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許你去!」此時的齊洛溪像只發怒的豹子,原本俊俏的臉激動得在發抖,眼睛裏寫滿了恨意,手臂上的青筋似躁動的蛇一樣向外凸起,大聲吼着。
他看着眼前的韓靜諾一臉茫然,絲毫不為她的話語所動,就一下子心疼得溫柔起來,「靜諾,你不要去,我求你不要去,不是為了我,就為你自己,好不好,好不好?」齊洛溪幾乎是用懇求的卑微姿態,他是位紳士,從未想過他會有這麼無助的時候。
韓靜諾此時也忍不住,雙手捧着他的臉,看着面前這個幾乎要下跪求她的男人,她內心的糾結已足夠讓她崩潰發瘋。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甩開他的手。
「我不去?我不去你能救我嗎,你能救我的家人嗎?那個人他就差把槍對準我的太陽穴了」
「我們不呆在這兒了,我們離開吧。」
「離開?當初勸我回來的又是誰,造成今天這個局面的又是誰?你沒有家,可我有。我告訴你洛溪,我的人生不該有你。我自私!徐俊是個自私的人!何歆然是個自私的人!你也是!沒有人可以義無反顧地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你的關心我從來不需要。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我本是個要孤獨到死的人,你走吧,我不再愛你了。」說完就用力扯掉齊洛溪緊握的手,一邊跑,一邊心裏哭着,對不起,洛溪,對不起。
他也沒有再次挽留,當初設想的一切似乎都偏離了軌道,一切都白費了。
這個男人雖然不相信她的那句「我不再愛你了」,但是能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他已經能猜到她的心了。她選擇了毀滅,而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玩火**,束手無策,他曾告訴她,我的命可以隨你支配。而現在,既然她選擇了毀掉她和他的命,他也不會阻攔,等到她離開那天,他也會隨他而去,因為他的命從來不是自己的。
回國後的第一天裏她接到爸爸的電話,問她能不能通過何歆然借到一些貸款,用她爸爸當時的話就是,「偃旗息鼓必須一鼓作氣開始新的事業了。」
「歆然,能幫我借到一些貸款嗎,爸爸公司出了點事。」
「這我知道,我爸說,你要是有錢方面的困難就去找他。」
呵。找他?找他殺了我嗎?
韓靜諾的自白:
當我決定回來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放下糾葛了。對於歆然,我說根本沒有恨,絕對是違心的。因為如果不是她,我的一生也許就不會這麼毀了,我也不會如此狼狽,連起碼的自尊都沒有。
她不是故意的,甚至不知道整個的情況是怎樣的,她對這件事的無辜是我說服自己原諒她的有力藉口。同樣是一起長大的千金,我被毀掉了一切,連個完整的家都沒有了。她卻可以毫無負罪感,依舊對我談笑風生。
她的父親在商場上絕對是個敗類,無所不用其極。我卻有時心裏扭曲地羨慕她有個這樣的爸爸,因為她被他很好的保護着。而我的父親卻連保護他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別說他身邊的女人,他的懦弱甚至不配做一個父親,可我不能恨他,即使心痛,也依舊叫他爸爸,和他一起生活。
齊洛溪第一次在他的酒吧發現吃藥的我的時候,就抱着我哭了。他是個比我爸爸要勇敢太多的男人,他曾說,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把我的命給你了,從今以後你有兩條命。你使用它的時候不要想着我,不要顧慮我,按照你的想法去做,這條命你想丟就丟,可你自己那條要珍惜,不要去想為我好好活着,而是你要為你自己好好活着。
他在我身邊,一直扮演着我父親的角色,可在他突然說,我更想成為你身邊的男人時,我就一下子愛上他了。
他是個平凡的人,他說想讓我回到以前的生活,就跟我一起回來了,我們在一起念書。我問他的過去和哪裏來的學費時,他說,不要擔心,這幾年在酒吧做經理有不少積蓄。一看到他的臉,我就真的不擔心了。他是最好的安慰劑。
我編了個童話,回到了歆然身邊,為了讓我的過去成為過去。可終究,還是徒勞了。都回不去了。
這是最後一個夏天了。
研三的學習會在幾個月後徹底結束。就要拖着行李說着告別,在彼此的背影里漸行漸遠了。即使是在同一片洛陽大地上生活,突然各回各家,一張火車票把人載往不同的方向,到了目的地之後轉身回望來時的路,會不會有一種恍惚夢一場的錯覺?
她們之間似乎在編織着一個秘密,都在默默計算着只減不增的學校時光,卻誰都不願提及。仿佛不說,就不會發生。
何歆然已經向仁愛醫院投遞了簡歷,雖然不想有千金的優越感,但考慮再三還是請求爸爸進行了和醫院關係的通融工作。因為,徐俊申會留在這裏。
齊洛溪在那次和韓靜諾的衝突之後,消失了好久,偶爾在校園見到也是行色匆匆。他似乎在做着什麼事情。
韓靜諾依舊寫着專欄,偶爾幾個晚上夜不歸宿,在紅燈綠酒之間穿梭。可當齊洛溪氣喘吁吁把一份麗江一間小酒吧的承包書拍在她面前,告訴她「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店,畢業之後跟我走吧」的時候,齊洛溪會看到她眼角的眼淚的。
唐子晴跑了好幾個招聘會,在深感政治專業確實不好找工作之後,還是收到了一所中學的面試通知。在未來的兩次模擬授課成功的情況下,她就能成為那所中學的老師了。唐子晴手拿着簡歷,站在攢動的人群里,苦苦地笑了。
項星輝還沒有心思考慮工作的事,因為徐俊申的病情越發嚴重了。暈倒的頻率越來越高,每次緊急送到醫院,都是在鬼門關掙扎。
同一時間裏,他們躲在不同的空間裏做着自己的事。一如在當初一起笑的日子裏,能夠各懷心事卻不被人發覺。
午後的蟬鳴擾了三個姑娘在涼氣襲人的宿舍里修養身心。何歆然去外面收曬好的衣服,回來就說,「夏至不應該是夏天的結束嗎,怎麼還曬死人。」韓靜諾躺在床上,漫不經心翻着雜誌,沒有理會。唐子晴則眼睛始終不離窗外,身子也不動,徐徐說道:「名字就是來誘導人的正常認知的。就如你剛認識一個叫安的女孩,就會下意識地認為她這個人和她的名字一樣靜好,可偏偏她的骨子裏正好相反,都說缺什麼補什麼,一點沒錯。
夏天的名字也一樣,夏至本應該有着初秋的涼爽,有點小風美美得吹着臉頰。可現在臉面汗珠的你皺着眉頭,看着來往匆匆的行人還是要不禁感慨:好一個灼夏。
這時候我才慶幸上天讓尼采的夢幻滅是件多麼明智的決定。他曾呼喊要成為光芒萬丈的太陽,要是多了他一個,這世界是要瘋狂的。不過,我知道他的心和太陽一樣灼熱,熱到可以融化地球。當時天上有個太陽,他也有一個,一山不容二虎,人信神,不信人,所以眾人成了后羿,他敗了。現在,天上依舊有個太陽,人心裏卻沒有,所以,這世界,要敗了。其實敗了也好,反正人遲早是要離開的,要是能在這洛陽瑰麗的大圖上留下個好看的影子,走了也好。」
第 50 章 陌生了
唐子晴一口氣說完,還是保持着她不變的姿勢,視線還停留在窗外。她的話黏黏的,粘粘的,像是能落在瀝青馬路上,能黏到喉嚨里,何歆然聽了渾身不自在:「你這頭腦簡單的劉小妮什麼時候會說這樣的話了,可你這飽含深意的話又是指向誰呢,我可聽不慣着讓人費解的話。」
何歆然望着唐子晴,以往的她每天有免費的早餐吃,得了高分就會開心的要命,此時的她眼睛裏流露出剛毅和不屈,一陣陌生感油然而生。
唐子晴繼續說道:「指的是我腳下的洛陽大地,也指我自己。」此時的韓靜諾在沙發上轉了個身,身子蜷縮在沙發裏面,沒有說話,雜誌掉在地上也無心去撿。只有何歆然在不停走動,一下子尷尬起來。
三個人不知安靜了多久,連蟬鳴聲都聽不到了。正趕上徐俊申來拿走昨天忘記的墨黑外套,再加上韓靜諾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因此何歆然愉快地決定要去鬧鬧齊洛溪,也好一解韓靜諾的相思之苦:「大家都睡不着,讓他一個人自在,我可做不到。」
韓靜諾連忙攔住她:「還是不要了,他在忙着寫這學期的論文,脫不開身。」何歆然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就你心疼他,他也不知道心疼你,這麼久也不來看看,留你一個人在這兒連覺也睡不好,瞧瞧你的黑眼圈,不知道的還以為……」大家都在盯着何歆然有模有樣地說着,絲毫沒有注意另一個人臉色的變化。
「不要說了!」韓靜諾堅決地打斷了何歆然的話,她幾乎是對何歆然大喊出來的。
也不知道是窗戶突然跳開的緣故,還是神經紊亂分泌了不好的物質,頓時火熱的空氣一下子擠滿了整個空調房,再接着凝固,一動不動,怎麼吹也吹不走。外面該死的知了像是在看好戲,不露身影卻嘰嘰喳喳叫的更歡了。幾個人還是停留在剛才韓靜諾話尾的狀態。可突然,韓靜諾又一下子終止了剛才的氣氛:「對不起。咱們去吧。」
就在大家都要起身出動時,何歆然再也忍不住了,「你什麼意思啊你,這次見到你之後,你就時不時擺出這樣的態度來,我是供你消氣的嗎,我到底哪裏做錯了,讓你用這樣的態度對我。上次也是,我回家幾個月你連我的家門都不進。咱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你都忘乾淨了吧,既然這樣,還回來幹嘛。」何歆然用嬌弱的嗓子大聲喊着。
徐俊申連忙用右手攬住她柔軟無力的腰肢,他左手碰到她的胳膊,能描出骨骼的輪廓來,他明顯感到她又瘦了。想到這裏,心中的不忍心就從眼角流了出來。
她們女人間的吵鬧他本是無法管的,何況他認識韓靜諾不過兩年,要說最了解她的就應該是何歆然,畢竟她們從小就在一起,而如今兩個最貼心的姐妹鬧得不可開交,誰又能解得開呢。而且,自己已經越來越失去關心她的資格了,這樣的畫面會在不久的將來重現,只不過主角換成了自己而已。
徐俊申作着自己的打算,雖然很感激韓靜諾的理解與幫助,但現在的她已經幫不上他了,因為事情必須儘快解決,避免一層一層的傷害是他能為何歆然做的最後的事。想到這裏,他沒有去指責韓靜諾不考慮何歆然的感受,而是給慌亂的唐子晴一個眼色,唐子晴接着退到一邊,摁了手機。
沒過多久,急促的喘息聲,沉重慌亂的腳步聲,伴着一股煩熱的氣流就撲了過來。「這下不就齊了,也用不着到你那裏去了。」徐俊申看着汗水浸濕白色襯衫的齊洛溪說道。
剛才韓靜諾的那句「不要說了」明擺着說明他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快,所以齊洛溪會問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安撫一下兩人的情緒,自己再向韓靜諾倒一下歉,因為造成這個場面很可能是齊洛溪惹到韓靜諾了。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沒順着徐俊申的邏輯走,他不知道他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麼。
只見齊洛溪安靜攙扶起癱軟在地上,自始至終一句話也不說的靜諾,接着狠狠瞪着滿臉淚痕的何歆然,大吼:「姓何的,你們一家人不要做得太過分了!」說完就攙着她走出了門外。而這邊,還沒消氣的何歆然更加不依不饒了,「你說什麼呢,怎麼還扯到我家了,可笑,我還錯了,你也用不着那麼偏袒她,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們的!」說完就要掙脫徐俊申的臂彎,扭扯了一會兒發現她根本逃不走,於是火氣就又上來了,「齊洛溪那麼護着韓靜諾,連她的錯都抹掉了,他那樣說我的時候,你卻冰冷地站着,一句為我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你連那個是非不分的混蛋都比不上。不愛我,就早點給我滾!」一個耳光響亮地打在臉上,甩手就走了。
一陣腫脹的痛感之後,他知道,已經不能再等了。一次的傷痛往往容易忘卻,他這樣想着。
一抬頭一陣火辣刺眼的太陽光就透過玻璃從眼前閃過,這個夏天還真是燥熱啊,他扯着領口自言自語到。
腦袋一陣眩暈,重重倒在地上。剛開始還能勉強聽到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感覺到有人搖晃着他的身體。再然後,就無知無覺了。
三天後,何歆然是在窗台上,看着徐俊申和李伊美、項星輝拖着行李箱,走出校門的。全學校都知道他們三個人一起辦了休學手續。
關於傳聞,最多的還是關於李伊美。先前都知道她是項星輝的女朋友,再後來又成了徐俊申身邊的人,無論如何,在一堆誰言碎語裏,她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可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人都已經走了。
徐俊申昏倒的事情,何歆然是在他離開後才知道的。因為當時弄出了很大的聲響,一傳十,十傳百,就到了她的耳朵里。又因為當天氣溫很高,而且事後也沒有送去醫院,只是在宿舍里躺了一會兒,因此大家其實都不以為意,認為是中暑。何歆然也想當然地這麼認為。雖然她現在頭疼得要命,不明白為什麼韓靜諾,齊洛溪,就連徐俊申對自己都是那樣冷漠的態度,可想到那天自己的態度,還是決定要首先低頭。
當她剛跑到男生宿舍樓下,就看到他們三個人拉着東西,從台階上往下走。
她躲起來了。在停車位置的大樹後面,靜靜看着發生的一切。
眼淚簌簌往下掉。
也許早就該結束了。在他舞會那天丟下她一個人走掉的時候,就應該結束了。
韓靜諾和齊洛溪也不見了。她的東西也沒收拾,只是人不見了。一下子有這麼多東西,突然就從生命里消失了,何歆然顯得茫然不知所措。她什麼也不做,不是睡覺,就是眼神空洞、發呆,處在一種飄渺虛幻的狀態,看着唐子晴焦急地打着不知給誰打的電話。
「子晴。」她哽咽着喚着唐子晴的名字。唐子晴則弱弱回應着:「我在這兒。」她仿佛沒聽見應答一樣,又一次喚起來:「子晴。」唐子晴把剛從餐廳里買的飯菜,放到飯盒裏,然後用蓋子蓋上。「我在這兒呢,怎麼了?」事實上,何歆然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為了讓何歆然靜一靜,唐子晴就整日獨處。自己起床、吃飯、上課、只是到了吃飯時間,就把從外邊買來的飯菜送到她的房間。她知道何歆然不會吃自己做的,那次她的得意之作只有韓靜諾吃的津津有味。洛陽市區的物價很高,很顯然,這幾次的飯菜已經有點讓她吃不消了。
何歆然面色蒼白,她躺在沙發上發出**一般的難過聲音:「你是唐子晴吧?」唐子晴見狀覺得不妙趕緊跑過去,摸了她的額頭:「你在胡說什麼啊,我當然是唐子晴,如假包換。」唐子晴鬆了一口氣,幸好沒發燒,可她嘴裏還是說着胡話:「我怎麼感覺一切都那麼假,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噩夢,我想醒過來,可怎麼做都還是感覺在夢裏。這會兒你還在我身邊,下一秒也許就和靜諾說着一樣的話,離開我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的。」唐子晴把她抱在懷裏,緊緊摟住,聽着她嗚咽的哭泣,一如在那段沒有韓靜諾的歲月里,安慰着彼此。
是不是夢?
是夢嗎?
這樣的問句,唐子晴她自己做不了回答。
項星輝畢業也要離開了,把她所有存在過的,或是一念生成的幻想,也帶走了。和那個存活在七年前那段時空裏的那個男孩兒一樣,項星輝是,韓靜諾也是。這些讓她把心裏的情感交託的人,給了美妙的夢,美麗的感情,美麗的眼淚,都在一個轉身,化成一場悽美的虛妄。
那些在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終究是不能停留的。你的某個微笑有片刻停留,也許曾是為我,可你到底是要遠走的人,遠走了,一如你不曾來過一般。
在這片廣袤恆大的時空裏,是有無數個世界的吧。就像一間間房一樣,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一個世界,一片領地,一汪海域。我們都站在自己的圈圈裏,向外張望。有一天有人告訴我們,可以往外走了,我們就蜂擁跑了出去。
只不過是在彼此土地交界的地方遇見了,打了聲招呼,因為太久沒得到而深深擁了個抱,不在一個國,還是不要掛念太多。
再見了項星輝。
再見了韓靜諾。
一切真的碎得體無完膚。
第 51 章 好好休息吧
仁愛醫院像往常一樣,迎接着新生和死亡。
這樣的地方,讓人心生敬畏。生死不過就是一個秒針敲動的瞬間。上一秒,一群人哭了,因為有人死了;也有人笑了,因為有新生命誕生了。在別人的哭聲里歡笑,在別人的笑聲里痛苦,似乎成了一樁可笑荒誕的戲劇。醫生們不變的肅穆表情,病人一臉的木訥,他們安靜的臉,在刺眼的白色色調和濃重的消毒水的混雜里,映出不平靜的內心。
醫院樓下的停車場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種品牌的車子,而無論是奔馳還是一般牌子,它的主人,在這裏,都有躲不過的命運。
不斷上下往回的電梯裏,依舊擠滿了人。幾個年輕人在一位年邁老人的身邊圍成了圈,老人打着吊瓶,他的輪椅佔了大半個空間。「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年輕人一邊扶着老人的胳膊,一邊不斷弓着腰為佔了這麼大的空間而說着抱歉。
電梯熱鬧了起來,嘰嘰喳喳說着「沒什麼好抱歉的,這電梯就是為病人服務的」之類的話,還有人直接跟老人聊起天來了。從一樓到七樓的電梯運行是段短暫的旅程,期間陸陸續續有人在合適的樓層走了出去。六樓是老人病房的樓層,老人出去的時候,周邊的人也都幫忙抬了把手。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揮着手說,「祝爺爺早日康復」,老人沒有回答,大概沒力氣,不過應該笑了吧。
電梯升到了七樓,一個拎着水果的男人和一個抱着花束的女人走了出來。電梯繼續向上。「我一會兒先去醫生那裏了解一下情況。你先去照顧他,問問護理昨晚他的情況。」
「好,那我先過去嘍。」女人說完,就接過男人手裏水果,把食指放在男人緊縮的眉頭上:「不要皺眉,一切會好的。」男人「嗯」了一聲,就轉頭信步往相反方向走了過去。
醫院樓道里醫生護士都行色匆匆,白色的制服像是一抹讓人感到欣慰的色彩,來往在病房之間給病人以新生。病人家屬們滿懷期待地等待護士做檢查,等到檢查工作快要結束的時候就一個箭步追上去詢問情況。「狀況良好,請勿擔心。」——這是他們最想得到的回答。不過還是躲不過這樣的事實,醫生護士剛走出病房,就得到又一名患者病危的通知。七樓,是個不會讓人開心的樓層。這裏的病患都是重症,這裏的人們從不會微笑。
「吱」地一聲,701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來者刻意輕手輕腳,還是驚動了病床上的病人,他吃驚地問道:「你怎麼這麼早來了,昨天回去那麼晚沒有好好休息吧?」李伊美徑直走到窗前,拉開百葉窗,絲絲柔亮的陽光就傾瀉進來,在徐俊申的臉上也映出溫暖的光圈來。她回過頭,微笑着說:「不早了呢,你瞧,天氣可好了呢。」
「是啊,天氣可真好。」徐俊申略歪了歪頭,衝着陽光,蒼白的嘴唇微微浮現出彎曲的弧度:「最早和何歆然遇見也是在這樣的天氣,也有這樣微微吹拂的輕風。」他不禁在自己的世界裏,津津有味地回憶起來。那時徐俊申還在青禾大學上大四。那天還是在教學樓的樓道里。正值下課時分,各個教室的出入口都擠滿了人,過道上螞蟻搬家般竄動着人群。環境嘈雜,每個人都在熙熙攘攘說着自己的事,完全不在意周圍的眼光。而事實上即使刻意把聲調提的老高,也並不會有什麼眼光投來,因為每個人都在做着同樣的事。「我是生來就不適合喧譁的,別人暢所欲言的時候,我通常習慣靜默。我低着頭,看着不同的鞋子在視線里放電影般出現,消失,出現,消失。」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明明是二十五歲的青年,卻像個老人的一樣長長嘆了口氣。之後,他又繼續回憶起來。
那天的徐俊申,為了避免有一種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的孤獨感,下課腦子裏刻意想着上節課教授講的那套理論。可是他眼睛的餘光,還是看到有兩三個女生在人群中迎面而來。其中唯有一個女生和對面的女生竊竊私語,自己卻倒退着走。他是認識她的,幾次三番跟在身後的那個可愛的女生。然後她就撞在了徐俊申的身上。他承認是看着她撞上來的,因為就在剛才他的視線一直沒從她身上移開。
坐在病床旁邊的李伊美露出了難過的神色,不過徐俊申沒有停止:「一見面她就一陣竊喜,然後快速糾正了表情,滿臉紅暈地說『對不起,我叫何歆然』,我當然一下子就識破了她的計劃。所以,我也學着她的語句說『沒關係,我叫徐俊申』。誰知她就跟個小孩子一樣輕輕跺了下腳,然後朝着後面的女生做了一個鬼臉,又轉過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古靈精怪。」講到這裏,徐俊申開心地笑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同行的幾個女生都氣質極佳的,可她卻是最不一樣的那個。在我身後默默跟隨了兩個月的她,學校里沒人不認識,商場巨頭何盛世的千金。纖細的手指微微遮擋着露出來得潔白牙齒,可我還能看到她臉上羞澀的紅暈。」
看到徐俊申幸福的樣子,李伊美接過他的話笑着說道:「她確實是個很好的女生。不過她打起架來還真不輸給別人,上次我可是被她抓得滿身是傷哈哈。」聽到這話,徐俊申臉上就抱歉起來。李伊美不禁又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說道:「你看你,又感到抱歉了不是?我是心甘情願這麼做的,哪怕不是為了你,就是為了星輝求我辦這件事說的那句話我也會毫不猶豫去做的。」
李伊美知道,其實,徐俊申事情做到這份上,實質上就是已經分手的節奏了。所以,曾經他們兩人之間曖昧又親昵的想念,不過在編織那個謊言的時候,就已經變成只有痛苦和折磨的牽扯了。
幾個月前他做的決定乾脆,「我決定離開她了。」當時項星輝看着他似乎不驚不亂地站在面前,雲淡風輕地說着這一重大決定,並沒有很大的吃驚。因為面前這個人他太了解了,了解到知道他現在之所以能夠氣定神閒地說着這樣的話,之前進行了怎樣的掙扎。感情的世界裏,每個人的得到和失去並不總是處在「真讓人開心,剛剛好」的分量。
愛情似水。有的人就像魚兒如水一樣,在清澈見底的溪流中,做着自己,徜徉着身子,就像何歆然;有人就像在沙漠中遇見的一壺水,它能拯救着生命,把一個人從一無所有的境地拉回真實,然後注以生命。然而,當你只有一個東西可以把握的時候,那種要失去的感覺就會成千上萬倍地壓在身上,就像徐俊申。而如今,他連握住這件唯一的東西的力氣和勇氣都沒有了。
每天夜裏,值班的護士做好最後的檢查,都會囑咐「好好休息」。關了燈,就是護士對這個「多事」的病房這一天的告別了。他就在空蕩的病房裏,陷入一片巨大的恐懼。來自胸口黑壓壓的憋悶,像沉悶的海水一樣漫天地壓過來。打開窗戶就能看到他人在霓虹的閃爍里,摟着朋友唱着歌,他的世界卻過着末日般的光景。
「歆然她比我勇敢。從小就有的優越家庭,讓她有精力和資源去更好地拓展自己完美自己,以至於當她成為一隻高貴美麗的天鵝在我面前裊娜起舞的時候,自己內心從未有過的卑微就像泉水一樣涌了上來。要是她能夠不這麼完美,是不是這份愛情就可以更加讓人心生安穩?真可笑啊,在愛情里,通常都是女主角對男主角不冷不熱的態度說着沒有安全感,表達着不滿。而現在的我,竟像一個害怕的女人一樣,在逐漸擔心着自己愛情的流失。」看到徐俊申躺着,一直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李伊美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伊美望着他,他顯得孤單而絕望。而同樣,白色牆壁上投射的還有她自己的影子。想到自己在項星輝身後追了那麼久,也不過是個這樣的下場吧。
「你還好吧?」李伊美顯然被一下子說這麼多話的徐俊申嚇到了。剛進醫院那段時間,即使是在項星輝的「威逼利誘」下終於放棄絕食,接受治療之後,他每天說的話也是屈指可數。「別擔心,我沒事。」他嘴角動動,眼神還是恍然地盯着窗外。綠油的吊蘭生機勃勃,葉子從窗台上垂下來,一道道完美的弧線把陽光也折出弧度來,像是小提琴的弦在日光里振動起舞。樓下老大爺飼養的白鴿撲稜稜飛上兩隻,不斷啄食着盆栽里的食物,發出咕咕的聲響。徐俊申突然輕輕地說了一句:「那盆弔蘭是不是要死了?」
「啊?」在片刻的沉靜之後,李伊美意識到他話之所指:「哦,你說那個吊蘭啊。它活得好好的呢。你是說上面的枯葉吧,這是金邊吊蘭,就是這個樣子的品種。」
那邊沒有回答。
在他似乎陷入沉思的間際,李伊美把護理叫到一邊詢問了昨晚的情況,微微嘆了口氣之後,就吩咐護理下去休息了。一轉身李伊美就看到徐俊申已經起身,手裏摸索着什麼:「幹嘛呢,那麼認真?」
第 52 章 擔驚受怕
徐俊申三分鐘前還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自虐樣子,現在卻顯得很開心:「我現在還能幹嘛,畫稿。我在醫院呆了有兩個月了,不找點事做還真熬不下去。」是不是因為屋子裏的陽光又多了些呢。「你這情況就不要拼命了。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吃藥,休息。」李伊美一邊說着,一邊把兩個靠枕疊放在一起,放在他的身後。不過他倒心情愉快,調侃起自己來:「我還沒死,還沒到什麼事都做不了的地步。」
這時。病房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呦,快看誰來了。」門還沒開,還不知道是誰,李伊美就跑了過去,抱着他的腰。這個時候能來的只有項星輝了。只見項星輝還沒把果籃放下,就開始貧嘴:「在這裏怎麼樣,國寶也沒你這樣的待遇。」
「是啊。有你們兩個人在這裏日夜陪護,我可真的是國寶了——咳——咳!」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又咳了起來。項星輝趕緊走上前去:「怎麼還這麼厲害,昨晚吐了嗎?」一旁的李伊美回答道:「吐了四次。」項星輝眉頭鎖得緊緊的,一陣怒氣湧上心頭:「這些醫生都是幹什麼吃的!伊美叫主治醫生過來!」
病人慌忙攔住李伊美:「別着急,這病哪是那麼容易就好的。不然,也不會說動用了世界上所有頂尖的醫生,也找不到治療的方法,只能眼睜睜等死。」項星輝聽了他的一番話,情緒有些激動,不禁提高了聲音:「住口!沒有的事!」一個月前,項星輝也這樣吼過。當時他發現徐俊申吞食了整瓶的安眠藥,就像個瘋狂的獅子,扯着他的脖子吼道,「等到我有一天放棄你了,你才能去死!在這之前你要是敢去尋死,我也不會讓你死得痛快!」看到氣氛有些嚴肅,李伊美怯怯地插了一句話:「你這個樣子,真的不要給家裏說一下?」
「說什麼?說他兒子快死了?我的病只有你們幾個知道,其他人我都不願告訴,別讓他們來承擔我的痛苦!」看到徐俊申這副樣子,項星輝徹底怒了:「徐俊申!不要拿你半死不活的樣子嚇唬我!不就是生個病嘛,你是個醫生!沒什麼樣的病人沒見過!為什麼非要弄得所有人一起擔驚受怕!」
徐俊申在病床上坐直身子,用自己的衝動回應着:「整天擔驚受怕的人是我!是我!我現在連輸個液,扎個針,都要小心翼翼囑咐着護士別傷到手。我這個定時炸彈,想自殺連個法子都沒有。」他的汗水從額頭上慢慢往下滑,臉上的痛苦不知是來自內心還是身體,於是項星輝的態度當場軟了下來:「你有起碼的醫療常識就應該知道,即使是這樣的病,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傳染的。」
李伊美坐在白色的病床邊緣扶着他,把他身後的靠枕重新調整了位置。然後自己一動不動地,靜靜聽他講話:「我是知道。可有些事就是在一瞬間發生的,連準備的機會都不會給。就像我得病,我不會知道那晚會有這樣的命運在等着我,如果真是這樣,我又為什麼要當時拋下她,一個人去迎接厄運。」
項星輝還是站在窗台的位置,從這個角度他能看到整個洛陽城。這個城市裏高樓林立,摩天大樓數不勝數星羅棋佈。不管是近處還是遠處,大樓的玻璃牆身都能在太陽的照射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是在互相爭着宣告自己的地位。而他站在眾多大樓的一層,瞬間仿佛置身玻璃森林,沒有情暖。他舉目望去,能看到自家的威格漫畫基地和 empair 地產企業以及何家的 leasure 公司,它們像是整個城市的號召者一樣,向這個地大物博的地方發號施令,共建繁榮。他是項家企業的繼承人,未來他也要站在這個城市的頂峰,俯瞰這個地方的榮辱興衰。可如今,他面對身後被病魔折磨的朋友,卻感到無能為力。長時間地,他閉着眼沉浸在無助的氛圍里,終於對着窗外炙熱的空氣徐徐說道:「你後悔了?」
「我是後悔了。可後悔有用嗎,做了就是做了。後悔與不後悔的心情,哪裏真的存在。如果把時間撥回去,我還是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我還是會選擇拋下她跑去醫院的。凡事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不是嗎?」徐俊申近乎哀求的聲音,讓項星輝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起伏太大。對一個病人這麼大吼大叫真不是他應該做的。想到平日裏自己根本就很少有這樣的情緒,工作中一絲不苟嚴肅認真,哪怕是公司運轉出了大問題他也能處事不驚沉穩解決。可事情一旦發生在身邊在意的人身上,他就無論如何也冷靜不下來。
項星輝想要說對不起,這三個字還沒出口就看見攤在被子上的幾張畫稿。自己禁不住又沒頭沒腦地:「你怎麼又開始畫了,醫生不是交代了,要多休息了,你是不知道『休息』兩個字是怎麼寫嗎?」經過剛才的爭吵和漫長的沉默,徐俊申情緒也稍微平靜下來,懶懶得回答道:「明天就是截稿日期了。我在這兒也無聊得很,況且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他繼續問道:「還有幾頁?」徐俊申聳着肩膀,故意做出為難的樣子說:「還剩五頁,不多。可我已經山窮水盡了。」那一副無辜的表情真是惹得他們兩個人也無奈地笑了起來。「想不到我們威格頂級的畫手,居然也會有江郎才盡的那一天。」項星輝戲謔着,轉而露出幾分欣喜又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最近難得聽到好消息,徐俊申臉上也頓時神采飛揚:「什麼快說,可別一個人藏着偷着樂。」
這時,之間項星輝鄭重地從包里拿出一張紙,上面是威格漫畫公司的通告。他把它遞到徐俊申的手裏:「瞧,你連載的漫畫已經定下要出單行本了。只要你把手頭這幾張完稿,一切工作就可以順利進行了。」
他反覆看着那幾行字,難得地笑了起來:「真的嗎,自從我學醫之後就沒想過還能在漫畫上有所收穫。」「千真萬確,一點摻假的都沒有。」項星輝看到徐俊申開心得像個小孩兒,自己也感覺一陣輕鬆。李伊美也笑着附和着:「徐大才子是既『絕代風華』,又『才斗萬家』!」
嬉鬧過程中,護士來測了體溫,還是有點高,囑咐他雖然是夏天還是要多注意保暖。
唐子晴對突然縮小的生活圈顯得有點不適應,高小妞有時候喚她的名字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這幾個人里,只剩下唐子晴一人在學校。本來住三個人的宿舍,現在空蕩蕩的,就又搬回了原來的宿舍。在嘈雜的環境裏能讓自己不去想感到痛苦的事情,這是這幾個月里唐子晴一個人「獨活」的信條。
她其實有些搞不懂,這些日子裏發生的一切就像醃菜石一樣壓在她的胸口。身邊一下子都離開了,重新回到身邊的只是一幫熟悉的陌生人。她們花枝招展,毫無秩序,又嘰嘰喳喳的雜亂生活,讓她覺得討厭。唯一可以當做朋友的高小妞,每次面對她都想要撲過去。唐子晴就想趴在她的肩膀上,好好大哭一番,訴說心中難言的委屈,哪怕語無倫次也要說。可每次有這種衝動,望着高小妞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她的這份衝動就熄滅了。她要傾訴的對象,是那麼單純無辜的人,她絲毫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她只會抱着她說「沒事啦,會好的,有什麼委屈告訴我」,一場大哭可能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也一頭霧水,似懂非懂地安慰。有什麼用呢。
再接着,一個晚上。準確來說是半夜凌晨兩點。她睡了一覺,遽然醒來。她在被窩裏紅着眼睛,給何歆然韓靜諾發了一條短消息——我住回原來宿舍了,晚上隱約聽到呼吸聲,就感覺是你們。
可是沒有收到回信。倒是在第二天有人敲開了宿舍門,說是樓下有人找。
搜索周圍,人行稀少的街角口,只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就整理了一下頭髮,拍了拍皺巴巴的衣服,走了過去。面對着這個曾經讓她心動不已的男生項星輝,她現在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心情來仰望他了:「怎麼是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項星輝很自然地摸着她的頭髮,彎下身子問道:「怎麼幾天沒見,說話這麼生疏。」她一抬頭就能看到他的眼睛,這樣的氣氛似乎有點怪,於是她連忙說:「沒有。因為這幾天你們都沒在,我有些不習慣。」
項星輝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雙手插在口袋裏,沿着一條小道踱步走着:「歆然也不習慣,她還整天念叨你。」唐子晴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語氣分明就是整天跟她在一起的樣子。路上偶爾會有幾顆鵝卵石,她繞過去,看到和他的距離拉遠了就趕緊追上去。路旁的法國梧桐開得正茂盛,可還是有葉子落下來。綠油油的,像是人為摘下來的,於是她故意踩了上去,然後抬頭問道:「歆然,怎麼……?」
項星輝突然止住步子,回過頭望着她的臉:「昨晚她的手機在我這兒,短訊是我收的。她讓我來取那個你送給她的捕夢網,說是晚上睡不好。可能是想你了。」
她眨眨眼睛:「歆然在家嗎,我去找她,我也想她了。」他安慰道:「不着急,過兩天她就回來了,不是還有畢業的事嘛。捕夢網在你那兒嗎?」
第 53 章 病得很重
「我這就去取。」唐子晴說完就轉頭衝着宿舍方向跑去。對於項星輝她沒有道別,更沒有不舍。在感情里翻來覆去的她早就懂得這樣的道理:與其仰望可望不可即的,還不如緊緊抓住自己曾經擁有的。只不過一直狠不下心去放棄,也就一直虧待自己,讓自己傷心。
這段時間,捕夢網一直壓在她的枕頭下面,和着她心中念叨的信條,一起孤單地陪伴着。交到項星輝手裏後,他沒有說多餘的話,只是拍了拍她的頭,說照顧好自己。
照顧好自己——呵,這句話,究竟能不能容下心裏那跨不過的天塹?
夜幕將至,在窗台上玩耍的白鴿,撲稜稜地都往下飛,老爺爺那裏才是它們的家。
起風了,夜涼了起來。女人一邊叮囑病床上的病人把被子蓋上,一邊關上窗戶。拉上窗簾的那一刻,她往外望了一眼。窗外無盡的黑暗像是偌大的黑洞,把所有人桎梏其中。縱有高樓燈火、霓虹閃爍,也抵不過黑夜的征服。
一整天李伊美都陪在徐俊申身邊,幫忙照顧他的身體。每逢護士來查病房,她都要不厭其煩地詢問最新的情況。不過,得到的最多的還是「病人需要進一步觀察」。也好,雖然沒有明顯的好轉,但沒有惡化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將近天黑的時候,齊洛穿着一身西服就溪趕了過來,還帶來了晚餐。看他的裝扮,估計是剛從自己家的公司里出來。李伊美幫他放下包,把他脫掉的西服掛在衣架上,推來了椅子讓他休息在一旁,也方便他跟徐俊申聊天。晚餐是小米粥,配菜有蝦仁青菜、竹筍木耳。顯然為了避免讓徐俊申有病人特例的不舒服感,他特意帶了三份一樣清淡的飯菜。都是家常的小菜,味道卻很可口。吃飯間隙,項星輝聊了聊上次回學校遇見的人和事,李伊美和徐俊申這段日子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雖說畢業將至,也免不了掛念。此外,晚餐最大的爆點是項星輝意外地講了一個笑話。笑話有點冷,不過大家都笑了。發笑的原因可能並不是笑話本身有趣,而是講笑話的人第一次講笑話的表現太過有意思,明明自己酷酷的卻一心想要觀眾大笑的心理也着實有趣。
晚餐過後,李伊美正在收拾着桌台。天色更暗了,於是她又打開了一盞燈。燈突然亮起來的時候,刺眼的光束晃了她的眼睛,她有一秒種喪失了視覺,感覺很不舒服。就在她揉着眼睛起身的時候,有個人走到她身邊,拍着她的肩膀說道:「伊美,你出去一會兒,我有話跟他說。」於是,她抬頭注視着眼前這個男人眼睛,安靜地說:「難道我不能聽嗎?」
項星輝的表情有些為難,不過那邊徐俊申傳來一句話:「讓她留下吧,你讓她離開肯定意味着這事與她有關。」他就沒有再執意堅持。他轉過身眼睛注視着病床的方向,而她就站在他的旁邊,像是個守護的天使一樣。他說道:「那好,我先說第一件。你一個星期後的出院手續我已經辦好了,這幾天伊美幫着把他的東西收拾一下。」
李伊美一聽,頓時心裏有些着急:「可他的病還不能出院啊?」李伊美之前對徐俊申這個人沒多大了解的,她只是跟着項星輝然後就認識了。平日裏除了聚餐吃飯、集體出遊、參加活動,也沒什麼交往。她對病床上這個人深入認識是從進到這家醫院開始的。項星輝求她幫忙,她沒有拒絕。在這裏她看到了這個男人所有的脆弱,對於冒然讓他出院這件事她是不會答應的。這時項星輝解釋道:「你誤會了。我和美國一家在這方面非常權威的醫師已經聯繫過了。醫師說必須在一個星期內轉院到那裏,也好讓他進行重新的診斷,以方便後期的治療。」他話一出,她的表情就輕鬆下來了。不過,這個病的當事人又重新表示了抵抗態度:「你們別在我身上下功夫了。
「下不下功夫是我的事,我願意做就做,沒人能攔着,不用你告訴我。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另一個人在我面前死去掉!」每次只要徐俊申對自己的病表現出消極不配合的態度,項星輝就控制不住情緒。明明還是有希望的為什麼要輕易放棄?
隨意處置自己生命的人簡直罪不可恕!人的生命在擁有的時候就像是無所謂的存在,它可以讓你隨心所欲過想過的生活。可一旦它走向岌岌可危的邊緣,你要緊緊抓住它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抓得住呢?何歆美當初送到醫院的時候就只剩下微弱的一口氣了,而徐俊申明明還可以很好地呼吸,甚至繪畫,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做法意味着什麼。
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李伊美換了個話題繼續問道:「第二件事呢?」不知為何,她話一出,又出現了長久的沉默。徐俊申一動不動地保持着側臥的姿勢,眼睛裏沒有期待好奇的光芒。項星輝則像個銅人一樣,直直僵着身子。這樣的氛圍讓她感到害怕,像是即將說的這件事他們兩個人都已經知道,而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裏似的。
突然徐俊申開口了:「是你跟歆然在一起了對不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就像一陣驚雷在李伊美腦子裏炸開,她瞪大眼睛質問項星輝:「你們在說什麼,星輝你開玩笑的吧?」他又恢復了那張冷酷的臉:「沒開玩笑。我跟何歆然要訂婚了。如你所願,我沒告訴她你生病的事,她也不會知道。婚禮會在你到美國以後舉行,如果不出錯的話,就是你做手術的那天。不過你怎麼會提前知道?」
「別吃驚,很早齊洛溪就跟我說看到你們一起出入高級場所。昨天中午他來看我,隨口說了一句你們要訂婚了,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放心,我不怪你也不怪她,我也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聽到他的回答,項星輝還是覺得疑惑。和何歆然訂婚是昨天上午才決定下的,並且除了雙方的父母外,對外界都是守口如瓶的,齊洛溪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了?而且中午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徐俊申?出於職業習慣的關係,項星輝心裏還是本能地告訴自己以後要注意這個人,哪怕他們早就熟稔。他的思考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他驟然聽到了啜泣的聲音。
只見李伊美昂着頭,死死地盯着他。項星輝剛才一直在跟徐俊申交談,身後的這個女人他根本沒在意。她的眼裏沒有一滴眼淚,卻佈滿了血絲,疲憊和絕望從她空洞無望的瞳孔里折射出來:「項星輝你真的是把我對你最後的一滴留戀榨乾了。我沒日沒夜地在這裏,為的就是能幫你做些什麼。你說擔心他生病的事情泄露出去要我一個人留在這兒,我說沒關係我一個人可以。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問過我累不累!我以為你只對我殘忍,沒想到對你多年的兄弟也能做出這樣的事!她的女朋友你都搶!」李伊美已經沒有心情去聽他的解釋,她捂着嘴巴跑了出去,以絕不流淚來換取最後的一絲尊嚴。
病床上的徐俊申看着這一切的發生,他對這個女孩兒最不忍心。自己的起居用藥都是她忙前忙後照顧着,可自己卻和這個傷害他的男人一樣,瞞着她做着損人不利己的事。他在心裏說了無數句對不起,也不會自私地再去取得她的原諒。他慢慢閉上眼,身子也倦了下來。在進入睡眠的邊緣的時候,他用微弱的氣息說了一句話——
「那就好,她在你身邊,我最放心。」
兩周前,項星輝接到父親項威格的電話,要求他一起出席一場家庭晚宴。
那晚淅淅瀝瀝下着小雨,轎車在水漬上碾壓之後駛進車庫。在車內摸索着,尋到一把黑色的雨傘。打開車門,還來不及撐開傘,就感覺到似乎雨停了。因為一把透明的洋傘就張開在他的頭頂上方,而同樣站在傘下的,還有一位穿着淺紫色長裙的女生。
時空的轉變,就發生在一瞬間。
是不是人都會在某一刻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場景,所發生的事情,都已經在虛幻的夢裏重演過一遍?而現實不過是,把那場綵排中的歡樂跟痛苦都拍攝得更加真切。
似曾相識的雨夜,似曾相識的洋傘,似曾相識的淺紫色長裙,在他的腦海里瘋狂旋轉。這樣的場景為什麼這麼熟悉?
何歆美,是你嗎?——記憶之海重現出當年的幻境,也是一樣的雨天。
何盛世在家中舉辦了一個大型派對,以慶祝大千金十二歲生日。門口的看護看到是熟悉的車停了下來,就趕緊撐着一把黑色的傘跑了過來,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像只小鹿一樣小跑過來的女生。看護右手拉開門,左手俯在車門上方,緩緩迎接着車中的少年。
「你好晚吶,我都擔心你不來了呢。剛才他們非要切蛋糕,我不同意就假裝哭,果然他們都不敢動了呢。」穿着淺紫色長裙的何歆美站在雨里,天真地傻笑着,右手僵硬地擎着透明的洋傘。
少年輕輕觸碰着她的鼻尖,親昵地說道:「你都是十二歲了,還動不動就哭也不嫌羞。」她嘻嘻笑着,挺起腰肢自信地說:「對啊,我從今天起就不是個小孩子了,所以你以後不能再隨便拉我的手了。」
第 54 章 甜蜜的幸福
少年「啊?」了一聲,兀地瞪圓了眼睛。女孩咯咯笑出聲來:「哈哈終於騙到你了!我媽媽說,只有長大了才能談戀愛。所以,這次我逢人就問我長大了沒有,他們一致同意了呢。以後就換我正大光明拉你的手吧。」
少年鄭重地點了點頭,拉過女孩兒的左手,然後環繞在自己的右臂上,「恩,過來,撐了那麼久的傘右手都酸了吧?」她快速搖着頭,「不酸,給星輝打傘一點都不酸。故事裏的公主都是很勇敢的,給騎士在雨天撐傘是公主的幸福。」她純真地笑着,像是夏季綠湖裏淡雅清幽的荷花。盪起槳,一片荷葉就掩映住她淺淺的酒窩,惹得痒痒的,又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着。
這個十幾年前的夢,現在又是怎樣的情況呢?姣好的面容上帶着淺淺的妝,嘴角微微向上,這樣的面孔,他從小就熟識,再熟悉不過。
卻不是夢裏的人。
面容相似,卻沒有酒窩——原來是她的妹妹,何歆然!她穿着和她姐姐那時一樣的衣服,撐着一樣的傘,就站在他面前。
「你好晚吶。」和何歆美一樣的語氣說着同樣的話。何歆然微微點頭示意,挽起了項星輝的胳膊,邁着台階,走進了廳內。
兩個小時的晚宴,就像是一場定親宴。除了項星輝和何歆然,擺滿美味和高腳杯的長桌的周圍,還有項星輝的母親劉氏、父親項威格、何歆然的母親,以及父親何盛世。席間話語簡單,不過是由幾十年的交情引出兩位年輕人的童年回憶。迂迴的婉轉套路,意圖明顯。項星輝不喜歡這種明里暗裏的場合,就以謙辭推脫,在長輩的笑臉中,帶着何歆然一同走出大廳走到院落里。
來時還是陰雨連綿,此刻出來竟然雨停風歇,只留下幾縷清風孤單地在空中遊蕩,沖刷着夏夜最後一絲燥熱。
「我……」項星輝剛準備開口,何歆然就把話題奪了過來:「你一定很奇怪,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打扮,而且對於這樣的晚宴絲毫不拒絕?」他回答說:「是,我很奇怪。」
兩人都直截了當。
「剛才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了我姐姐?也難怪,這一身衣服都是找人按照姐姐最喜歡的那套衣服比對出來的。李伊美跟他的事,你恐怕比我清楚。你能這麼大方把你所謂的女朋友拱手相讓,說明你根本不愛她,就像徐俊申不愛我一樣。」她說到這裏,語氣有些哽咽:「所以你還是愛姐姐的吧?」
你還是愛姐姐的吧。雖然是用了這樣不確定的語氣詞結尾,可她說得卻無比堅定。項星輝摸出口袋裏的一枚粉鑽鑲嵌的發卡,那是何歆美最喜歡的一枚。他把它溫柔地放在手心:「是,我忘不了歆美。」
這樣的對話聽起來多奇怪啊。何歆美若還在,何歆然一定是以高興得跳腳的姿態「質問」這個她未來的姐夫是否真的愛她的姐姐。可現在,她真的說了,他也回答了,卻都是冰冷無感的語調。
「既然如此,你就以後把我當成姐姐吧。反正我們都不能夠忘記另一個人,另一個根本不能在一起的人。所以,索性就勉強在一起,說不定時間長了也能很好地生活。」話一出口,何歆然自己都有些驚到,這麼殘忍痛苦的事,她竟然輕鬆地說出來了。
項星輝冷靜地又問:「何伯父跟我爸是不是都商量好了?」她也安靜回答:「還沒有,項伯伯似乎不太願意。起初我還以為是不滿意我,但想想從小到大項伯伯都是把我和姐姐一塊兒疼的,就覺得不可能。後來一想,項伯伯畢竟不是我爸,不可能人人都跟我爸一樣熱衷這種婚姻。」
項星輝早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對他來說,在不久的將來,總會有一樁指配的婚姻在等着他。縱使今天拒絕了,也不可能拒絕一輩子,因為項家只有一個兒子。所以,娶的是誰並不重要。可若婚姻的那一方是何歆然,於家族事業是最登對的。他不愛她,但至少,也許能在她身上看到一絲何歆美的影子。帶着對何歆美的愧疚,守着她的妹妹,也是種紀念。至此,也可以結束何歆然和徐俊申這段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徐俊申也可以靜心下來專心養病。這樣的結局無疑大家都想看到的樣子。
他回答:「好吧,我也是這樣想的。」
之後何歆然沒有繼續說話,他們各懷心事地一同抬頭望向天空。飛機在黑漆漆的幕布上空,忽明忽暗地閃過。
唐子晴一畢業就回家了,沒有任何告別,因為她離開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她背着一個大大的旅行包,站在學校門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望了一眼。在這裏待了三年,如今要離開了,卻有種從來一切都沒有發生的錯覺。她回到家,幫忙處理家中的農務,正式進入中學當老師需要等到三個月後。不過,呆在家兩個月的時候,她收到了兩封短訊。
一封是:瑞瑞我要結婚了,對象是項星輝。你這個小腦瓜子可能還沒反應過來吧。就是啊,項星輝說起來也算我的青梅竹馬,我們從小就認識呢。我卻只是呆呆愛着另一個不可能相守一生的人。我愛徐俊申,可他不愛我,就是這樣。具體原因也不解釋了,總之是很多很多的事亂糟糟放在了一起,我們這一結婚也算快刀斬亂麻。不要為我擔心啦,我會很幸福的。具體時間我會再通知你的,然後讓你做我最美的伴娘。
另一封則寫着:我這半個哥哥要結婚了,你對我跟歆然這突然的關係轉變肯定有驚到,可你肯定會祝福的吧。傻丫頭要記住,一切不好的都要過去了,將來你會很開心很幸福地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感情。對了,婚禮那天我們去接你,不用你過來了。
唐子晴偷偷抹了抹眼睛,嘴上還罵着自己真不爭氣!原來他早就知道了,知道喜歡他這件事。都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了,早就知道了,可為什麼,眼淚還是控制不住,簌簌掉個不停。
突然,子晴哥哥從屋子裏探出頭來,雀躍地對她說:「子晴,幫我開下門,可能是到了。」唐子晴就趕緊洗了把臉。溫熱的水在臉上經過的時候,她有些幸福地笑了,想着何歆然要收穫幸福,仿佛一切都要塵埃落地了。還來不及多想,她就一個箭步跑到家門口。哥哥的女朋友過來了,這個做妹妹的當然要積極一點啦。她推開門,一個嫻靜的女生探出身來,稍微點了下頭,說了聲「這位是妹妹吧」。唐子晴心想:這就是了,笑容多美的女孩子,何歆然也這樣笑呢。
屋頂架子上的葡萄紫了一串又一串。媽媽剛摘的青椒閃着柔亮的光澤,一一排好躺在塑料筐子裏。旁邊的西紅柿也紅得發亮呢。
唐子晴瞧着哥哥和媽媽的笑容,暗暗地在心裏發誓:放心。我會幸福的。
這邊呢。李伊美也沒有像畢業生一樣打包行李回家,她偶爾會繼續往醫院跑,向往常一樣詢問着看護關於徐俊申的病情以及起居。說來也奇怪,項星輝也每天過來,兩個人沒有刻意的躲避,卻始終沒有碰到過一次。不過,她選擇留在了那個甜品店。一天她看到項星輝走進店裏,自己沒有任何躲閃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你來了,需要點什麼嗎?」
「你又來這裏喝下午茶?我就是路過,想你會不會在這裏,所以來看一看。」他語氣舒緩,細細打量着店裏的情況。店裏的佈置絲毫未變,小桌上的留聲機還播放着小野麗莎的歌曲,不斷有客人邁着安靜的腳步,人流絡繹不絕。
李伊美解釋道:「不是的。爸媽幾年前給我留了一筆創業資金,一直沒有合適的項目。這次我把這家店盤下來了。有機會,多來這裏走走。」她頓了頓,然後昂起頭,微微笑着:「和歆然一起來吧。婚禮在什麼時候?」她笑的瞬間,項星輝仿佛看到了在青禾那片樹林裏初次見到她的樣子。這樣的笑容才是真正屬於她的。他回答道:「快了。這不,剛從婚紗店出來。」
她問:「來杯什麼,老樣子?」項星輝點點頭。她把點單拿起來,不禁笑起來:「你還真是頑固啊,一個習慣堅持這麼久。等我一會兒,馬上就好。」
他馬上攔住了:「你現在都是老闆了,讓服務生弄就好,咱們可以先說着話。」
她堅決地回答道:「不行。我要親自為我曾經愛過的男人沖一杯拿鐵,也算給自己的感情畫上一個句號。」說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就轉身走遠。
第十九回 轉身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