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大軍行進到陝城之後,停下了腳步。
陝城距離澠池有一百餘里,中間正是崤山,十分險峻,亦是設伏的極佳地點。
鄭元壽自昨日午時報警之後便再無消息,於是便有兩種可能,一是澠池失陷,鄭元壽被圍殲,二是澠池被圍,楊玄感要圍城打援。如果是第二種可能,楊玄感十有八九設伏於崤山,為此衛文升不得不小心謹慎,以防不測。
衛文升派出數隊斥候,沿着崤山大道飛馳澠池,打探軍情,同時繼續與明雅、杜淹、韋津、獨孤武都等人就行軍路線一事進行商討。幾位統帥各執一詞,各不相讓,再加上關中人對馳援東都十分消極,當然商討不出一個結果。
當天晚上,衛文升接到了行省於六月二十二做出的新決策,這一決策與行省在六月二十一做出的決策有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把東都的安全放在了首位,行省命令崔弘升、陳棱以及正在大河上乘風破浪而來的水師周法尚,傾盡全力支援東都,把收復黎陽和打通大運河的重任統統交給了齊王,至於齊王是否會在各路援軍的背後捅上一刀,然後進京與楊玄感結盟合作,行省已經顧不上了,不考慮了。
行省為什麼會在兩天內做出兩個截然相反的決策?
行省沒有解釋改變決策的原因,但肯定與東都戰場上的變化有關係。
杜淹和韋津馬上抓住了這一決策的「要害」之處,那就是其他各路援軍很快就要進入東都戰場。當然,其他各路援軍距離東都尚遠,進入東都戰場需要時間,退一步說,就算崔弘升、陳棱和周法尚對中央的命令陽奉陰違,他們也不好做得太過,還是要向東都靠近,尤其水師在控制了大河水道之後等於直接對東都形成了包圍,對楊玄感構成了致命威脅,楊玄感為避免深陷重圍,必然要儘快西進關中。
「我們只要守在陝城就行。」杜淹直言不諱,毫不掩飾自己的怠戰情緒,「我們只要堅守陝城,楊玄感就被堵在崤、澠一線,進退兩難,只待水師、河北軍和幽州軍殺進東都戰場,楊玄感便腹背受敵、敗亡在即。」
說實話,這是個好主意,不勞而獲,困難都給了別人,功勞卻少不了自己一份,而更重要的是,當楊玄感和山東人、江左人打得血肉橫飛之際,西京大軍正好坐山觀虎鬥,漁翁得利,最終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實現全部預期目標。
但是,世上是否當真有如此好事?對手們是否都如關中人想像的那般愚笨?如果對手也像關中人一樣消極怠戰,遲遲不進東都戰場,任由楊玄感在西進關中的道路上與西京大軍殺得血肉橫飛,西京大軍是否有把握阻擋住楊玄感?還有,弘化留守元弘嗣還沒有「解決」,這把「利劍」還始終高懸在西京頭上,一旦凌空刺下,腹背受敵的就是西京了,為此西京大軍必須以雷霆之勢先行「解決」楊玄感,先把自己從腹背受敵的困境中「解救」出來。
對此杜淹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必須給衛文升設置障礙,以最大程度地保存西京的實力。西京是保守勢力的「大本營」,是聖主和改革派的「眼中刺肉中釘」,即便在這場風暴中建下了平叛之功又如何?可以肯定,一旦西京在這場風暴中損失過大,自身實力不夠了,必然會在清算風暴中給改革派打擊得體無完膚,一敗塗地,最終白白便宜了改革派而已,這種損己利人的事,西京是絕對不會於的。
衛文升也是心知肚明,關中人一直在想方設法給他設置障礙,就算他在西京殺得人頭滾滾,在華陰掘了老越國公的墓,把「屎盆子」一個個地往關中人頭上扣,關中人也不會妥協,反而會更加仇恨改革派,變本加厲地予以「反擊」。現在杜淹提出了「條件」,他也只能「討價還價」。
「堅守陝城實際上就是消極怠戰。」衛文升也是直言不諱,「我們消極怠戰,其他各路援軍必然效仿,一旦齊王看到機會,果斷出手,這些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暗中推波助瀾以惡化形勢,把全部重壓都推到我們這邊,我們怎麼辦?如何應對?」
衛文升這句話「擊中」了關中人的「要害」。當今朝堂上,改革派和保守派固然是斗得不死不休,但關隴人與山東人、江左人之間的衝突亦是非常激烈,與其寄希望於周法尚、崔弘升、陳棱在東都戰場上通力合作,倒不如老老實實的「自力更生」,自己在東都戰場上先把問題解決了。
民部侍郎韋津當即做出「讓步」,「目前澠池被圍,軍情不明,形勢對我十分不利,貿然由崤山東進,危險重重,一旦遭到楊玄感的伏擊,則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某的建議是,暫駐陝城,等待東進時機。」
雖然不能消極怠戰堅守陝城,但也不能改走水路,給楊玄感西進敞開大道,所以關中人的妥協就是先等一等,先觀察一下,看看其他各路援軍的反應,尤其水師封鎖大河水道直接威脅到楊玄感之後,東都戰場上是否會發生有利於己方的變化,如果楊玄感還在圍攻東都,還沒有積極西進,還有意把西京大軍誘到東都城下決戰,西京大軍就由崤、澠一線果斷東進,畢竟那時楊玄感已經處在腹背受敵、兩線作戰的窘境,即便與楊玄感決戰於東都城下,形勢對西京大軍來說也已經十分有利。
衛文升接受了這一建議,命令大軍駐紮陝城,暫作休整,蓄勢待發。
衛文升把這一決策急報行省,請行省在大河方向積極攻擊,對東都形成包圍,對楊玄感形成實質性威脅,迫使楊玄感在東都戰場上做出被動反應,繼而給各路援軍贏得圍殲叛軍之機會。
六月二十五,黎陽戰場。
齊王的心情有些激動,連續圍攻黎陽六天了,他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甚至讓他都有窒息之感,難以為繼了,僥天之幸,關鍵時刻,局勢終於發生了變化,他終於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一線光明。
行省於六月二十二做出了新決策,雖然行省沒有說明改變決策的原因,但齊王通過自己在行省的秘密渠道,還是知道了西京大軍在華陰所做的人神共憤之「暴行」。這個「暴行」單獨看不過是泄憤之舉,但把它放在當前複雜而波詭雲譎的局勢中,它所起的作用就不可忽視了。
行省「妥協」了,不得不「咬牙」把收復黎陽之重任全部交給了齊王,不得不任由齊王挾持南北大運河以威脅聖主和中央,而前提條件就是,齊王老老實實待在黎陽,不要進入東都戰場,更不要妄圖去爭奪皇統,因為西京大軍在華陰的「暴行」導致楊玄感與西京方面結下了血海深仇,朝堂上兩大保守勢力已勢成水火,雙方已沒有結盟合作之可能,而齊王奪取皇統的基本條件就是依賴於保守勢力的合作和支持,所以齊王可以放棄這一不切實際的念想了,轉而一門心思利用這場風暴去攫取政治利益方為上上之策。
現在行省願意滿足甚至提供便利給齊王攫利,以此來換取齊王的「合作」,齊王如願以償,當然高興了。
另外水師已經來了,即將進入黎陽段水道,這對齊王來說也是一個好消息。水師來得太快,而水師封鎖大河水道後,對東都戰局的影響非常大,形勢突然就對楊玄感不利了,他正在陷入各路援軍的包圍之中,如果他不迅速做出反應,不搶在各路援軍合圍之前衝出東都戰場,他的下場就很悲慘了。
不過這對齊王來說無所謂了,他自從被董純和李善衡聯手「架空」後就已經徹底放棄了利用這場風暴來奪取皇統的念想,轉而積極尋求更大的政治利益,以換取北上戍疆之目標。
實際上因為有漢王楊諒這個前車之鑑,齊王北上戍疆的難度非常大,即便齊王認為北上戍疆對他來說就是政治放逐,心理上牴觸非常大,但他若想達到這個目標,還真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好在兩次東征失敗必將惡化南北關係,南北大戰隨時都有可能爆發,這時候以一位「准皇儲」來鎮戍北疆,的確能對北虜起到一定的威懾作用,所以聖主和中樞還是有妥協的可能性。
為此齊王必須積極爭取,即便只有一線希望也要投入全部努力,而此刻與水師的「合作」就非常重要。水師絕對忠誠於聖主,水師正副總管都是聖主非常信任的衛府統帥,而這兩位統帥在軍事決策上都有一定的話語權,關鍵時刻周法尚若能在齊王戍邊一事上不予反對,便是對齊王最大的支持了。
這天黃昏,齊王親自到黎陽津口迎接水師。
彭城留守、左驍衛將軍董純也特意渡河趕到黎陽,會同武賁郎將李善衡,一起陪同齊王迎接周法尚。
齊王這個姿態擺得「太低」了,「低」得讓周法尚大感意外,措手不及,想躲都躲不過去。
今春在齊郡剿賊,周法尚帶着水師游戈在大河水道上,為避免與齊王接觸,他連戰船都沒下,就怕惹禍上身。今日的齊王更是大膽,竟敢挾大運河威脅聖主和中央,坐實了「禍患」之名,周法尚就更不敢招惹了,所以他特意放慢速度,想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通過黎陽,哪料到齊王早早趕到津口,紆尊降貴等着他,就是怕他偷偷跑了,錯過了「見面」的機會。
「樵公,是否停船上岸?」來整看到周法尚臉色難看,知道他左右為難,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
周法尚聽出來整有建議他上岸的意思,但他真的不想「招惹」齊王,他「招惹」不起啊。
「上岸。」周法尚頹喪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