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小溪向爸爸媽媽略略解釋了靜花的到來,便帶她到浴室泡了個熱水澡。小溪細細地梳洗着靜花因長年不用洗髮水而毛躁的發,細細地捧熱水溫暖她已凍得僵硬的腳踝。
她明澈又平靜地眼底,那裏不知道藏了多少心事,小溪不知道她怎樣才能開朗起來,那么小的她,在經歷奶奶去世父親離家出走之後。
「靜花,以後留在這邊念書,好不好?」小溪給她穿上媽媽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她小時候的衣服,用詢問的語氣問她。她應該徵詢、尊重她的想法。
可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最疼她的奶奶去世了,父親不負責任地出走了,她要去哪裏?她能去哪裏?靜花垂着腦袋看地上,敏感,怯懦,嚅弱。
小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然後很認真地對她說:「靜花,以後,就把這裏當作是自己的家,好嗎?叔叔,阿姨,老師,高斐哥哥,都是你的親人。」
「你不是一個人的,明白嗎?你應該是一個快樂的女孩。」
靜花抬起頭,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老師,一眨眼,淚滴就滑了下來,晶瑩剔透的淚珠落在通紅的臉頰上,傷了誰的眼……
高斐倚在小溪臥室的門口,說:「熬了點粥,下樓去吧。」眼神晦暗不明。
小溪領靜花下樓來,媽媽正在客廳接電話,看到小溪,眼神複雜地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仍握着電話,不知所思。
「媽媽,怎麼了?誰的電話?」見她神色異常,小溪走過來問她。
「外婆家打來的……」任媽媽略略看了眼小溪,似是難以開口:「小溪,外婆說,陳教官,犧牲了……」
小溪驀地怔愣在原地,雙眼開始失神,整個身體就像被掏空了般,沒有支撐,手腳冰冷,不住地顫抖。
「怎麼……」「犧牲」兩個字哽在她的心口,呼之不出,呼吸都開始急促起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說是帶兵外出巡山時,遇到了雪崩,為了救一個新兵,被大雪埋在了裏面……救出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僵硬了……」
「媽媽,怎麼會這樣的,怎麼會這樣的……」小溪無意識的喃喃自語。
媽媽疼惜地摟她入懷,輕撫着她的背。
「小溪,小溪……」媽媽緊緊地抱着她,縱使才情橫溢,此時也不知道怎麼安慰自己的女兒。陳教官曾來過他們家做客,一身正氣的軍裝,俊臉威嚴,有意無意看小溪的時候,嘴角總帶着淺淺的溫柔。細膩如她,怎會看不出來。後來小溪告訴她說陳教官去西藏了,沒想到竟會這樣……
小溪僵硬的身體靠在媽媽的懷裏,不斷喃喃「媽媽,怎麼會這樣的,怎麼會這樣的」。噩耗當前,無措到連流淚哭泣也都忘記。忽然她想起了什麼,放開媽媽就跑了出去,留下一室的人,不知該做何告慰。
值完班的文君和蔡文傾從院辦出來,就看到了站在台階下直直看着自己的小溪。
文君和蔡文傾拾階而下,向小溪走來。
他們,是如此登對。
「小溪,不是說好上午來的麼,怎麼現在才來?」
小溪雙眼噙着淚,那麼那麼難過地看着她!
文君莫名其妙走到她身前,抬手為她抹淚,說:「怎麼了這是?幹嘛這麼矯情煽情深情地看着我,要和我生死別離啊?」
「陳教官犧牲了……文君,陳教官犧牲了……」
文君為她抹淚的手瞬間僵硬定格在半空。半晌,她笑了笑,說:「小溪你這傻孩子,瞎說什麼呢,陳教官在西藏呢。」卻,聲音都在顫抖。
「文君,對不起,對不起……」小溪已泣不成聲,上前來,抱住了這個愛了陳教官那麼久的女孩。
文君卻一把推開她,緩緩地蹲了下來,倔強地,不落一滴淚。
可小溪知道,她的心裏,早已淚流成海。
良久,她說:「你當初為什麼要放他走!如果不是你,他不會走的!」人在傷心的時候,是不是總習慣找一個推脫,找一個難過的替罪羊,儘管毫無道理。
是嗎?如果不是她,他真的不會走嗎?一直留在這座城市,潛守在這座有她的城市?
可是命運是這樣奇妙,她愛上了他,他卻只愛他的國家。
文君就那樣蹲在地上,無神地看着地上的空白,倔強地,不落一滴淚。忽然,地面上浮出了一個人的面孔,剛毅而威嚴。她急急忙忙伸手過去想要觸碰,那面孔卻消失了。她急切地找尋,跪在了地上,將眼睛湊近,卻再也找不到那一方面孔。
她回頭喊:「小溪,我剛剛看到他了,他沒死啊,他沒死啊……」
小溪蹲下身來,將她摟在懷裏,喃喃安慰:「是,他沒死,他沒死,他在天堂上呢……」卻不知,安慰得了誰。
文君溫順地倚在小溪的懷裏。蔡文傾安靜地站在一旁,滿眼疼惜地看着她,也不走上前給她一個擁抱。他懂的,她此時或許更需要這樣的安靜,他只需站在她身邊,就好。
小溪不知道是怎樣走出了學校的,只記得,校園裏,枯葉落了一地。然後是人來人往的街上,每個人都將自己裹在偽裝的大衣里,偽裝的大衣里,有每一顆枯寂的心。
她是不是不該告訴文君這個噩耗?這樣文君就會永遠地以為他還在遙遠的西藏,駐守成永恆?
可是,一個電話就告知她,一個曾與她關聯甚密的人猝然逝去,於她而言,太過殘忍。那個人,在她八歲的時候,給過她無限的歡樂與呵護;那個人曾對她說,小溪,我想守護你,更想守護我們的國家;那個人,一直埋在文君心底的最深處,從不生根發芽,卻永遠存在。
那是與她們都關聯親密的人啊,她只是想讓文君知道,真的只是想讓她知道而已。
如果不告訴她,往後她知,她會恨死她!難道她連知曉的權利都沒有?難道她連訣別的權利都沒有?她與他就這麼毫無關係,只允許別人知?這於她而言,不是更殘忍?
壓抑難舒的情緒壓在小溪的心頭,茫然不知道走在了哪裏,周圍都是嘈雜的聲音,陌生又陌生。忽然,身後一隻大手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然後被穩穩地護在了一個懷抱里,耳邊伴隨的是一陣刺耳的急速剎車的聲音。
小溪回過神來,卻發現一輛小貨車正停在離自己十幾厘米的地方,車裏司機的臉上驚恐萬分驚魂未定。
一支長臂攬住她的腰,一支穩住她的肩,是一種很穩妥的護住方式。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一股熟悉又遙遠的氣息在纏繞。
小溪回過頭來,對上那張熟悉的臉,恍惚。是有多久沒見過這張臉了,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喂!你怎麼走路的!沒長眼睛啊!」貨車司機發現小溪並沒有什麼事,開始理直氣壯罵罵咧咧地嚷嚷起來。
「這裏是步行區,你車速這麼快,你還有理了!」身後的人毫不客氣地回過去,顯然是被惹到了,語氣直衝。
火車司機訕訕,重新啟動發動機走掉。
無人的街角。
小溪站在靳成前面,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你怎麼了?」還是從她異常的沉默中看出了端倪。
沒有回答……
靳成探尋般看着她。良久,才聽到她的喃喃自語。
「陳教官走了,他走了……他說要守護我們的國家的,他怎麼可以偷懶去了天堂!他怎麼可以!」
陳教官?新生軍訓帶他們的那個教官?靳成震愕得說不出話來,深深地看着低頭失魂落魄的人,然後上前一步把她摟入懷。
小溪卻輕輕推開他,對他無力地笑笑,然後轉身走掉。
他這算什麼?這四年裏他都對她不管不顧,連朋友都算不上,憑什麼,憑什麼還要把她擁有入懷。
給她安慰麼?一個擁抱,然後再離開?
原以為再見面會多激烈,卻也不過是這淡然一笑。
靳成望着小溪漸行漸遠的瘦弱身影,滿心滿眼的苦澀。
是麼?從此他都再沒權利再沒資格將她抱擁入懷?
陳教官的遺體沒有送回故鄉,埋葬在了他駐守的天山上。他年老的母親說,阿源喜歡那裏,因為那裏離天堂最近。
小溪仰頭,冬季的天空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到一點點藍。灰着的天空,仿佛也要哭泣。
大哥哥,那裏的天空是不是很藍?那裏的雪山是不是潔白如藏民的哈達?你一定在天上對不對,在天上庇佑守護着那片你熱愛的土地,對不對?
這個異常寒冷的冬,我們遭遇了悲傷。
曉筠問小溪,你與陳教官相交無多,為什麼久久都無法釋懷呢?
為什麼?
每一個珍愛過我們的人,都應該銘感在心,不是嗎?更何況是真心給過我們愛的那一個。
有的人,他出現在你的生命里,可能只有一次,兩次,一天,兩天,或者甚至只是一個瞬間,卻影響了你一年,兩年,或者,一生。
文君一個人去了西藏,她說,她去看看他。
蔡文傾說,他在等文君回來。
依然要踏上遠赴山區支教的旅途。
似乎每個人都有其存在的使命。陳教官的使命是守家護園,小溪,她曾以為她是為愛而生,像自己的父母那般,然而現在才明白,她是因為遠方那一片青山綠水而存在。
有過的悲傷,要多久才能遺忘,要多久才會感覺不到疼?
大概要很久。
第四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