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沙王城,凝月宮,黃昏如血。
按照常例,此時正應是凝月宮裏最忙碌的一刻。距離晚餐的時間近了,王上項巍和郭相的對弈又臨近結束,陸夫人總是在凝月宮裏指揮着太監侍女們精心準備着晚餐,巨大的燈盤被添滿了油,明亮的燈光一盞接着一盞地亮起。
可是今日,偌大的凝月宮裏靜悄悄的,一個太監和侍女們都不見,油燈也沒初上,血色的夕陽照在凝月宮的窗欞上,映出了宮裏兩個隱隱綽綽的人影。
天極蠶絲編織而成的紗幕,將凝月宮隔成了兩邊。紗幕裏面的睡塌上,擺着一張矮桌。矮桌上放置着一張百年黃梨木雕成的古琴。
一雙如玉般白皙的縴手,正輕輕地在琴上撫過。
錚錚的琴聲有些蕭瑟,可是曲子卻是一首有名的「遊樂府」,這是一首描述北方遊牧民族節日的曲調。這樣的搭配原本應該是矛盾的,可是在這雙手的演繹之下,蕭瑟的琴聲里傳來的意境,讓人仿佛親眼看到了遼闊的草原,天空中的鷹和歡騰慶祝的牧民。
伴隨着慷慨激昂的最後一個音調,曲終。
雙手扶住了微顫的琴弦,陸夫人抬起了頭。
紗幕的另一邊,端坐着一個威武的身影。
王城大將軍謝子丹。
「將軍應該知道,我邀你來相見的原因。「陸夫人的聲音透過紗幕傳出,溫柔,輕和,可是謝子丹卻心中一寒。
謝子丹沒有立刻說話,他背對着夕陽,臉上的表情隱沒在一片陰影里。
後宮和將軍,原本就是兩個容易產生曖昧的詞語。雖然謝子丹如今是世子的貼身護衛,可是王城大將軍的頭銜卻讓他對王城的一切調防負責。他十分清楚,今日裏因為風寒而退朝的陸夫人,並沒有召見醫官,而且日王上的棋局比往日長了半個時辰。
這樣的巧合,只能是陸夫人運作的結果。
而單獨約見自己,謝子丹知道的理由只有一個。
一切都和五年前的那一夜有關。
」您是想問,關於那個孩子的一切吧?「謝子丹終究還是開口,他低沉的聲音在寢宮內迴蕩。
「是的。」陸夫人的回答異常的簡短,可是話語間卻不容拒絕。
黃昏漸冷,可是謝子丹的背後卻滲出了汗珠。他微微地理了理身上的甲冑,清了清喉嚨,這才緩緩開口。
「我不知道。」謝子丹說。
「不知道?一個尋常的伴當卻能夠被阿房派選中為親傳弟子,擁有十大修武體質之一的饕餮之體,而作為王城大將軍,你什麼都不知道?」陸夫人的話起於平靜,可是說着說着,語調卻變得越發的激昂,到了最後,聲音傳到了謝子丹的耳里,如同雷霆震怒。
謝子丹的臉色變幻莫測,他想要說什麼,可是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寂靜。寢宮內再次沒有了一點聲音。
陸夫人盯着謝子丹,久久地看着他,想要從他的眼裏看出些什麼,可是她只看到了那陰影之下,這個男人如同岩石一般堅硬的表情。
「那麼,說些你知道的吧。」陸夫人再次打破了沉默,她用手指撫摸着古琴,手腕上幾個湛藍色的手鐲叮噹作響。
「還是五年前的一天,如氏將我召到宮裏。她將這個孩子交到了我的手裏,說公子贏缺少一個伴當,讓我帶到公子贏的身邊,讓這個孩子好好照顧公子贏。」謝子丹眼睛盯着紗幕上那淡淡的影子,他的心思卻回到了記憶深處。
「那也是個黃昏的時候,我領過了這孩子。他個頭很高,有點兒胖。話卻不多。如氏告訴了我他的名字,叫任波。我把他帶到了公子贏身旁,他們很快就成為了朋友。」
「然後?」陸夫人問。
「而後幾年下來,他一直都是公子的伴當,無論是在宮裏的時候,還是去麓谷學禮的時候。這個孩子沒有什麼特別,或者這樣說,他就是一個普通孩子。」謝子丹皺着眉頭,他努力地回憶,想着這個孩子身上可能的不同之處,最後卻還是搖了搖頭。
「那他怎麼聾了?」陸夫人的記憶力就和她的美貌一樣聞名。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大朝之上發生的一切。
「和世子宇發生了衝突。在夏日圍獵上,雪花突然發狂,而後公子贏把馬安頓了下來。可是世子宇卻動怒,爭執之下,這個孩子替公子贏出頭,卻碰到了世子的千金之體。於是被我出手,真氣管貫腦,弄聾了耳朵。」
「哼,敢觸怒宇兒,卻也有幾分勇氣。不像那個項贏,始終都是個弱者。」陸夫人吃吃地一笑,笑閉,卻又遮住了嘴,眉眼又變得嚴肅起來。
「也就是說,你覺得他沒有任何問題?他的身世呢?」
「無跡可尋。在夏日圍獵之後,我也曾經私查過他。可是除了如氏當初告訴我的名字以外,什麼都查不到。」
謝子丹頓了一頓,雖然作為王朝大將軍去查一個伴當的底細的確有些荒謬,可是他仍舊誠實地講了出來。
陸夫人的眉頭蹙起又鬆開,幾個反覆之後,終於又恢復了平日裏的那種平靜。
「算了,說一說修武的事情吧。聽說你幫宇兒打通了穴竅,有十六個?」
「是的。可是阿房的眼界太高,被墨大師婉拒了,德雅將軍殷雲的侄兒也是十五個穴竅,可是連婉拒都沒有,直接就落選了。」謝子丹雖然敬重阿房派的地位,可是此時也顯露出淡淡的不滿。
「十六個穴竅,也許在那沒落的幾派中還能算作不錯的入門弟子,可是和饕餮之體相比,的確算不得什麼。」陸夫人似乎對修武的一切都十分熟稔。
「項贏也參加了測試?」陸夫人又隨口一問。
「他是絕脈。很久以前,我還是公子贏的護衛時,便知道他是絕脈了……」
「將軍!」陸夫人突然喝斷了謝子丹的話。
謝子丹也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知道剛才失言了,於是及時噤聲,沉默得就像是一副壁畫。
「雖然世子去不成阿房派,可是你還是多費些心,幫他多打通一些穴竅吧。天材地寶的我都會讓宮裏備齊,你就好好教導他。以後說不定還有什麼機緣呢,而且你也是神武者,把他培養成個通脈境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陸夫人嘆了口氣,又細細地叮囑道。
「讓我來教?」謝子丹有些驚詫,原本他以為世子宇關於修武的想法只是一時之興,卻沒有想到陸夫人對於這件事卻是異常的認真。
「夫人為什麼不自己教導他呢?」謝子丹幾乎是本能地回答,「夫人您可是破空境的高手啊。」
陸夫人擺弄起自己的手鐲來,臉上帶了些許的笑意,「我?很久之前我便已經發誓,再也不會動武了。雖然沒有斷絕經脈,但是心思卻早就斷掉了吧……」
「不過……」陸夫人慢悠悠地說,「將軍忘記了我們的約定嗎?再也不要談論我是修武者這件事了。要不然的話——」
「我會殺死你。」陸夫人的笑意漸漸凝固,竟然透出了一股殺氣。
謝子丹點點頭。他轉身走出了寢宮。
當他走出寢宮的時候,冷汗已經浸濕了他的整個後背。夕陽的最後一抹光輝,讓他都覺得有點兒恍惚。
謝子丹並沒有忘記和陸夫人的約定。就好像他並不敢忘掉五年前的那一晚發生的一切一樣。剛才他只是想試探下夫人的反應,卻沒有想到,陸夫人的態度,和五年前的那一晚如出一轍,並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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