊焉一眯眼,道:「不是這樣又是怎樣?總有一個無理取鬧的在先,然後又一觸不合動了怒,這場架才能持續上兩刻鐘啊……不然還權當你們在練武比試不成?」
楊焉將桑錦文的褲管捲起來,看到錦文的小白腿上傷口不多,微鬆了口氣,緩緩的蘸着藥酒給他擦拭淤青。
「嘶……」桑錦文感覺到疼,卻不敢叫出聲。他心裏怕人笑話。
「那又是為何哭?剛才兩個哭的滿臉淚水又是為何?」
「他是痛的。」桑錦文抬起頭說道。
樊過雪額角一跳,說道:「他是哭桑當家的不要他了!」——你若不仁,我便不義。要抖,就全都抖出來。
桑錦文聞言隨手扯了床榻上的枕頭,朝樊過雪扔了過去。樊過雪伸手去擋,那枕頭落在兩張床中間的茶几上,砸得茶壺茶杯往下亂掉。
楊焉和趙戊臉又是一沉。
茶壺茶杯碰落一地後,房間裏一片死寂。
靜初一推開門,眼睛掃了一眼沉默的幾人,端着藥碗朝床榻走去,走到茶几處就看到一地的碎瓷片。
唇角抖了一下:「……」
——又打了一架?
桑靜初覺得是該好好和這兩個少年談一談了,這樣長期打鬧下去,大茶樓里不得安寧,不若就將他們兩個分開吧。
靜初正在沉思這兩人的事。過雪端起她手中的一個藥碗,一口氣喝下,放了藥碗,低頭支支吾吾地說道:「對不起……」
桑錦文錯愕了一下,端着藥碗朝錦文走去的靜初也小吃驚。
房裏安靜了一會兒,聽桑錦文說道:「我也不對……」
屋內的幾人鬆了一口氣
。
樓下有守衛在喊楊管事。
楊焉疑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藥瓶,看了幾人一眼往房外走。
「什麼事?」站樓道里楊焉問守衛。
那守衛小跑上來說道:「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公子,說和楊管事是故人……他姓桑。」
楊焉一聽,震驚的同時,臉上浮上欣喜若狂的神情,守衛見狀詫異,回過神時,楊焉已衝下樓了。
*
桑為霜在芙蓉門大茶樓外沒等多久就看到楊焉匆匆忙忙地朝樓外走來。
進芙蓉門規矩太多,她費了好一番口舌才進來,還好有這「車夫先生」帶路。
「桑當家!」楊焉吩咐守衛們給桑為霜拿行李,又吩咐小廝牽着馬車去馬房。
楊焉領着桑為霜往大茶樓里走,一壁走一壁的問她進來的情況。
為霜笑道:「我來時一路順利,想必秦王不日也會回來。」
桑為霜一壁走一壁分神打量這座大茶樓,聽說是蜀中芙蓉門的大標誌之一,而且因為秦王經常到訪而在蜀中十分聞名。也聽說蜀中文武官員和蜀地才子經常光顧這裏,而這裏卻沒有一個正式點的名字,叫來叫去被蜀中百姓們叫成了「大茶樓」。
「這裏的屏風是誰畫的。」桑為霜指着殿中一八頁屏風問道。
楊焉笑道:「有兩頁是秦王所繪,有兩頁是赫連丞相所繪,還有幾頁是蜀地著名的畫師所繪。」
桑為霜自是看出繪着荷花和瓊花的那兩頁是婁蒹葭的手筆,她點頭笑道:「這屏風若傳個幾十年,就成稀罕的了,可是集大家之手……」
楊焉也點頭笑,「正是這個理,世間名畫固然多,卻不及屏風有使用價值,況且這還是出至秦王赫連丞相和幾個蜀中名人之手,一具歷史意義,二具藝術價值。前頭秦侍衛還說要我加強守衛好生看着這屏風呢……」
「秦庚啊……」桑為霜微微勾唇,「看來大茶樓里的菜色不錯,他可喜歡到處吃名菜了。」
楊焉一聽,低頭對身邊的守衛吩咐道:「快去準備芙蓉宴。」
守衛一愣,這芙蓉宴共計一百八十八道菜,等閒一日是做不成的,往年秦王來吃芙蓉宴都是提前三日下達命令,爾後大茶樓再去準備。
「這些日子麻煩你幫我照顧小錦了。」桑為霜停下腳步望向楊焉。
楊焉一愣,想起桑錦文和樊過雪的事,白淨的臉微紅。
「小錦在哪裏我去看看他。」
楊焉胸口發緊,微垂着頭領着桑為霜朝樓上走。
「桑當家,跟我來吧……」
*
桑為霜一走進屋子就看到床榻上的兩個少年。
「大姐!」
一個額頭,頸子,纏着繃帶的少年衣衫不整的朝她跑過來,床榻上另一個少年還在指着他,提醒他「慢點」。
桑為霜凝住神色看着桑錦文好久,才驚訝道:「你怎麼搞的?」
桑錦文低下頭,咬着唇,不說話
。
樊過雪支支吾吾地說道:「桑當家,是我不好,我們……」
於是楊焉將事情的經過全部講給桑為霜聽了。
「哈哈……」
沒想到桑為霜聽後大笑了幾聲,連趙戊都覺得詫異。
桑錦文和樊過雪疑惑的望着桑為霜。
桑為霜扶着桑錦文回到床鋪,看着兩個少年道:「本來以為你們兩個脾氣太軟,少了少年人心性,看來是我多慮了。」
桑錦文和樊過雪更疑惑了,趙戊抿着唇不說話,楊焉疑惑的問道:「當家何出此言。」
桑為霜冷靜自持的目光望向楊焉,她道:「楊管事少年時刻曾打過架,犯過大錯?」
楊焉沉思了一下,微紅着臉道:「打過架,也犯過大錯……」
一道精光似電,讓楊焉大徹大悟,他懂了。
他邁着沉着穩重的步伐朝兩個少年走去,他溫潤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房間裏響起。
「我爺爺曾經收過一個徒弟,那時候我和他打過一架,我斷了胳膊肘,吊了三個月才好。那一日我替爺爺清洗完最愛的紫砂茶壺,因為那一日得到消息有從南方來的舞女會在我家附近演出,於是將事情做好後去排隊看歌舞。回來後卻發現爺爺的紫砂壺摔碎了,我離開時是好好的,回來時卻成了碎片,當時我就想到只能是那個師叔,可是他不承認,硬說是我打破了紫砂嫁禍於他……」楊焉說起這一件事的時候,眉眼彎彎如新月,可見多年以後提起這一件事已不見當初的憤怒,「我沒有打破紫砂壺,卻和師叔打了一架,當時被打的半死,爺爺沒有安慰我,反而讓我抄了一個月的《茶經》,後來師叔離開了我家。之後很多年裏對於茶具我一直很謹慎,每當我整理茶具的時候,就會想起那一灘摔成碎片的紫砂壺殘骸,想起爺爺的心疼,也會記得胳膊肘被拎斷的疼……然後一次一次的告訴自己不能再出錯了……」
楊焉溫柔的目光望向兩個少年,輕聲道:「少年時衝動點,犯了錯,若能記得,於你們也許是好事。我不敢說年少時候的錯誤我還能記得多少,那些錯誤能約束我多久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想只要銘記了,那些約束會成為習慣……」
桑為霜驚奇又贊同的望向楊焉,她想楊焉也不失為一個了解她的存在,每每她想點到輒止的話,他都能替她詮釋清楚。
桑錦文和樊過雪望着楊焉,眼神複雜而又懵懂,楊焉笑了笑沒再多說,他知道他們會明白他說的話。
「我找廚房煮了一些粥我……錦文和過雪想吃嗎……」
房外一道嬌麗清淺的聲音傳來,房門被推開了,一身淡黃襦裙,桔紅色上襖的女孩端着食案從門外走進來。
楊焉望向桑靜初,才猛然想起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沒告知桑為霜。
「桑當家……」他轉身望向桑為霜。而桑為霜已朝桑靜初走去。
「靜初?……」疑惑與欣喜在她清冽的眼瞳中閃爍着,她的目光落在女孩那張俏麗的鵝蛋臉上。
桑靜初在望向桑為霜的時候有一絲驚奇與詫異,這個女子她一頭灰發一直垂落只膝蓋處,她的面色蒼白如紙,而一雙眼睛卻尤其清冽有神,她的容貌很美,卻與那些蜀中被稱為美人的人不同,這一種美帶着幾分詭異,絕不如蜀中花魁嫵媚明艷,也不是蜀中才女的清俊冷傲……
她是古樸中透着溫雅的璞玉,她的眼中有日月星輝,有江河湖海,就像一個從史冊中走來,活了很多年的人
。
她是否看盡了人世滄桑,是否也如自己一樣對這人世失望又不得不帶笑面對,希望下一次還能去相信人間有愛……
靜初微彎的眼梢含笑,她的目光溫暖的如同溫泉里的水,一個很溫暖陽光的女孩,眼角眉梢帶笑,卻仍然可見那一股輕愁,是仇怨是失落是淒冷……是一如桑為霜當初的失落。
「靜初!」桑為霜覺得有人拿針在扎她的喉嚨,她沙啞的喚出她的名字,大手握住靜初的肩膀。
靜初仍舊疑惑含笑的望着為霜,為霜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對勁。
楊焉眼眶微濕潤,走至桑為霜身旁,解釋了一番。
桑為霜知道了靜初這些年的遭遇,聽到她被姚國人送往秦國,又被秦帝子嬰送至秦王宮中,之後秦王叛秦後,她又被送至彥城,爾後彥城城主將她和其他美人送回了姚國,而傅畫磬後來又將她送到了蜀中。
輾轉多年,桑靜初的命運似浮萍一樣飄零流落,最終又重新回到她的身邊……
「這些年你受苦了。」
桑為霜有力的臂膀將靜初摟入懷中,桑靜初起初還在掙扎,在感受到桑為霜胸前的異樣質地時,桑靜初才放下心來。
這個年輕的「公子」,真如她所想是女子,如果她是她的親人,那應該是錦文口中的大姐。
原來眼前人就是她的大姐。那麼她以往做過的那個夢,夢裏的女子就是眼前人,而夢裏的小男孩就是錦文?
「哇」的一聲桑靜初哭出聲來。原來她是有親人的……只是這麼多年她和她的親人們分散了,如果她沒有遇見秦王,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的親人。
「靜初……」桑為霜眼眶紅紅的,緊摟着靜初,就像尋回了自己失落許久的一魄。沒有想到小婁替她找到了妹妹。他沒有將靜初送至邊城,將她留了下來,他說:她像小錦。
細細看來靜初和錦文眉眼之間的確有神似之處,可是……這該是怎樣的細心才能發現的?
若是其他人,何況是沒有見過靜初的小婁,他又是怎樣細心的發現這一點的?
樊過雪哭的滿臉是淚水,桑錦文眼睛紅紅臉上還掛着一行淚,趙戊沉默的抱着劍,胸口微微發酸。
楊焉微紅着眼笑道:「我命人準備了芙蓉宴,吃過了,我再去給當家和二小姐安排雅間,今晚當家和二小姐好好敘舊。」
*
姚國洛陽皇宮御書房內。
三日前御書房御桌前還擺着一面山水屏風,如今這屏風被移走了,轉眼是一幅長安百里風景圖。
玄衣帝王孤絕頎長的身影映在屏風前。眼神陰森懾人。
站在皇上身後的上官皓,滔滔不絕地念着:「東姚(大姚)寧安四年五月,也就是吳朝君主請求娶我朝皇室宗室女為後,葉陽公主和親東吳那一年。西秦武威十七年五月,西秦帝國的開創者武威帝駕崩,武威帝死後無嗣,死前也未曾留下遺詔,武威帝突然駕崩,至西秦上下人心惶惶。這年六月,武威帝胞弟,抱着自己三歲的幼子走上西秦金鑾殿,三歲兒皇帝入主臥龍殿,梁王自封攝政王,西秦自此步入子嬰帝時代。
武威帝時候西秦政治經濟文化逐漸凋敝,南邊吳國見機立馬倒向我朝……其後多年西秦朝中黨派一直不和,大體分為以丞相赫連初月為一黨的先皇派,和擁護子嬰帝的攝政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