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斐送來的鋼琴大大地激起了孩子們對音樂的熱情,小溪不得不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音樂課上。本來,音樂課是可有可無的,自從有了鋼琴,孩子們每次上課都特別認真,特別勤快。好在,從小自由發展的小溪還有鋼琴這個唯一的特長。小溪就以鋼琴為伴奏,教孩子們唱歌,而孩子們認真歌唱的樣子,是你沒法想像的美好。
放學後,老校長和劉老師回家了,學校只剩下她一個孤守的人。每日傍晚,夕陽未下時,彈琴就變成了一種習慣。
斜暉破窗而入,灑下淡金色的光。靈動起舞的雙手,流轉出澹然的音符。
「多年後,如果我們相逢,我將以何面汝,以沉默以眼淚……憂傷的琴鍵中,我卻覺得自己被安慰,淚珠在陽光下凝結成了完美的櫻花形狀,縱然枯萎仍有暖意。那一剎那真的怕極了自己內心還有任何怨恨與陰鷙,一點點,都會讓自己無法與曲中的美麗邂逅……」
《tears》一直都是她喜歡的曲子,不品鑑,只是單純的喜歡。大學新生開學典禮時,她端坐在人海里,耳朵里循環着這首曲子,被身邊的人撞了下胳膊,然後她遇見了他。
曲子她彈奏得越來越嫻熟,可是現在,她卻不知道他在哪裏。不知道他身邊是不是已經有一個他真心實意喜歡的人,他為她付出全部的好。時間過去多久了?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心痛,翻天覆地的痛?
輕敲下最後一個音符,餘下悠悠嘆息。想像一個美麗靜好的女孩子站在他身邊,他對她笑,他給她暖,他會吻她的唇。要怎樣排遣這樣的難過?
沒想過會是這樣的難過,排山倒海般。而之所以難過,因為曾以為彼此是彼此的唯一。
小溪放下琴蓋,右手抹去一點塵,光滑可照人的琴盒映出了她悵然的樣子。瞧,她多不該,多可恥,總是拿高斐對她的好去思念另外一個人。
「小溪老師……」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叫她,斷了她的思緒。
小溪向門口望去,一個小女生正躲在門後,探出腦袋來,有點羞怯。小溪收起自己的情緒,走到她身邊,問她:「靜花,你怎麼還沒回家?」
靜花卻越過她,走到鋼琴傍邊,伸手撫上琴盒,像在撫摸心愛的玩具。她黑亮的眼睛望着小溪,說:「老師,你可不可以教我彈鋼琴?下次高斐哥哥來的時候,我想彈給他聽。」說完,腦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小溪望着她深埋的腦袋,頭髮毛毛躁躁,胡亂地綁着,心裏暗罵:高斐你這個禍害啊,連這么小的小女孩都不放過!那天他在斷崖邊上彈《高山流水》,靜花就站在他旁邊,敬仰地看着他,而這貨總時不時回過頭來對她笑,迷人地笑,深情地笑,魅惑地笑!他還問靜花:「覺不覺得哥哥特別像個王子?」靜花含羞帶怯地點了點頭。小溪現在想起來,真的好想踹他幾腳啊,把他踹下斷崖去!
高斐並不知道,他就那麼一顰一笑的溫柔,就讓一個未及豆蔻年華的少女,念念不忘,情愫悄然滋生。
然後又想起,其實她的鋼琴也是他教的。
小的時候,她喜歡粘膩在他身邊。在同一所貴族學校,他念初中,她才上小學。他們都不喜歡貴族學校里的小孩子,她退學去了普通的學校,他卻不能。作為高家的長孫,家族的繼承人,他被家裏人逼着學經營,學管理,學各國語言,鋼琴,小提琴,跆拳道,格鬥術,亦無一不精。可是他心裏不平衡啊,他就把在一邊玩耍的她抓到鋼琴旁,抓着她的手指,癲狂地敲擊着那些黑白琴鍵,亂彈一通。當時身體還那么小的她,手臂還不及他的一半長,簡直要被他撕扯爛了。可是奇葩的鋼琴老師卻覺得他彈得鏗鏘有力,激情澎湃,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憤怒!於是作《斐兒癲狂曲》,成了高斐得意的傳世之作。高斐就說,小溪啊,看來只有你才能激發我創作的靈感了。然後她被迫一起學了鋼琴。高斐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教她,其實很認真。
小溪揉了揉靜花的小腦袋,說:「好,老師教你彈鋼琴,下次高斐哥哥來的時候,你彈給他聽,好不好?」然後重新打開了琴蓋,帶着她慢慢地撫觸那些黑白分明的琴鍵,感受傾瀉而出的美妙聲音,就像高斐曾經教她那樣。
可是還沒過一個月,靜花就沒來上學了。老校長告訴小溪說,靜花的奶奶得了重病,她爸爸就不給她念書了,要她也到城裏打工,賺錢給奶奶看病。
下了課,小溪跟老校長說:「校長,我們去靜花家裏看看吧,她還那么小,不能不念書啊!」
學校在青山腳下,而學生的家卻散落在不同的偏遠的地方,並不是一個很集中的村子。所以會有的孩子五點鐘就從家裏出門,拿着手電筒,挑着微弱的光,翻山越嶺而來上學。遇下雨天,小溪也得翻山越嶺把他們安全地送回家去。
小溪跟在老校長的後面,向靜花家的方向走去。
從學校門口的長坡下來,經過一戶人家,裏面傳來了非常熱鬧的忙碌聲音,像……在靳成家過節的時候。小溪忍不住伸頭探望了一下,卻只是看到一個狹窄的迴廊。小溪問老校長:「根生家裏怎麼這麼熱鬧?」
「哦,根生家今天來客人了,說是嫁到外地的三姑婆回來了。」走在她一旁的老校長繼續向她解釋:「三姑婆是和她的兒子一起回來的。聽說啊,三姑婆的兒子可有出息了,考上了名牌大學,現在又在大城市工作咧,而且她還有個女兒,也是在名牌大學讀書咧。唉,說起來這個三姑婆也很命苦,早年喪偶,辛辛苦苦才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好在現在終於可以享清福了。」
忽然,一個強烈的念頭就竄上了小溪的心頭,弄得她的心起起伏伏的。
是他嗎?
她停住了腳步,出神地站在那裏。裏面談笑的聲音很大,卻……沒有一聲是熟悉的。
生生壓下那個念頭,她又不由得嘲笑了下自己。
怎麼可能有這麼巧的事!
怎麼可能呢!
他們從來都沒有巧遇的緣分。
小溪提步跟上了老校長,走了半個鐘才到靜花的家。幽暗的屋子裏,靜花正生火做飯,一個老人躺在灶台邊被煙火熏得漆黑的床上,咿咿哦哦地□□着,似在忍受着身體裏極大的痛苦。而另一邊的門口,一個男人正煩悶地抽着煙。
看見小溪跟校長進來,靜花從灶口抬起頭,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流淌在通紅的臉頰上。
她哽咽着喊:「小溪老師……」
抽煙的男人是靜花的父親,他招呼他們坐了下來。小溪直接問他:「為什麼不讓靜花去念書了?」
他撓了撓他那亂糟糟的頭髮,迴避着小溪直逼逼的目光,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聽到他這樣的話,小溪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女孩子讀書怎麼就沒有用了?」
靜花的父親也提高了聲音,說「能有什麼用!到最後還不是要嫁到別人家去!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賺錢。現在她的奶奶又得病了,更應該出去打工賺錢!」
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讓小溪心生悲涼。更可悲的是,這種想法,在這個村子裏,還不止靜花的父親一個人有。
小溪幾乎要和他吵了起來:「她還這么小,你就讓她到城裏打工,你怎麼忍心?你知道她會在城裏遭遇什麼嗎?沒有一個正規的企業敢雇童工,她只能去小餐館裏,沒日沒夜地刷碗,任人欺負,剋扣工資,連飯都吃不飽!你問過她願不願意嗎?」
靜花看着她父親,倔強地說:「小溪老師,這家裏,只有奶奶對我好,我願意去打工賺錢給奶奶看病。」
小溪望着她倔強又通紅的臉,越發的心疼,心裏酸澀。她是受到了什麼樣的對待,才會說這個家裏,只有奶奶對她好?
父親躲閃過她倔強的目光,又惱羞成怒,他沖小溪說:「你是城裏人,你怎麼了解我們貧窮老百姓的苦!別以為你是老師就可以在這裏對我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我母親病重,沒錢看病,我要眼睜睜地看着她去死嗎?靜花不去賺錢,哪來的錢給她奶奶看病,你給啊!」
一向溫和良善的老校長也知道各家有各家的難與苦,開頭並不發言,這時也看不下去了,插嘴道:「靜花她爸唉,你平日裏就知道喝酒,喝酒,怎麼不去賺錢,現在要用錢了你就推娃兒出去,你還是不是人啊你!你還是不是一個父親?」
靜花父親激動地站起來,大聲喊着:「我們家的事用不着你們來管,你們走吧!」
爭吵中,躺在床上的老人掙扎着想說話,卻沒有足夠的力氣,□□得更痛苦。靜花走過去輕撫着她的背,眼淚大顆大顆地掉着。
小溪也走過去幫忙,柔聲問她:「奶奶得了什麼病?」
「縣裏的醫生說奶奶的身子裏長了瘤子,要到省城的大醫院才能醫好……」
小溪看着埋沒在一堆漆黑被子中老人的臉,皺紋深刻,已如風中殘燭。她用堅定的聲音安慰靜花,說:「奶奶會沒事的。」
後來小溪他們再想說什麼,靜花的父親都沒有聽進去,扯來扯去無非兩個字:沒錢。
回到學校已夜幕降臨,小溪仍無法平靜。她不敢相信,一個父親對自己的女兒,竟然可以這樣狠心。她拿起電話,走到一個比較開闊的地方,撥通了自己爸爸的電話,開口便說:「爸爸,給我匯二十萬塊錢。」
爸爸並沒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說:「小溪,在整個中國,有太多這樣的人了,你拯救得了多少個?」
無力感從心底涌了上來。是啊,中國有太多這樣的人了,她能拯救得了幾個?在很多地方,很多人,他們可能比靜花更慘,更不幸,她救濟得了幾個,她拯救得了幾個?小溪定了定,說:「爸爸,我沒想拯救誰,只是看不得靜花失學,她還很小。」
爸爸沒再說話了。小溪輕聲說:「謝謝爸爸。」她知道的,她爸爸絕不僅匯給她二十萬。每次,她向爸爸要十萬,爸爸會給她二十萬,她向爸爸要二十萬,爸爸就會給她四十萬。因為,一半是她的心意,一半是爸爸的力量。
打完了電話,小溪在空曠的操場上蹲了下來,抱膝蹲着,夜色籠罩着她小小的身體,影子映在地面,小小的一團。
為什麼會覺得孤獨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