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到了深夜,猶如此刻,她會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張二孩多好。張二孩是個讓她離不開舍不下的人。再說普天之下也只有張二孩能對付她,她這樣一個人,讓誰受去?她和張二孩是太配對兒了。她走了,把張二孩留下,便宜多鶴那個日本小娘兒們?日本小娘兒們怎麼會像她小環一樣把二孩看得渾身是寶?他一舉一止,打個哈欠挑挑眉毛裝一鍋煙夾一筷子菜都那麼好看,多鶴能看出那些好看來嗎?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處對她全是白費。夜深人靜的時候,朱小環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過了」的念頭,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捨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頭。丫頭是不管你這個家由多少個冤家對頭組成,她就那麼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們稀里糊塗連到了一塊兒。這個家裏的人彼此間不便親熱,借着丫頭把感情都傳遞了。小環從來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愛一個孩子,她沒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把她當半個二孩在愛。看見她嘴唇、眼睛動出二孩的影子,她心裏就一陣陣地熱,她把丫頭緊緊地抱起,緊得似乎要把丫頭揉進自己的肉里,緊得丫頭會突然恐怖,「哇」的一聲號起來。正如此刻,丫頭在懷裏,魚死網破地哭。
小環一驚,趕緊拍哄孩子,滿心疑惑:為什麼愛一個人愛到這樣就不能自已?就要讓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讓她(他)知道這疼就是愛?或者這愛必須疼?她把又睡着的丫頭輕輕放回炕上。小環不去想這時二孩和多鶴在做什麼,是不是完了好事一個枕着一個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從來不知道——知道了也會不相信二孩對多鶴的真實態度。
這態度在二孩知道多鶴無依無靠的身世之後有了一點改變,但不是根本改變。他每回來多鶴房裏都像是犧牲,既犧牲多鶴又犧牲自己。只為那樁該死的傳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來的第一件事是熄燈。不熄燈兩人的臉不好擺置。多鶴現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殮一樣。她會一聲不響在黑暗裏寬衣解帶,拔下頭髮上的發卡——她的頭髮披下來,已經能把她大半個脊樑遮蔽在下面。
這天晚上二孩進來之後,聽她摸索着走上來。二孩全身肌肉都繃緊了:她要幹什麼?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從她來到張家,屋裏的磚地給她擦得跟炕似的,隨地就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褲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簡單,用不着她來脫。不過二孩沒有動,隨她張羅。她把他的鞋襪脫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聽見棉布和棉衣相搓動的聲音。她解開了外衣、內衣。其實也多餘,她身體的其餘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閒事,而二孩來,只辦正事。
多鶴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個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圓滾滾的,兩胯也大出許多。二孩聽她輕輕叫了一聲。他放輕一點。他的變化是他再也不想讓這個孤苦伶仃、身陷異國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從來不敢想未來。一旦生了兒子,他們是否繼續收容這個舉目無親的日本孤女。
多鶴的手很膽小,擱在他兩邊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層熱汗。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兩隻孩子氣的手,有時在飯桌上看見它們,他會突然想到夜裏的這一會兒。它們總是會膽小地、試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額。她多麼可憐巴巴地想認識他。多鶴只和張站長、二孩媽、丫頭大笑。她笑起來甚至比小環還要開懷,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腳踢、披頭散髮。其實二孩媽和張站長是被她的笑給逗笑的。他們也搞不清她是被什麼逗笑的。她沒辦法講出她大笑的由頭。看見她笑,二孩會想,這樣一個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這麼好?她的全家是怎麼沒的?二孩又會暗暗嘆息,恐怕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多鶴的手柔軟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兒睡覺。他突然聽她說:「二孩。」
音調不對,但基本上能聽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二孩。」她又說,聲音大了點,受了他剛才那聲「嗯」的鼓舞。
他又說:「嗯?」他已經發現她的毛病在哪兒了:她捲舌卷不好,又想學大家的口齒「二孩兒」,兩個捲舌音放在一塊兒,就被她說成了「餓核」。還錯了音調,聽上去像「餓鶴」。最後讓她自己滿意的是「二河」。
她卻沒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來了,說:「丫頭。」很古怪,聽着像「壓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顯擺她的中國話。她比她的歲數更年幼。丫頭。丫禿?丫頭。壓豆……二孩翻了個身,把後腦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這裏。多鶴的手又上來了,這回沒那麼膽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錯。」她說。
二孩嚇一跳。這句話她是學他父親的。張站長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車,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時間,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話就是「天不錯」!對他一個鐵道線上的員工,「天不錯」是個重要的事,天不錯車就能準點從車站上過去,他不用在車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細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紀越來越惹他牢騷滿腹。
「天不錯?」她希望二孩給她點表揚或者糾正。
「嗯。」
「吃了沒?」她說。
這回二孩動容了。他差點笑出來。托二孩父母辦事拎着禮物進來,二孩媽一手接過禮物嘴裏就是一句:「吃了沒?」只是多鶴不會說「吃」,她說「嘁」,連起來是「嘁了咪」,乍一聽還是日本話。
「湊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馬上聽出這是小環的詞兒。小環事情做得再地道,別人怎麼誇她,她都會說:「咳,湊合吧。」如意不如意,樂和不樂和,飯好不好吃,她都是滿口「湊合」。有時候她情緒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裏都劃拉一遍,也是口口聲聲地說「湊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沒完,那就都別睡了。第二天還得幹活。
她的臉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說:「俄亥,餓孩,二河……」
他緊緊摟着自己,給她一個後腦勺。第二天他跟父親、母親說起這事。
父親抽完一袋悶煙說:「不能讓她學會中國話。」
「為啥?」二孩媽問。
「咋能讓她學會中國話呢?!」張站長瞪着老伴。這麼明白的事她腦子都繞不過來?
二孩心裏清楚父親的意思。多鶴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會了中國話她跑起來多方便。
「你能擋住她學話?狗和貓住一塊兒住長了都得喵嗚!」二孩媽笑眯眯地說。
「跑也得先給咱把兒子生下來。」張站長說。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媽還笑眯眯的。
三個人都悶聲不響地各自抽煙。
從此二孩再去多鶴屋裏,她總是跟他不着邊際地蹦出幾個中國字。「不得勁」、「一邊去」是跟小環學的,還有「美死了」、「哎呀媽呀」都是小環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鶴都搬進自己嘴裏。不過得用力聽,才能發現那都是中國話。二孩連「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試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緊了辦事效率,一夜好幾次。他心裏惱恨自己的父母,一聲不吭也知道他們在催促他。
多鶴卻把事情看錯了。她以為二孩對她熱起來了,有時白天偶爾碰見他,她會紅着一張臉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發現她竟那麼陌生,她在這種時候表達這層意思的笑和中國姑娘那麼不一樣。而怎麼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他只覺得她一笑,笑得整個事情越發混亂。
這種混亂在夜裏變成她越來越大膽的手,竟然發展到他忍無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擱在她細嫩得有點濕澀的肚皮上。他的手還在猶豫要不要擺脫開,她的手已經把他的手按在她圓乎乎的胸上。他動也不敢動。假如他抽手,等於罵她下賤不要臉,不抽手她會以為他喜歡上她了。小環擱在那兒,他怎麼能喜歡上她?
沒有小環,他也不能喜歡上她。
那時父親還在虎頭站上當巡道工,哥哥大孩認識了一幫山林里的共產黨抗日游擊隊。十五歲的大孩帶着弟弟去領游擊隊的傳單,再給他們往火車上散發。剛到虎頭鎮,就看見日本兵綁了兩個游擊隊員,衣服褲子都被扒了,露出纏在腰上腿上的傳單。鬼子把他們晾在鎮子郵局門口,殺也不好好殺,用滾開的水從頭往下澆。幾桶開水潑出去,把人的皮肉和傳單都泡糟了。那以後沒多久,大孩就不見了。
第二章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