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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塞北,廣袤的綠被秋風染上璀璨的顏色,成了無邊無際的暖黃,羊群歡快地跑過,牧羊人騎馬追在後頭,懶洋洋地提着用來驅趕羊群的長鞭,眼神放空。看小說網 m.kanxiaoshuo.net
儘管才九月,這北地的風卻也能吹得人渾身發涼,葉承謙將頭上的皮帽又向下扯了扯,打個哈欠,繼續追在羊群後頭顛兒顛兒地跑着,分不清是他在放羊,還是羊在遛他。
轉眼也在塞北過了快有十年了,曾經的一身風華早就被塞北凜冽的大風吹成了頹廢,長安城的富貴與繁華猶如南柯一夢,如今都已記不起葉府的門楣是何種模樣。
那一日葉承謙從葉府離開,打馬往皇宮裏跑,心知那是自尋死路,卻也想尋着那個人,與他在一起,不成想半路他就被人攔下,都沒來得及弄清狀況,就被打暈了帶走。
再醒來時,他就已經在往北去的路上了,經同行人的解釋,葉承謙才知道是蜀王安排了人送他出城,還留了一封信給他。而那時,京城裏的一切都已經結束,悄無聲息地結束。不久之後,皇帝昭告天下,蜀王暴斃。
蜀王留下的那封信,葉承謙連信封口都沒有拆開,當晚就丟進了篝火里,燒成了灰。篝火明亮,火光中,葉承謙似乎看到了那些過往。
初見那個人是在國子監,他們同在國子學,又因年齡相仿而被安排在同一時間上同樣的課程。他是左諫議大夫的兒子,乖巧聽話,聰慧沉穩,每日都完美地完成博士們留下的課業,雖然沒有人知道那些都是他花錢請別人寫的。那個人是皇帝的兒子,不學無術,不守規矩,每日上課睡覺下課打架,儘管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總是躲在弘文館的一角,津津有味地讀着那些連他都覺得晦澀難懂的書。
兩人的第一次交談,是那個人誤傷了他的弟弟,他便花錢請人把那個人堵在巷子裏揍了一頓,他本只是躲在一旁偷看,卻不知怎的就被那個人發現了。
從那以後,那個人潑皮似的人就賴上他了,有事兒沒事兒都在他身邊打轉兒,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走,且對方還是個皇子,他只能嘆自己倒霉。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年,兩年,三年,那個人總是在他的身邊,他逐漸發現他們意外地誌趣相投,他逐漸地發現他們很像,那個人明白他的追求,他也知道那個人想要的。
他們就在那樣的日復一日中成了朋友,可他所懷抱的情感,卻漸漸地變了樣。
那個人娶妃後的第二年,他也成了親,娶了個溫婉賢良的女人,他在一次酒醉時誤吐心聲,原以為那女人會恨他,結果那個女人卻什麼都沒說,像是從沒聽說過那件事情一樣,繼續跟他過着平凡的日子,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兒子出生後,他終於發覺他的人生該以家人為主,他是註定得不到那個人的,可他的妻、他的子卻在他的身邊,是屬於他的,於是他疏遠了那個人,專注地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
然而那個人終究是不肯放過他,突然登門造訪,邀他一起謀劃大事。
其實要做什麼並不重要,理由是什麼也不重要,他只知道那個人的請求他終究是無法拒絕,那個人不需要他時,他可以像是不存在一般生活在遠處,不會靠近,而那個人需要他時,他便一定會去往那個人身邊,無法遠離。
那是一條思路,他早就知道,因為那個人的性子並不適合稱帝為王,可那個人想,他便全力相助。
一隻羊突然跑偏了,葉承謙收回神思,跑馬追上,揚鞭一甩,便將那隻跑偏的可憐羊羔趕回了羊群。
若有人瞧見這一鞭,必大加讚賞,然而天高地闊,連跑在前面的羊群都只能聽見鞭聲,瞧不見那一鞭有多麼精彩。
收好長鞭,葉承謙就又恢復了那懶洋洋的模樣。
當年,那個人本是安排將他送到關外,可他卻選擇留在了關內。這西北雖不是他生長的地方,可到底還是在一國之內,他已是孑然一身,沒了家,若再沒了國,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下了。
葉承謙也曾問自己後不後悔,可不管如何責問自己,葉承謙的心中始終一派淡然。
葉承謙想,他大抵是不悔的吧。
人這一生,總是在選擇中前行,舍一得一,能成兩全其美之人,必都是老天眷顧,顯然,他葉承謙並不是受老天眷顧之人,相反,他興許是受老天嫌惡的,愛他的被他捨棄,他愛的離他遠去,到頭來,他所盼所求盡數落空,什麼都沒剩下。
可他依舊不悔,一切不過是咎由自取罷了。
只是每當夜深人靜只能聽見帳外風聲呼呼時,葉承謙也會憶起長安城的青磚紅瓦,每當歉收之年只能嚼着干硬的肉乾過日子時,葉承謙也會懷念長安城的溫湯熱餑,每當瞧見別人家兒女成群歡笑跑過時,葉承謙也會思念那個被他捨棄的兒子。
葉承謙覺得葉逸像他,也是個傻子,雖然事到如今葉承謙自覺沒有資格再為葉逸做任何事情,但他依舊會日夜祈禱,祈禱他唯一的血脈能安樂一生。
遠處突然想起狂亂的馬蹄聲,葉承謙暗自祈禱那馬別驚散了他的羊群,好奇是誰在這大冷天地出來跑馬,葉承謙便轉頭看了一眼,這一看便渾身涼透。
「都末,快停下!你驚着人家的羊群了!」眼看着牧人好好的羊群被他們驚散,葉逸趕忙叫身後的侍衛們去幫着將羊圈回來,自己卻還要追着都末,怕第一次在草原跑馬的都末摔着。
都末勒馬停住,調轉馬頭,笑眯眯地看着葉逸,似有些得意。
葉逸打馬追到都末身邊,無奈地揉了揉都末的頭。
唐霄也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拎起都末放在了自己身前,板着臉道:「臭小子跑得那麼快做什麼?都嚇着你義父了,暫時不准你單獨騎馬!」
已經十四歲的都末頓時一臉不滿地看着唐霄。
不就是前些天從馬上翻下去了嘛,又沒斷胳膊沒斷腿,兩位義父幹嗎這麼擔心?而且他都已經十四歲了,唐義父竟還能拎小雞似的把他拎起來,這簡直太讓人氣憤了!他十四歲了!
無視都末一臉的不滿,葉逸轉頭看向似嚇壞了的牧羊人,拱手道:「不好意思驚了老丈的羊,我這就讓他們幫您追回來。」
隔得有些遠,那牧羊人還低着頭,葉逸只見對方點了點頭,卻看不見對方神色。
這是嚇壞了?葉逸與唐霄對視一眼,打馬上前,想要好好道個歉。
結果葉逸的馬才剛邁出兩步,那牧羊人卻讓馬後退兩步,葉逸再上前,那牧羊人就又後退。
這又是個什麼情況?
「阿逸,別過去了,興許不是個漢人。」唐霄不以為意道,「等他們把羊都抓着了,賠點兒銀錢壓驚就是了。」
葉逸撇嘴。這方法雖然有點兒不太好,可也只能這樣了。
於是葉逸點點頭,打馬掉頭,與唐霄並肩往回走。
他們是伴駕北巡來的這裏,方才因為都末突然跑開,所以嚇得兩個人都追了上來,雖然南榮青夏是不會介意,但還是早些回去得好。
騎在馬背上晃悠悠地往前走,葉逸與唐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這話,不知為何突然心中一動,突地又轉頭看了那牧羊人一眼,這一看,葉逸立刻勒馬停住。
沒想到已經離開的葉逸會突然回頭,葉承謙怔住,繼而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抬頭再看這一眼,僥倖地想着葉逸或許認不出他來,可葉逸的神情那樣明顯,最後葉承謙尷尬地對葉逸露出一個笑容。
見葉逸突然僵住,臉上的表情似是震驚,又似是慶幸,這叫唐霄十分不解。
順着葉逸的視線望去,唐霄便看到一張有幾分熟悉的臉,分辨半晌,才將面前這位牧羊人與曾經名滿長安的國子祭酒聯繫到一起去。
唐霄什麼都沒說,靜靜地在一旁等着葉逸。
心中的波瀾漸漸平復,葉逸打馬行至葉承謙旁邊,看了看葉承謙那比記憶中蒼老了許多的臉,葉逸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了葉承謙身上。
「你……」張開嘴,葉逸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葉承謙摸了摸身上華貴的皮毛斗篷,笑着問道:「皇帝北巡?」
葉逸目不轉睛地看着葉承謙,點了點頭,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見狀,葉承謙一愣,又笑道:「你啊,到底是心軟,怎麼見着我還會哭呢?」
葉逸不語,不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是想說的話都哽在喉嚨里,似乎只要一出聲,那話就斷不了,可眼淚怕也是斷不了了。
葉承謙嘆息道:「這北地雖不比長安溫軟,但這天地遼闊,能叫人的心也開闊起來,我在這裏,很好。」
「好就好……好就好……」葉逸到底還是哭了。
不知不覺,葉承謙的臉上也是清淚兩行。
終究還是父子連心。
「回吧,唐家那小子還在等你。」
「那你呢?」葉逸急切地問道。
葉承謙看着葉逸笑了笑,道:「我也回家了,家裏還有人等着。」
聽說有人在等,葉逸便安心了,點點頭,擦了把眼淚,便打馬掉頭。
「你住哪兒?」葉逸轉頭,看着葉承謙。
葉承謙卻搖了搖頭,道:「若緣分未盡,必還會相見。」
若緣分已盡,不再見自就是最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懂了葉承謙的葉逸,葉逸終於打馬跑向唐霄,最後扭頭看一樣,便與唐霄和都末返程,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葉承謙還停在原地望着葉逸的背影,直到葉逸一行已從視線中消失,葉承謙卻還在望着,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趕着他的羊群離開。
將羊群送回僱主的羊圈,葉承謙才回到他的家:一間夯土小屋,一方狹窄土炕,一張木桌,一壺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