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恭仁表面上是簡要介紹了東都大戰的攻防策略,實際上是明確了東都在這場大戰中的一個根本原則,即堅守皇城,並且依靠東都現有的衛戍力量堅守皇城。換句話說,東都不會向西京求援,也不會向齊王求援,東都還是堅持既定原則,不允許代王進京,也不允許齊王進京,竭盡全力把這場風暴控制在軍事政變的範圍內,絕不允許它演變成皇統大戰,以最大程度的減少這場風暴對東都和國祚的傷害。
從東都的立場來說,楊恭仁的策略雖然消極保守,但確確實實可以減少這場風暴對東都和國祚的傷害,不但堅決維護了皇族的利益,也有效維護了關隴保守勢力的利益。
然而,這個消極保守的策略有個致命之處,它最大程度的損害了聖主和改革派的利益,因為東都為了把這場風暴控制在軍事政變的範圍內,把西京和齊王這兩股力量堅決「拒之於門外」,結果便是陷東都於敗亡之險境,而東都岌岌可危自身難保,當然也就無力兼顧到大運河的安全。大運河長久斷絕,遠征軍便陷入困境,二次東征就不得不中止,而二次東征的功虧一簣,對聖主和改革派的打擊是致命的,政治上和軍事上的連續失敗必將讓他們失去對朝政的控制,權威大損的背後是改革的停滯和倒退,結果便是動搖了他們的權力根基,根基搖搖欲墜了,距離「大廈」坍塌的日子還會遠嗎?
當然了,如果楊恭仁的策略改為積極進取,最理想的結果是:越王把代王和齊王都請到東都,三王聯手,以對實力迅速摧毀楊玄感,然後火速打通大運河,如此則有確保東征勝利之可能。只是,現實與理想的差距遙不可及,最理想的結果不可能出現,相反,最惡劣的結果肯定會出現,軍事政變會演變為皇統大戰。
然而,未來不可知,楊恭仁憑什麼認定實施積極策略,就一定會導致最惡劣的結果,軍事政變就一定會演變為皇統大戰?誰敢說就不會出現最理想的結果?
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是,當二次東征中止,聖主和中樞返回東都後,不可能承認楊恭仁的消極保守策略是正確的,否則二次東征失敗的責任誰來承擔?所以他們會認定積極策略是正確的,認定三王聯手必能迅速解決這場風暴,而楊恭仁決策錯誤,會受到嚴懲,越王楊侗和樊子蓋等軍政大員也要承擔相應責任。
楊恭仁已抱定了「捨身成仁」的決心,無所顧忌了,一條道走到黑了,崔賾也是一樣,捨身赴死,豁出去了,但樊子蓋不能失去自己的立場,改變自己的原則,他必須維護聖主和改革派的利益,必須竭盡所能幫助聖主和中樞贏得二次東征的勝利。
樊子蓋毫不猶豫地發出了質疑之聲,「觀公,依照你的策略,皇城或許可以守住,但大運河呢?二次東征是否就此中止,功虧一簣?」
大堂上頓時鴉雀無聲,大佬們也是清一色的面無表情,唯有楊恭仁神色冷厲,他早就預料到危急關頭有人會跳出來反對,如果他的策略成功了,雖然他和越王楊侗都將因此受到責罰,但對皇族、對國祚是有利的,他問心無愧,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竟是樊子蓋,這是什麼意思?這背後有什麼隱秘?
楊恭仁無意改變既定策略,改了只會讓東都局勢更惡劣,而惡劣結果的出現,足以證明他迫於壓力而修改後的策略還是錯誤的,他還是要承擔責任。既然無論他怎麼做都是錯的,為何還要改變策略?堅決不改。
「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了聖主的智慧。」楊恭仁冷笑,毫不猶豫的祭出了殺招,你敢懷疑聖主的謀略?二次東征如此重要,大運河如此重要,聖主會沒有預防措施?
「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你是東都留守,你的職責就是確保東都政局的平穩,確保東都的安全,而大運河暢通與否,二次東征勝敗與否,與你何於?
「任何時候都不要逾越了禮法律法的底線。」官場的原則是盡忠職守,恪守本分,不要僭越,不要違法,否則就是眾矢之的,人人喊打。
樊子蓋無所畏懼,針鋒相對,「觀公說得好,某的職責是確保東都安全,但現在東都還安全嗎?依照觀公的計策,只堅守皇城和宮城,但東都除了皇城和宮城外,還有南北外郭,南北外郭怎麼辦?南北外郭有數十個里坊,有幾十萬乃至上百萬人口,某拿什麼去保護他們的安全?觀公可以視人命如草芥,但某不行,保護他們是某的職責所在,所以某決定,東都留守府即刻向西京留守府求援,請求西京留守府十萬火急增援東都,幫助東都剿殺叛賊,平息叛亂,力爭在最短時間內以最快速度結束這場危機。」
大堂上一片死寂,氣氛陡然凝滯。
楊恭仁勃然大怒,目露殺機,一雙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
崔賾與元文都相顧失色,心裏都不由自主地湧出一絲寒意。樊子蓋在這種關鍵時刻與以越王楊侗為首的政治勢力公開決裂,肯定不是因為江左人紛紛投降楊玄感而憤怒得失去了理智,而是早有預謀,是聖主及其忠實謀臣共同擬制的應急對策,一旦東都有難,就向西京求援,而西京留守、刑部尚書衛文升以及西京衛戍軍里忠誠於聖主的西北籍將領,肯定也得到了聖主的密詔,只要東都留守樊子蓋求援,則火速出兵,齊心協力共渡難關。
楊恭仁失策了,自他復出以來不遺餘力的遏制和削弱樊子蓋,基本上都成功了,都把樊子蓋架空成傀儡了,他都可以控制東都了,誰知最後關頭,樊子蓋卻一擊致命,直接摧毀了楊恭仁之前所做的全部努力。
楊恭仁的話猶言在耳。
「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了聖主的智慧。」結果楊恭仁自己低估了。
「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職責。」結果楊恭仁自己打自己的臉。
「任何時候都不要逾越了禮法律法的底線。」結果楊恭仁自己逾越了「底線」,被樊子蓋算計得死死的,「坑」得不能再「坑」了。
韋雲起和韋霽四目相顧,彼此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訝,然後心情就沉重了,雖然他們對此已有所預料,但等到事情當真發生後,西京的鬥爭也就愈發艱難了,形勢就向不利於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方向發展了。
西京的政局實際上比東都更惡劣,各方勢力糾纏在一起錯綜複雜,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西京本來就是關隴統治集團的根基所在,另一方面則是聖主和改革派的蓄意為之。若想讓東都大踏步發展,改革大踏步前進,東都最好是中央集權,「一言堂」,聖主和改革派說了算,而西京則必須亂成一團,門閥士族爭權奪利,讓關隴保守勢力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無法集中精力在東都朝堂上與改革派激烈搏殺。時至今日,關隴本土貴族集團雖然是西京最大的一股政治勢力,卻掌控不了西京,在各個方面都倍受掣肘,很多簡單的事被大大小小的勢力一吵一鬧就複雜了,所以關隴本土貴族集團常常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殫精竭慮,各種手段齊上陣,無所不用其極,搞得精疲力竭,心力交瘁。
西京在這場風暴中肯定要出兵,但這個出兵的時機非常重要。不能太早,太早不要說實現既定的牟利目標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自己卷進去,被楊玄感活活拖下水,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損失慘重;反之,也不能太遲,太遲意圖就暴露了,授人以柄,會遭到聖主和改革派的報復,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得不償失。那麼什麼時候才是出兵的最佳時機?就是東都失陷之刻,乘着混亂不堪之際,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敗楊玄感,順帶把東都變成廢墟,如此則順利完成既定目標。
然而,他們想到的事情,聖主和改革派也想到了,並且制定了對策,讓西京方面忠誠於聖主的軍政大員們齊心協力,第一時間出兵支援東都,也就是說,代王楊侑被排除在外,以韋氏為首的關隴本土貴族也被排除在外,雖然這個難度很大,但如果聖主提前做好了準備,用各種手段成功拉攏了西京衛戍軍里的主要將帥,再加上聖主特意留駐西京的政界大佬們的默契配合,雙方聯手抗衡關隴本土貴族集團,勝負就難料了,西京第一時間支援東都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這將破壞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全盤謀劃,導致他們無法實現自己的既定目標。
樊子蓋站了起來,衝着汗流滿面的越王楊侗深施一禮,說自己要回去給聖主和行宮擬寫奏章,給西京留守衛文升寫求援書信,要盡忠職守,然後便揚長而去。
很快,大臣們陸續告退。已經沒什麼可議的了,楊恭仁的堅守策略很不錯,但他放棄了大運河,放棄了對二次東征的支持,為聖主和中樞所不容,所以大家即便支持也只能放在心裏;樊子蓋的求援之計也沒有錯誤,但一旦皇統大戰爆發,一旦東都損毀,那就萬死也莫贖其罪了,考慮到第一次東征大敗後,于仲文身敗名裂而來護兒卻加官晉爵,那麼樊子蓋也應該不會罪黜,倒霉的只能是楊恭仁,是皇族,是所有支持楊恭仁的人,所以大家對樊子蓋敬而遠之,不支持但也不反對。
崔賾留在了最後,他猶豫良久,低聲徵詢楊恭仁,「武牙郎將高毗和河內郡主薄唐煒目前都在臨清關,是不是命令他們向黎陽發動攻擊?」
「河內是我們的唯一退路,不容有失。」楊恭仁大手一揮,斬釘截鐵,「東都已陷入生死危機,南北大運河均已中斷,東征事實上已不可繼續,我們必須放棄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竭盡全力守住東都。」
崔賾搖頭嘆息,「但西京那邊……」
楊恭仁看了崔賾一眼,自嘲一笑,「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了聖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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