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馬奔跑的喘息聲,更大了。
馬車車廂一路搖晃,不過,看情況,馬夫的擔心是多餘的,畢竟帝國貴族使用的馬車,打造它的工匠,在質量方面不敢有一絲懈怠。
天寒地凍,寒風透過車簾,在少女裹着的狐裘上溜過,見無可奈何,遂鑽進了昏迷中的少年體內。
昏迷中放鬆下來,他可能感覺到了冷,單薄的身體自覺中蜷縮成一團,那件黑褐色破麻布斗篷蓋住了不少面積,很像一隻凍僵的鵪鶉。
雪諾糾結了半天,恍惚中最終保留着自己的想法堅定的點了點頭,每次上下點頭看似極為認真,不過腦袋上束着的那顆『大丸子』,在每次直起脖子時都會碰到身後緊貼的車廂,卻顯得有些滑稽。
或許是心中對美好情感的憧憬,被那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大將軍之子給破壞的太過徹底,雪諾光潔的額頭上,始終縈繞着一縷不歡,即便她竭力的不去多想...
想要忽視掉一件困擾的事情,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轉移注意力,雪諾終於注意到了地板上躺着的那個傢伙,竟然先是嚇了一大跳,而後目光悻悻的落在他的破衣服上,落在那個少年打着哆嗦的嘴唇上。
她覺得他是發燒了,因為他那被散亂的頭髮遮住的半張臉頰上停着一些水跡,她以為那是汗水,其實是沒有擦乾的雪水。
雪諾成功的轉移了注意力,十分好奇的打量着這個,她永遠都不會近距離接觸的『下』等人群中的少年,就像一個公主,正在親近一個乞丐。
雪諾在他身旁蹲了下來,將面紗去掉,眼睛骨碌碌的轉了轉,而後像看着玩具一樣咯咯一笑,從懷中抽出一方一點梅花點綴的小巧白絲手帕,停頓片刻後,用手帕墊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掀開了他的一些頭髮。
他太像一個乞丐了,無論是渾身髒破的衣衫,還是蓬亂的白髮和那雪水與污垢共存的臉頰,於是雪諾的手帕很快由潔淨的白變為了泥漬的黑,不過,他的臉頰終於被擦了個乾淨。
雪諾突然怔住,小臉上意外的神情沒有絲毫隱藏。
「他怎麼...」小手驚訝的捂着嘴唇,她忍不住向後仰了一下,這少年,竟然... 好生清秀漂亮!很難想像,他那髒亂的打扮下竟然隱藏着如此一副好皮囊。
稍稍舒了一口氣,心中有些莫名的歡喜,雪諾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認識這個漂亮少年,想聽他說說話。
大雪依舊,駕車的馬夫壓了壓頭上的斗笠,好為他阻去飄來的風雪,馬夫又抱了雙臂,安靜的駕着馬車,一路安暢中帶着無聊,大概正是他的眼皮為什麼會緩緩垂下吧。
「怎麼還不醒?」
沒有在意馬車地板的污漬,雪諾隨意的坐在他身邊的地板上,兩手抱着纖細的雙腿,用尖俏的下巴抵着膝蓋,像只乖巧的貓咪,長長的睫毛眨了眨,自言自語。
沒人回應。
再次哀怨的等了片刻,雪諾終於失去了耐心,探出玉手用一根纖美的手指搞怪般的戳了戳他身上披着的破斗篷。
少年依舊沉睡,像陷入了冬眠。
「喂,快點醒醒好不好?」
冷冰冰的氣氛,讓雪諾感覺自己的處境有點悲催,遂手指的力道加大了一些。
那件破斗篷被她從少年身上戳開,露出了肩膀上的一道猙獰傷痕。
像是被野獸撕咬造成的傷勢,肩頭的骨頭竟然都是暴露了出來,傷口還在感染,不健康的顏色下,難以入目。
「啊!」
雪諾驚顫的叫了一聲,愕然向後挪了一下,從小被愛護有加,這種可怖的傷勢,她根本就無從見過。
叫聲不大,以至於馬夫閉着的眼皮紋絲不動。
比起這少年瀕死的遭遇,雪諾終於明白,什麼才叫悲慘的人生... 不是十四皇子被他的兄弟排擠而找她訴苦,不是她將要嫁給什麼狗屁狄凡之當作少將軍婦,比起眼前的少年,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他們,太幸福了!
這種狀況,雪諾手足無措的開始慌張,她不知該如何挽救這個生命,畢竟這種傷勢,不像她小時候給金絲鳥的傷腿綁繃帶...
雖然不知如何是好,但倉惶中,雪諾想起了父親曾經告訴她的雪家人體質的秘密。
手指絞在一起躊躇了好久,像是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終於... 她堅定的看向了少年。
俏臉上掛着一抹疼痛,如蔥般細柔的食指被她狠心咬開,鮮紅的血液,立馬涌了出來。
血液像是蘊涵着一股神奇的藥性,竟然帶着極輕淡的藥香,雪諾睜開眼睛再次打量了一眼緊閉雙眼的少年,滴血的手指向着他的嘴唇移了過去。
一滴,兩滴,三滴...
雪諾看着自己的血液進入他的口中,他的喉嚨自動般滾動了幾下,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小臉上露出一抹純純的笑意。
大燕帝國天昭十三年間,鎮國大將軍狄秋乃是一介布衣,曾遭逢厄運,重傷垂死,本以為要追了那些死去的窮酸先賢,沒想到,雪松用他的血,將一個臨死的人,活生生從閻王殿拉了回來。
也只有神奇的藥族之人才會有這等特殊體質,也只有他們,血液堪比仙丹。
雪諾不知道她的家族在大陸上會有多麼受人歡迎,以至於凡是藥族之人必會受到... 哄搶。
就是哄搶,當做物品一般的哄搶,因為,他們是藥族!
雪諾更不知道,每個藥族之人的血液,一生只能對一個人有效,方才,她把自己一生的『命運』親手滴進了他的口中。
「咳咳...」
少年終於醒了,肩膀的傷勢竟然以着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恢復,血肉像是草木生長一般的神奇癒合,直至完好無損。
他莫名的一下直起身子,看着身旁的破刀還在,又呆滯的看起了這間車廂,片刻之後甩了甩腦袋,像是要脫出夢境。
可一切都是那麼真實,他終於抬起了頭,茫然的看着眼前偏着腦袋眨着大眼睛沖他打量的美麗少女,他覺得,這個夢,太真實了。
認真看着少年『活』了過來,雪諾像是做了件可了不得的事,興奮的歡樂溢於言表,俏臉上的笑靨果真如那絲手絹上的梅花。
「餵...」
不知道這少年是傻了還是怎地?雪諾伸出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將少年眼中的迷楞晃了出去。
這一聲,像是喚進了他的心坎,以着比雪諾更加驚奇與興奮的神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他的神情緩和下來,依舊掩飾不住驚訝:「你還活着?你真的還活着?」
像是忘我的歡喜搖的雪諾一陣亂晃。
「誰是你姐姐?」雪諾比他方才還要迷茫,努力的掙脫他的手掌,揉了揉胳膊錯愕道:「你應該比我大一點兒呢,叫我姐姐?是不是還沒睡醒?」
少年的興奮突然一滯,沒有回答,低頭看了看斗篷上掛着的那顆狼的獠牙,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失落的陷入沉默。
雪諾看着這個少年清醒過來,卻又陷入了沉默,無可奈何的輕嘆一聲,彎了彎身子偏着腦袋望着他那英俊的臉頰,詢問道:「我叫雪諾,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 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從小生活在貴族之家,說話間自然底氣十足,而且還習慣性的帶着些許不容抗拒。
不是詢問,更像是命令。
「名字?」少年沉默中並未在意雪諾的語氣,緩緩抬起頭來認真的思索着,片刻後搖頭道:「不知道。」
雪諾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和小姐妹玩耍時開的玩笑,鑑別一個人是不是傻子,問他的名字就明白了。
當然,這排除了失憶的先決條件。
可憐般望了一眼少年俊朗的外表,雪諾忍不住閉合上眉眼惋惜的搖了搖腦袋。
「是不是我和你姐姐長得很像?你姐姐呢?她叫什麼?」雪諾如同看着一個智商低下的孩童,真如姐姐照顧弟弟一般拍了拍少年的白髮。
「不知道。」
少年似乎又陷入了回憶,搖着腦袋頓了頓,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對他照顧有加,關懷備至的女子,他深吸了口氣,情緒低落中,極其認真、神聖的說道:「姐姐是個妓女,她說... 她姓蘇。」
雪諾明顯沒有想到少年會答出這樣一個令人... 啞口無言的答案,不由的一窒,沒多久卻釋然的嘆了口氣。
帝國連續兩年大旱,無數河道乾涸,顆粒無收,帝國疆域之中,民不聊生,迫於生存,不知幾何的女子淪為了娼妓,以換取朱門內富貴人家的發霉餘糧,只是,後來的一場瘟疫,又死了太多人...
雪諾似乎意識到這是一件極其悲痛沉重的事情,沒有因蘇姐姐是妓女這一情況而有一絲不敬。
相反,他的姐姐很乾淨... 能在朝不保夕的情況下認下一位弟弟,並且這位『弟弟』活到了現在,可想而知,在對貞潔很是看重的大燕帝國,她做出了怎樣的犧牲!
馬車的速度緩緩減慢,不多時外面傳來一些瑣碎的低語。
大龍城城門的士兵認識這輛馬車的主人,沒有任何阻攔,獨角馬率先進入了昏暗的城洞。
車廂內光線在一暗一亮中,進入了大龍城。
雪諾同情的看着少年臉頰上交接的光線,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似那漫天的雪。
這場雪下,不知埋了多少人的寒冷屍骨...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雪諾以宣佈般的口吻笑了笑,而後摸了摸有些冰涼的白皙小臉,又掀開帘子望着城內街道上飄零的鵝毛,沒有回身,繼續着自言自語般的命令:「總得有一個屬於你的名字,適逢下雪,不如... 就叫蘇白吧,白雪的白。」
如夢方醒,他微微偏了偏腦袋,認真的點了點頭,蘇白知道這名字中的含義...
第 2 章 以我之姓,冠你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