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華清池旁,春風將春棠林的花香帶至水岸旁。
一個白衣雪染的男子獨立池畔,他一身清冷,皎皎如月下孤魂,溫玉遮面,望着華清池的池水,冰冷的面上毫無波動。
他的身後緩緩走來一黑衣人:「主子,徵羽鏢局那裏……」
「無妨。」清冷如湖風月影的二字從男子薄唇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華清池邊的冷風將他的衣擺吹得都染了幾分水汽,他才輕緩回頭望向那侍衛說道:「辰家家主?」
黑衣人似乎是等着他的這一問,若主子不問,他便不能越矩,此刻他答道:「在乾康殿。」
公儀音面上無甚波動,而水碧流光的長袖中纖長的手指顫抖了一下。
微微彎曲手指之時才感受到指尖一片冰冷。
他纖薄的唇動了一下,似乎是吐出了兩個字。
湖面的清風將他三千墨發拂起,黑衣侍衛堅毅的頭顱垂下:「是。」
華清池的風划過湖面,就如同江上煙波里,有鬼魅如泣如訴的哀泣聲。
內宮葬幽鬼,白骨多香佘。內宮,不過住着一群全天下最尊貴的可憐人罷了。
*
因為徵羽鏢局每日往來的人交雜,桑為霜借着腿傷,趁着夜色搬回了風華門別院裏。
自來是這裏清淨好養傷,又不受那些「眼線」的緊盯。至於鏢局裏只剩下一個「幌子」,胖嬸配合着三餐送藥端沐浴熱湯。連孔周幾個都不知為霜房裏空室一間。
搬回別院的次日恰逢桑錦文回來,桑錦文與周小郎有約,周小郎入洛陽學府的時候他一定休假一日。
得知大姐傷了腿,錦文難過了還一陣子,為霜安慰了幾句要周小郎帶他上街,他倆春遊那日說好了若是周小郎能入洛陽學府,一定請桑錦文下館子。
「姐,我不去了,我在家陪着你。」錦文和小郎合夥將為霜抬到院子裏曬太陽。
「等下小婁就來陪我了,你和小郎去玩吧,你不正愁着沒人陪你逛洛陽城嗎?」
「此一時彼一時……大姐傷了腿我不放心。」小錦皺着眉頭說道。
為霜無語望天,笑道:「你快去吧,我曬曬太陽挺好的,你記得給我帶點好吃的。」
說着將懷裏的錢袋解下遞給錦文。「再去懿德軒給我買一盒浸金彩來。」
錦文接過桑為霜遞過來的錢袋,拿在手中很沉。他是挺想和周小郎逛洛陽城的,可是他更想在家裏陪大姐啊,好不容易才從文淵閣出來呢。
「浸金彩?」錦文疑惑的問道,「是什麼?畫畫用的嗎?」
「這都不知道?」周小郎抱胸說道,「是專門在布上作畫的顏料,而且水洗還不掉色,因為這種顏料很貴,普通人買不起,所以被稱作『浸金彩』。」
桑錦文恍然的點點頭,用一種小崇拜的眼神望向周小郎,「小郎懂的可真多……」
被錦文這麼一說,周小郎紅了臉,不好意思的撓頭說道:「也不是啦,只是以前聽我爹的一個朋友說過,我當時挺好奇的就記住了。浸金彩和普通染布的顏料不一樣,普通的燃料能染布,但畫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很古板,用浸金彩作畫在布料上也可以達到『渲染』的效果,且濃淡漸變都能看出來……」
桑錦文張大了嘴巴望着周小郎,轉頭看向為霜:「大姐,他說的是對的嗎?」
桑為霜笑着點頭,又道:「好了,你們也讓我靜一靜,不是想吃寶林店的烤乳鴿,還有三喜店的梅菜扣肉嗎?這兩家每次我這個時候去都排着老長的隊,你們可得抓緊點。」
桑為霜挺成功的將兩個少年勸走後,安安靜靜的坐在院裏曬太陽,可是清淨沒到一盞茶的時間,兩個身影翻牆入院。
「誰?」桑為霜睜開眯着的眼,警惕地從藤木躺椅上坐了起來。
「我說桑當家的,你別一驚一乍的,我這小心臟都被你嚇壞了。」燕丙抱着兩個花盆走來,身後跟着懶洋洋的秦庚。
桑為霜額角的青筋抖動,指着大門道:「好好的大門你們不走?」
「哎,習慣了,到姚國除了去花店走正門外,其他地方都是翻牆……」秦庚懶洋洋地回答道,將懷中兩大盆牡丹花放下。
「這是什麼意思?」桑為霜看着那幾大盆花卉不禁問道。
「主子爺說了,這兒光線好,可院中無生氣種些花卉最好。」燕丙答道。
桑為霜緩緩點頭,又抬起頭疑惑地問:「你們主子爺呢?」
燕丙俊臉上有些醺紅笑道:「主子爺夜裏會來的,桑當家的別擔心。」
說謊。
桑為霜纖長的睫毛懶洋洋的垂下,連說謊都會臉紅,這燕丙是秦王手中七人里最「可愛」的一個。
她也不拆穿他,畢竟即便她追問也不會得到答案,而且她還沒有這個立場去追問。婁蒹葭一定是有要事要處理。
秦庚往院中藤木椅上一坐,懶洋洋地給自己斟茶:「主子爺還說,答應桑當家要等牡丹花謝了再走,可是當家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得知牡丹花開沒開。」
桑為霜無語緩緩抬眼望向秦庚:「是你着急着要回蜀中吧?」
秦庚一聽此話倒是來了精神,笑道:「正是。桑當家如今腿傷,主子爺也『樂不思蜀』,桑當家的也該知道主子爺一日不回蜀中,在姚國多留一日,就多一日
國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險,算來王爺已在姚國逗留了這麼多天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沒準哪一天姚朝皇帝就發現了什麼。」
桑為霜聞言雙目一沉,「我懂你的意思,我答應你,牡丹花一謝秦王必定會回蜀中。」
秦庚邪魅冰冷的眸一眯:「有當家的這句話就夠了。這些日秦王爺要做什麼,我等做屬下的也管不着,還望當家的念着王爺以往受過的苦,為這『帝業』二字着想。」
桑為霜側眸一寒,原不知秦王座下竟是這般心思,只是苦了小婁,他一心所念絕非「帝業」二字,卻被逼迫着不得不去面對。
桑為霜抿唇不語,都是明白人,秦庚已將話挑明了,即便反對還是贊同,多說都無益。
*
入夜婁蒹葭趕來的時候可見匆忙,似乎是趕了很遠的路,因為她昨夜替他綁好的頭髮,真的很凌亂……
婁蒹葭才到沒多少小錦也回來了,只是沒呆多久,將給桑為霜買的東西放下後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大姐,那幾樣菜都是熱的你和小婁趁熱吃,大姐多保重好好養傷,過幾日小錦再回來看你。」
桑錦文走了,看着天色已大黑他走的很匆忙,蒹葭命燕丙跟錦文一路,看他安全到達文淵閣再回來。
「好香啊!」
桑為霜坐在桌子前將錦文帶回來的東西一一拆開,乳鴿、炸丸、一露面就被某「祿山之爪」給劫走。
秦庚拿起一隻烤乳鴿大吃起來。
桑為霜也不攔他,笑道:「吃了我的東西可要幫着辦事的,一會兒吃飽了去廚房燒熱水來,我要給你主子爺洗頭髮……」
桑為霜用竹籤穿了一串炸丸遞給婁蒹葭。
婁蒹葭接過後,毫不挑食的吃了起來。
秦庚俊臉兩邊的臉頰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支吾着解釋道:「……我餓了一個晚上外加一個白天,真的餓了……主子爺,當家的放心今晚的熱湯包在我身上。」
「你肯給我燒熱湯就行了,這個給你。」桑為霜遞給他一份玉米燕麥粥。
秦庚低頭一看,將竹碗推了過去,癟嘴道:「這個還是留給桑當家自己吃吧。」他邊說邊望向桌上的一份麻辣燙燒。
「桑當家不是不愛吃辣的嗎?」他疑惑的皺眉,「祿山之爪」已經伸向了燙燒竹盒。
「……」桑為霜無語,盯着秦庚醺微的臉頰,腹誹道:這廝瞧着邪魅英俊,背地裏不過一「吃貨」,都說「吃貨」都有一顆純良無害的心,應該像燕丙那樣……
秦庚見她不做聲,已將那竹盒端來大吃起來。
桑為霜遞了一個羊肉餡餅給婁蒹葭,端起燕麥粥吃了起來。
婁蒹葭咬了一口手中的餡餅,入口一股辛膻味,他俊臉一青。忍住沒吐,安慰自己這個為霜遞給他的,就算他吃羊肉會起疹子,就算他真的真的很討厭羊肉……也不能……
可是,還是沒給忍住,婁蒹葭放下那個咬了兩口的餡餅,沖了出去。
「……」桑為霜目瞪口呆。
秦庚本來吃的美美的看到王爺一溜煙似的衝出去,強忍住繼續吃下去的**抬起頭來。
再看到那個被王爺啃了兩口放在桌上的餅子。
懶洋洋地問道:「爺也真是的,吃個餅子也能這樣……不過,這餅子是什麼餡料的?」
「羊肉的。」桑為霜機械似地回答道。
秦庚點頭:「這也難怪,爺從不吃羊肉,而且最討厭吃羊肉,只要一吃羊肉就……」
「什麼?!羊肉!」秦庚什麼都顧不上了,沖了出去。
「……」桑為霜也明白了什麼,可是她腿擱在凳子上,還不能動,就算明白了也只能幹着急。
婁蒹葭不能吃羊肉?以前沒有聽他提起過啊?以前在桑家莊的時候他們做過羊肉湯沒有,不記得了,大概是沒有,不然她也應該注意到這一點。
竟然連這一點也和她一樣……她本喜歡吃這家的餡餅,只是今天小錦買的是羊肉餡的,估計是雞肉和豬肉的已經被客人買光了。她也不愛吃羊肉,覺得辛膻,只是並不曾到婁蒹葭這種地步。
秦庚說的沒錯,才一刻鐘不到婁蒹葭白嫩的脖子就起了紅點點似的疹。
望着他白皙的脖頸上這點突兀的東西,看着就心疼。不過她早就發現了婁蒹葭的銀質鈴鐺不見了。
她那日沒有問,今日問道:「銀鈴兒誰幫你取的?」她只是疑惑那日她去找王鐵匠說是去不掉的,而且還是古怪的銀。
秦庚端着熱水進來,桑為霜一回頭傻了眼。
「……」
秦庚扛着浴桶走來,這人為了省事,直接扛着滿桶的水過來的。她是該讚嘆他一句臂力驚人,還是該說他懶得可以。
「別這樣看我,幾個里武功最弱的是我。」
「你叫燕丙情何以堪?」為霜唇角一抖。
「燕三?呵呵呵……」他除了「呵呵」也只能「呵呵」。
「桑當家的,我將你移出去,你去院子裏看會兒星星,我給主子洗澡。至於那銀鈴兒的事改日我再告訴你。」
秦庚都沒等她點頭就將她的躺椅提起往院子外走,她猶自回憶他那句「洗澡」,突然眼前浮現一副畫面,臉紅耳赤……畫面太美不忍直視。
為霜眼睛不好,星星於她等同煙霧。索性坐在院子裏繼續吃小錦給她買
小錦給她買回來的油餅。
一粒一粒的還是硬硬的甜甜的那種,聽說是涼城商人在老街開了家店子,叫「餅乾店」,桑為霜覺得這和「油餅」一樣,於是索性直呼「油餅」。
一袋油餅見底後,為霜見秦庚走出來,扛着浴桶,一桶水就近潑在院子裏。
「嘩」的一聲巨響,桑為霜什麼愜意心情都煙消雲散了。
「秦……你這也太省事了吧……」桑為霜眉梢顫動了兩下。
秦庚紅着臉,扛着空浴桶去了淨室。
「喂,你先把我弄進去啊!」桑為霜叫喚道,說到底現在雖說是春季,但是夜裏也是有點偏涼的。
為霜看着那跑開的身影心裏說不出的煩悶。
身後傳來或淡或濃的淨雅馨香,為霜回過頭去,「小婁。」
他的頭髮濕漉漉的披在肩膀上,他手中還拿着一條絨毛毯,將毛毯覆蓋在她的身上後,他溫柔的伸出手將她抱起。
「小婁……」她有一瞬間是茫然無措的,爾後緩緩伸出手摟住他的脖頸,有些羞懶,有些拘泥。
婁蒹葭抱着桑為霜朝他的房間走,他的雙眉間無一絲波動,唇角也不見清揚的笑意,他似乎是在沉思什麼,擔憂什麼。
「婁蒹葭你怎麼了?」桑為霜不禁問道。
他搖頭,顯然只是不想讓她知道。
這一夜,她不睡,他陪着她。
她用浸金彩在他的衣袍上作畫,他陪着她畫完那日沒有畫完的屏風。
兩人都畫着荷花,卻也各有千秋,他的白袍衣擺處被她畫上長亭古道清水荷塘,他側眼輕瞧,唇角彎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有一瞬的失神。
等他的頭髮干透了,她招手示意他走近,拿起手邊的木梳替他梳理,又取來黛青色的絲繩給他扎牢,她會編發,會打理,他看似極其喜愛她的「手藝」。而她記得今年初見他的時候,他的頭髮洋洋灑灑的披在肩背,難道沒有人給他梳頭嗎?
她覺得不大可能,七侍衛俊美,就拿秦庚來說,他對「形象」二字便是極在乎的,他又豈會不會打理頭髮?
不是沒人替他打理,而是秦王不願不肯。
她覺得胸口瑟瑟如琴弦之瑟瑟,不知如何做解,他是為為霜,還是為阿素,她竟然會一次又一次的在乎這個答案,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古怪,而是近乎不可理喻了。
黛青繩在白皙的手指間纏繞出幾朵細花,她輕拍他的肩膀以示「完工」。
「抬我回房去睡吧。」她伸手揉了揉眼眶,懶洋洋地笑道。
*
這日早朝,皇上在金鑾殿上下聖旨,今年八月十五迎娶淮州辰家嫡女辰宛伊。
長達七年的猜測終於落下帷幕,一錘定音,不論大臣們是惋惜還是感概,這立後之事到底是定下了。
「臣等恭喜皇上,賀喜皇上。」聖旨一念等於公告天下,大臣們一齊跪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傅畫磬手一揚,道:「立後之事已定,眾愛卿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
傅畫磬回到御書房見軒轅澈和上官皓二人已至書房外。
「都進來。」
男子沉聲說道,在紫金寶座前坐下。
軒轅澈和上官皓二人提着衣袍匆匆進書房,雲駟命喜子公公帶上門出去。
二人連虛禮都免去了,上官皓上前:「彥城送來的寶馬已經送到馬場,臣手下的人已命馬夫在三年之內務必培養出三萬匹可比彥城寶馬的良駒。」
上官皓一說完,軒轅澈忙道:「至於彥城送來的美人……」
二人抬起頭望向傅畫磬:「當該如何處理?」
傅畫磬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沉思良久,寒澈的雙眸一亮,說道:「德妃進宮已快兩年,朕從未像其家人送什麼東西,你等調一千人將這兩百美人再並一百洛陽美人,共計三百人,全部送到蜀中。」他一頓,「路上不得有任何閃失……」
二人微驚,這是最好不過的選擇。馬匹珠寶尚可留,至于美人這等「解語活物」留着是禍害,殺了也不大好,除了吳主和秦王,沒得其他選擇,放本朝大臣那裏都是禍害。
至於吳主那裏將西秦的美人貿然送去,恐吳主心生有異。將這批美人送去蜀中自是最好不過。
「臣等領旨。」軒轅澈領旨後退下了。
即日那批美人就被人送去蜀中。當日夜裏秦王就得到了這個消息。
魏己詢問秦王意思,秦王動唇說了幾句,然後做出一個手勢。
魏己目一沉,領了旨意。
此等禍害,是彥城苦心送去給姚主的,甚至裏面還會有攝政王調教出來的細作,這樣的人當然得除掉。
魏己領了旨意在秦嶺以南一帶聯絡山匪,劫殺姚主送來的美女。即使姚主心知是秦王所殺又如何,反正雙方都是明白人。
魏己剛走至門前,卻被秦王叫了回來,秦王飛揚的鳳眉,眉峰一皺,眸光深沉似海。
罷了,等人到了蜀中再行打算。
秦王如此說。
魏己茫然的站在門前好久,後來才意識到秦王不採取行動是為了顧全重華帝姬。左右不過是彥城的美人,等到了蜀中再解決,以免生出一些事情來。
魏己一走,婁蒹葭便端了藥碗去為霜房中。
為霜因為腿傷不便,躺在床榻上也無其他事情可做,蒹葭得
做,蒹葭得知她眼睛不好,禁止了她躺在床榻上看書,聽楊焉說以往她竟有窩在被窩裏看書的習慣。得知這一點,蒹葭又去藥鋪里抓了幾幅給她治眼睛的藥。
婁蒹葭端着藥碗邁步朝為霜的房間走去。
一開門又是一股刺鼻的藥味,這藥味就如同每個時辰要敲的鐘聲,為霜一聞到,人也緩緩醒來了。
婁蒹葭步子輕若踩着羽毛一般,無聲無息的,使整個房間顯得很安靜。
他將藥碗放下,望着床榻上躺着的女孩,清澈不染纖塵的眼眸里有些無措,不知該不該叫醒她……
可是不叫醒她又會錯過吃藥的時辰,這樣會影響她的病情。
水碧色映着荷花的衣擺掃過雪白的毛毯,他走至為霜的床邊坐下。
他的指尖觸到為霜溫涼如玉石一樣的臉頰,胸口微澀。俊臉上難掩的紅潮緩緩瀰漫至脖頸,他不知自己的手指溫度已經逐漸的升高,升高到足以讓為霜的臉頰感覺到火燙……
「小婁……」她睜開迷迷糊糊的睡眼,朦朧惺忪的望着他。
長眉如鬢中,鳳眼絕艷如此,她輕輕抬起手,撫摸上他的臉,帶着慵懶的,愛憐的神情,她籠煙似的淡淡如煙的眉,從眉峰至眉梢都帶着慵懶的笑意。
「把藥給我吧……」她不會為難他,她知道他都是為了她好。
婁蒹葭聞言起身去拿藥碗,將藥碗小心翼翼地捧着給桑為霜,餵着她用下。
桑為霜整天吃藥睡覺,人也顯得比較睏乏,她靠着床背坐下,習慣性的又伸出手往枕頭下摸去,一瞬間被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手腕。
婁蒹葭澄淨請清澈的眼注視着她搖搖頭。
桑為霜咬着嘴唇,紅了臉。
婁蒹葭見她尚有「自覺之態」,於是起身端着藥碗出去,約莫過了一刻鐘又端着一碗藥過來。
「怎麼還有?」桑為霜詫異地望着他。
婁蒹葭溫和的手輕輕掃過她的眼帘,他的目光溫和愛憐,像輕輕吹拂在臉上的暖風,和煦、溫暖。
一股很溫暖的感受從為霜心裏生出,那種感覺就像是那日在洛陽別宮裏,她趴在高牆上看着他溫柔撫弄海棠枝葉的樣子,那樣憐惜,那樣的溫柔,不曾想到會有一日他也會這樣對待她,這樣溫柔繾綣,這樣含情脈脈,她終於如願做了一回他手中的花。
想不到等到這日,她竟然會有一股酸從心底來,眼周酸酸澀澀想哭的衝動。這種被人用心愛護的感受,她兩世生命里都不曾體會過。
這個對她溫柔的人,是婁蒹葭啊,是獨獲她心的婁蒹葭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婁蒹葭注視着桑為霜微紅的眼眶,一瞬慌神,他端着藥碗的手有些猶豫,不知是該放下還是該……他若動了,為霜一定會覺得尷尬,若他不動,這個時候的他是不是顯得太木訥了?
桑為霜何等慧黠,清爽的笑聲打破了此刻的沉寂,她笑中猶自含淚,接過他遞來的藥碗道:「燕丙說你愛花視之與活物無差,秦庚說你痛惜花兒草兒,覺得她們也有感官,草藥也自花草成,這些草藥犧牲生命,入我之腹……」
她正說着,婁蒹葭微涼的挪至她的唇上,溫熱與微涼,一瞬相融,為霜驚訝之中險些失手將藥碗打翻。
她緩緩的低下頭去,卻見那人的臉湊近了許多——
他竟然用他的額頭抵着她的額……
離着這麼近她能聞到他身上薄荷般的氣息,還有聽到他比平時急促許多的呼吸。
她的臉陡然間升起一股滾燙,連冷靜自持的眼也閃過無措的慌張,她竟然覺得心跳突然加速起來……
為什麼他能這麼自在的與她這麼近的對視,而她卻不敢,在這麼親昵的曖昧之中,她似乎永遠都處於下風……
她清楚的看到他動唇,「若能為為霜治病,這些花草死得其所,同樣是命,為霜的命在世間一切之上。」
她驚愕的注視着他。他笑如凌風之竹。
「為霜喝藥。」
他動唇同她說道,他的額頭也緩緩的移開。
為霜竟然像品茶一樣用着藥,仍不覺得苦……
好久,她才放下藥碗,笑道:「你一日未回,院子裏的花花草草也沒給灑水。」
婁蒹葭知她此句,意在調侃。
性感薄唇勾起優美的弧度,深意一笑。
*
清晨,為霜醒來披着好外袍,透過滿月窗就能看到婁蒹葭繁忙的身影,他鋤草、種花、澆水……他將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粉嫩」的臂膀,她昨夜給他綁好的頭髮不見凌亂的跡象,在晨曦之中,他渾身上下都映襯着一種燦爛的光芒。
這樣真好……
為霜從頭到傷腿再到腳都能感受到一種名為「幸福」的東西。
這就是她小小的幸福,有小婁作伴,每日晨起能見到他的身影,他顧念着花花草草也,他在晨曦之中痴看風景也罷,只要他在,她就能體會這種小小的幸福,哪怕前面的未知道路艱難無比,她也不會害怕。
「桑當家的醒了?」從為霜窗前走過的燕丙驚笑道。
「我去端早膳,桑當家的等會兒。」
燕丙去的快來的快,幾乎是眨眼之間就將早膳送到了她的屋內。
燕丙笑着撓頭,站在圓桌前布菜。
前布菜。
為霜從床榻上坐起,笑道:「他真的很會種花……」
燕丙一驚,好久才反應過來桑為霜說的是他的主子爺。
「是,主子爺在芙蓉城別宮裏養了好多花呢,尤其是芙蓉花,無論是水裏的荷花,還是路邊的木芙蓉,主子爺都種的極其的好,一到夏天整個芙蓉城簡直是人間仙境!」
燕丙此段後世錦城小孟生的《蜀中仙》中也有記載。
「相傳五代後蜀王孟昶時,因寵愛的花蕊夫人喜木芙蓉,於是在城牆上遍杆芙蓉,使成都『四十里為錦繡』,故後來錦官城有了芙蓉城的美譽。秦王據蜀中後,遇水則種荷花,路旁盡植木芙蓉,使『芙蓉城』成為人間仙境。許多他鄉之士,紛紛遠道而來,住進芙蓉城。一時使蜀中人口陡增。」
燕丙一邊說一邊布菜,突然發覺桑為霜的沉默,他停下了抬起頭望向她。
桑為霜也疑惑的望向燕丙:「你怎麼不說了?」
燕丙本以為她沒有在聽。
為霜笑了笑:「我有在聽的,我還想聽更多的關於秦王,關於蜀中的事情呢,你可一定得講給我聽。」
燕丙本是憨厚爽朗之人,見為霜如此說,他笑道:「桑姑娘愛聽,燕丙絕對奉陪,關於王爺,關於蜀中的事我會一字不漏的講給姑娘聽的……」
他正說着就見秦王走進來,婁蒹葭洗乾淨了手,才去抱為霜過去吃飯。
為霜知他懵懵懂懂的眼神是想問她,她和燕丙剛才在說什麼。
為霜笑了笑,道:「在說蜀中的事,說芙蓉與木芙蓉……」
燕丙給為霜田了粥,又給秦王添了一碗。
「桑姑娘不知,王爺在蜀中不光養花,還將那些銀熊小崽給接到別宮裏,命人飼養……」
燕丙方一說出口就見婁蒹葭墨澈的眼瞪了他一眼。
燕丙方知自己說錯話了,想到那些銀熊小崽是秦王給這桑姑娘準備的禮物,希望她哪一日能去蜀中……
「銀熊?」桑為霜雖在吃早膳,可是燕丙的話她可是一字不漏的聽着。
「什麼銀熊?是全身銀光的熊嗎?那刻真是稀有……」桑為霜追問道。
燕丙略顯為難,若繼續解釋下去,肯定會得罪主子爺,他突然靈機一動道:「姑娘若是想知道『銀熊』是什麼,還是自己親自去一趟蜀中吧。」
「……」桑為霜眉頭一皺道:「燕丙你好不厚道,你是故意的。」
燕丙給自己添了一碗坐下道:「姑娘若真想知道就去蜀中去瞧個裏里外外,我再怎麼講姑娘也不可能明白啊。姑娘可一定要去哦,當你見到滿園子的銀熊小崽子,上串下跳的時候,一定像踩在雲朵上,胸口也被雲朵填得滿滿的,柔軟得不得了……」
這個燕丙!說得她……心裏奇、癢、無、比……
好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
銀熊是什麼?
桑為霜冷眼望向婁蒹葭。
婁蒹葭一臉懵懂,眼神乾淨澄澈,不語。
「……」桑為霜心裏火苗兒燒起,丟開碗筷,伸手拿起一個甜點,用力一咬,只見一陣糖漿「飈出」,飛濺在某人臉上。
燕丙放下碗筷,黑着臉道:「桑……姑娘……我不過是沒告訴你……至於嗎?」
桑為霜臉紅的像抹了血,連忙擺手。
她還來不及道謝,就聽到門外很急促,略顯浮躁的敲門聲。
如此一來,連婁蒹葭都警惕的放下碗筷。
不像是秦王的人。桑為霜心一緊,此刻聽到院門外的冰冷而低沉男聲。
「桑為霜,座上來看你了!」
說着院門外的人已破門而入。
*
在薄彥進院的那刻,秦王已閃身至院中,屋子裏只有桑為霜和燕丙。
薄彥帶着聶慎進院,清冷如月的眸掃過這四周。
看到蹲在院子牆角的白衣人,他凌厲的目光似結了冰一般,凝住了。即使沒有正眼相看,也能猜測到這人的絕代氣度……
他沒有轉過目光分神去瞧婁蒹葭,更沒有對婁蒹葭怎樣,而是快步走向桑為霜所在的房間。
薄彥看到她正在用早膳,還有兩個剛吃完的空碗。
薄彥似笑非笑的唇微沉,目光掃過燕丙,又落在桑為霜臉上:「好些沒?」
桑為霜驚訝他這麼快找到這裏,更驚訝於他對她院子裏的人的視而不見。
桑為霜點頭,以為薄彥這是要「放過她一馬」?
還來不及長吁一口氣就聽見他問道:「他們是誰?」
她就說嘛。薄彥這人怎麼可能好對付!
反而燕丙搶着說道:「我敬愛公子是桑當家的遠親,早些年走散了,現在找到了桑當家,來投奔她了……」
桑為霜簡直驚嘆於燕丙的反應,小伙子不錯,她就說嘛當秦王的侍衛得要有些能耐的。
薄彥聞言眯起眼睛,轉身望向院子裏蹲在花花草草前,細心護花的男子……
他一身白衣,長發用黛青的絲帶綁束着,有一大半都披散在肩背,他目光澄澈乾淨的似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他不會是?
薄彥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凌厲的眼神望向桑為霜:「他就是婁四公子?」
為霜一驚,還是燕丙接過話:「我家公子俗名是婁四安……」
「本座要你說話了?」薄彥怒吼一聲,犀利的眸子始終
的眸子始終不錯眼的盯着桑為霜。
「是……他就是我找了很多年的小婁……」她不知道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身體有點顫抖。
*
薄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憤怒,不知是為何憤怒,為何這麼煩躁。
「你的表哥?童養夫?」他開口竟然不知自己為何會問這麼無知的話,桑為霜的表哥,她的童養夫與他有什麼關係?
桑為霜聞言震驚的望向薄彥,同樣震驚的還有燕丙和聶慎。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薄彥冷俊的臉上不禁染上了一抹紅暈。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可他問都問出口了,叫他如何再收回?
為霜如水流淌的眸一沉,緩緩點頭。
薄彥的胸口像是被人猛擊了一錘。
「好,很好,桑為霜,我薄彥恭喜你找到未婚夫婿。」他命聶慎將藥放下,玄色的披風一揚,似一陣風一般離開了這裏。
任憑聶慎怎麼輕輕提示,他都沒有回頭。
離開的時候他清冷的目光掃過那閣院角一眼。白衣長發,溫潤如雲,還有他衣擺處……
衣裳的衣擺處畫着長亭古道,清水荷花……
那荷花明艷,像針刺一般扎在他的眼裏。他從來不認為她是一個古板的女人!今日她卻讓他看到她的古板固執!
父母訂下的婚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方才,為霜是計較着點頭承認會少很多事情,而且薄彥不該在這裏發火。她很清楚薄彥對華陽對桑為霜的感情,是近似於「兄弟般的情義」,絕無什麼男女之愛。
她明白,此刻薄彥之所以會煩躁,會痛是因為他不想桑為霜也像華陽帝姬一樣,被一個男人「毀掉」。在他眼裏「婁四公子」是個傻子,一個不會說話的傻子。
「主子爺!」等那幾人一走燕丙就紅着臉衝出房去。方才他可是都看到了,桑為霜承認主子是她的童養夫!
婁蒹葭從院角站起,手中仍握着一小盆君子蘭,他目光澄澈,絲毫不避諱什麼。
「……」燕丙一陣無語。
婁蒹葭笑着緩緩低頭,只是沒有想到他命楚乙做出的亂子,沒有絆住薄彥幾天……太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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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彥離開小院上了馬車,車行至風華門,聶慎才追上。
「座上,您怎麼忘記了今日去找那女人所為何事?」聶慎掀開車簾,皺着眉頭說道。
薄彥俊朗的臉一沉,方明白過來,他竟然一怒之下忘記了自己找桑為霜所為何事。
而且也在這一刻他才想通自己又中了桑為霜的計!莫不是真有未婚童養夫一事,就是那個女人編來糊弄他的!故意氣走他,然後不讓他逼問他想知道的事情。
薄彥擱在腿上的手握緊了。
「座上現在當如何?是否折回去?」
「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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