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雲決定打一仗。
義軍發展速度驚人,不但李風雲始料不及,當日芒碭山聚義的百十餘人也是難以置信,對李風雲敬佩至極,奉若神明。李風雲說要打一仗,大家便言聽計從,絕無異議。
蘄縣歷史悠久,也是有名的古戰場。昔年秦將王翦便在蘄南大敗楚軍,斬殺楚將項燕。陳勝吳廣起義之地,便在蘄縣渙水東岸的大澤鄉。
李風雲帶着徐十三及幾個衛士騎着擄掠而來的力馬(拉車用的馬),沿着渙水東岸遛達了一圈,遊覽了古戰場,又去看了大澤鄉,遂決定在大澤鄉與費淮打一仗。
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韓曜時,韓曜斷然否決。他了解永城鷹揚府,更了解鷹揚郎將費淮和鷹擊郎將王揚。雖然李風雲在與他們的交鋒中始終佔據着主動,甚至在睢水河邊半渡而擊之,輕而易舉摧毀了鷹揚府一個團,但那是趁敵不備,打了鷹揚府一個措手不及。實際上永城鷹府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強橫武力,如果雙方正面交鋒,義軍肯定不是對手。如今李風雲自信心膨脹,,讓勝利沖昏了頭腦,,非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非要與鷹揚府正面作戰,豈不是自尋死路?
韓曜堅決反對,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他堅持渡淮河南下,理由很充分,遠離大京畿,遠離大運河,在江淮尋一塊偏僻之地先解決生存問題。此刻舉國上下都在為東征作準備,東都和地方官府、鷹揚府的精力都放在東征大計上,若義軍主動躲到一邊,不與地方官府、鷹揚府為難,他們又何必自尋麻煩?剿滅了也沒啥功勞,但屢剿不平,那就有丟官、丟命之危,所以不難推想,義軍一旦藏匿於江淮,江淮的地方官府、鷹揚府肯定會睜隻眼閉隻眼,對東都戡亂令陽奉陰違。這顯然有利於義軍生存,只待東征勝利結束,國內局勢變了,東都和地方官府、鷹揚府有精力戡亂平叛了,義軍也發展壯大了,也有地盤了,可以與朝廷抗衡一下了。
韓曜的分析和推斷有理有據,很有說服力,無奈李風雲的部下已先一步知道了白髮帥對義軍未來的設想,且這一設想要優於韓曜的渡淮策略,更重要的是,他們相信李風雲,卻不信任韓曜。
李風雲待韓曜說完之後,冷不丁問了一句,「江都在哪?」
江都就是揚州,在淮河以南,長江以北,正處江淮之間。韓曜頓時意識到李風雲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神情馬上變得凝重起來。
李風雲表態了,他反對渡淮南下。江都是當今皇帝發跡起家之地,曾悉心經略十幾年,對其有特別的感情,登基之後遂馬上擴建江都大興土木,還屢次南下江都一住便是數月之久,江都在中土的地位因此迅速上升,坊間戲稱其為「南京」,與西京大興城共為中土陪都。
李風雲看到韓曜不說話,乃冷笑道,「當今皇帝對江都的重視你應該很清楚,其左右近臣為討君主歡心,不遺餘力打造江都,如今其陪都地位已不可憾動。既為陪都,其周邊地區便是京畿。江淮之間不過區區千里,其千里之地皆為京畿。義軍渡淮進入江都鎮戍區,必面臨巨大危機,生存尚且不保,還何談發展壯大?」
韓曜面紅耳赤,目露羞惱之色,一時竟無言相駁。
「將軍欲往何處?」韓曜忍不住質問道。難道在蘄縣打一仗,便能尋到上天入地之路?
李風雲面色陰沉,眉頭緊皺,想了片刻,鋪開了地圖,說道,「如今我們在彭城左驍衛府的鎮戍區,不出意外的話,左驍衛府已經獲悉重兵被劫的消息,正緊急調集徐豫諸鷹揚圍剿我們,並急告江都,向江都報警,請江都轄下的沿淮諸鷹揚封鎖淮河全部津口,以防我們渡淮南下。從時間上來推算,我們就算緊急渡淮成功了,隨即便會陷入江淮諸鷹揚的圍殺,而江淮對我們來說是陌生之地,找不到任何援手之人,相反,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我們必死無疑。」
「以將軍所言,難道我們要困守徐豫,坐以待斃?」韓曜再次質問道,「雖然通濟渠兩岸遍佈同道,但值此生死關頭,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將軍切不要盲目相信所謂的兄弟朋友。」
李風雲衝着韓曜搖搖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手指地圖,在蘄縣所在劃了一個圈,「徐豫諸鷹揚正三面圍來,淮河方向又有阻截之敵,實際上我們已陷入包圍。我們當前的頭等大事是想方設法跳出官軍的包圍,是尋找一處相對安全的生存之地。」
「相對安全?」韓曜按捺不住了,神情激動地大聲說,「何處安全?依將軍所說,渡淮南下是死路,那麼西去穎汝或者南陽,也是死路,因為這些地方距離河南這個大京畿地區近在咫尺。北上呢?北上就是河南京畿,找死而已。東去呢?東去就是彭城,正是左驍衛府鎮戍中心所在,遍佈鷹揚府,還是找死。請問將軍,我們去哪才相對安全?」
李風雲看到韓曜氣怒攻心,風度全無,不禁哂然而笑。他向怒目而視的韓曜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晃了兩下,以引起韓曜關注,然後將其按在地圖上的蘄縣所在。
韓曜不明所以,疑惑望去。
李風雲的手指頭沿着地圖上的蘄縣向東北而去,停在了彭城,稍停,待韓曜皺眉望來,李風雲繼續移動手指,繼續向東北而去,然後停在了地圖的邊緣,那裏是齊魯大地,與彭城接壤的是魯郡和琅琊郡,再往東則是齊郡、北海、高密、東萊諸郡。在齊魯大地的西南端,也就是在彭城郡、魯郡和琅琊郡的交匯處,有一片大山,此山向東北延伸,橫跨整個琅琊郡後,最後終止於北海、高密境內,方圓大約兩百餘里,其西南叫蒙山,其東北叫沂山。
李風雲的手指頭移到地圖邊緣後,便停在了蒙山山脈上。
韓曜眼前驟然一亮,仿若醍醐灌頂般霍然醒悟,高明!太高明了!好地方!好地方啊!
這一瞬間,李風雲在其心目中的份量陡然加重了幾分。如此奇人,定非池中之物,跟着他走,或許就有風雲化龍之機會。
由徐豫之地轉戰齊魯大地,千里躍進蒙山,義軍便能解決生存危機。齊魯遠離中原,遠離京畿,遠離東都,皇帝和中樞鞭長莫及,而齊魯歷史悠久、文化博大,其本土勢力之強之團結,在歷朝歷代都頗富盛名。本朝亦是如此,齊魯人作為中土山東人的一部分,因為其歷史、文化等各方面原因,與關隴人之間的矛盾非常激烈,雙方之間的衝突自中土統一以來就未從停止過。
韓曜曾在鷹揚府獲悉機密,早在今年大河洪水泛濫,淹沒兩岸郡縣,導致數百萬人受災後,齊魯便有人舉旗造反了。只是他級別低,無法探知詳情,但假若齊魯人的造反未曾被當地鷹揚府鎮壓,那義軍轉戰齊魯,不但能尋到盟友,互為支援,還能利用那裏的混亂形勢迅速站穩腳跟。另外,齊魯平原地區皆富裕之地,相鄰的河南諸郡、徐州諸郡也都是魚米之鄉,非常有利於義軍的發展和壯大。
當然,南下江淮之策也並非如李風雲所說的那樣不堪。東進齊魯與南下江淮相比,其真正的優勢在於齊魯屬於山東地域。
義軍起自芒碭山,而芒碭山這一塊也屬於山東地域。大河南北的山東人在面對共同對手關隴人的時候,會主動擱置矛盾,聯手合作,這是由歷史原因造成的。自北魏分裂以來,黃河流域便形成東西對抗之局勢。東部的山東人和西部的關隴人為重新統一黃河流域,互相廝殺了幾十年,大河兩岸、太行山下、中原河洛、荊襄大地上,屍橫遍野,雙方之間仇怨甚深。但最終的勝利者卻不是以中土正朔自居、疆域遼闊、國力強大的山東人,而是偏居西北疆域、國力文化軍力皆弱、鄙陋野蠻的關隴人。
野蠻戰勝了文明,弱者擊敗了強者,這種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加上關隴統治階層在勝利後對山東人的打擊、遏止、欺凌,造成雙方之間的仇恨不但沒有消減,反而愈發強烈了,尤其貴族階層之間的衝突更為嚴重。關隴這個新興的主要以軍功崛起的貴族集團,與山東這個傳統的以經學傳世、有些甚至傳承千餘年的貴族集團之間的矛盾,因為權力和財富分配上的不平等,雙方之間的衝突已是愈演愈烈。
在這種大背景下,義軍堅持在山東區域活動,必能得到部分山東貴族和山東平民的支持,而貴族和平民的支持正是義軍發展壯大的基礎條件。反之,渡淮南下,進入江淮地區,義軍不但得不到山東人的支持,反而墜入了江准人的包圍。
江淮地區自五胡亂華、衣冠南渡,中土陷入分裂和混戰之後,始終是中土南北雙方交戰的主戰場,故此地區的地方勢力異常複雜,有本土勢力,有南遷客姓勢力,各勢力所屬的宗團鄉團等武裝力量非常強大,即便中士統一後,新王朝也不敢強行取締這些宗團鄉團等地方武裝,以免與江淮地方勢力產生激烈衝突。因為這一歷史原因,江淮貴族既不屬於山東貴族集團,也不屬於江左貴族集團,它獨立成系,勢力強悍。
義軍渡淮南下,必然會侵害到江淮地方勢力的利益,其後果可想而知。對這一情況,韓曜是知道的,心裏也是惶恐的,只是他沒有看到千里外的齊魯,沒有看到琅琊蒙山,所以他別無選擇。如今李風雲給他指點了一條明路,讓韓曜仿若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一股巨大的喜悅霎時包圍了他,讓他渾身舒泰,激動得難以自制。某總算找到了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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