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美男 第106章:湖底王國

    律一渡也知道,如果沒有七眼風諦羅這一出,他們是鐵定能瞞過去的,可現在既有異族的託付,又不確定飛下山時,驚呼的巡林人是因為看到赤焰瞭谷鳥而驚訝呢?還是因為的確看清了是三個穿着遠航學府校服的人而驚訝?或者兩者兼有?

    卻說在紀伊守家的源氏公子,這一夜前思後想,輾轉難眠,說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還從未有過。。人世之痛苦,這時方有體會,教我還有何面目見人!」小君默默無言,蜷縮於公子身旁,陪了滿臉淚水。源氏公子覺得這孩子倒可愛。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蟬,見身材小巧,頭髮也不十分長,感覺正和這個君相似,非常可愛。我對她無理強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過分,但她的冷酷也實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亂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對小君細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離去。留下這小君又是傷心,又是無聊。

    空蟬見沒了公子這邊的消息,非常過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頭,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決斷,委實可悲。可任其糾纏不絕,卻又令人難堪。思前想後,還是適可而止的好。」雖是如此想來,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轉。源氏公子呢,雖痛恨空蟬無情無義,但終是不能斷絕此念,心中日益煩悶焦躁。他常對小君道:「我覺得此人太無情了,也極為可恨,真正難以理喻。我欲將她忘記,然而總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極!你替我想個辦法,讓我和她再敘一次。」小君覺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賴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為其難了。

    小君這孩子頗有心計,不露聲色,常在暗中尋覓良機。恰巧紀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閒。一日傍晚,夜色朦朧,路上行人模糊難辨,小君自己趕了車子來,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頭急迫,也顧不上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換上一身微服,趁紀伊守家尚未關門之際急急趕去。小君甚是機巧,專揀人丁出入較少的一個門驅車進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車。值宿人等看見駕車的是個小孩,並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邊樂得安閒。源氏公子在東面的邊門稍候,小君將南面角上的一個房間的格子門打開,兩人便一起走進室內。眾侍女一見,異常驚恐,說道:「如此,會讓外面的人看見的!」小君說:「大熱天的,何故關上格子門?」侍女答道:「西廂小姐今天一直在此,還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從邊句口繞了過去,鑽進帘子和格子門之間的狹縫。正巧小君剛才打開的那扇格子門還未關上,可從縫隙處窺探z西邊格子門旁邊設有屏風,屏風的一端剛好摺疊着,大概天熱的原因吧遮陽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對室內情景,看個了妞。

    室內燈光輝映,柔和恬淡一臉氏公子從縫隙中搜尋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橫嫌者銷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將視線停在此人身上。但見地內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鋼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難辨;面孔俊俏,身材纖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顯羞赧,躲躲閃閃,即使與她相對也未必能夠着用。她纖細的兩手,不時藏人衣袖。朝東坐的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門;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絹衫,一件紫紅色的禮服,隨意披着。腰間的紅裙帶分外顯眼,裙帶以上,胸脯裸露。膚色潔白可愛,體態豐滿修長。望會齊整,額發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無限嬌媚,姿態極為艷麗,一副落拓不拘的樣子。發雖不甚長,卻黝黑濃密,垂肩的部分光潤可愛。通體一看,竟找不出什麼欠缺來,活脫一個可愛的美人兒呢。源氏公子頗感興趣地欣賞着,想情:「怪不得她父親把她當作寶貝,確實是很少見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穩重些更好。」

    這女子看來尚有才氣,一局將近尾聲,填空眼時,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齒伶俐地說着話。空蟬則顯得十分沉靜,忽然對她說道:「請等一會兒!這是雙活呢。那裏的劫……」軒端獲馬上說:「呀,這一局我輸了!讓我將這個角上數數看!」便屈指計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並用,機敏迅速,不勝其煩。源氏公子因此覺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蟬則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將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細看去,側影倒能見。她的眼睛略略浮腫,鼻樑線也不很挺,外觀平平,並無特別嬌艷之處。細論起來,這容貌也是並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態卻十分端莊。與艷麗的軒端獲相比,情趣高雅、脫俗,讓人心醉魂迷。軒端獲嬌妍嫵媚,是個惹人喜愛的人兒。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嬌起來,艷麗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雖覺此人有些輕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殺了她。源氏公子所見許多女子,全都冷靜嚴肅,一本正經,連容貌也不肯給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跡的樣子,他還從未見過。今天自己在這個軒端獲不曾留意之時,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覺得有些不該。但又不願離去,想盡情一飽眼福。可覺得小君似乎走過來了,只得隨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邊門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蟬。小君心中不安,覺得太委屈了他,說道:「今夜來了一個特別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裏去。」源氏公子頓感絕望,說道:「如此說來,今夜又只得無功而返了,這不是教人太難堪麼?」小君忙道:「還不至於此,煩請相等,待客人走後,我立刻設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來,他倒蠻有把握。這孩子年齡雖小,可見乖識巧,頗懂人情世故,尚且穩健可靠呢。」

    一盤棋罷,只聞衣服的窈車作響之聲,看來是興盡散場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爺去哪兒了?我把這格子門關上了吧。」接着便是關門的聲音。又過了一會,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對小君說:「都已睡靜了。你過去看看,想想辦法,盡力替我辦成此事吧!」小君尋思道:「姐姐脾氣極為倔犟,我無法說服她。不如待人少時將公子直接領進她房裏去。」源氏公子說:「紀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這裏麼?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難色:「這怎麼行?格子門裏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堅持,心中只想:「話是不錯,可我早已窺見了呢。」不禁覺得好笑,又想:「我還是不告訴他吧,不然怕對不起那個女子了。」嘴上只是反覆地說:『等到夜深,讓人好生心焦。」

    這回小君來敲邊門,一個小詩文未開了門,他隨了進去,但見眾傳女都睡熟了。他就說:「這紙隔扇日通風,涼爽,我就在這兒睡吧。」他將蓆子攤開,躺下了。侍女們都睡在東廂房裏,剛才開門的小詩文也進去睡了。小君佯裝睡着。過了一會兒,他便爬起來,拿屏風擋住了燈光,將公子悄悄帶到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這回如何?不要再碰釘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膽怯。但在小君帶領下,還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閃進正房裏去了。公子走動時衣服所發出的聲,在這夜深人靜中,清晰可聞。

    空蟬只道源氏公子近來已經將她忘記,心中固然高興,然而那晚夢一般的情景,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使她不得安寢。白天神思恍惚,夜間悲傷愁嘆,今夜也不例外。那個軒端獲睡在她身邊,興致勃勃講了許客話後,心中無甚牽掛,便倒下酣睡過去了。這空蟬正鬱郁難眠,忽然感到有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似乎有人走近,頓覺有些奇怪,便抬起頭來察看。從那掛着衣服的帷屏的隕縫裏,分明看到有個人從幽暗的燈光中走來。事情太突然,她在驚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終於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絹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間去了。

    這源氏公子走進室內,看見只有一個人睡着,當下滿心歡喜。地形較低的隔壁廂房,睡着兩個侍女。源氏公子便將蓋在這人身上的衣服揭開,挨近身去,雖覺得這人身軀較大,也並不介意。這個人睡得很熟,細看,神情姿態和自己意中人明顯木同,才知道認錯了人,吃驚之餘,不免心生氣惱。他想:「這女子若知道我是認錯了人,會笑我太傻,而且勢必生疑。但若丟開了她。出去找尋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堅決地迴避我,又會遭到拒絕,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於此處的人,何況黃昏時分燈光之下曾經窺見過,那麼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賜予,將就了吧。」

    這軒端獲好半天才醒來。她見了身邊的這一人,感覺有些意料外,吃了一驚,茫然不知所措。但她來不及細想,既不輕易迎合、表示親呢,也不立即拒絕、嚴辭痛斥。雖是情竇初開而不知世故的處女,但一貫生**好風流,也並無羞恥或狼狽之色。這源氏公子原想隱瞞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這女子事後一尋思,明白真相,自己倒關係不大,但那無情的意中人空蟬,一定會畏懼流言,因此憂傷悲痛,倒是對她不起的。於是不再隱瞞,只是捏造了緣由,花言巧語地告訴她說:「我曾兩次以避凶為藉口前來宿夜,都只為尋找機會,向你求歡。」此言荒謬之極,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難鑿穿這謊言。這軒端獲雖然不失聰明伶俐,畢竟年紀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險惡。源氏公子覺得這女子並無可增之處,但也不怎麼牽扯人心,逼人心動。那個冷酷無情的空蟬仍在他心中。他想:「說不定她現在正藏在暗處,掩口譏笑我愚蠢呢。這樣固執的人真是世間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蟬。但是現在這個軒端獲,正值芳齡,風騷放浪,無所諱忌,也頗能逗人喜愛。他於是裝作多情,對她輕許諾言,說道:「有道是『洞房花燭風光好,不及私通興味濃』,請你相信這句話,我只是顧慮外間謠傳,平時不便隨意行動。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許你此種行為,那麼今後將必多痛苦,但請你不要忘記我,我們另覓重逢佳期吧!」說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軒端獲毫不懷疑對方,天真地說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難為情的,我不能寫信給你嗎?」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曉,但若叫這裏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須裝得無事一般。」說罷起身欲去,但看見一件單衫,猜想乃空蟬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間。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見源氏公子出來,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將門打開,忽聽一個老侍女高聲問道:「那邊是誰呀?」小君極討厭她,不耐煩答道:「是我。」老侍女說:「三更半夜的,小少爺要到哪裏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來。小君簡直憎恨之極,惡聲答道:「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隨便走走。」暗中連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時天色半明,曉月當空猶自明朗,清輝遍灑各處。那老侍女忽然看見月色中的另一個人影,又問道:「還有一位是誰?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無人回答她。這叫民部的侍女,個頭甚高,常被人拿來取笑。她以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謀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爺竟長這麼高了。」說着,自己也走出門來。源氏公子窘迫異常,又不便叫這老侍女進屋去,便只得在過廊門口陰暗處站住。老侍女向他這邊走來。自顧訴苦:「今天該你值班,是麼?我前天肚子痛得厲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說人手少,要我來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頭見吧。」便往屋裏走去。源氏公子虛驚一場,好容易脫身而去。他心中漸漸後悔,想道:「這般行事,畢竟是輕率而危險的。」從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車,回到本郵二條院。談論昨夜之事,公子稱讚小君頗有心計,又怪空蟬狠心,一時心中氣憤難平。小君默默無話,也覺難過。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輕我,連我自己也討厭我這個身體了。即使有意避開我,不肯和我見面,寫一封信來,話語親切委婉些,總可以吧?把我看得連伊豫介那個老頭子也不如了!」態度憤憤不平。但還是拿了那件草衫,寶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寢。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滿腹怨言,最後硬着心腸道:「你這個人雖然可愛,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顧你呢?」小君~聽此話,自然十分傷心。公子躺了一會,終不能成眠,乾脆起身,教小君取筆硯來,在一張懷紙上奮筆疾書,直抒胸臆,似無意贈人:

    「一襲蟬衣香猶在,睹物思人甚可憐。」但寫好之後,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給空蟬送去。忽然又想到那個軒端獲來,不知她現在想些什麼,便覺得有些可憐。但思慮再三,還是決定不寫信給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體香的單衫,他便珍藏在身邊,不時取出來觀賞。

    第二日,小君回到紀伊守家裏。空蟬正等他哩,一見面,便劈頭痛罵道:「你昨夜幹得好事!雖僥倖被我逃脫,這樣也難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惡之極!像你這種無知小兒,公子怎會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來,公子和姐姐兩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將那張即席抒發感懷的懷紙,取出來送上。空蟬此時余怒未消,但還是接過信來,讀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單衫早已穿舊了,實在是很難看的。」便覺得有些難為情,當下心煩意亂,胡思亂想起來。

    卻說那軒端獲昨夜遇此意外之事,興奮之餘,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這件事無人知曉,又找不到可以談論之人,只落得獨自沉思,浮想聯翩。她心情激動,盼望小君替她拿信來,卻又屢屢失望。但心裏並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禮行為,生**好風流的她,如此徒勞無益地思前想後,未免覺得有些寂寞無聊。至於那個空蟬呢,雖說她有些絕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興,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對她的愛決非~時的好色之舉。由此想到,如果是當年自己未嫁之時,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無可追悔了。想到此處,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張懷紙上題詩道:

    「露凝蟬衣重,深閨無人知。恨衫常浸濕,愁思應告誰?」

    源氏物語第11章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啟愁怨生。此言於源氏公子,實在再恰當不過。但如今世易時移,平日間一舉一動,皆徒增無限愁緒。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塢,時時萌發輕生之念。但世間尚可留戀之事亦多,一時卻難以盡舍。

    有一麗景殿女御,自桐壺院駕崩,門庭日漸冷落,孤苦無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將顧憐。其三妹花散里,在宮中之時,曾與源氏公子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公子平素鍾情,只要與女子初次見面,定會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與之若即若離,使得那些女子魂牽夢繞,相思無盡。近來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發不可忍耐。便於五月梅雨時節,某一艷陽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處。

    他服飾簡單,不用人通報,徑自前往。途經中川時,見路邊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頗得雅趣。陣陣箏琴合樂聲傳出,甚是幽艷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駐足停歇片刻。車離院門甚近,他便從車內探出頭來,向門裏張望。院內掛花樹幽香陣陣,順風飄出牆來,讓人遙想資茂祭時節的葵花與桂花。見到四周景致,憶起此處即為昔比心馳神盪,一夜風流之所,不由觸景生情。既爾微微一嘆:「闊別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記得我來?」不免氣餒。但又不可過門不入,一時竟躊躇不決。正當此時,忽聞得裏面杜鵑啼叫,恰似有意換請行者,遂復回車,遣惟光上前傳詩一道:

    「杜鵑遙鳴留行人,綠窗和語憶起時。」惟光聽得正殿的西廂房內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幾個聲音甚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傳吟公子詩句。諸青年侍女,一時似不明白所贈詩者為誰。只聽裏面答詩道:

    「啼鵑仍是當年調,梅雨簾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對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綠與籬垣兩不爐」』說罷,便走出門去。女主人見此,惟有嘆息連連,難以表述,分明遺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鍾情於某一男子,有所忌諱,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說,便徑自去了。此時,源氏公子倒忽然憶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節來尚覺此等女子中,數這五節最為可愛。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費盡苦心。凡與其有過交往的女子,即便歷經數年,亦深懷不忘,不料這倒成了眾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麗景殿女御宮邸,但見院落淒清,人聲寂寂,光景確實令人傷感,不勝憐憫。見到麗景殿女御,與其傾訴當年樁樁親情及別後相思,不覺已至更深夜靜。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當空,為院中巨樹投下簇簇暗影;側畔橘不不時送來縷縷清香,沁人心脾。女御雖是年長,桐壺院寵幸已復不再,然而卻仍舊端莊秀麗,親切可愛,猶不失風韻。憶起往昔種種情狀,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淚濕巾衫。先前籬垣邊那隻杜鵑,隨了而來,鳴聲清脆入耳,與剛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頗覺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鳥也知人憶昔,啼時故作音年聲。」接着吟詩道:

    「杜鵑也愛芬芳樹,同人桔花散里來。」追思往昔,感傷無限。惟得訪晤故人,以慰吾心。然舊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間人情冷暖,難覓共語往昔之人啊!如此悽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緒,也不覺黯然神傷,倍覺世變無常,人生多苦。此人氣度高雅,雍容脫俗,感傷之容牽人心腸,只聽她吟道:

    「寂寂荒園本無容,檐前橘花招人來。」僅此兩句作答,實是高妙之極。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誰能與之相比呢?」

    辭謝女御,源氏公子樣作順道,踱至西廳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內觀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與源氏相見,如今見得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絕世美貌所虜獲,種種積怨盡皆忘卻。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篤之狀,頻訴種種別離之苦,想必並非逢場作戲罷。除這花散里外,與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獨到的動人之處,往往初次見面,便兩情相悅,依依不捨。即有如適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別疏離棄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視若人世常情,不足為怪。此種愛戀,也真世上少有

    源氏物語第04章夕顏

    話說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條去幽會。有一次經過五條,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條的大式乳母。這乳母曾患得一場大病,為祈願早日康復,便削髮為尼了。源氏公子決定順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裏,見通車的大門關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兒子淮光大夫出來開門。此時源氏公子坐在車上,乘機打量街上情景,這雖是條大街,但頗髒亂。只有隔壁的一戶人家,新裝着板垣,板垣用絲柏薄板條編成,上面高高地開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內帘子潔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從簾影間往裏看去,室內似乎有許多女人走動,美麗的額發飄動着,正向這邊窺探。不知道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閒自在地欣賞着。因為是微服出行,他的車馬很簡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開道。心想不曾有人認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車中看那人家,薄板編成的門正敞開着,室內並不寬深,極為簡陋。源氏公子覺得有些可憐,便想起了古人「人生處處即為家」的詩句。然而又想:「玉樓金屋,不也一樣麼?」正如這板垣旁邊長着的基草,株株翠綠可愛;綠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樂迎風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但聽得隨從稟告:「這白花,名叫夕顏。這種頗似人名的花,慣常在這般骯髒的牆根盛開。」看這一帶的小屋,確實盡皆破爛,參差簡陋,不堪入目。在此屋牆根旁便有許多自顧開放。源氏公子嘆道:「這可憐的薄命花,給我摘一朵來吧!」隨從便循了開着的門進去,隨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時,裏面一扇雅致的拉門開了。一個穿着黃色生絹長裙的女童走了出來,向隨從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紙扇,香氣襲人,對隨從道:「請將它放在這白扇上獻去吧。這花柔弱嬌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將扇交與他。這時正好淮光大夫出來開大門,隨從便將放着花的扇子交給他,要他獻給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說道:「怪我糊塗,竟一時記不起鑰匙所放之處。到此刻才來開門,真是太失禮廠;讓公子屈尊,在這等髒亂的街上等候,實在……」於是連忙叫人把乍子趕進門去。源氏公子下得車來,步入室內。

    是時淮光的哥哥阿圖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見源氏公子光臨,都覺得萬分榮幸,急急惶恐致謝。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對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於懷的是削髮之後無緣會見公子,實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見公子光臨,此生心愿足矣。日後便可放懷靜修,等待佛主召喚了。」說罷,落下淚來。源氏公子一見,忙道:「前日聽得媽媽身體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聞削髮為尼,遁入空門,更是驚詫悲嘆。但願媽媽身安體泰,青松不老,得見我升官晉爵,然後無牽無掛地往生九品淨土。若對世間尚有牽掛,便難成善業,不利於修行。」說罷,已是淚流滿面。

    大凡乳母,慣常偏愛自己餵養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有諸多不足,也盡可容忍,反而視為十全十美之人。何況此等高貴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覺得臉上光彩。自己曾經朝夕盡力侍候他,看他長大成人。這種高貴的福氣,定是前世修來的,因此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子女們看見母親做了尼姑還啼啼哭哭,這般沒完沒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難受,於是互遞眼色,嘟嘴表示不滿。源氏公子體會乳母此時的心情,鍾情地說道:「小時疼愛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早謝人世。後來撫養我的人雖多,但我最親近的,就只有媽媽你了,長大成人之後,因為身份所限,不能隨心所欲,故而未能常來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見,便覺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願人間無死別』,真是這樣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覺眼眶濕潤,淚水和衣香飄灑洋溢。先前尚抱怨母親的子女們,一見這般情景,也都感動得落下淚來。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確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來的哩!」

    源氏公子當下清僧眾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臨別,又叫淮光點起紙燭,取出夕顏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細端詳。但聞芬芳撲鼻,似帶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愛不釋手。扇面上的兩句題詩也極為瀟灑活潑:

    「政顏凝露容光艷,定是伊人駐馬來。」似信手拈來,但又不失優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稱奇,頓覺興味盎然,忍不住對淮光說道:「這西鄰是哪一家,你打聽過麼?」淮光心想:「我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說破,只是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到這裏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盡心看護,不曾有心思探聽鄰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悅,說道:「你以為我心存非分之想麼?我只不過想問問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個知情的人,打聽打聽。」淮光遵命。問了那家的看門人,回來向公子報道:「這房子的主人是揚名介,聽僕役說,他們的主人到鄉下去了。他妻子年輕好動,姐妹們都是富人,便常常來此走動。更詳盡的,我這作僕役的就不知曉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說來,這扇子定是宮人的,這首詩大概也是其熟練的得意之作吧!」又想:「這些並非高貴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卻這般賦詩相贈,可見其心思也甚為可愛,我倒不能就此錯失良機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動,遂在一張懷紙上即興題詩,筆跡卻不似往日:

    「暮色蒼茫若蓬山,夕顏相隔安能望?」寫罷,便教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送去。卻道那人家的女子,並不曾見過源氏公子,只是看他側影便推想容貌出眾,所以題詩於扇贈他,期望得到回覆,卻遲遲不見回音。正覺興味索然,忽見公子派人送詩而至,立時喜悅不已。讀罷,眾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眾口不一,難以定奪。隨從等不耐煩,空手而歸。

    源氏公子一行人將火把遮暗,悄悄地離開了乳母家。路過鄰家時,見吊窗已經關上。從窗縫漏出來的燈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慘澹。來到六條的邸宅,頓覺另是一番景象:滿眼奇花秀木,齊整耐看;住處優雅嫻靜。那六條妃子的品貌,更非尋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將那牆根夕顏之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遲遲動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陽,姿容異常動人,實不愧世人之美譽。歸途中經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過,熟視無睹的事物,而今卻因扇上題詩,格外牽扯公子的心思。他尋思道:「這裏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後每次探望六條,往返經過此地,必然留意這戶人家。

    幾日後,淮光大夫前來參見。先說道:「四處求醫,老母病體始終未見痊癒。如今方能抽身前來,甚是失禮。」如此客套之後,便來到公子身邊,悄悄報道:「前日仆受命之後,遂找得一個知情的人,詳細探問。誰想那人並不十分熟悉,只說『五月間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連家裏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時從壁縫中窺探,但見侍女模樣的幾個年輕人,穿着罩裙來來往往,便知這屋子裏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陽返照,屋內光線明亮之機,我又窺探鄰家,便見一個坐着寫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邊的丫環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見呢。」源氏公子聽得淮光陳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詳細點就好了。淮光此時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貴無比,乃天下眾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無色情風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間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見了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於是又告訴公子道:「我想或許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尋了個機會,向裏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寫了一封信給我,文筆秀美熟練,非一般女子所書。恐這裏面具有不尋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說:「你就再去求愛吧,不知道個底細,總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這夕顏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評中所謂下等的下等,左馬頭所謂不足道的那一類吧。然而其中或許大有珠玉可措,給人以意外驚喜呢。他覺得這倒是件頗有趣味的事。

    卻道冷淡至極的空蟬,竟不似人世間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悵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態度溫順柔美,尚可由此決絕;但她那麼冷淡強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終無法忘記那空蟬。其實源氏公子先前並不在乎這種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評之後,便產生了想見識世間各色女子的念頭,也就更加廣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個軒端獲還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覺得可憐。倘此事被那無情的空蟬知曉了,定會遭到恥笑吧。於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蟬的心思再說。正巧,那伊像介有事從任職地到京城來了。此人出身高貴,雖然乘了海船,旅途飽受風霜,臉色黝黑憔悴,讓人看了不甚舒暢。但眉宇間仍不失清秀,儀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來參見源氏公子,向他談起伊豫園的種種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當地情況,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瑣事。卻因心中有事,終究無心多問。他面對伊豫介,浮想聯翩,心中不免自責:「面對如此忠厚的長者,胸中卻懷着些卑鄙念頭,真是羞愧!這種戀情實是不該廠再想到那天左馬頭的慨嘆,正是據此而發,便越發覺得對不起這個伊豫守了。仿佛這無情的空蟬也有了可諒解之處。

    伊豫守告訴源氏公子。此番晉京,是為操辦女兒軒端獲的婚事,然後將攜妻共赴任職地去。源氏公子聽得這般,心中萬分着急。待伊豫守離去,便與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會面一次,你能設法否廣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會恐也不易。況且她認為這姻緣與自己不相稱,恐醜聞流傳,早就斷了念頭。」而空蟬呢,倒覺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決斷,將她遺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寫回信時,她總是儘量措詞婉轉,詞句也儘量附庸風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覺可愛,尚可留戀。這樣,也委實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無情,一方面又愈發忘不了她。至於那風流女子軒端獲,雖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誰知她的態度,仍是鍾情於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也並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慮,心煩意亂。連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顧,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條妃子呢,開始時並不接受公子的求愛,卻終於被公子說動了心,兩人開始頻頻幽會。卻不料公子隨即態度勝變,對她疏遠起來。令六條妃子好不傷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為何如此呢?這妃子倒也深謀遠慮、洞察事理,她想起兩人年齡懸殊,太不相稱o,深恐世人謠傳。如今兩人為此疏遠,更覺痛心難當。源氏公子不來的日子,一人孤裝獨寢之際,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時時悲憤嘆息,難以入眠。

    早晨,朝霧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傳,長吁短嘆地走出六條邸宅。侍女中將打開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條妃子抬起頭來看着門外的源氏公於,只見他正觀賞着庭院中色彩繽紛的花草,徘徊不忍離去。姿態神情優美傷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將陪着他出來。這中將穿件時興羅裙,顏色為淡紫面蘭里子映襯,腰身瘦小,體態輕盈。源氏公子頻頻回顧,便叫她在庭畔的欄杆邊小坐,仔細欣賞她美妙嬌俏的丰姿和柔順垂肩的美發。心旗飄動,好一個絕代佳人。趁勢口佔道:

    「花色雖褪終難棄,欲折朝顏因受難!」吟罷,捏住了中將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將吟詩也小有名氣,便答道:

    「朝霧未盡催駕發。莫非名花留心誰?」她心靈機巧,此詩巧妙地將公子的詩意附於主人了。適逢一個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態可掬,仿佛是為這場面特設似的,正穿行於朝霧中,分花拂柳,任憑露珠遍濕裙據,尋了一朵朝顏,奉獻給源氏公子。這情景恍若畫中。村野農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選擇在美麗的花木蔭下休想。因此,那些間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風采的人,無不一見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觀的愛女或妹妹,定要送與公子做侍女,也顧不得卑賤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將,今日有幸,蒙公子親回贈詩。加之公子絕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風情的女子,都不會將此視為尋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臨,與她盡情暢談呢。此事暫且木提。

    話說誰光大夫自從奉源氏公子之命窺探鄰家情狀,便盡心竭力,頗有收穫,因此特來報告公子。他說道:「鄰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樣人,竟不可知。其行蹤十分隱秘,斷不讓人知道來歷。倒是聽說其寂寞無聊,才遷居到這向南開弔窗的陋屋裏來的。若是大街上車輪滾動,那些年輕侍女們就出外打探。有時一主婦模樣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們出來。遠遠望去,其容顏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響起開路喝道聲,一輛車疾駛而來,一女童窺見了,連忙進屋道:『右近大姐!快來瞧瞧,中將大人經過這裏呢!』只見一個身份稍高的侍女出來,對女童直擺手:叫小點聲!』又說:『你怎知是中將大人呢?讓我瞧瞧。』便欲窺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趕,不料衣據被橋板橋絆住,跌了一跤,險些翻下橋去。她懊喪地罵道:『該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橋多糟!』於是興味索然。車子裏的頭中將身着便服,帶了幾個隨從。那侍女便指着道,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頭中將的隨從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問道:「果真是頭中將麼?」當下尋思:「這女子莫不是那晚頭中將所言及的常復,那個令他依戀不舍的美人兒?」淮光見公子對此頗感興趣,又乘機報告道:「老實說:我為此在這人家熟悉了一個侍女,如今已是十分親昵,對這家的情況亦全然知曉了。其中一個模樣、語氣與侍女一般的年輕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進串出,裝着一無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幾個年幼的女童,在稱呼她時,不免露些馬跡。每遇此,她們便巧妙地搪塞過去,真似這裏無主人一般,實在可笑戶說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源氏公子覺得此事新鮮,說道:『俄個時機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窺探一番。」心想:「前次暫住六條,細究那戶人家家中排場,並不奢華,也許就是左馬頭所鄙棄的下等女子吧。可這樣的女子中,說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兒呢。」淮光向來對主子言聽計從,自身又好色戀情,自然不願放過一切機會。於是絞盡腦汁,往來遊說,最終成全了主子,與這主人幽會。其間細節,權且不表。

    對這女子的來歷,源氏公子終不能得知,便將自己的身份也隱瞞起來。他穿着粗陋,徒步而來,不似乎日那樣乘車騎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兒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讓公子乘自己的馬,自己跟在後面,不免感到懊惱,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卻這麼寒酸,叫意中人見了豈不難堪!」源氏公子小心謹慎,只帶兩人隨往,一個是那天替他搞夕顏花的隨從,另一個則是從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曉瑞底,連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貿然造訪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曉。每逢使者送回信時,便派人跟蹤。天亮,公子出門回宮時,也派了人探視他的去向,推測他的住處。無奈公於機警,終不能探得底實。儘管如此,她仍是毫無就此捨棄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會。有時也感到未免過於輕率,一番悔痛後,仍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謹嚴自守,也難免沒有意亂情迷之時。源氏公子雖然處處小心,謹慎行事。但此次卻感到極為驚詫:早晨剛與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會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時又自我安慰,許是一時新鮮罷。他想:「此女浪漫活潑有餘而沉着穩重不足,又非純真處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牽腸掛肚呢?」思之再三,也覺木可理喻。便越發小心謹慎:一身粗陋的便服,連面孔也遮了起來,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靜之時,再偷偷地潛入這人家,情形如同舊小說中的狐狸精。雖然在黑暗中也能覺察他優越的品貌,但夕顏。動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懼悲嘆。她想:「這人究竟何樣?想必是鄰家那個好色之徒引來的吧。」她開始懷疑淮光。但淮光卻佯裝糊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個夕顏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煩悶。

    這邊源氏公子也頗煩惱:「這女子不輕易顯露,裝着信任於我,使我放鬆警惕。有朝一日乘勢逃離,教我如何找尋?何況哪一天遷別這暫住之地,也末嘗不可能。」倘是無法找到,就此情斷,春夢一場,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斷然不肯就此罷休。有時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裝獨寢之夜,免不了提心弔膽,憂慮悲愁。仿佛這女子夜間便會逃走。於是定下決心:「此事尚須一不做,二不休,將她迎回二條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從不曾如此牽掛,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緣。」如此一想,他便對夕顏道:「我想帶你去一處舒服的地方,我們可以從容交往。」夕顏道:「話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徑,令我有些膽怯呢。」語調天真爛漫,無甚掩飾。源氏公子倒也認為在理,便笑着遠她道:「我們兩個總有一個是狐狸精的。權當我是狐狸精,這就迷惑你吧。」甚是親見!夕額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終覺如此不甚合於情理,但念及這女子的誠心與百般柔順,便又生出傳香惜玉的感情來。他常常懷疑她即是頭中將所說的常夏,也竭力回憶那夜頭中將的描述。他覺得這女子隱瞞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窮究。他推想她的心態,卻並無逃隱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則可以安心了。於是轉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會如何?這也許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風輕拂,明月高掛。月光透過板房縫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見慣這等景象,覺得充滿奇情異趣。天快亮時,鄰家的人相繼起身了。隔着板壁,幾個庸碌的男子高聲大氣地談話。一人嘆息道:「這樣冷的天氣,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這鬼地方,到處不成個樣,真讓人擔心的。喂,北鄰大哥,我激…」這些貧民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榮作,嘈雜之聲擾耳,夕顏覺得有些難堪。若她貪慕虛榮,住在這種地方,定會覺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寬宏大量,縱有痛苦與悲哀,或受人恥笑,也並不介意。如此達觀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雜混亂,並不能影響她的心緒。再則,既已身處此境,羞債、厭惡也是無用,倒不如木露聲色,隨遇而安。外面春米的聲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還響,大地也為之震動。源氏公子從未聽過這等煩躁之聲。另有一些雜亂的聲音,時輕時重,從四面傳來。間雜一兩聲寒雁的鳴叫,哀愁淒涼,擾人清夢,教人忍無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邊的一個房間。早上起身之後,他親自開門,和夕額一同出去觀賞景色。這庭院狹僻,幾竿淡竹蕭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與曉月相映,晶瑩透亮,與宮中無別;秋蟲的咽鳴聲散漫各處。源氏公子記得在寬廣的宮中,連壁間的蟋蟀聲聽來都遙遠。如今這些蟲聲如在耳邊,他便覺得有些難受。只因對夕顏格外恩愛,這些不快都暫且消減了。夕顏此時身着白色夾衫,外罩柔軟的淡紫色外衣,裝束嬌艷卻不華麗,體態輕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並無出眾之處,但言語間總讓人萬分憐愛,實在是個可心的人兒!若是再剛強些就最好不過了。源氏公子想無牽無掛地暢談,便對她說道:「我們現在到附近一個能夠開懷暢談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這裏,苦悶得很!」夕顏平靜地說着:「這樣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與她立下山盟海誓,訂了來世之約,夕顏才真心真意,坦誠相待,態度天真如小女孩。當下源氏公子也顧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隨從將車子趕進門來。別的侍女雖感不安,但知這源氏公子與主人的愛情異乎尋常,也就信賴他,由他將女主人帶走。

    天色微明,晨雞尚未啼叫,萬籟俱寂。只幾個山僧之類老人的誦經聲清晰可聞。想必這些老人是在為朝山進香預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像着他們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樣,很是可憐。心中道:「人世無常,如朝露一般。為何貪婪地為自己祈求不止呢戶正在想時,忽聽得一片「南無當來導師彌勒菩薩」之聲,隨即便是跪拜的響聲。公子大受感動,對夕顏說道:「你聽!他們不僅為此生,還為來世修行呢!」於是口佔道:君應效此優婆塞。莫忘來生誓願深。」誓願同生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彌勒菩薩出世之時,這盟約今夕顏覺得萬分語重心長!便答道:

    「此身未積前生福,何以期束後世緣?」聽來令人不甚愜意。是時曉月即將西墜,夕額不願貿然乘車去莫名之地,一時猶豫不決。源氏公子不停地勸慰慫恿,催促起程。此時月亮隱入雲中,天已漸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輕輕地將夕額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驅車出門。

    不多時,車子來到了離夕顏家不遠的一所宅院門前,停下來。叫守院人開門。趁這間隙,公子環顧四周,只見路荒草野,古木參天,陰森森甚是嚇人。雲霧繞繞,瀰漫車簾,浸潤了衣袂。源氏公子對夕顏說道:「從未經歷此種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問。古來遊冶客,能解此情無?你見過此景麼?」夕顏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隱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當已盡,頓然芳姿隱。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這景象如此陰森可怖,許是因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這麼一改變,倒似十分有趣。車子停在西廂前,解下牛,將車轅擱在欄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車中,等候打掃房間。侍女右近對此大為驚異,暗自回憶女主人與頭中將私通時的情形。從守院人四處奔忙、殷勤服侍的態度,依稀可見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漸明,遠山近樹依稀可見。院宅已打掃清爽。源氏公子這才下得車來,步入室內。這守院人是公子親信的家臣,曾經在左大臣鄰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當差的人都已離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幾個熟手來吧?」源氏公子說道:「我是故意選了這僻靜的地方,萬不可讓外人知道。」這守院人便慌忙去備辦早粥,因人手不夠,終顯得張皇無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這破落荒涼處旅居,倒頗覺新鮮。所以除了滔滔不絕地和夕顏談情說愛,便無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隨手將格子廖打開。只見庭院樹木叢生,寂寥無人,一派淒涼。院中的些許花草,也已衰弱無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滿眼都是蕭條的哀秋。那邊的籬屋裏,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遠。源氏公子對夕顏說:「此地人煙絕竭,很是荒涼。若是有鬼,也無法奈何於我吧。」其時他仍掩着臉,夕顏看了,有些不悅。源氏公子暗想:「親昵若此,還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詩道:

    「露中夕顏抑首笑,當初邂逅皆應緣。那日題寫在扇面上贈我的詩,有『夕顏凝露容光艷』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當如何廣夕顏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聲吟道:

    「艷艷容光當漫道,惟恐黃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詩,但源氏公子聽了卻別有趣味。此時他與夕顏推心置腹,互述衷腸,將那絕世的優美風采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原本就荒涼的野景,仿佛因此更為失色了。他對夕顏說道:「你一向隱瞞着身份,頗令我生氣,故而也不將實情告知與你。如今我做得榜樣,開誠佈公,你總該告訴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讓人煩悶呢。」夕顏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一副嬌艷模樣。源氏公子說道:「這便無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對你隱瞞的。」兩人淒悽怨怨。情真意切地度過了這美妙的一日。

    淮光尋得此地,給公子送了些果物來。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貿然走進去。但見公子為這女子竟藏身這種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進而猜想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來應該屬我,現在讓與公子,我的氣量也夠大了。」

    薄着時分,源氏公子百無聊賴,眺望着遠方。夕顏嫌室內光線太暗,感到懼怕,就來到廊上,捲起帶子,躺在公子身邊。兩人臉對臉,四目注視。夕陽將他們的臉照得紅亮亮的。此時的夕顏,在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卻了一切憂思,表露出無限的柔情媚態。因周圍景況令她膽怯,便終日依附公於,宛如小鳥依人,也實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於是提早關上格子f』j,喚人點了燈。他怨恨地說道:「我們既為伴侶,理應真心相待,你卻仍有所慮,真使我傷心。」猛然間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尋我了吧。使者們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愛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長久沒去探望六條妃子,她該不會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戀人之中,六條妃子總是第一個令他懷念的。但眼前這女子美好可愛,令人垂憐,便沖淡了六條妃子的影子。公子開始在心中將兩人評品,對六條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減。

    將夜半時,源氏公子才源脫人睡,恍懈間見一美麗女子坐於枕旁,幽怨地說道:「當初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愛戀,哪知你心中無我,卻陪了這個下賤的女人。這般無情無義,直把人氣死也!」說罷,便動手來拉身旁的夕顏。源氏公子心知着了夢魔。強睜開眼,見四周漆黑一片,只覺陰氣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這右近也很膽小,循依到公子身邊來。公子說道:『林去喚醒過廊里的值宿人點紙燭來。」右近心中害怕,說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麼敢出去呢?」公子強笑道:「你真似個小孩子。」說着拍起手來。四壁相繼發出空空的回聲,反而更加嚇人,卻沒有一個值宿人聽見。只這夕顏渾身戰慄,早沒了言語,確實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後,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來膽小,沾點小事就已魂飛魄散,別提現在有多難受呢廣源氏公子想:「的確這樣。這個人白日裏望着天空也會發呆,真可憐啊!」於是對右近說道:「你且護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顏身邊,源氏公子始從西面的邊門走出去。打開過廊的門一看,燈火也皆熄滅。外面夜風習習,寂寂無聲。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兒子,源氏公子經常使喚他。一個是值殿男童,另一個便是那個隨從。守院人的兒子聽得喊叫,應聲起坐。公子說道:「拿紙燭來。叫隨從趕快鳴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跡稀少,陰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聽說誰光來過,此刻在何處?」年輕人答道:「他來過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說是明日清晨來迎接公子。」這守院人的兒子是宮中禁衛武士,善於鳴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燭小心」,四下里巡視。

    聽得這熟悉的雞弦聲,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宮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經唱過名了。禁衛武士鳴弦,正當此時呢。」如此想來,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間,暗中打量。夕顏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說道:「為何這般膽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類的東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驚慌的!」便使勁把右近拉到身邊。「太嚇人了,心裏直抖,才儲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現在可好些了?」右近說道,驚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顏,已經沒有了氣。搖搖身子,更覺四肢軟弱無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賴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氣了。然而,雖是心急如焚,又實在想不出辦法來。那個禁衛武士把紙燭送來了。右近早已嚇得癱軟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邊的帷屏拉了過來,把夕顏的身體遮住,對武士說道:「把紙燭給我拿來!」然而武士恪守規矩,不敢近前,只在門檻邊站住。源氏公子說道:「拿過來些!真是呆子啊!」燭光中,似覺剛才那個夢中美女,就坐在夕顏身旁,但頃刻間便又無影無蹤。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說中見過這樣的情景,如今卻親眼目睹,好生嚇人。不知夕顏究竟情況如何?」腦子裏亂鬨鬨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顏身旁躺下,輕聲呼喚。哪知夕額已經渾身冰冷,香消玉殞了!源氏公子頓覺精疲力竭,孤苦無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個能除妖降魔的法師,該多好啊!然而法師又何處可尋呢?自己雖然年輕氣盛,畢竟閱歷淺薄,眼看着夕顏仙去,卻無計可施,叫人怎不心痛?於是只一味地將她抱在懷裏,呼大搶地:「可愛的人兒,你活過來吧!怎忍心拋下我?」然而夕額的身體已經冰冷,終是與死人無別了。右近早已暈倒,此時突然睜開雙眼,放聲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從前某大臣在南殿驅鬼的故事,情緒就好了些。對右近說道:「現在像是斷氣了,但不會就這樣死去。夜裏哭聲會驚動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叫來那個武士,說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趕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來。再悄悄告訴他:如他哥哥阿閣梨也在,便一同來。不要讓他母親知道,以免她干涉。」他盡力掩飾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實早已無法自持了。人亡猶可哀,慘境更難熬。

    夜半風急,松濤陣陣,不時還夾帶一兩聲怪鳥的慘嘯,可能是貓頭鷹吧。源氏公子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色里思前想後:「我竟鬼使神差到這等荒僻之地來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經神志不清,哆瞟着緊緊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緊緊抱住,想:「難道她也不行了?」這時屋裏只源氏公於一人還像個活人,但他束手無策。燈光搖曳慘澹,映照着正屋邊的屏風和各個角落,仿佛背後傳來客奉的腳步聲。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來吧!」但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處找尋,直至東方欲曉。這段時間在源氏公子看來簡直度日如年。終於聽得一聲雞叫,源氏公子如釋重負:「我前世到底作了什麼孽,要經受這生死攸關的磨難?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報應?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事如果傳揚開去,宮中且不說;世人知曉,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現在倒聲名狼藉!」

    淮光大夫終於來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側,惟獨今宵不來,而且無從尋找。源氏公子有些厭惡。可是見了面,又沒有勇氣發泄,竟一時緘默無言。右近看是淮光來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慫惠者,忍不住哭了起來。淮光未來,源氏公子還能硬撐着,所以抱着右近。現在淮光來了,他透了一口氣,哪裏還忍得住,便也放聲大哭起來。好不容易止住淚,對準光說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語表述的。聽說誦經可以驅逐惡魔,使人復生。我想立即就辦,阿閣梨也一起來,行嗎?」淮光答道:「阿閣梨昨天已經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來貴體無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淒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嗚嗚地哭了起來。

    大凡年富歷豐、見識深厚的人,遇事都能臨危不亂。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輕識淺,此時早已六神無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張,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裏的人知道了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們要趕緊離開此地。」源氏公子道:「還有什麼地方的人比這兒少呢?」淮光說道:「說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裏,那些侍女定然也會悲泣不止。人多雜亂,定有人問,便免不了會傳揚開去。最好到山中找個寺院,那裏常常有人舉行殯葬,趁人不備我們可以悄然進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從前我認識一個侍女,後削髮為尼,遷居東山那邊去了。她是我父親的奶娘,現在年事已衰,仍居故處。東山人來人往,惟她處安靜。」此時天已漸明,淮光便吩咐備車。

    源氏公子經一夜折磨,已無力抱起夕顫了。淮光便將她用褥子裏好,抱到車上。她身材小巧玲瓏,所以屍體並不令人討厭,反使人憐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髮飄散在外。源氏公子覺得慘木忍睹,悲痛欲絕。他堅持要陪同前往,想親眼看着那一縷紅塵升人天際。淮光大大阻攔道:「公子千萬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趕緊回二條院吧!」於是叫右近上車伴着遺體,又將馬讓給源氏公子,然後撩起衣衫,瞞珊地跟在車子後頭,出了院子。公子的悲傷之情幾近極點,令淮光顧不得自身,驅車直往東山而去。源氏公子則若夢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條院。th條院裏議論紛紛:「公子到底從哪裏回來?竟這般沮喪。」源氏公子徑直走進寢台的帳幕里,以手撫胸,越發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車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過來,知道我棄她而去,定恨我是無情無義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煩意亂,胸中鬱悶,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甚至覺得頭暈腦脹,體內燥熱,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時,仍無心思起身。侍女們也不知公於是為了何事。勸用早膳,木呆呆,不舉筷,哭喪着臉,長吁短嘆。此刻皇上派使者來了。原來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尋公子下落,沒能找到,坐臥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們前來詢問。源氏公子便只讓頭中將一人「來此隔簾立談」o公子在簾內說道:「我的乳母於五月重病在身,削髮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癒。哪知近來又舊病復發,異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視,以求再見一面。這是我幼時疼愛我的人,在此彌留之際,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視。不料她家早有一個患病的僕人,病勢危重,已病死在家,還本送出。他們顧及我膽小,隱瞞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籠罩,才把屍體送出去。此事過後我才知曉。現在快到齋月,宮中正在忙於準備佛事。找乃不潔之身,不便貿然進宮。今晨又傷風受寒,體熱頭疼難忍。隔簾致辭,實屬無禮之舉。」頭中將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將此佑稟奏皇上。昨夜皇上頓生管弦之興,故而派人四處尋找公子。因不見下落,聖心頗感不悅。」說罷便告辭,一會又回來了,問道:『哪死人究竟怎樣?剛才您所說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詞道:「所言俱為實情,望將我偶爾身蒙不潔之事奏聞是上。有所怠慢,還望海涵。」他裝着若無其事,其實心中已傷痕累累,心情很是煩躁,不想與人交談,只傳喚藏人併入內,叫他將身蒙不潔之情由如實稟奏。另外備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說明因有此故,暫時不能參謁。

    傍晚,淮光由東山歸來面見公子。由於公子已對人宣稱自己身蒙不潔,來客只得隔簾相見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內並無他人。公子即召淮光進入帝內,問道:「如何?果真沒辦法了麼』!」說着,便以袖拭淚。淮光也涕淚說道:「實在是毫無辦法廠。寺中停屍過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卻正是宜於殯葬之期。我在那兒有一個相識的高僧,已將有關葬儀的事情託付他了。」源氏公子問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讓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來。甚至要墜岩自盡,還說要將這事告訴五條院的人。我對她百般勸慰,對她道:『你暫且鎮靜,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詳些再議。』才終於沒有引出事來。」源氏公子一聞此言,其為悲傷,嘆道:「我也極為痛楚!不知如何處置方為上策!」淮光勸道:「事已至此,傷心何用!一切皆為前世註定的。這件事定然不會走漏風聲,後事均由我一手辦理,請公子放』動便是。」公子道:「說得也是。我想世事均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為,傷害了他人的性命,負此惡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萬不可將此事告訴你的妹妹少將命婦;更不可讓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勸諫我不可輕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慚難當!」他囑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說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執行葬儀的法師,我也對他隱瞞了實情。」公子感到此人確實可靠,心裏方有了幾分踏實。侍女們見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們竊竊私語:「真奇怪,到底什麼事呢:說是身蒙不潔,宮中也不參謁,為何又在此處嘰嘰咕咕,哀聲嘆氣?」至於葬儀法事,源氏公子囑託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說道:「怎會怠慢草率呢!不過也木宜過於鋪張。」說着便欲告辭。但公子一時悲從中來,對淮光說道:「我如果不能如願再見遺骸一面,總是不得心安的。讓我騎馬前去吧。」淮光轉念一想,此事實在不妥,但無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請趁早出門,天明之前必須回來。」源氏公子便換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門。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險重重,不免心中迴腸百轉,舉棋不定。然而又別無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時不見遺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呢?」便一意私念,帶了淮光和那個隨從,出門登程。

    行至賀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懸於空,前驅所持火把更顯得黯然無光,遙望鳥邊野0那景致很是淒涼。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懷,故全然無懼。一路浮想聯翩,好不容易才到達東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間,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於此修行,好不淒涼!屋內有佛,佛前燈光閃爍。惟聽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幾位法師,時而交談,時而低聲念佛。各寺院初夜誦經已畢,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還燈火輝煌,參拜者熙來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聲虔誦經文。源氏公子聞之,不覺涕淚縱橫。入得室來,但見右近背着燈火,隔屏面對夕顏遺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嘗不知其內心苦楚!夕顏遺骸較之生前無異,且略顯可愛,並不叫人懼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說道:「容我再聽聽你的聲音吧!你我前生結下了何等宿緣,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對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卻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弔,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麼忍心廣他聲淚俱下,肛腸寸斷。眾僧等皆不知此為何人,俱感動得淚流滿面。源氏公子哭罷,對右近說道:「今便與我回二條院去吧。」右近說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離,時有多年。如今匆匆訣別,別人問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處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議論起來,怪罪於我,我又如何辯解?」說罷,大哭不已。一會兒又說道:「還是讓我同小姐一道繼續作伴吧廣源氏公子說道:「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寬心,聽我一言。」他一面寬慰右近,一面哀嘆道:「如此看來,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話語淒涼,叫人心酸!此時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戀不舍,一步一回頭,終是強忍悲痛而去。

    夜露載道,朝霧膝股,不辨東西,難識歸途。源氏公子一邊行走,一邊回想室內夕顏遺骸,其儀姿如同生前,那件紅衣,本為公子親贈,現已同往,愈發覺得這宿緣是如此奇特!他無力騎馬,東倒西歪,全憑淮光於旁扶持,好言相勸,仍步履艱難。回至賀茂川堤上,竟滑下馬來。心情甚是惡劣,嘆道:「上天也欲讓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於此地?」淮光無計可施,心中甚是難堪,想道:「我當初若有主見,即使他命令我,我也決不會帶他來,但現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賀茂川水洗淨雙手,向觀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別無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終於強為撐着,於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條院。

    二條院裏眾人見其天明方歸,皆感詫異,相互議論道:「真叫人難以置信。瞧公子近來越發古怪了,常偷偷出門。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讓人擔心啊!何必要成日東遊西盪呢?」言罷惟有嘆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覺實在難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纏身,若木堪言。兩三天後,身體信加羸弱。皇上亦聞知此事,擔心不已,便於各處寺院進行祈禱祛病:凡陰陽道所有平安懺,惡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禱,均皆舉行。世間人紛紛謠傳說:「源氏公子美貌無雙,這等妖冶男子,大約是不足長留於世的吧。」

    源氏公子儘管為病痛所纏,卻仍難忘那個右近。遂召至二條院,賜一廂房,讓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無主,然誰有強裝作態,一心照料這無依無靠之女子,以安頓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見好轉,便召喚右近,由其服侍。這右近不久即與眾朋輩親近有加,隨後便成了二條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喪服。容貌雖不甚俊美,然而實在亦無僅可擊。源氏公子對她說道:「身逢這番短暫姻緣,實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將離於人世。你新近失卻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傷懷。本欲慰藉,倘我仍活於世,定要倍加疼愛,惟恐我隨她而去,就定會遺憾終身了。」哀聲細氣把話說完,就嗚咽不語了。右近見狀,只好盡力排除自身的憂傷,盡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測。

    二條院殿內眾人亦深為公子病體擔心,終日惴惴不安。宮中不斷有使臣往來於二條院探視病情。源氏公子聞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覺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強作精神以表謝意。左大臣也關懷備至,每日必來二條院問病。或許是各方護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餘天后,競日漸好轉,且無不良後果令人慮忌。身蒙不潔滿三十天時,已能起床走動。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於相見,便於是日人宮拜望,又趕赴宮中值宿處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時左大臣親自用車子相送,病後的種種禁忌,更是千葉萬囑。源氏公子如夢方醒,有如獲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體痊癒,面容雖瘦,風姿卻不減於病前。且時常沉於想像之中,偶爾亦有傷心落淚之時。見者甚為驚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黃昏,恬淡幽靜。源氏公子召右近於身旁,傾述道:「我至今難以明白:為何她藉故隱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無家可歸,四處浪跡,然我一片真心傾慕於她,卻難得其體諒,始終這般隔膜,怎不叫人傷懷?」右近答道:「她為何要隱瞞到底?有朝一日,她自會將真名實姓直言相告。只因你倆不期而遇,一見鍾情,她疑是墜身夢中了。她以為:您所以隱名,是因你身份高貴,又是重名譽的人。您並非真心愛她。僅逢場作戲而已。她很苦惱,故不敢告知於你。」源氏公子說道:「相互隱瞞,本無意義。但我的隱瞞,實屬無奈,這種苟且行為,深為世人不齒,以往從未敢涉足。況且父皇訓誡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顧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會被人刻意渲染,大肆傳揚,故徽淮有小心謹慎,不敢肆無忌憚。豈料那日黃昏,僅為一朵夕顏花,便對那人一見鍾情,難捨難分。了結了這等姻緣,回想起來,這恍如好夢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過來想,又覺甚為可恨:既姻緣易逝,這般恩愛又是何苦?現已時過境遷,隱瞞實是不必要,就詳盡告之於我吧。七七之內,將叫人描繪佛像送寺中供養,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誦經之時,心中為誰回向o呢?」右近說道:「實難相告啊!小姐既已隱瞞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總覺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雙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將之職,視女兒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無力讓女兒出頭,故很郁寡歡而亡。其後小姐偶遇頭中將,當時他尚為少將。二人一見鍾情,相見恨晚,三年以來,如膠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來發難。我家小姐自小膽怯,受此番折騰,甚為棋憚,使移至西京奶娘處小住,實為躲避災難。那裏當然苦寒艱辛,久居不易又想遷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為避凶災,只得於五條那所陋室暫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嘆。小姐生性與眾不同,謹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見生人。而於您面前,她倒能鎮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來如此,看來頭中將所言,乃實有其事,只那常復不知尚在何處。」他更生惻隱之心了。便問道:「頭中將曾慨嘆,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個小孩?」有近答道:「沒錯,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極為可愛。」源氏公子說道:「可知這孩子如今寄養何處?你不必外傳,暗中領來交給我吧。那人死得乾淨,真是可憐。如今方知還有這個遺孤,我。動尚有個安慰。」既而又說道:「本欲將此事告知頭中將,卻恐其生怨而自討沒趣,還是不告知為好。不管怎樣,這孩子由我撫養,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緣由去說動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來吧。」右近說道:「倘能如此,定報大恩。讓她生活於西京,原本就屈從了她。只因別無他人可託付,便只好寄養於那裏了。」

    其時着雷沉沉,一碧萬頃。院內秋草,園黃欲萎。四面蟲聲卿卿,如泣如訴。紅葉滿院,嬌艷悅目。真乃畫中一般。右近環視此境,甚感意外。憶起夕顏於五條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傷。林中鴿聲嘈雜,不絕於耳。源氏公子聽了,回想那天和夕顏於某院泊宿時,夕顏聞此鳥聲,臉呈懼色,也實在是可憐。他問右近:「她究竟多大?這個人與眾不同,弱木禁風,故而壽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親——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將大人見我可憐,遂讓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離,一起長大。如今小姐命赴黃泉,我豈敢苟存於世呢?悔不該當初與她過分親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來和我難捨難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說道:「柔弱,是女子的可愛之處。自以為是,目中無人,才讓人嫌棄呢。我生性優柔,故而對柔弱之人頗有好感。此等女子雖易受男子欺騙,然生性謹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愛。倘能盡心調教,正是最可愛的品性啊。」右近說道:「公子若愛慕此種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當人選,只可惜過於薄命吧。」說罷掩面失聲痛哭。

    天色晦暗,晚風侵衣,源氏公子憂愁滿懷,仰天孤吟:

    「閒雲若是屍次化,遙遙幕天亦可親。」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時倘若尚在公子身邊……」想至此處,哀思不禁倡郁於胸。源氏公子又憶起那地方,刺耳的砧聲,亦變得甚為親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詩句。然後寬衣解帶,愁腸鬱結而寢。

    且說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謁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時常讓其托帶情書了,故空蟬又多了份心思,認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與其決斷,正在心中煩悶。這時又聽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轉而十分憂慮了。又因即日將隨夫離京赴任於伊豫國,心中更覺孤寂難耐,遂想試試公子,便傳書道:「近聞貴體欠適,心竊牽掛,但難於啟齒。

    吾絕吾信君不回,光陰蒞落誰不悲?古詩道:『此身生意盡』,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蟬書信,愛不釋手。他於空蟬的舊情哪能忘懷?便回復道:「慨嘆『此身生意盡』者,當為何人?浮世如今如蟬蛻,忽接來書命又存。在世間實為奇蹟!」一夜之間,病體痊癒。雖手指顫抖,然信手揮毫,字跡也雋秀如初。空蟬見公子至今戀戀不忘那「蟬殼」便自覺有些負心,然亦實在有趣。生性這般頑皮,常做些意外之舉,卻羞於直接見面。她並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態,惟覺僅有如此,尚能讓公子知其不比愚婦。僅此足矣。

    再說另有人名軒端獲,已入嫁藏人少將。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將倘若看出破綻,不知後果如何。」他揣度少將之心,覺得手心有愧。又突發奇想:不知軒端獲近況如何?於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憶君,幾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詩句云:

    「一度春風吹泡影,而今何由訴別情?」他將此信系在一很長的獲花枝梢上,有意讓人瞧見。口頭雖囑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卻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將遇上,定知我為軒端獲舊日情人,或許也會寬恕她吧。」本來此種驕矜心態,最為可惡!小君趁少將不在,才將信轉附。軒端獲看後,雖怨他無情,然蒙其未忘舊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時間倉促為由,草草書寫兩句,交與小君:

    「獲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憂。」筆法實是不雅,格調也僅一般,偏藉故揮毫文飾。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時分,燭光映照出的面容來。他想:「其時與之對奕的那個女子,實在有一種讓人無法道出的感受。那風度:不拘小節,口齒伶俐。」想至此,亦覺此人並不可惡。竟一時忘了先前所嘗苦頭,於心中又萌生出一種念頭。

    卻說夕顏死後,七七四十九日法事,於比睿山法華堂秘密舉行。場面自是十分講究:從僧眾裝束至布施、供養等種種調度,俱有條不紊。所用經卷尤其考究,佛堂裝飾甚為華麗,念佛誦經均萬般虔誠。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閣梨,法事由其主持,莊嚴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為親近之師——文章博士書寫,其中有意隱去死者姓名,僅言「今有可愛之人,染病歸西,伏願阿彌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綿綿,婉轉淒側。博士見後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雖盡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淚如泉湧。博士面對此情此景,頗為關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傷?且未曾聽說有人不幸啊!公子這般悲傷,定與此人有頗深宿緣!」源氏公子暗中備有為死者焚化的服裝,這時叫人拿出裙袂,親手繫結於裙帶上,吟道:

    「裙帶由我含淚結,何時解帶敘歡情?」想到死者於來世:「此四十九日內,亡靈游七於中陰@里,日後將投生於六道中哪一世界廣誦經念佛,甚是虔誠,表情一派肅然。公子再見到頭中將時,胸中痛楚不覺中復又涌動。欲告知他撫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難。左思右想,終未開口。

    再說五條夕額的居所內,眾侍女見女主人出走未歸,行跡不明。均憂心沖忡,卻無處可尋。右近亦杳無音訊,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嘆息。她們雖難確認,論模樣,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無疑。求問淮光,當然佯裝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傳情,暗中幽約。眾人皆撲朔迷離,暗中猜疑:「許是某國守之子,本為好色之徒,怕頭中將糾察,放帶離至其任處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個女兒。右近即為另一已逝乳母之後。這三個女兒素來視右近為外人,而彼此間存有芥蒂,故不來稟報女主人詳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淚洗面。右近甚為虛懼,若將此事告知,定會引出麻煩。且於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對尋找遺孤一事,只得擱置起來。只要宮中一直無人知曉,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與夕顏相見的願望寄之於夢。至七七法事結束前一晚,好夢真的如期而至。於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內,光景依舊:夕顏枕邊坐一美女,容貌親見一般。醒來便想:「這定有妖孽作祟,於此荒寂屋內,將我迷住,這是另有所謀吧?」回想夢中情景,不覺冷汗淋漓。

    卻說伊豫介於十月初,便要離京趕赴任地。此次攜帶家眷而別,故源氏公子盛宴話別,情景很是隆重。還私下為空蟬備辦了稱心贈品:梳扇等數不勝數,皆精巧別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紙錢亦匠心獨具。並將那件單衫物歸原主,且附詩一首:

    「環露痴心仍重逢,豈料啼多袖已朽。」又備書信一封,以盡敘衷腸。繁文得語,暫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蟬特讓小君送至單衫的答詩:

    「蟬翼單衫緣何棄,寒冬來時哭聲哀。」源氏公子讀畢想道:「我雖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氣傲,有別於常人;現終於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陣雨來,山野更顯靜寂。源氏公子終日沉溺於遐思之中,不覺吟道:

    「秋去冬來淒心苦,淚眼茫茫生死別。」一時之間,仿佛深有感悟:「此種不甚光彩之戀情,畢竟使人痛楚!」

    源氏物語第05章紫兒

    卻說源氏公子因患瘧疾,四處找人念咒,畫符,誦經,祈禱,均不見好,卻仍舊發作。便有人提議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瘧疾流行,別人念咒都無效驗,推此人神駿,醫好無數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釀大難,萬清早日一試。」源氏公子聽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喚請那位高僧。高僧推辭道:「貧僧年事已高,舉步艱難,恕難從命。」使者歸來如實稟報。源氏公子無可奈何。只得帶了四五個親隨,在天色微明時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隱於北山深處,雖時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漸近尾聲,山中櫻花卻開得正艷。入山漸深,但見春雲繞樹,隨風飄移,甚是可愛。源氏公子生長在皇院深宮,不曾看過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貴,難得遠足出遊,所以倍覺心曠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勢險峻異常:寺後山峰直插雲天,周圍巨岩環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進寺內,並不曾報得姓名。老和尚一見,此人雖衣着簡樸,仍搞不住其高貴風采,便吃了一驚,說道:「這定是昨日召喚貧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勞大駕,實不敢當!貧僧早已脫離塵世,符咒祈禱之事,漸已遺忘,怎敢屈尊親臨?」說時,打量公子,滿面笑容。這位聖憎道行極高,他畫了道符,請公子吞飲,又誦經祈禱,為公子消災。此時紅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處地勢高峻,山中諸寺,盡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這裏一般圍着茅垣,然而甚為整潔,內有齊整的房屋和邊廊,庭中樹木森森,頗有生趣。源氏公子問道:「何人居住在此?」隨從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認識的,在此處已兩年了。」公子嘆道:「原來是有涵養的高僧仙居之處,看來,我此番微行,恐不成體統呢!大概他已經知道我到此罷。」此時,見宇中走出幾個童男童女,個個眉清目秀,有的汲淨水,有的採花,皆瞭然分明。隨從人在下竊竊閒談:「看,那裏有女人呢。譜都不該會養女人吧。那麼,究竟是些什麼人呢?」有的下去窺探,回來報道:「裏面有漂亮的年輕女人和女童。」

    賞玩之後,源氏公子回到寺內,誦了一會經。近正午時,便開始擔心瘧疾是否發作。隨從說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來,登上後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見雲霞滿天,四處瀰漫;萬木蔥蘢,時隱時現。他贊道:「真像畫兒一般。住在裏面的人,定如神仙般無憂無慮。」隨從中有人言道:「這風景還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遠些,到那高山大海邊去,一定更是開心,那光景才勝似圖畫呢。譬如東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將西部的某浦、某礬的風景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這些人說東道西,好讓公子釋懷,終於忘了瘧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隨從,告訴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國地方有個明石浦,風景極好。那地方無深幽之趣,卻臨大海。眺望海面,別是一番氣象,真是海闊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國守有一座遠近聞名的邸宅,宏壯之極。還有個女兒,如花似玉,非常可愛。這個人出身高貴,按理仕途應當順利。但他脾氣古怪,落落寡歡,難以與眾人相合。棄了好端端的近衛中將不作,卻到這裏來當國守。誰知又得不到播磨國人的擁護,還頗瞧不起他。他悲傷之極,嘆道:『上下不是,活在這塵世還有何意義!』就此削髮為僧了。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門,那就應該遷居深山,他卻選擇海岸居住。這播磨一地,宜於靜修的山鄉比比皆是啊!大概顧慮深山之中人跡稀少,景象蕭條,年輕的妻女常住不慣;抑或因為那所如意稱。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時回鄉省親,我曾經去過他家。儘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卻有廣闊的土地和壯麗的宅院。此皆靠了國守的職權而備辦起來的。這種人晚年無須操心,盡可富足安樂。而他當了法師後,反倒熱心起來,為後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問道:「那女兒如何?」良清說道:「容貌與人品皆屬上乘。每一任國守都特別看中她,向她父親求婚。可這法師一概不准,並立下遺言,道:『我今生一事無成,只待來世了。只此一女兒,但願她將來能出人頭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發跡無緣,倒不如投身入海,與我共期來世。」』源氏公子聽得這話頗覺好笑,隨從者也笑道:「這個女兒真是個寶貝啊,要她當海龍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這隨從良清,即現任播磨守的兒子,今年已從六位藏人晉爵為五位。朋輩議論道:「這良清不懷好意,他想娶這女子作美,不時去那家窺探。不是要破壞和尚的遺言嗎?」一人說道:『脾,說得如此玄乎,恐怕不過是個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長於窮鄉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說道:「此言差矣!這姑娘母親極有來歷,交遊甚廣,遍訪京城富貴之家,在來許多年輕侍女和女童,專選那些容貌姣好者,充當女兒的禮儀老師,排場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雙親死了,變成孤兒,怕擺不起排場了吧。」源氏公子也來了興致,玩笑道:「為什麼非要到海底去呢?那裏只長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隨從們對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們想:「我們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離奇之事,雖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記在心裏了。」

    游罷後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時天色漸晚,隨從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勸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擱一晚,靜靜誦經祈禱,以去貴體妖魔,明日回去不遲。」隨從等人皆以為然。不料此話也正中源氏公於下懷,他感到這種夜宿深山的機會難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遲。源氏公於無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見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邊。他遣散身邊隨從,只留惟光陪於身邊。向室內看去,只見西間裏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個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畢,她靠柱子坐下,將佛經放在一張矮几上,靜心低頭念起經來。這尼姑年齡約四十上下,體態輕盈,皮膚白皙,身體雖瘦,但面龐飽滿,眉目清秀,看起來儀態高貴,非同一般。雖留着短髮,似比長發更為得體,別有一番風韻。源氏公子看了頗覺新奇。尼姑身邊還有兩個中年詩文,亦生得清秀異常,幾個女孩戲要着跑進跑出。其中有一十歲左右女孩,襯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樣甚是可愛。源氏公子想道:「這女孩與眾不同,長大以後,定是個絕代住人。」她頭髮斜披肩上,飄曳不止。臉色鮮活紅艷,大概是剛哭過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頭來看她,問道:「又怎麼了?和她們吵架了麼?」兩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廣這女孩訴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關於熏籠里的麻雀,讓犬君放走。」有個侍女在旁說道:「這個毛手毛腳的犬君,真該追罵呷,盡闖些禍來。那小麻雀近來養得越發可愛了,現在不知在哪兒,真可惜啊!若烏鴉見着可就糟了。」說着便走了出去。她的頭髮又密又長,幾乎飄動起來。聽有人叫她「少納言乳母」,猜想她便是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這孩子,盡拿些無聊的事煩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卻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靈性,你這般玩弄,實是罪過,我不是常常對你說的麼?」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邊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氣流露眉間,粉額白嫩,短髮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後,不知何等艷麗悅人!」眼睛凝視着她。不久又想:「卻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來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壺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淚來。

    只見那尼姑伸手給小女孩梳頭,說道:「長得一頭好頭髮,卻不知梳理!你這孩子,這般大了,還讓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親,十二歲時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後,你該如何是好?」說罷,嘆息不已。源氏公子看這光景,亦覺不忍。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注視着尼姑。又馴服地垂下眼睛,埋頭默坐。額上絕給頭髮,柔滑可愛。尼姑吟詩道:

    「悲憐細草生難保,綠霞將盡未忍消。」旁邊的一個待女忍不住掩淚答道:

    「嫩草青青猶未長,珍珠毅露豈能消?」

    正巧此時增都走了進來,對那女人說:「你在這兒,外邊都瞧得見。為何不放下帘子來呢?我才聽得:山上老和尚那裏,源氏中將祈病來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隱秘呢。我居於此處,該去向他請安的。」尼姑說道:「這如何是好?這般模樣,怕已被他們瞧見了!」便趕忙將帘子放下。只聽得僧都說道:「光源氏公子,風采照人,天下聞名。你可願拜見一番?似我這般和尚,雖已看破紅塵,但遇見此人,也覺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與他送個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見,趕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這等美人,難怪世間人外出尋花問柳,四下尋覓呢!我難得出京遊玩,如今也碰得這般美事。」不禁興趣盎然。接着想道:「那個女孩實在使人心動,卻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於身邊,免去我與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隨後而至,叫出惟光,向他傳達僧都口信。相隔不遠,公子只聽那徒弟道:「貧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駕到此,貧增剛剛聞知,本應即刻前來請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與外人道,因此未敢貿然相擾。請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餘日前,因忽患瘧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點,來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與眾不同。但或治病不驗,傳揚開去,便對他不起,故而微服前來。我即刻前來拜訪責處。」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萬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覺衣着簡陋,與他相見,不甚自然。僧都見狀,佯裝不知,將入山修行情況,與公子-一道來。隨後相邀道:「敝處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賞閱。」說得言詞懇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誇獎,此時便沒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愛的女孩,便隨即答應去訪。

    這兒草木與山上確實並無不同,然而佈置獨具匠心,巧妙別致,雅趣十足。這晚沒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黃火,吊燈也點亮了。朝南一室,陳設也極為雅致整潔,佛前名香瀰漫,沁人心脾,卻不知出自何處。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別具風味,吸引內室婦女。譜都講述起人世無常,來世因果報應之類佛說,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種種罪過,感到內心滿是卑鄙無聊,一生一世恐會愁苦不休。至於來世,更不知將得何種沉痛報應!一想到此,心中不勝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愛的面貌,總揮之不去,不時浮現出來。便說道:「我曾在夢中問你:『寺中住的什麼人?』不想今日應驗了。」

    譜都有些詫異,不禁笑道:「公子這夢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問,我便如實相告,只怕你聽了掃興。也許公子不認識那個按察大納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納言故世之後,妹妹便出家為尼。近來因患疾病,前來投靠於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試探着問道:「隨便問一下:聽說這按察大納言有位女兒,現在何處呢?」僧都答道:「大納言去世大約也有十來年了吧。生前總想叫這女兒入宮,故而嘔心瀝血,悉心教養。可惜世事難料,大納吉早亡,這女兒便由那尼姑母親撫養成人。這期間,也不知是何人牽線,使這女兒和那位兵部卿親王私通了。此事傳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這貴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嚇,使這女兒不得安居,終於鬱郁而死。真是『憂能傷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這寺中女孩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難怪如此相像。由此觀之,這女孩有兵部卿親王的血緣,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裏與這女孩又多了一分親近。想道:「此女孩血統高貴,品貌端莊秀美,幼年元靖,與人容易相處,我或可隨意調教她吧!」他想證實一下,又問:「那麼這位木幸的女兒可生有兒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個女孩,現在靠外婆扶養。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孫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嘆務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開口道:「我有一事貿然相求:勞煩你同老師姑作主,將這女孩交與我撫養,可否?我雖已有妻室,終因人生旨趣有別,便與她不合,經常分居而臥。也許你們會按世俗常理,以為年齡太不相稱,不甚妥當吧?」

    譜都聞之,臉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實在令人感激s恐怕這孩子畢竟年齡太小,不請世事,為公子作戲耍伴侶也還差得遠呢。女孩子總須受人照顧,方能成人。但貧增已早脫凡塵,此事不便獨自作主,恕我與其外祖母商榷後,再作決定。」源氏公子聽得此話有些尷尬,便暫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說道:「此刻正安設佛堂,須做功德。待初夜誦經結束之後,當即前來奉陪公子。」說罷,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煩惱之時,一陣小雨飄然而至。山風吹拂,寒氣逼人。遠處瀑布在風中哀鳴,其間夾雜着起起落落的誦經聲,聲音混濁淒涼。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傷愁嘆,何況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輾轉反側,毫無睡意。夜深之時,還不見增都前來。內屋裏的婦女也在誦經,念珠碰撞矮見之聲,隱約可聞,不時還有衣衫察車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這房間門前,將外面圍屏輕輕推開,拍拍扇子,向裏面招呼。裏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裝不理。其間一待女膝行到門口,又退回兩步,驚詫道:「難呀?我沒聽錯吧?」源氏公子說:「有佛菩薩指引,豈能走錯?」這聲音溫柔優雅,高貴元比。那侍女當下覺得相形見細,不敢言語了。半天才問道:『情問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開導。」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極,怪不得你驚詫。你當明白:

    細草芳委自窺後,

    遊子落淚青衫濕。煩請通報入內。」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處並無公子受詩之人,與誰通報呢?」公子便說:「我呈此詩,自有其理,務請通報罷了!」待女無話可說,只得入內通報那老尼姑。老尼姑嚇得想道:「這源氏公子也太風流多情了!該不會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細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顧慮重重,心煩意亂。卻不願就此失禮,便吟道:

    「遊人夜泣濕青衫,山人孤身銷權寒?我等有流不盡的淚呢。」

    侍女將詩句轉給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說道:「近在咫尺,卻要間接傳言通話,我頗感不慣。值此良機,乞盼鄭重面晤,具體申訴。願此待命,不勝惶恐之至。」侍女便將此回報。老尼姑說:「此事叫老尼好生為難,想必公子有所誤解。如何答覆這位貴公子呢?」傅女們說:「若不會面,反被他怪罪,讓他進來吧。」老尼姑道:「此言極是。若是年輕,當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鄭重,就不用迴避了。」便走了出來。源氏公子搶先說道:「小生貿然造訪,甚是輕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誠,並無惡意。我佛在上,定蒙鑑察。」他見這老尼姑面貌肅然,氣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縮起來,要說的言語,只是悶在胸中,開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駕光臨,意外之至,實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賜教,我等受益匪淺!」源氏公子直接說道:「聞尊處有一小孩,自小喪母。小生願代為撫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許?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難以言述。因我倆同病相憐,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見尊顏,實機緣難得。因此冒昧剖誠。」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頭,老身感激不盡。惟恐傳聞失實,令公子失望。雖有一無母之兒,與老村一起艱辛度日。但她年紀尚幼,不曉世事。公子氣度寬宏,對此亦絕難容忍。因此難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說道:「所育種種,小生皆已詳悉,師姑不必多虛。小生惜戀小姐,用心切切,務求察鑒。」老尼姑原以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齡甚不相稱,遂沉默不語。而公子呢,見老尼姑並不為之所動,而增都又將到來。只得告退,說道:「小生即已陳明心事,以後再議吧。」便回到室內。

    天將破曉之時,佛堂里傳出「法華仔法」的朗誦聲,夾雜着瀑布和山風的吼叫聲,這深山寺宇一派肅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賦詩道:

    「山風浩蕩驚夢人,瀑布聲聲催淚流。」

    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隨即答詩道:

    「君聞風水頻垂淚,我老山林不動想來是久聞不驚吧療此時天色微明,東邊霞光冉冉,縮麗動人。林中山鳥爭鳴,野禽亂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瀾,美若錦緞。其間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觀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悅,煩惱也隨即煙消雲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邁體衰,行動不便,但也不辭辛勞,下山來為公子作護身祈禱。他念陀羅尼經文的嘶啞聲音,從稀疏的齒縫裏漏出,聽起來卻甚為微妙而莊嚴。

    公子準備下山返京了,宮中也派來使者迎接公子。臨行之前,僧都搜集許多果物,羅致種種珍品,皆俗世所無,為公子餞行。他說道:「貧增因曾立誓言,年內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遠送。此次公子來去匆忙,反倒讓人生出不少遺憾。」便舉杯敬酒。公子答謝道:「留連山水之間,我也不舍離去。無奈父是掛念,不便久留。山櫻未謝時,定當復來拜訪。即吟詩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櫻花開時邀重來。」公子氣度優雅,聲音清朗無比,見者皆神往。這僧都答詩:「只盼伏曇花,平常櫻花何足賞。」源氏公子對憎都笑道:「這優曇花三千年才開一次,難得一見吧。」同時賞酒與山上的老增。這老憎感激不盡,幾乎流下淚來,為公子吟道:「松底岩頁個方啟,平生初次識英姿。」最後老僧為答謝,贈獻公子金剛待一具,為護身之用。僧都則按自己的身份,奉贈公子一串金剛子數珠,裝在一隻中國式盒子裏,外面套着給有五葉松枝的樓空花紋袋。此乃百濟之物,為聖德太子所賜。另又奉贈藥品種種,均裝在紅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櫻花枝作為飾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從京中取來諸種珍貴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誦經法師,各有賞賜。連人夫童僕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誦經禮佛,眾人準備回駕之時,人得內室,將源氏公子昨夜所託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說道:「如果公子真有心於她,過四五年再說不遲。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復,心中不悅,作詩一首送與老尼姑道:

    「花貌隱約因是夜,游雲今朝不忍歸。」老尼姑答詩道:

    「心憐花客語真否?應識游雲變幻無?」隨意揮灑,趣味卻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駕回京,左大臣家諸公子及眾人趕到。他們吵嚷道:「公子未與我等言明行蹤,原來隱行於此!」其中頭中將及左**等人,與公子平素異常親近,此時噴怪公子道:「獨自尋了這等好去處,也木相約共賞,未免太無情吧廣源氏公子道:「此間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負這良辰美景。」眾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舉杯暢飲。一旁山泉僅歸,瀑布聲聲,別有一番情趣。頭中將興致勃發,從懷中取出笛來,吹出一支曲調,笛聲清幽悅耳,與這情景甚為相合。左中並以扇擊書,唱道:「聞道葛城寺,位在豐浦境……

    「正是催馬樂之歌。此兩位貴公子,自是卓爾超群,不同凡響。而源氏公子病體初愈,略顯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異常,引得眾目凝滯,嗟嘆不已。隨後又有一個吹率第的隨從,一個吹整的少年,大家盡情歡樂。僧都抱來一張七弦琴,懇請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彈奏一曲,定當聲震林宇,山鳥驚飛。」源氏公子心情欽亂,推辭不過,也只彈奏一曲,隨後與眾人一同下山。

    送別眾人,山中僧眾及童孺,均慨嘆惋惜,慶幸今日開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議論紛紛,相與讚嘆道:「真是神仙下凡!」連見多識廣的僧都也嘆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於這污濁的塵世,反而令人於心不忍啊!」說罷不由生出悲傷,舉袖拭淚。那女孩雖小,也羨慕不已。她說道:「這個人比爸爸好看呢!」眾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兒吧!」她聽得此言,黨面露喜色,甚為嚮往。以後,每擺弄玩具或畫畫,心中總要假定一個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愛護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後,便入宮參見父皇。皇上向公子詳細探問老僧祈禱,治病,以及效驗諸事。公子如實稟復。是上感嘆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與阿閣梨相比,而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聞知。」又見公子消瘦了許多,甚是擔心。此時左大臣人見。見源氏公子在側,便說道:「聞聽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來迎接。請與我回哪好好將息_兩回吧廠源氏公子雖不情願,卻也不便推辭,只得隨同前往。左大臣百般體貼這愛婿,將車前自己的座位讓與他,自己卻坐於車後。源氏公子心中甚覺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準備,迎接源氏公子到來。但見玉樓金屋,裝飾一新;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覺耳目一新。卻照例不見葵姬出來迎接。左大臣多香規勸,半天才緩緩而出。然而見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異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見聞,胸中觀感,多想有人聽我暢敘,共同分享。可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願開誠解懷。長此以往,會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煩惱!」便對她說道:「我希望偶爾也見一見夫婦親近和睦之狀,可至今未能如願。向來如此,原不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於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這才開口答道:「你也知曉被人冷落的痛苦麼?」說時秋波暗遞,高貴的顏面上滿是嬌羞和無限怨恨。公子說:『你難開金日,可一開口說話就叫人難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語,你我正式夫妻,怎說此話?你一向對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轉變,百般討好你。可到頭來你對我仍這般厭惡。唉,看來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說罷,不欲再與她交談,便步入寢室。過了一會兒,葵姬才進去。公子已無談興,長嘆一聲,寬衣就寢。他佯裝睡着,腦中卻浮想聯翩。

    他心中尋思:「那女孩雖若細草一般,長大後定是個絕色佳人。可老尼姑以為年齡懸殊,實在叫我難以開口。找得設法將她接到此處,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這女孩不似她父親兵部卿親王,生得艷麗無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壺妃子。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統所致吧?」想到此處,更覺依戀不舍,費盡。動力思慮起來。

    第二日,公子叫人帶信給北山老尼姑與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請求,未蒙准允,不勝惶恐。未能詳訴衷情,心甚遺憾,故今朝專函說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鑑。若蒙體察,榮幸之至。」另一紙條,摺疊成結,上面寫道:

    「山櫻倩影動夢魂,此花更系無限情。但恐夜風將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筆秀美,香艷絝麗無比,見之目眩。老尼姑與增都收到此信,甚感為難,不知如何作答。思慮再三,謹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談之事,我等皆現為一時戲言。如今公子特地傳書,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孫女年輕幼稚,連《難波津之歌滬都還寫不規範,實難奉命。何況:

    山風厲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憑。也無不叫人擔憂。」源氏公子見信後,心中不悅,整日鬱鬱寡歡。如此過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與那少納言乳母詳談。惟光憶起那晚見到那女孩模樣,。心想主人對女子用盡心思,連稚拙無知的小孩,也不願放過,頗覺好笑。他先去見那譜都,奉上公子書信。譜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與少鋼言乳母見面。惟光將公子意圖與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狀,-一詳告這乳母。他巧言善辯,說得頭頭是道。少納言乳母卻想:如此黃毛稚於,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鍾呢?實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於信中說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習字。」言詞十分懇切。照例另附一紙,摺疊成結,上面寫道:「千尺情海盡相思,卻恨萬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詩道:

    「來日須悔我深知,今朝三辭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實稟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癒遷京之後,再謀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悵不已。

    此時藤壺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暫回三條院娘家調養。皇上為此憂愁嘆息。源氏公子見了,心中也覺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時機,與藤壺妃子幽會,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懶了各處戀人。到了晚上,則去找那王命婦想法。王命婦也竭忠盡智,不辱使命,竟將兩人拉攏來了。相會之時,兩人如在夢境,心中不勝淒涼!藤壺妃子心有餘悸,想起從前那傷心事,本已決意誓不再犯,豈料如今又遭此際遇!他細一想,更是黯然神傷,愁悶滿懷!但此人歷來溫柔敦厚,靦腆多情。儘管暗裏飲恨,外表卻盡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貴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無缺呢?」一時竟有些難以忍受。無親相逢時短,豈能暢敘?惟願天長地久,雙棲雙宿於此黑夜。僅**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別。真乃「相見時難別亦難」!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別時,只願夢身皆融入。」吟時聲淚俱下,妃子不禁為之動容,便答詩道:

    「身入長夢縱難醒,但憂聲名太狼藉。」其憂心沖沖之態,見之生傳。公子不忍多言。其時王命婦送來衣服,催公子動身。

    源氏公子總是獨自飲酒澆愁,憂思落淚。叫王命婦送過去的書信,急得不到回答。此雖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兩三日,終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戶,也不去宮中朝覲,將自己關閉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許有所擔心,心中不免又是煩惱。這邊三條院的藤壺妃子,也整日悲嘆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無意回宮,是上多次派人來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覺得此次病狀大不同於往常:怕是懷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覺煩悶,於是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壺妃子懷孕已有三月。夏天來時,已漸漸不能起床,身體變化明顯。外人不知底細,都異常奇怪:「有喜三個月了,為何還不上奏皇上?」侍女們也議論紛紛。藤壺妃子有苦難言,猶覺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兒井君,經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變化,也能推知內情;牽線的王命婦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尋常,她們也不敢向外人談及。王命婦想不到會有如此結果,倒覺得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緣,命運難測!此事終於奏聞皇上,藉口有妖魔侵擾,長久未得懷孕徵兆,故而至今奏聞。外人自然置信無疑,問訊的使者絡繹不絕。皇上知道妃子懷孕,對她更加憐愛。藤壺妃子卻更是惶恐木安,終日沉溺於愁思之中。

    這源氏中將,自從上次惜別傷離後,終日神志恍格。這一夜不想做得一個離奇古怪之夢,心中納悶,便叫來占夢人釋解。那占夢人說道:「此夢富貴,御天子之尊,龍子將臨人世。但福線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語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為驚恐。便對占夢人說道:「此夢非我所為,乃別人所託問占。未得奏驗,切不可隨便張揚!」他心中卻想:「究竟會發生什麼怪事?」便一直心緒不寧。直待聞知藤壺妃子懷孕,方才悟道:「原來是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婦再次引見。但王命婦一想往事,心懷恐懼,不願再造罪意。況且此後行事更為不便,因此終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爾可得妃子音訊,此時已是完全斷絕了。

    這年七月,藤壺妃子回宮。久別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對她的恩寵元以復加。此時藤壺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時嘔吐。皇上卻更覺一種莫名的可愛,照舊朝夕住在藤壺妃子宮中。早秋已至,管弦絲竹之樂漸興,源氏公子也不時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藝。他雖強忍心事,但思戀之情,卻在琴笛聲中時時外露。藤壺妃子聽出他的心聲,好生憐惜,也牽扯起了心中陣陣情思。

    卻說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時間後,自覺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處,即不時去信問候。老尼姑自然總是覆信謝絕。源氏公子因藤壺妃子之事,近幾月來一直心煩意亂,憂愁嘆息,因而無暇顧及他事。時值秋,公子閒寂無聊,某一月白風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門尋訪情人。此次訪問的是離宮最遠的六條。途中遇天陣陣雨,見路邊一陰森邸宅,古樹參天,荒涼冷落。一直跟隨公子的推光指點道:「這礎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納言「的。幾日前我因事路過,順便進去看看,聽得那少納言乳母說起:老尼姑身體衰弱,將不久於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該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說呢?現在就去慰問她吧。」惟光便派一隨從過去通報,並吩咐他:言明公子是專程來訪此地。隨從便上前,叫守門的侍女傳話:「源氏公子專程前來拜訪師姑。」侍女聞言,驚慌失措:「啊,這如何是好?師姑病情沉重,不便見客呀!」但她又想:就這樣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將一間朝南的廂房打掃乾淨,請公子進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處簡陋之極,蒙公子大駕垂臨,倉濘不及準備,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簡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說道:「本想常來問候,只因屢蒙見拒,不敢貿然前來相擾。師姑玉體欠安,我未能及時探視,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來造訪,叫侍女傳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纏身,不久將永離人世。蒙公子屈尊慰問,又不能起身相迎,實在無禮。公子所矚之事,若終有此心,待她稍長曉事,定當命其前來侍奉。若讓這伶仃弱女無依無靠,老身死難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實不敢當。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間離此甚近。源氏公子聽得她繼繼續續叮囑之聲,頗為感動,便說:「若非前世宿緣,對此女情有獨鍾,傾心相慕,我豈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熱狂之態,讓人笑話?」又接着說道:「今日特地來訪,一來慰問師姑,二來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辭去,未免掃興。可否與小姐一見?」侍女頗覺為難:「姑娘幼稚無知,何況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鄰室傳來腳步聲,隨即聽得小孩叫道:「那個源氏公子又來了,外婆快起來見他/詩女們便很尷尬,連忙阻止道:「小聲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兒卻道:「咦?外婆說了:『見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來。』我是來告訴她的呀!」說時洋洋得意。源氏公子聽了覺得有趣,但恐眾侍女難堪,便裝作沒聽見。心想:「果然一點也不曉事。以後要好好調教她。」說過幾句客套的安慰話後,便起身告辭。

    此後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寫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詞十分懇切。照例在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寫道:

    「自聞雛鶴清音喚,葦里行舟進退難。我但思一人。」他有意習仿孩子筆跡,以致妙趣橫生。侍女們一見,說道:「姑娘正好還沒習字帖呢。」少納言乳母代為覆信道:「承蒙慰問,不勝感激。師姑病情日重,安危難測,已復遷居山寺。眷顧之恩,只求來世再報!」源氏公子看了回信,連聲嘆息。此時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來因不得見藤壺妃子,心神不寧,煩亂如麻。因紫兒與藤壺妃子的模樣如出一轍,他轉而熱切地謀求這小姑娘來。他回憶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將盡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憐愛紫兒。想到自己如此強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獨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來看視待何時,」

    皇上將於十月里行幸朱雀院離宮。所預計舞樂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選用侯門子弟、公卿。一時朝中親王及大臣等人,紛紛忙於演練,準備到時一試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遷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傳書,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見此人,只帶回僧都書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於上月二十日歸西。生離死別,此乃人世之常理,無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於見得此信,徒悲嘆人生無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終日戀念已故的親人吧。又隱約憶起兒時母親桐壺更衣離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兒,派人前往隆重弔唁那尼姑。少納言乳母代為答謝。三旬忌期已過,紫兒從北山回到京礎。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源氏公子擇了閒暇親自前往探望。見邪內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猶令他生畏,何況那小女孩!少納吉乳母仍將公子帶至朝南那間廂房,向公子哭訴姑娘悽苦無依情狀,令公子不忍年聽。少納言乳母說道:「外婆去後,本當將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親那裏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臨死為此事憂愁嘆息,擔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無情,她媽媽生前已遭其害。如今這孩子雖對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曉,卻又不全請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時。若再將她送去那裏,夾於眾多孩童中,豈不受欺負?現在想來,此事足慮。如蒙公子不棄,以前曾一時提及,我等也顧不得今後變心與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嬌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誠心相求,豈是一時興起之愚?你何必多慮。小姐天真爛漫,甚覺憐愛。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緣。

    纖纖弱柳難拜舞,春風已過再難回!如此歸去,豈不掃興之至?」少納言乳母說道:「辜負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風容顏未辨消,便是低頭狂拜舞。乃過分之請也廣這乳母才思敏捷,應對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暢快。興之所至,便朗聲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無人問苦衷。經年盼待久,猶不許相逢。」眾侍女聽之動容。

    此時紫兒正在床上傷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聽伴她玩耍的女童對她說道:「外面有個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兒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邊走邊問道:「少納言媽媽!那個人在哪裏?是爸爸來了麼?」聲音稚嫩可愛。源氏公子親切對她說:「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來,到這邊來!」紫兒屏內聽出了源氏公子的聲音,知道叫錯了,顯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說:「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說:「過來,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納言乳母責怪說:「您看,真不懂事。」便將這小姑娘往公子身邊推。紫兒卻不上前,只是屏內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將手伸入屏內,撫弄她的頭髮。那頭髮長長的披在衣服上,既濃又軟,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兒見此人並不相熟,卻如此親近她,便畏縮不安,忙對乳母說:「我想睡覺了!」將身子退向裏面。源氏公子趁機跟她鑽進帷屏裏面,對她說:「我會愛護你的,不要厭我。」少納言乳母一套發窘,責怪不已:「太不像樣了!無論對她怎樣說,她都不聽。」源氏公子說道:「她這般年幼,我能對她怎樣?我只要表白我對她一片絕世僅有的真心。」

    此時天上雪粒飛舞,風越發急了,夜晚更覺淒涼。源氏公子說道:「這荒野寂寥之地,人跡罕至,怎叫人安寢!」說時,不禁淚流,終不忍心離去,便對侍女們說:「今夜天氣可怕,關上窗戶,讓我來陪伴姑娘。大家都到這裏來值夜吧戶便旁若無人般抱了這小姑娘,向寢台的帳幕里去了。眾侍女見狀,一時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個少納言乳母,更是覺得不妙。她異常緊張,又不便聲張,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隱聲嘆息。這小姑娘於公子懷中嚇得發抖,木知所措。她僅穿一件夾衫,柔嫩的肌膚陣陣發冷。源氏公子此時的感覺異乎尋常。他緊緊地抱住她,輕輕在她耳邊說道:「到我那裏去吧。那裏有不少好看的畫,還有許多玩偶,很有趣呢!」他聲音柔和,神態親切,盡說些孩子們愛聽的話。小紫兒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害怕;但又總覺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風徹夜不止。侍女們談論道:「倘若公子走了,我們不知會嚇成怎樣!只是公子這樣對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鋼言乳母更是憂心不已,一直緊緊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時,風漸漸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戀戀不捨,似乎與情人幽會一般。他對那乳母說道:「姑娘非常可憐,眼下尤需得人愛憐。不如將她遷居到我二條院邸內,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豈能長久居住?你們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說要來接她去。此事且過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後再說吧。」公子說:「兵部卿一直與她分離,雖為父親,卻同外人一樣生疏。我今後盡心愛護她,一定勝過她父親的。」說罷,他摸摸紫兒的頭髮,起身告辭,邊走邊回頭望。

    此時晨間景色幽奇,朝霧瀰漫,遍地白霜,莽莽無際。源氏公子觸景尋思:如此勝景,未曾幽會,總覺美中不足。憶起此途中有一隱密情婦,經過門前時,便在那裏停車下去敲門。然而沒有人來開門。無奈之下,心生一計,叫一個嗓子好些兒的隨從在門外唱起詩歌來:

    「香闖朝寒濃霧起,過門豈有不入人?」唱過兩遍之後,門開了,走出一個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霧中行,蓬門未鎖只為君。」她口齒伶俐,吟畢便進去了,此後再無動靜。就此無功而返,公子覺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與人看見,只好望門興嘆,匆匆回二條院了。

    在二條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戀的女孩,可愛之至,不禁會心微笑。日高時醒來,決定給紫兒寫信。此信非同尋常,公子小心謹慎,費盡心思,好半天才寫成,最後再贈上幾幅美麗的圖圓。

    此目源氏公子去後,兵部卿親王正好也來到六條邸宅,看望紫兒。他見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敗甚於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陰森,慨然嘆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還是與我回去吧!那邊乳母有專門房間,姑娘有許多遊戲夥伴,不會感到寂寞。諸事皆甚方便。」他將紫兒喚到身邊,聞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兒身上的濃濃香氣,說道:「好香啊!只是這衣服太舊了。」覺得孩子可憐,便對乳母說道:「她這幾年與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頭。我常勸老太太將她送到我那邊,以便照顧她。然而老太太厭惡我家,終不願意。如此一來,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體面了。」這少納言乳母回答說:「請大人不必擔心。此地雖是寂寞,卻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長,略曉人情世故,再作此議,甚為妥帖。」接着嘆氣道:「此間姑娘總思念老太太,不思飲食,瘦得不少呢。」紫兒瘦弱如此,卻益顯清秀艷麗。兵部卿便傳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復生,悲傷又有何用?你不用擔心,還有我呢。」天色漸暮,兵部卿準備返回了。紫兒啼啼哭哭,牽衣頓足不舍;弄得做父親的也不禁淚流兩行,再三地安慰她:「想開些!我不久便來接你!」轉身離去。

    父親去後,紫兒更覺孤苦無依,常以淚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來片刻不離,如今再不能見到,豈能不傷心?這孩子也懂得失親憂愁;連日常遊戲也木作了。白晝尚可略微散心,忘卻憂愁,一到晚上,便悲哭聲聲,叫人聞之心酸。少納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這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源氏公子這邊也時時牽念着紫兒,派惟光前來問候。公子命惟光傳道:「本當親自前來慰問,只因父皇宣召入宮,難得如願。但時時想起淒涼伶河之狀,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帶幾個人前來值宿。少納言乳母心中不安,說道:「這可不行!雖然他們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開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話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聞知,定將責備我們看護不周呢!孩子啊,當心別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這紫幾年幼,竟一點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納言乳母便向惟光講述紫兒的悲苦身世,說道:「倘若真有情緣,再過些時日,定讓公子如願,只是目前實在過早。公子這般戀她,到底用心何在,實在難以捉摸,叫人好生煩惱!今天兵部卿大人又來過了,叫我好好照顧姑娘,千萬小心仔細。如此一來,對公子的奇怪行為,我更覺為難。」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過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為公子和姑娘之間已有事實關係,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嘆之相。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這小姑娘之間到底是何種關係。

    次日,推光回到二條院,將那邊情況稟復公子。公子默然無語,心想:「時常親去問候,若外人得知,會說我輕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來最為妥當。此後他便常常去信慰問。

    一日傍晚,惟光又傳去公子書信。信中說道:「本想今夜親自來訪,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會怪我疏遠吧?」少納言乳母此刻心煩意亂,腫准光說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傳信來:明日便要將姑娘接去。此時我心中紛亂。住慣了這破屋,便要離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們也都不忍呢。」她草草應付着,沒有。心思好好招待他們。惟光見她們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亂,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報信。此時,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來見他。源氏公子姑且彈彈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風俗歌曲「我在常陸勤耕田,胸無雜念心自專,你卻疑我有外遇,超山過嶺雨夜來」時,聲情俱下,優美而飄蕩。此時惟光急匆匆走來,將情況-一告知。源氏公子聽了,心裏甚是焦急。他想着:「若遷居兵部卿家後,我就得專程前往求婚,再將她迎接至此。但這未免太輕薄顯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將這小姑娘接來,不過說我盜取小孩罷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遷居之前將她接來!」當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親自去那邊。車中裝備與赴此地時相同,隨身只帶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後,源氏公子心中卻不安寧:「如此可否妥當?若被外人知曉,定要罵我輕率。若女子年事稍長,外人倒會推斷男女同心,乃世間常情,不足為怪。可是情況並不如此,如何是好?況且萬一被她父親發現,臉面上會過不去,且作何解釋?」一時心亂如麻,憂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後機會,否則會遺恨無窮,便決心付諸行動。此時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滿腹心事,不與他說話。源氏公子急欲離去。便對她說道:「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辦,今天非回二條院不可,我去去就來。」便悄悄走了出來,連侍女們都不曾察覺。他走到自己房間裏,換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騎馬跟隨,徑直向六條去了。

    到了六條院那邸宅,一僕人不知底細,前來開門。車子很快進了院子。惟光下得車來,上前敲房間的門,又咳嗽幾聲。少納言乳母聽出他的聲音,便起身開門。惟光對她說道:「源氏公子來了。」乳母說:「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順路來訪吧?」源氏公子說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啟程,趁現在還未離去,我對她說句話。」少納吉乳母笑道:「有什麼要緊話呢?想必她會樂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內室走去,少納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邊還睡着幾個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進去,口中說道:「姑娘還沒睡醒麼?我來叫醒她。朝霧景致奇好,可別辜負了良辰美景。」侍女們驚慌失措,喊不出聲來。

    這紫兒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將她抱起。她揉了揉眼,從夢中醒來,心想:父親接我來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頭髮,說道:「紫兒,爸爸派我來接你了,走吧。」紫兒此時一見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時慌了,恐怖之極。源氏公子對她道:「不要怕!我也與你爸爸一樣呀!」便抱了她出來。惟光和少納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變:「這是幹什麼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來探望她,因此想將她接到一個安樂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屢遭拒絕。如若她遷居到父親那邊去,今後就更不便去那裏探望了,故今有此舉。快來一個人與她同去吧。」少納言乳母狼狽不堪,欲加阻攔:「今日的確不便。她父親就要來接她,到時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們緣份若深,日後自有機會。現在如此唐突,叫我們作下人的為難。」公子不耐煩,說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後再說吧。」忙叫人將車子趕到廊下來。侍女們都被嚇壞了,驚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兒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少納言乳母見事已至此,只得帶上昨夜替姑娘縫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換件衣服,隨紫兒去了。

    不多時,車子便到得二條院西殿前。此時天尚未破曉。源氏公子將紫兒輕輕抱下車來。少納言乳母說道:「我似在夢中呢。怎會如此?」便不欲下車。公子對她道:「姑娘已經來了,你若要回去,隨你罷了。」少納言乳母毫無辦法,只得下車。此事仿佛突從天降,她驚懼之極,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這般地步,如何與紫兒的父親交待?姑娘前途怎樣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沒了外婆與親娘!」想到此,乳母淚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來乍到,諱忌哭泣,便強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內陳設簡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來帳幕與屏風,佈置一番。將帳屏的垂布放下,鋪好席位,應用家具一併安置妥當,又命將東殿的被褥取來。就寢之時,紫兒四肢發抖,心中恐懼,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為。總算忍住,不曾哭出聲來,只是一個勁道:「我要跟少納言媽媽睡。」公子便開導道:「姑娘不小了,今後不該跟乳母睡了。」這孩子傷傷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納言乳母又哪裏睡得着,只顧茫然落淚。天色微明之時,她環視四周,便覺目眩神移。但見宮殿的構造與裝飾富麗堂皇,庭中的鋪石像寶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飾簡陋,未免有些自慚形穢。西殿原供接待不大親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幾個男僕在帝外伺候。他們見昨夜有女客來臨,便紛紛議論:「此為何等樣人?一定受主人特別寵愛吧。」

    源氏公子起身時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與早膳也於此時送來。他吩咐道:「此處沒有侍女,甚為不便。今晚叫幾個適合的來此伺候。」又叫人到東殿去喚了四個年幼可愛的女童來與紫兒作伴。

    此時紫兒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卻被公子叫醒。只聽公子說道:「我非輕薄少年,真心關懷於你,你怎能對我心生厭惡?女孩子要心地柔順才是。」紫兒的容貌,近看更覺清麗。源氏公子勸導她,親切與她交談。又叫人從東殿給她拿來許多好看的圖畫和玩具,作出種種遊戲給她看。紫兒心中漸漸高興,從床上起來。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喪服,嬌憨可愛,不時無邪發笑。源氏公子看見,『也不覺笑了。源氏公子到東殿去時,紫兒走到簾前,隔簾觀賞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見草木花卉,經霜色變,如在畫中。從前不曾見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員穿着紫袍、紅施於花木之間往來不絕。還有室內屏風上好看的圖畫,趣味盎然,忘卻了一切憂愁。

    此後兩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宮去,只一心與紫兒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來。他寫字、畫畫與她看,以此作為她的習字帖與畫帖。他寫畫盡皆精美,其中一張寫得一曲古歌:「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牽。」寫於紫色紙上,筆致異常秀美。紫兒將它拿在手裏,只見一旁尚有幾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須不堪行。我心傳紫草,稚子亦可親。」源氏公子說道:「你也寫一張試試看。」紫兒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寫不好呢!」神情嬌羞可愛。公子一見,不由笑道:「寫不好便不寫嗎?有我教你呢。」她便轉向一旁去寫了。握筆與運筆的姿勢,孩子氣十足,但叫公子無比憐愛。不一會,只聽得紫兒說:「寫差了!」羞羞的欲將紙藏起來。源氏公子急忙搶過。但見上面寫着一首詩:

    「既慕武藏野,何須憐紫草?原由未分明,疑問終難了。」雖顯稚嫩,可筆致圓潤飽滿,足見可堪造就,與已故外祖母的筆跡絕似。源氏公子見了,心想若她臨現世風的字帖,必定長進神速。同時又特地為她製造玩偶住的諸多屋子,與她一道玩耍。此種遊戲方式,他甚感有趣。

    卻說留在六條的詩女們,在源氏公子帶走紫兒後,皆憂心忡忡,擔心兵部卿前來問及。源氏公子與少納言乳母臨走之時,曾叮囑她們暫不與人說起。因此兵部卿問起此事時,她們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當初便不情願送她到我處。可能少納言乳母體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帶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處,便幹了這越分之事。」他無計可施,只得灑淚而去。走時叮囑眾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來報告。」侍女們自然感到十分為難。

    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裏去探問,也一無所獲。可愛女兒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掛念悲傷。正夫人雖是嫉恨紫兒的母親,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釋,也想將紫兒領來,親自教養,如今卻也頗覺遺憾。

    二條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漸增多。眾人見這一對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悅,經常遊戲,過得無憂無慮。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時,紫兒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離開父親,並不親近依戀,所以此時並不思念。現在她只是一味親近這個源氏公於,如同後父,終日扭纏他。每當公子外出歸來,她總是趕快出迎,歡呼雀躍,毫無顧忌地投入他懷抱,愛戀非同一般

    源氏物語第13章明石

    卻說連日以來,風雨雷電肆行不止。源氏公子傷心煩憂之事甚多,終回頹廢悲懼,不能自拔。便想道:「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變而逃回京都,豈不更將貽笑於人?不如就近隱跡深山吧!」繼而轉念:「如此輕率之至,後人必笑我畏於風暴,才做出此舉。」故而躊躇不定。夜夜夢中,那怪人的影子總糾纏不休。

    天空烏雲密佈,長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絕於日。京中亦沓無音信,公子深心牽掛,傷感道:「莫非我來世一遭,就此絕跡麼?」此刻暴雨傾盆如注,戶外渺無行跡,故京中音訊更不可知。忽然,從遠處閃出一人影,渾身透濕,模樣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為二條院紫姬所遣。倘於路上遇見,必定疑心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親接見下仆,他定以為恥。而今源氏公子卻甚覺可親,心緒已大異於往昔。此人從貼身內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書道:「連日淫雨,片刻不息。層雲密佈,長空如蓋,遙望須磨,難辨東西。

    大雨閨中熱淚涌,浦上狂風肆虐無忌。此外宮中諸事,-一俱告。無限孤寂傷悲,莫可勝述。源氏公於閱罷此信,淚如泉湧,直如「汀水驟增」,不覺雙眼昏花模糊。

    使者稟報:「此次暴風雨,京中亦疑為木祥之兆。為此,宮中已舉行仁王法會。風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語含糊。意欲詳知京中近況,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細細盤問。聽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風頻頻肆虐,已綿綿數目。如此可怕天氣,京都絕無前例。冰雹大塊下落,幾乎穿透地層。雷聲驚魂動魄,毫無止息,皆未曾有過。」說時驚恐畏縮不已,更增人煩憂。

    源氏公子暗想:「此災若再延續,恐天地將要滅絕廣次日破曉颶風驟起,惡浪滔天,海嘯滾滾奔騰,轟鳴之聲響徹霄漢,摧枯拉朽。加之電閃雷鳴,恐怖之至,無以言喻。眾位隨從,無不丟魂失魄。相與悲嘆:「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難!父母妻兒再難謀面,難道就此離世麼?」惟公子鎮靜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虛罪,豈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強振精神。然左右請人噪亂不堪,只得令人備上諸種祭品,禱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請顯神威,庇護此境,拯救我等無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諸人見此光景,並皆忘卻了自身安危,於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貴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災厄,真是悲憐。凡可強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動落淚。願以身家性命,救護公子。他們齊聲禱告神佛道:「奏請八方神靈:我公子長居深宮,自幼嬌慣,但秉性仁慈,澤被四方;濟窮扶弱,拯災救危,善舉難以勝數。卻不知造何罪孽,今將屈死於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無辜蒙罪,丟官失爵,背井離鄉,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嘆。今又遭此惡變,性命攸關。此乃前世孽報,還是今生罪罰?」若神佛明鑑,請息災降福!」他們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誠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諸神佛及海龍王祈願。

    豈料雷聲愈是響亮,一聲驚天霹靂,裹挾一團天火,正落於公子隔壁廊上,將此廊燒着。屋內眾人,皆失魂落魄。驚亂之中,只得將公子移居內室,才稍稍心安。此時已不拘尊卑貴賤,共居一堂。騷亂雜沓,呼天嚎泣。比及雷聲,相差無幾。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風勢漸弱,雨亦疏透,繼而閃出些星光。星輝下,定睛細瞧居室,實在簡陋不堪,於公子委實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燒毀,殘跡悽然,加之眾人相往踐踏,帘子又被狂風掀去,一片狼藉。欲讓公子遷回正屋,也只得作罷,待天明後再作打算。眾人皆狼狽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將來,亦不免心神淒淒。

    稍後,月亮閃了出來。源氏公子推開柴扉,眺望開去。誰見浪襲之處,一幅劫後慘狀,五海嘯餘波未盡。附近村民,竟無人能通曉天情地理,斷知遠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漁夫,知公子居處乃貴人寓所。眾人聚集牆外,模樣頗為奇特,盡言方間野語,實甚難懂。但也不便逐散。只聞漁夫們道:「此風若再持續,海嘯即刻便來,這周遭近處將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薩保佑,方可平安無事。」若說眾漁夫此番話使源氏公於心驚膽顫,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聲說道:

    「若非海神呵護力,微軀定奔碧波中。」

    大風一晝夜騷擾。源氏公子雖強打精神,實在疲憊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過去。可惜此居所無一帳幕,實在簡陋。公子僅能靠壁打燉。不知何時,那已故桐壺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對他道:「你為何住於此等骯髒之地?」握手欲拉他起來。接着又道:『稱須依住吉明神指引,駕船速離此浦。」源氏公子驚喜交加,奏道:「父皇萬福,自兒臣訣別慈顏以來,所經苦難何其多!如今正欲棄身於海呢!」桐壺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亂語,此番災難不過小小報應而已。我即帝位時雖大罪不犯,但小過難免。為贖罪過,日日忙於修煉,哪能顧及陽世瑣事!近日遭難,我實感不安,故一路飢疲前來此捕。我尚得尋機奏見皇上,有所囑託,將入京去了。」說罷隱去。

    源氏公子眷戀依依,放聲哀嚎道:「父皇讓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蹤影。一輪明月高懸,惟覺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夢中。霎時頓感天空雲彩飄曳,甚是可愛。長年慕父慈容,今圓夙願,雖相見短暫,然清晰分明,至今記憶猶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運,父皇特地借暴風雨之夜,託夢前來救助,真是感激不盡。若希望尚在,總是不勝欣慰。於是滿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來,無暇顧及現世的悲哀。便欲續夢,希望再能與父皇詳細晤談,但緊閉雙眼卻心目清醒,輾轉反側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隨波而至,其間上來兩三人,朝源氏公子居處走來。前去問訊,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從明石浦駕舟前來造訪。一使者道:「源少納言是否攜傳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談。」良清聞知,大為吃驚,對源氏公子道:「當年在播磨國,我與此道人甚為相知。只因一點私怨,後再沒通音信。忽冒風雨前來,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頃刻醒悟:此事與父皇託夢有關。便立即召其前來。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風浪如此猛烈,他怎會有心乘船前來造訪呢?」於是前去拜見明石道人。道人言:「幾日前夜中,一位異樣之人託夢於我來此。起初我頗為懷疑,後又幾度夢此異人,對我道:「本月十三日,自會靈驗。此刻可速備船隻,風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須磨。』故我依照此命備船靜候。果然大起風雨,電閃雷鳴。國外朝廷,借靈夢以治國之事甚多。我亦準備照夢中所託之日,駕舟啟程,前來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風,護船平安抵達,全與託夢相符。責處或許不信此事,或許也有預兆。頓勞以此告之,唐突之處,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將此言-一稟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覺不可思議,思前想後,認為此乃神諭所致。想道:「我若只顧及後人誹議而枉負神明信護,世人譏笑,恐將更甚。對辜負現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況且神意。歷經種種悲慘,亦該取得訓誡。故應遵此年長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則無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於死亡,今後是否百世流芳,也無甚緊要了。父皇亦曾託夢,教諭我離開此地,還有何顧慮呢?」定下此心,便回復明石道人:「我孤身飄泊於此,歷經莫大苦難,可京都卻無一人問候。惟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豈料今日竟『好風吹送釣舟來』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幾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盡。

    隨從等便勸請公子道:「務必於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僅由四五個親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風,輕舟很快抵達明石浦。原本兩處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為神速,竟如有風神護送一般。

    明石海邊景象,自與別處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稱心之處,便是來往行人甚多。海邊、山腳皆有明石道人領地。各處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盡興。且有佛堂,莊嚴肅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來世。至於生計,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樂,自有倉庫保障。四季時日,用度齊備,自不必恐慌。聞知近日有海嘯,女眷們均已遷居山進內宅。源氏公子甚為稱心,在此從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陸,乘車上路。明石道人於晨輝中,細瞧源氏公子,竟忘卻自身年歲,似覺添增壽命。滿面喜色難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猶如夜明珠降至,愈發盡。動照護源氏公子。

    此處景致靜美,自不待說。這邸宅,構造頗具雅趣,亭台樓閣,假山花木,引海作泉,佈置極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畫師所能描繪。與須磨浦處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內佈置,堂皇富麗,絢爛多采,比京中哪宅亦勝一籌。

    源氏公子安頓既畢,靜心歇息一時後,便寫信與宮中請人,歷數此番情狀。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須磨,途中受盡風雨欺凌,正憂慮滿懷,吞聲飲泣思念歸期。公子便遣人喚至,賞賜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詳情。與藤壺皇后,他歷數近因夢線,而免去危難之奇蹟。與紫姬回信,因其來書哀怨幽情,故不能隨便回復。寫至幾行,便已淚眼迷濛。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終不同他人。信中寫道:「我歷經種種磨難,本欲捨棄此身,遁入佛門。推因你臨別贈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時之情影,常浮於腦際,如此銘心刻骨,又怎敢負心於你?縱使千難萬險,亦不足為道。正如:

    人與荒話隨行遠,思君至此路更長。一切都虛幻似夢,永無清醒之時。執筆頓感茫然,難解滿腔愁怨廠此信雖寫得零亂,於旁人眼中倒也美觀,均能看出公子對緊姬一往情深。眾隨從亦托信於使者,述說須磨悽苦的生活。

    風雨已去,天空蔚藍清澄。漁夫已出海,個個神態安詳。如今再看那須磨,漁人所居石屋甚少,實在過於荒寂。此處居人尚多,稍顯喧雜,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慮及女兒前途而常顯憂愁。源氏公子雖早聞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頗感前世有線。然今淪落於此,只應一心勤修佛法,豈可小蝦妄念?況且鍾愛紫姬,又怎可違背承諾?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達心愿。然而數聞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嬌艷,又有些戀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較遠邊屋。然而又心環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愛,且向他提及心中夙願,遂祈禱神佛更為虔誠。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鐵。只為勤修佛法而略顯清瘦。且出身望門,見多識廣,又懂得不少古時掌故,倒可掩飾不時出現的頑固昏既平[j儀態大方,全無猴瑣之相。源氏公子召見時,便以古代種種佚事慰藉公子。多年來公子奔波忙碌,無暇鬧聽世間掌故,今日有此良機,甚感興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讓人惋惜呢。」二人漸漸熟悉,但因公子高貴尊嚴,敬畏之情仍未消減。放縱有千種打算,亦不能說出口。只得與夫人共話,焦慮嘆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嘆生於此等窮鄉僻壤,平常夫婿尚難遇到。如今見源氏公子如此英俊灑脫,不覺心動,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誰能寄希望於雙親,一時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轉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為源氏公子置備的夏衣及帳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無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頗感過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貴,人品優越,便少了顧慮。京城時常亦有人送來物品。

    一日,月夜閒靜,公子遙望茫茫海面,黨憶起二條院庭中池塘。思鄉之情澎湃於胸,此刻卻形影相弔,不覺黯然傷懷。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島,遙遙望月宮。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隨後賦詩:

    「月色無邊夜溶溶,慣若身居淡路山。」吟罷,從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閒置,如今信指投彈,一曲下來,眾人皆暗自神傷。源氏公子又盡展平生絕技,傾注全神彈奏一曲擴陵散人那深居閨宅的多情人兒,聞此美妙琴聲應合隨風而至的松濤,溝深深感懷起來。不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雖年邁體弱,均趕赴海濱,臨風傾聽。明石道人更是捨棄三寶供養前來賞曲。

    他道:「聞此琴聲,不禁又塵世紛擾。我久尋極樂淨土,或許便如今夜良宵吧。」說罷港然淚下,贊口不絕。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舊事紛紛浮於眼前:宮中弦管樂會,此琴彼奮,美人妙音,世人慕譽,父是器重,盡皆恍如夢境。感懷之時,所奏之曲異常淒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淚縱橫,遂命人於內宅取來琵琶及箏,用琵琶彈奏一兩支絕世妙曲,再請公子彈箏。公子從容而奏,眾人掌聲雷動,繼而又悲戚下懷。樂聲本不論手法精湛與否,環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濱,水天一色,夜霧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蔥蘢,比春之櫻花,秋之紅葉更添嫵媚。四野蛙聲長鳴,不由讓人想到古歌「黃昏秧雞來叩門,誰肯關門不放行來。

    此刻道人又彈起箏,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為感動,他無意說道:「此樂器若由女子從容自如彈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爾一笑道:「還有何等女子能勝過公子彈奏『委實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傳彈箏秘技,已歷經三代。可惜身命不濟,早已摒棄世俗,惟以彈箏遣懷。小女自幼聰穎,模仿自習,倒亦與親王殿下手法頗似。呀,想必我這『山僧』耳鈍,將琴聲聽成『松風音』,竟敢如此胡言亂語。但我曾尋思,倘公子有此雅興,定叫小女為公子彈箏一曲!」說罷競激動得發抖,差點流下淚來。

    源氏公子隨口說道:「有高手於此,我所彈乃是『聞琴不知是琴聲』呀!慚愧至極!」遂推開箏又道:「甚是奇怪,箏這玩意,從來是僅有女子彈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經天皇嫡傳,乃可謂世之彈箏聖者,可藉此後失傳。如今彈箏家,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彈箏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飽耳福。」

    明石道人受寵若驚道:「豈敢!豈敢!公子儘管吩咐,我這便喚她前來彈奏。古昔『商人婦』那琵琶喜亦曾感動資人呢。琵琶能彈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見。我那小女不知如何習得,卻能將高深曲調盡致表演。讓她久居這濤聲咆哮之地,實在有些委屈。心思鬱結時,小女頗能善解人意。」話里暗含風趣,源氏公子興興味陡增,遂清道人彈奏。出手自是不凡,現世失傳之技,於他手中,極富韻致,且具古風格調。那左手搖弦之音,尤為清脆欲滴。此處並非伊勢。源氏公子卻讓擅歌隨從唱《伊勢海》伴和。其詞為:「伊勢話清海潮退,摘海藻歐抬海貝?」自己亦不時擊拍合唱。曲畢,二人互為讚賞,隨後擺上珍貴茶點果品,談古論今,又殷勤敬酒。眾人歡度此宵,竟忘卻了人世憂患。

    天色漸深,殘月西墜。夜空明淨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風送來陣陣涼意。明石道人與源氏公子開懷暢飲,娓娓懇談,從初來乍到之情狀談至為來世修福功行。瑣屑細微,即便於女兒終身愁慮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覺可笑之餘,尚存絲絲憐憫。明石道人說道:「老夫心中一言實難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雖為期短暫,蒙神佛垂憐我頻年修行積福,才有幸見到公子。我為小女之事祈願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載。且每歲春秋二度,扶老攜女參拜神明,虔心於晝夜六時誦經禮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貴婿,了其夙願。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雖身居大臣,我卻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淪,甚為傷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結。且得罪諸多身份相應的求婚者,於我實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將護愛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緣未得,則早有道命:「與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許身海波。」說罷聲淚俱下,傷心之至,難以盡述。

    源氏公子無話可說。且值愁緒滿懷,聞此番傷心話語,不免傷悲,頻頻拭淚。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飄泊於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註定有此因緣。你既有此願,如蒙不棄,理應早告知於我。我自離京,已痛念世事難料,終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歲月空度,神情頹廢。我亦聞令媛美貌動人,因念罪名於身,怎可有冒昧之舉?自當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請紅絲引導,感激不盡。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難眠了。」明石道人聽罷,無限歡喜道:

    「暗盡寂寞弧眠者,應憐荒浦獨居人。務請理解父母長年苦心。」說時渾身戰慄,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慣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離居長夜年歲久,旅枕巾短夢難成。」推心置腹之態,優雅之至,美不勝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騷滿腹地說了許多話。

    且說明石道人夙願已成,猶如卸下千鈞。據道人所言判斷,此女生性靦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許更為優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麗紙,虔誠寫道:

    「遠近長空昏迷茫,漁人遙遙指仙源。本應『暗藏相恩情』,終是『欲抑不能抑』。」信上雖字跡寥寥,然情思甚濃。於當日近午,遣人送至山邊內宅。道人正虔心靜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熱忱接待,頻頻勸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書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進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貴公子,委實有愧,竟羞得難以執筆。便以「心情不好」為由,推辭不理。道人無奈,只得代書:「蒙賜華函,感激不盡。惟小女生長蓬,孤陋寡聞,想是『今宵大喜袖難容』之故,惶恐不敢復書,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悵望此天宇,兩地相思共此心。未免過於香艷吧?」此信寫於一張陸奧紙上,書體古雅,筆法灑脫,極富趣致。為犒賞信使,明石道人賞了件女衫,形式頗為精緻。源氏公子看罷回信,甚感風流異常,很是驚異。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說道:「代筆情書,我此生未曾聽說。」又道:

    「親筆佳音不傳人,只是垂頭獨自傷。真是『未曾相識難言戀』啊!」此信寫於一張軟軟薄紙上,書法更具韻味。明石姬切罷,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優美情書尚不動心,未免太畏縮吧。公子俊美固然可愛,但身份甚為懸殊,縱然動心又有何用?徒增憂煩而已。今見再次寄書,不禁為蒙如此青睞而熱淚盈眶。經老父再王勸導,方於濃香紫色紙上寫覆信。筆墨時濃時淡,絲毫不掩做作之態。賦詩:

    「試問君思我,情緣深幾許?君心徒自惱,聞名未見人?」筆跡書法皆出色,絕不遜於京中貴族女子。見此書柬,源氏公子不由憶起京中情狀,遂覺與此人通信倒有興味。只因通信過多,難免招人注目,流言廣布。便每隔兩三日通信慰問一次。或於黃昏寂聊之時,或於黎明多愁善感之時,或思量對方亦有此念之時。明五姬覆信,言語適宜,從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質定很風韻嫻雅,一睹芳容之念更為濃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總顯得淒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屬我」。公子雖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僕一場,況且他又追求了這麼多年,倘再去奪取,有些對不住。思前想去,遂決定若明石姬主動,讓我「不得已而受」那樣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態傲如貴族女子,決不屈從,叫人無可奈何。於是,彼此對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陽關相隔遠,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緒不佳時,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戲不得』。乾脆將其暗中接來吧?」轉念又想:「不管怎樣,終不會如此長久離居,眼下怎能移情別戀,招人非議呢?」一時便靜下心來。

    且說當年,宮中時發不祥之兆,變故不斷。三月十三日夜,電閃雷鳴,風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夢:見桐壺上皇立於清涼殿階下,一臉不快,兩眼怒視自己。雖大為震驚,卻只得肅立聽命。桐壺上皇曉諭甚多,主要之事似有關源氏公子。他醒來後異常恐懼,亦生憐憫,便將夢是俱告於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風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則夜有所夢,此乃尋常之事,毋須擔憂。」或因夢中與父皇四目相對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宮中遂辦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歲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臥床,病勢日益加重。朱雀帝憂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飽受沉淪。此大災必為報應。」便屢奏母后:「如今可賜還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據刑律,未滿三年,便將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議,不可輕易為之。」態度甚是堅決,於多方顧慮中,病勢亦愈深重。

    且說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風甚為悽厲。源氏公子孤枕難眠,情感寂寞。便不時催促明石道人:「總得想個法子,勸小姐來呀!」他不願前往求見,明石姬亦不願前來。她想道:「山鄉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誘惑。此等短暫歡愛,我怎可輕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難耐方對我有此情懷。我若答應,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讓我待字深閨。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緣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時便遲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傳飛鴻以留風韻,了卻令生夙願。素聞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緣。豈料身蒙意外而來,我雖隔遙遠,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顏。他那琴聲,蓋世無雙亦得臨風聽賞,其朝夕起居之狀,亦能耳聞其詳。於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漁樵之間,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問,實為幸之所至廠如此一想,愈發覺得自身卑微,決不再親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後,明石道人大婦遙感祈願已成。但細細思量:「倘將女兒貿然嫁與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劇。公子雖為貴人,但其性情及女兒宿命,尚不可測。果真以女兒性命作賭,豈不成了孟浪之舉?身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煩意亂。

    源氏公子常對明石道人說道:「近聽濤聲,如聽令媛琴音。此季節琴聲最妙。」明石道人一聽此言,決定促成其事。遂不顧夫人躊躇未定,亦不讓眾弟子知曉,悄悄擇定青田,獨自將房室設置得格外輝煌。於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時,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請公子。源氏雖覺此舉有些風流,但仍換上禮服,整戴一番,方才啟程。為不顯得招搖,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備的華麗車輛,僅帶了淮光等隨從。一路轉山繞水,乘馬閒遊浦上是致。遙想伴戀人共賞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飛身策赴京都。獨自吟道:

    「策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會佛娥。」

    明石道人宅內,雖不若海濱本邪富麗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別致,幽靜而極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風雨晦明之地,難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處。鐘聲伴和松風迎面飄來,讓人頓生哀怨。蒼松紮根岩壁,姿態道勁。秋蟲卿卿,鳴於庭前草叢。源氏公子均感懷於心。

    小姐居室,構造尤為講究。一道月光,透過門隙悄然照人。公子輕輕走進,與小姐答話。明石姬不願此刻會面,顯得有些慌亂,僅一味嘆氣毫無親近之態。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難馴吧,而經我直面求愛,亦無不服從。如今飄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覺傷感。倘強求尋歡,又於心不忍;若就此卻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躊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風潛入,吹動帷屏。有帶子觸動箏弦,發出錚錚響聲,足見她隨意撥弄箏弦時室內零亂模樣。源氏公子甚覺有趣,便隔簾對小姐道:「久聞小姐乃彈箏妙手,不知能否一飽耳福?」懇求之語甚多,並吟道:

    「痴心情侶欲多得,我仍浮生如夢身。」明石姬答詩道:

    「我心幽暗似長夜,夢幻真偽難辨清。」音調幽靜嫻靜,極似伊勢六條妃子。正當她陷入遐思,毫無頭緒之時,公子竟然步入內室,她不由臉面臊熱沒了主張,只得倉惶逃進更裏面一居室,將門扣住,倚於門後喘息,羞澀難當。公子並未用力推門。此局面豈能持久?不多時,公子便直接與小姐面晤。她儀容高雅,體態切娜,公子一見鍾情。如此因緣,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順理成章,頓覺分外**。或許源氏公子一旦面對可心女子,愛情便會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長夜難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暫。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過分張狂,便許下山盟海誓,於破曉時分,匆忙退出。

    當日派人送書慰問,行動亦為謹慎,或許是負疚於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體面,然心中頗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時常與明石姬幽會。惟因兩地稍遠,頻頻出人恐被漁人生疑,故行跡有所收斂。明石姬便悲嘆:「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慮公子變心,只管靜心祈盼其光臨。本已步入紅塵,如今因女兒私情而又墮入塵世,委實可憐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風聲為紫姬所知,我雖逢場作戲,但她定會怨我薄情而懷恨、疏遠於我,這倒有些對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對紫姬仍情深誼厚。回思以往種種不端行為,甚覺夫人寬宏大量。對此番無聊消遣頗感後悔。明石姬雖芳姿迷人,亦難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寫信一封,俱告此地詳情。信中道:「我實無顏面啟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為甚多,頻頻擾君憂慮。真是不堪回首!豈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無聊惡夢!如今不問自招,務請諒我此番誠摯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頭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寫道:「無論如何,我是『孤浦尋花作戲看,思君腸斷淚若湖。』」紫姬回書並無責備之意,語氣亦尤為和藹。末尾道:「承蒙無欺,告之夢情,聞之頓生無限思量。須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豈能漫過山?」體察之心溢於字裏行間。源氏公子讀罷,大為感動,決念忠於紫姬。此後許久,未曾與明石姬幽會。

    明石姬早有所料,見公子久不登門,不禁黯然神傷,竟想投海了卻此生。昔日推由殘年父母悉心照佛,雖不知福於何處,但春花秋月等閒度,倒也單純無憂。曾推想戀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豈料結局竟如此悲哀!然於公子面前,卻不露絲毫苦情,面額猶如從前。二人相處,日漸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獨守空房,又深為歉疚,故時常獨眠。

    為消遣排憂,源氏公子潛心作畫,免卻晝夜相思。若遙寄紫姬,必將感而復書。畫面情思纏綿,見者無不感動。說來也怪,許是。已有靈犀相通之故吧。紫姬於寂寞無聊之時,亦作有些許畫,且將尋常所思寄情於畫,集為日記一冊。如此兩種書畫,必定意趣迎異吧!

    年關既過。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傳位一事,引起朝野評論。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為朱雀帝後宮,曾生有一皇子,但年僅兩歲,尚不能立位。故應傳位於藤壺皇后所生皇太子。擇新奮輔粥者時,朱雀帝推覺源氏最為適合。但因此人尚流放於外,甚覺可惜,遂不顧弘徽殿太后阻撓,決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纏身以來,一直不見好轉。宮中時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復發,弄得人心恐慌,聖心惱亂。便於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雖知終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難料,安能顧念結局如何?正苦於無望之時,突然接到歸京聖旨,豈木歡慶欣慰?但又想到即將別離此浦及浦上心愛之人,又不禁傷懷。明石道人呢,儘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業,仍茫然若失,悲不自勝。誰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風得意,定有來日方長。」

    公子難以割捨明石姬,近日夜夜歡娛。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覺身子不適。至今臨別時,公子倒比先前更為疼愛了,暗自因離愁而傷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註定該受這番苦的。」一時心亂如麻。想到前年離京之苦,如今便到了盡頭,他日何時方可重遊舊地呢?此時的明石姬,其傷楚之狀自不必說。誰有自嘆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時日。

    隨從諸人,得知即將返京與家人團聚,各自歡欣若狂。京中來迎接之人,亦是喜形於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淚。轉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變,一片淒涼。公子心緒煩亂,仰望長空,想道:「我為何這般沒落,自音至今,常為些許瑣事而自尋煩惱呢?」幾個隨從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見公子呆立悵想,相與吸道:「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發了。」且私下抱怨道:「數月以來,都作得甚為乾淨,悄然前往不過幾次,關係亦本淡然。近來卻這般毫無顧忌,反倒讓那女子受苦。」又談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納吉良清昔年於北山提及此女。良清聞後好生不快。

    歸期已定,後日啟程。今日自與往常有異,剛至黃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顏,此刻仔細端詳,方覺此女品貌端莊,氣度高雅,出於意料之外。若就此割捨,委實惋惜!設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話慰藉明石姬。於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艷,自不必說。b因長年齋戒修行,面龐清瘦,更顯俏麗。如今此俊郎滿面愁容,熱淚盈盈,無限溫情與我傷離惜別。於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緣,已是幸福萬分,豈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優越,我卻這般卑微,更覺傷心無限!此刻秋風送來陣陣浪濤聲,分外淒涼滲淡;漁夫所燒鹽灶,青煙裊繞,亦帶哀愁之狀。源氏公子吟詩道:

    「此度暫別定相逢,正如鹽灶同向煙。」明石姬答道:


    「無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勞怨。」吟罷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傾慕明石姬邵鋼熟琴藝,深覺憾惜。便懇請道:「分手在即,可否彈奏一曲,以作臨行紀念?」遂命人取來隨身所帶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萬籟俱寂,琴聲更顯得異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聞之,激動不已,亦攜箏而至。明石姬聽了此琴此箏,黨淚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來信手隨撥,曲趣甚為高雅。源氏公子曾聽得藤壺皇后彈琴,便認為舉世無雙。其手法清艷,牽扯人心,聞者足可辨其容顏,實屬高妙。如今聽了明石姬所奏琴聲,清幽和婉,恍如夢裏天庭妙曲。她所彈樂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來長於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當妙處,一聲斷畢。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從曲音中解脫出來,暗自海限:「數月中,為何竟未向其討教呢?」遂又虔誠許諾,將永世不忘。對她言道:「我今將此琴奉贈於你,容你我二人將來同奏,此前請留作紀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開河我心記,此後思君苦淚琴。」公子嘆惋答道:

    「別後宮強不變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變音前,我倆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來茫然難料,但此刻已無法顧及許多,僅為眼前惜別而傷心垂淚。這本為人世常情。

    啟程那日,天色微明時,整裝待發。京城中候迎人員俱齊,一時人聲鼎沸,馬嘶陣陣。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卻仍瞅准一個人少的機會,贈詩於明石姬道:

    「別卿離浦感傷多,此後餘波當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經歲茅舍荒,不慣離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見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萬分。雖竭力隱忍,仍淚如泉湧。有人不知內情,定會猜想:「即使是窮鄉僻壤,閒居兩三年,如今一旦離別,也有些割捨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隨從請人均歡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離開此地,又有些留戀。

    即日送別,明石道人準備甚是充分。隨從請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裝等贈品。源氏公子贈品,自是與眾不同。除去幾箱衣物外,尚有帶回京都的正式禮品,豐富多彩,配備周詳。明石姬於其旅行服飾上附詩一道:

    「旅衣我制淚未乾,襟若在濕君莫穿。」源氏公子讀罷此詩,便於喧鬧中匆匆答道:

    「屈指記日相思苦,睹物好懷故人情。」此實乃一番誠意。公子遂換上此裝,將平日衣服送於明石姬,以留作紀念。此農香氣濃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對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遠送了!」一臉悲苦,甚為可憐。眾年輕女子目睹那模樣,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長年遁世隱海角,此心終難捨紅塵。推因愛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亂,就不親自護送了!」又向公子請安並央求道:「恕我念叼兒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請惠賜玉音!」公子聞此言分外傷感,哭得兩腮通紅。答道:「如今已結不解之緣,怎能忘懷?我等心跡不久你自會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難以割捨!」便吟詩道:

    「久居孤薄傷秋別,猶如去春離京時。」吟時不住拭淚。明石道人聽罷,更為頹喪,幾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離去,他竟步履蹣跚,似乎老了許多。

    明石姬悲傷情狀,更不必言說。她惟有強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認身份卑微,故愈為傷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棄,難慰今生。公子面容總揮之不去,自知難忘,除揮淚度日外,再無他法。母親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這老頑固,鑄成這般大錯!」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難訴,僅答道:「罷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說公子怎可棄下自己的骨肉?雖眼下離去,定會想出法子的。勸她吃些補藥吧,老是哭哭啼啼會傷了身子的。」說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聲。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議論他的不是,但聽說道:「多年來一直盼望她有個好歸宿,本以為已了卻夙願,豈知剛開始,又遭此不幸廣明石道人聽了此嘆息,愈發同情女兒,也愈覺煩亂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裏,一骨碌爬起來,說道:「念珠在何處?」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們怪他懈怠,因此於一月夜,出門到佛堂做功課。豈料一個閃失,跌進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臥床不起,亦無暇顧及女兒。

    且說源氏公子辭別明石捕後,途經難波浦時,舉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圍旅途倉促未能及時參拜,待瑣事停當後,定專程來此還願感恩。此次返京,確實異常忙亂,一路急速前進,無暇觀覽途中美景。

    回至二條院,於此專候的人與隨赴侍從暢述衷腸,互訴思念之苦,抱頭大哭。一時說話聲、談笑聲、哭泣聲、慨嘆聲、嘈雜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嘆紅顏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歡喜不盡。數月不見,容顏卻越顯標緻。僅因常積愁苦,濃黑的秀髮稍薄了些,倒顯得另有韻味。公子暗想:「從此將永遠陪伴這個美人,再不分開了。」覺得分外滿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個惜別傷離的人兒,不禁有些淒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時才得安寧!

    有關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離情時,神態甚為激動。紫姬雖有些不快,但只能裝得鎮定自若,隨口低吟道:「我身被遺忘,區區不足惜;卻憐棄我者,背誓受天蔽。」藉以托恨。源氏公子聞後,甚覺可愛又可憐。「如此一傾心美人,我竟捨得長年累月與之離別,不覺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詫異。因而更為詛咒這殘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復了原爵,不多久便榮升為權大納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復舊職,猶如古木逢春,又顯一派生機,實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見源氏公子,賜坐於玉座前。眾宮女,尤其自桐壺帝以來的老宮女,均認為公子相貌更顯堂皇了。想到此貴子幾年久居荒涼海濱,甚為悲戚,不覺號哭了一陣。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見,服飾亦極為講究。朱雀帝近來心緒煩亂,身體虛弱。但近兩日清爽了些,便與源氏公子商談議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節,昭月當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萬千,不覺悲涼漸起。對公子道:「昔日常聞雅曲,自你去後,我亦久無管弦之興了!」源氏公子慨然賦詩:

    「落魄訪提簾海角,倏經錘子肢癱年。」朱雀帝一聽此詩,深感愧疚,又有些憐憫,答道:

    「繞往二神終相會,悲憶前春離京時。」吟時神采飛揚,儀態瀟灑。

    再說源氏公子復職後,為追薦銅壺上皇,急備法華講佛一事。他先去拜見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滿十歲,甚是英俊,見到源氏公子,不脫童趣,興奮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懷抱。公子頓感無限憐愛。皇太子才學初見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將來定無愧執掌朝綱。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靜後,又去拜見已出家的藤壺皇后。久別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卻說當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護送。護送者回浦時,公子曾瞞着紫姬托有一信於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濤,難遣相思!

    浦上夜長卻無眠朝霞升時嘆息無?」言語纏綿,情思悱惻。且有那五節小姐,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戀源氏公子,曾寄信於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後,她亦日漸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條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須遞個眼色。信中有詩道:

    「一自須磨書信罷,羅襟常濕盼君睹。」源氏公子見筆跡優美,料知為五節所寫。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濕,更欲向卿訴怨情。」他曾熱戀過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覺得親切可愛。而如今公子已循規蹈矩,不再有輕薄行徑。至於花散里等,也限於致信問候而並未登門造訪。她們為此反倒徒增了許多煩惱吧

    源氏物語第06章末摘花

    且說那夕顏命如朝露,過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萬分,神思恍惚,難以自制。雖此事在半年前即已發生,但他竟一直惦念於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條妃子,都出身顯赫,生性驕矜而倔強。惟有這夕顫心地善良,溫順可親,與他人迥然相異,實在令人思戀。公子雖遭喪愛之痛,卻仍不自律,總想重新找尋一個雖出身微寒但品貌端莊、無須顧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總愛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幾乎沒有置之不理的。

    那種態度陰冷,過分嚴肅,沒有情趣而絲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終究難覓如意之人,只得放棄遠志,嫁個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這類女子交往而中途斷絕的,也為數不少。有時不免想起空蟬的倔強,有時寫信給軒端獲,說至今難忘的仍是那晚燈光的對奕,以及那裊娜可愛的媚態。總之凡與源氏接觸過的女於,他始終難忘。

    話說源氏公於另有一個叫做左衛門的乳母,他對她的信任,僅次於做尼姑的大貳乳母。這在衛門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輔命婦,供職於官中。她父親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輔。這大輔命婦年輕風流,在宮中與公子異常親密。後來她父母離異,母親改嫁筑前奪隨他去了征地。這樣,大輔命婦和父親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宮中司職。

    一天,大輔命婦和源氏公于于閒談時偶然提及一個人來:常陸親王晚年得女,疼愛備至。,如今親王去世,此女孤單可憐。源氏公子道:「那夠慘的介於是向她探問詳情。大輔命婦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詳。惟覺此人生性喜靜難以與人親近。有時她和我談話,也要隔着帷屏。與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與最後一個無緣。我很是想聆聽她的琴音呢。她父親精於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輸命婦又道:「恐不值得你親自去聆聽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視甚高,趁這幾天春夜月色朦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輔命婦甚覺麻煩,但官門無事,寂寞無聊,就答應了他。她的父親在外另有宅院,為探望這位小姐,也常光顧常陸親王的舊宅。大輸命婦往昔不喜與後母在一塊,跟這小姐卻也要好,也常來此處宿夜。

    果如所約,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時而至。大輔命婦道:「真不巧啊!月色朦朧,如此,琴聲恐怕不會清朗吧?」公子答道:「無妨,你只管勸她彈。既來之,聽聽也好,總不能掃興而歸吧?」大輔命婦讓公子在自己屋裏等候。房間異常簡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顧不得了,便獨自往常陸親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過格子窗,只見小姐正欣賞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機會,於是大輔命婦道:「我想起您的琴彈得極好,就乘良宵來此一飽耳福。平時繁忙於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靜心拜聽,實甚遺憾!」這小姐答道:「彈琴需有知音,你來正好。但你乃宮中之人,琴聲恐不會合你意的!」便取過琴來。大輔命婦不免擔心:不知源氏公子聽了有何感想?心中頗為忐忑木安。

    小姐彈了一回,琴聲悠揚悅耳,卻並無高明之處。幸得這七弦琴與其它樂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覺難聽。他心中若有所感:「這荒蕪之地,當初常陸親王按照古訓,竭心盡力地調教這小姐,可是現在已影跡全無。此處景象如此淒涼,恐怕是古小說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這小姐求愛,又覺得太過魯莽,一時躊躇不決。

    正猶豫時,琴聲倏然而絕。原來大輔命婦乃乖巧機靈之人,她覺得這琴聲並不怎樣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聽。於是說道:「月亮暗起來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見我不在,定會責怪。以後再慢慢聽吧。我關上格子廖,好麼?」說完,便返回自己房裏去了。源氏公子很覺敗興,道:「我還沒聽清究竟彈的什麼,正想仔細聽來,不料竟不彈了。」看來他還未盡興,接着又道:「既然聽了,那就再靠近些聽,如何?」大輔命婦興致全無,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蕭條冷落,靠近些聽豈不更是敗興?」源氏公子想:「這話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實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願就此放棄,便說道:「那麼,你要找機會讓她知曉我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約會,說罷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輔命婦便嘲笑他:「萬歲爺常說你這人太呆板,替你擔必。我每次聽到此言,總覺好笑。倘現在你這種模樣,叫萬歲爺見了,不知道他又該怎麼想呢?」源氏公子迴轉身來,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樣挖苦我!我這模樣固然輕批難看,你們女人家還不同樣?」這大輔命婦本是個風騷女子,聽了此話,也覺得很難為情,便默不作聲。

    源氏公子走出門去,靈機一動,想道:「若到正殿那邊,或許有幸窺得小姐。便輕手輕腳走過去。正殿前的籬笆牆,大都垮塌,只剩下一處。他便走到那裏。哪知早有一個男人立在那裏向里窺望。他想:「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來細瞧,源氏公子萬難料到這人竟是頭中將。原來,傍晚公子和頭中將從它中返回,在途中和頭中將分手,卻不回二條院私邸。頭中將甚覺奇怪,心裏嘀咕:「他將到何處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會,此時來了興趣,暫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後面,窺察他的行蹤。頭中將身着便服,騎匹不顯眼的駕馬。公子競毫未察覺。他見源氏公子走進了這所舊宅,更覺詫異。忽地裏面傳出琴聲,他便側耳細聽。他斷定源氏公子不久便會出來,所以一直守在那裏。

    源氏公子未看清對方,怕自已被他認出,便跟着腳悄悄後退。然而頭中將卻走過來,說道:「你半途丟下成,叫我好生氣惱!因此我便親自送你到這裏來了。

    待見東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誰家?」。源氏公子知道這是在諷刺自己,當看出這人是頭中將時,不便發作,只得無可奈何道:「你倒會戲弄人。

    月明清光四處照,今宵該傍誰家好?」頭中將說:「今後我就跟隨於你,如何?」接着又譏諷道:「實語道來,這般行事,沒有隨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讓我跟隨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訪,萬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過去干此勾當,常為頭中將識破,心中常常懊惱。可一想起夕顏所生的那個撫子,頭中將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為寬慰。

    這晚兩人本來都有幽會,但相互椰輸了一陣後,也都不去了。他們同乘了一輛車子,一道回左大臣礎去。此時月亮仿佛也很解風情,故意躲入雲中。兩人在車中橫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來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從不可弄出聲響。他們輕身進屋,見廊下無人,便換上常禮服,裝着剛從宮中返回來的樣子,拿出蕭笛悠閒地吹奏起來。此種機會實在難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麗笛來和他們合奏。他擅長此道,吹得異常悅耳。在帝內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來彈奏。其中有一個叫中務君的,善彈琵琶。頭中將曾經向她求愛,她拒絕了,但卻鍾情於見面不多的源氏公子。這自然瞞不過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因此中務君懼怕夫人,不敢上前,只遠遠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難耐,心中極為煩悶不安。

    源氏公子和頭中將回味起適才聽到的琴聲,想起那荒涼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種種念頭。頭中將浮想聯翩:「這美人竟在那裏孤苦度日。若我早日發現,並戀慕於她,定會遭到非議,而我也難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會糾纏不休。」想到此處,心中爐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後源氏公子和頭中將都寫信給這小姐。兩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無音信。頭中將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實在不解風情。如此寂寞閒居,應有情趣才是。見草木生情,聽風雨感懷,發為詩歌,訴諸文字,讓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貴,如此過分拘謹,畢竟令人不快。」兩人一向無所不談,頭中將於是問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瞞你說,找也試寫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無,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滿腹怨氣。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愛見」便笑道:「唉,這個人,她是否回信,我本無所謂。收到與否,也記不得了。」頭中將見源氏如此口氣,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於他。而源氏公子對這女子本無特別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無甚興趣。可如今得知頭中將在向她求愛,心想:「頭中將能說會道,每日去信,恐怕這女子經不住誘惑,會愛上他。那時倒將我一腳踢開。我可是首先求愛之八,果真這般,豈不落人恥笑?」所以使鄭重囑託大輔命婦:「那小姐拒不回信,讓人苦苦等待,實在令人難堪!也許她認為我是薄倖之人吧?可我並非薄情之人。始終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尋相好,中途將我拋開,反倒怪罪於我。這小姐獨居一處,又無父母兄弟前來干擾,無須顧慮,實在可愛。」大輔命婦答道:「未見得如此。你將他想得如此之好,卻不知到底怎樣呢!不過這個人靦腆柔順,謙虛沉靜,其美德倒是世間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來。公子道:「看來,她並非機敏練達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憐愛。」說時,他腦里映現出夕額的模樣。這期間源氏公子患了瘧疾,又為藤壺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終日憂愁不安,心中煩悶。轉眼,春已盡,夏季也一晃而過。

    夏去秋來,源氏公子思慮舊事,無限感傷。憶起去年此時在夕顏家的情形,那嘈雜的砧聲,也覺得十分親切。想起常陸親王家那位很像夕額的小姐,便常去信求愛。但一直得不到回信。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罷休。便催促大輔命婦,抱怨道:「怎會如此?我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尷尬!」大輔命婦也覺得極難為情,說道:「你和她並非是因緣未到。只是這小姐異常的怯懦羞澀,對任何事都不敢妄為罷了。」源氏公子道:「這實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無知幼兒,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這位小姐無所顧忌,萬事都可自主。現在我實是苦悶難當,倘她能體諒我的苦心,給我個回信,我便無所求了。況且我並非世間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蕪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絕情,令人好生納悶。即使她本人不許,你也總得想個法子,玉成好事。我決本妄為,使你難堪的。」

    其實源氏公子每逢聽人談起世間姿色稍好的女子,便側耳細聽,牢記於心,久久不忘。但大輔命婦不知他這稟性,放那晚偶然間信口說起『有這樣的一個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認真起來,百般糾纏,要她幫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顧慮到:「這小姐相貌並非特別出眾,與源氏公子也並不般配。若硬將二人拉在一起,將來小姐倘若發生不測,豈非對她不起?」但她又轉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腦後,豈不情面難下廣

    這小姐的父親常陸親王在世之時,大概是時運不濟,故宮砌一向門庭冷落,車馬稀少。親王身故之後,這荒蕪之地更無人來。如今竟有身分高貴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來問訊,過慣了苦日子的眾侍女何嘗不喜形於色呢?且勸小姐道:「總得寫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總是惶恐羞怯,連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輔命婦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個機會,叫兩人隔簾交談吧。若公子不稱心,就至此為止;倘若真有緣分,就讓他們暫時往來,這樣便無可指責了。」這個風騷潑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張,也未與父親商量。

    八月二十過後,一日黃昏,夜色漸深,但明月不見,惟見繁星閃爍。松梢風動,催人哀思。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憶起故世的父親,不免流下淚來。大輔命婦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來此,她覺得此時正好。月亮漸漸爬上山頂,月光清幽,映照着殘垣斷壁。觸景生情,小姐倍覺傷心。大輔命婦勸她彈琴。琴聲隱隱,情趣盎然。可這命婦感到還不夠味,她想:「要是再彈得輕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見四下無人,便大膽走進來,呼喚大輔命婦。大輔命婦佯裝吃驚地對小姐說道:「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來了!他常叫我替他討回信,我一直拒絕。他總道:『既如此,我當親自去拜晤小姐!』現在是打發他走呢,還是…,-他不是那種輕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實在不好。你就暫且隔簾和他晤談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會應酬呀!」邊說邊往裏退,像個怕生的小孩子。大輔命婦忍俊不住,笑起來,又勸道:「你也過於孩子氣了!不管身分怎樣,有父母教養之時,誰都難免有些孩子氣。如今您孤苦無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縮縮,這就無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願拒絕別人的勸告,便答道:「我不說話,只聽他說吧,將格子窗關上,隔着窗子相會。」大輔命婦道:「叫他立於廊上,不免失利。此人並不會行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語地說服了小姐,又親自動手,把內室和客室之間的紙隔扇關上,並在客室鋪設了坐墊。

    小姐窘困萬分。要她接待一個男客,她從未想過。可大輔命婦這般苦口相勸,她以為理應如此,便住她擺佈。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這時伺候小姐的只兩三個年輕侍女。她們久聞公子美貌,蓋世無雙,不免異常激動,以致手忙腳亂。她們匆忙給小姐換衣,替她梳妝打扮。可小姐似乎並不在乎。大輔命婦見此,心想:「這個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現在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態也更顯優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賞識。可現在此人不識風情,實在是對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為這樣,她的缺點便不會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屢次要我相幫,如今我自作主張,作此安排,想來總不會使這可憐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種過分俏皮而愛出風頭的人吧?此時小姐被侍女擁着,戰戰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紙隔扇,公子覺得她沉靜如水,溫雅柔順,陣陣衣香襲人,芬芳可親,好一派悠閒之氣!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極盡言辭之力,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卻聽不到她一句答話。公子想:這如何是好?便嘆一口氣吟道:

    「真心呼喚仍緘默,幸不禁聲更續陳。與其這樣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絕。使人好生苦悶!」乳母的女兒在這兒當侍女,才思敏捷,口齒伶俐,善於應對,見小姐這等模樣,很是焦急,為了不至於過於失禮,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覆道:

    「緣何禁聲君且說,緘默不語更難知。」她有意變換嗓音,顯得嬌媚婉轉,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聽了,覺得有些異樣,與其性格相比,聲音似乎過於親見了。但因初次聽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這樣,我反倒有些無話可說了。

    「原知無語勝於語,如啞如聾悶煞人。」他又開始找話說,時而輕鬆,時而嚴肅,可對方仍是不發一言。源氏公子想:「這樣的人真是難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罷休,他便悄悄拉開紙隔扇,鑽進內室來。大輔命婦大吃一驚,她想:「這公子不擇手段,叫人防不勝防……」她覺得愧對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裏,佯裝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現。這兒的年輕待女見了他,覺得果真貌絕大了,也不特別驚異,只覺得於小姐不便,定會令她難堪之極。至於小姐本人呢,如在夢中,惟恍恍館館,連忙羞羞答答地後退。源氏公子想:「這等模樣真是有趣,這小姐倒也可愛。可見生性如此,而又未與外人見過世面。」便原諒了她的過失。卻又覺得她並無特別惹人之處,不免有些悵們。失望之餘,便轉身出去了。大輔命婦一直擔心,哪裏睡得着?只好眼睜睜地躺着。聽見源氏公子出去,她想還是裝作不知的好,並不起來送客。源氏公子便獨自出了宅門。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心中鬱鬱寡歡,獨自尋思道:「要在人世間尋個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對方畢竟身分高貴,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過意不去。他胡思亂想,煩悶不堪,輾轉直到天明。

    此時頭中將來了,見源氏公子還未起床,戲弄道:「太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裏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無事,便醒得遲了些。你剛從宮中出來麼?」頭中將道:「正是。萬歲爺即將行幸朱雀院,聽說今日要挑選樂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親一聲,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給你捎個信。我立即就要進宮去的。」說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麼,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來早粥和糯米飯,請頭中將同吃。門前本有二輛車子,但他們兩人都願共乘一輛。一路上頭中將總是詭秘地試探他道:「瞧你臉上,一副睡眼怪論的模樣。」接着又怨恨道:「你瞞着我乾的勾當不知有多少呢!」

    為皇上行車朱雀院之事,宮中今天要商榷種種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離宮。薄暮時分,他想起常陸親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應寫封信去問候。大約此時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時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裏宿夜了。小姐那裏則從早盼到晚,始終不見音信。大輔命婦心中憤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無義。小姐憶起昨夜之事,只覺羞辱難當。正當她們不知如何是好,信終於來了。但見信上道:

    「不散夕霧猶迷離,濃稠夜雨倍添愁。一老無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廣眾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會來了。失望之餘,眾侍女還是慫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亂如麻,平時連封日常客套信也動不了筆,更何況寫此種信呢?眼見夜色漸濃,不便再拖。那個稱作情從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詩:

    「風雨荒園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傳。」侍女們拿來紙筆。小姐拗不過,只好硬着頭皮書寫。紫色的信箋因存放過久,色彩已褪損不少。用筆還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為上下旬齊頭書寫。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幾句,只覺索然無味,便無心再讀,隨手丟於一旁。他想:若此舉讓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覺歉然。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謂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後海也無甚用處,便心下決定:自此以後,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顧。但小姐又哪裏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嘆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宮,受不住左大臣勸誘,便跟他回了葵姬那裏。

    近來為朱雀院行幸之事,貴公子們日日聚集宮中,預習舞蹈和奏樂。四處一片樂器鳴響之聲,紛繁嘈雜。他們都在暗地較勁,互相競爭。大革案和尺八蕭聲聲入耳。原本放在下邊的鼓如今也搬進欄杆里來,由貴公子們親自演奏。宮中一片忙碌,熱鬧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裏偷閒之時,便去幾個關係親密的戀人家。但常陸親王家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訪。轉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獨守空房,心中無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樂試演也更緊張。一日,大輔命婦來了。源氏公子見了她,覺得對小姐不住,便問:「她好嗎?」大輔命婦將小姐近況一一陳述出來,最後說道:「你一點都不將她放在心上,叫我們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說着幾乎掉下淚來。源氏公子想:「這命婦原叫我適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與眾不同,文雅可愛。而我覺不在其意!如今到這般地步,命婦恐怕會怪我寡情薄義吧!」難免覺得有愧於她。又想像小姐此時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嘆氣道:「不得空閒,有何辦法呢?」又微笑着說道:「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讓我稍稍懲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氣風發,大輔命婦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這般青春年少,思慮不全,任情而為,做出錯事,也難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為怪。」

    行幸的準備工作完成了之後,源氏公子偶爾也去常陸親王家小姐那裏詢訪。可自從與藤壺妃子相似的紫兒進了二條院,公子便又因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馬,連六條妃子那兒也很少去了,更何況常陸親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終難忘她的可憐,然而總是懶得親自去,甚是無奈。

    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無心細緻看她。但他想:「細看一下,說不定會有驚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隱隱約約,總覺得她的樣子有些莫名其妙。我總得再細看一次。」倘用燈火去照,恐木雅觀。於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飯,無心顧及時,便悄悄走進去。透過格子門的縫隙往裏窺視。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雖破舊不堪,仍舊整整齊齊地擺着,因此有礙視線,看不大清楚。但見四五個待女正在吃飯。桌上飯菜粗劣,盛在幾個中國產的青磁碗中,顯然生活困窘,叫人見了不免心酸。她們可能是剛剛伺候過小姐,回到這裏來吃飯的。

    角上另一個房間裏,也有幾個侍女,穿着白衣服,圍着罩裙,皆污舊不堪,模樣十分難看。掛下的額發上插有梳子,表示她們是陪騰的侍女那樣子肖似內教訪里練習音樂的老婦人和內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樣不倫不類,甚為可笑。這個當今貴族人家居然有此種古風的侍女。源氏公子簡直意想不到,更是驚訝之極。聽得其中一個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這般年紀,還落得如此境地!」邊說邊流淚。另一人道:「想當初,千歲爺在世時,我們曾經嘆苦,可如今,日子這般悽苦,我們也得過呢!」這人冷得渾身顫抖不已,好像要跳起來。她們東扯西拉互道愁窮,不停地唉聲嘆氣。源氏公子聽了心裏十分難受,不忍再聽下去,便離開這地方,裝作剛剛來到,去敲那扇格子門。只聽裏間腳步匆匆,有侍女驚慌地說:「來了,來了!」便挑亮燈火,開了門,迎進源氏公子。

    名叫侍從的那個年輕侍女,今天在齋院那裏供職,因此不在家。留在這裏的幾個侍女,模樣粗陋,很是難看。此時天上大雪紛飛,眾侍女心中不免犯愁。這雪一直下個不停,越下越大。北風呼嘯,陰森恐怖。廳上燈火被風吹滅,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額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現在同樣是淒涼的院子,誰這兒地方稍小,又略多幾個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涼,叫人怎能入睡?不過,這倒也有一種特殊的風味與樂趣,可以誘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艷如此,無絲毫情致,不免甚覺遺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開格子門,抬眼看去。只見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蹤跡全無,景致甚是悲涼。可又不便就此離去,他便恨恨道:「出來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悶聲不語,實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還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發俊秀逸人。幾個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動。勸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禮貌的,柔順可是女兒家的美德呢!」小姐無法拒絕,便修飾一番,然後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裝未見到她,照舊往外眺望。其實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願細看之下,能發現她的可愛之處!」然而這似乎很難。因為她坐着身體尚且如此之高,可見此人上身過長。源氏公子想:「果然應驗了我的擔心。」他心下一緊。而且,她的鼻子難看之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致。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體也叫人悲哀,身軀單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為突出,將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覺可憐。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細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驅使,便又打量起來。只有頭形和頭髮還算美麗。那頭髮很長,從上面一直掛到席面,竟還有一尺多橫鋪着。而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紅色的夾社,顏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舊,近乎黑色。外面卻披着一件黑貂皮祆,發出陣陣衣香,倒也叫人覺得可目。這種服裝在古風中屬上品,然而如今的一個妙齡女子穿上卻過於欠缺時髦,使人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如不破此襖,又難以禦寒。源氏公子見她凍得發抖,不禁可憐起她來。

    小姐照舊一言不發,源氏公子也不知說什麼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總想看看是否能夠打破她一撥的沉默,便想方設法引她開口說話。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終閉口不言,只用衣袖來掩住嘴。就這姿勢也顯得十分笨拙,叫人覺得彆扭。兩肘高高抬起,那架勢如同司儀官在列隊行走。動作很是僵硬,可臉上又帶着微笑,極不協調。源氏公子見此更覺厭惡,很想就此離去,便對她說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見你便百般憐愛。你不可將我視作外人,應對我親近些,我這才高興照顧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遠於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詩道:

    「朝陽臨軒冰指融,緣何地凍終難消?」小姐只顧不停地嗤嗤竊笑,卻不答話。源氏公子愈發興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來到中門,但見中門很是破敗,幾乎要倒塌了。車子便停於門內。見此蕭條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裏來夜裏去,雖覺寒酸,但終究隱蔽處尚多。而這青天白日之下,愈發荒涼不堪,叫人不由傷心落淚!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墜,倒有些生氣,叫人聯想到山鄉風情,獲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馬頭雨夜品評時所說「蔓草荒煙的蓬門茅舍」,大約便是說此類地方吧!倘若這地方住着個確可憐愛的人兒,定會使人依戀不舍!我那種停倫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脫。現在這個人的樣子,卻相去甚遠,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換了別人,可不會這般耐着性子去照顧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對她如此顧念,大約是其父常陸親王惦記女兒,陰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裏的橘子樹上堆了厚厚一層雪,源氏公子喚來隨從將雪除去。那松樹仿佛羨慕這橘子樹,翹起一根枝條,於是白雪紛紛飛落,正如「天天白浪飛」的情形。源氏公子見了,又想:「唉,也不能過分,只要有能解風情的普通人作戀人,也就行了。」

    此時通車的門尚未打開,隨從便呼喚管鑰匙的人來開門。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蟎珊前來,身後跟着一個妙齡女子,不知是他女兒還是孫女。雪光中,只見她衣衫骯髒破舊。看來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間包着一個奇形怪狀的器物,裏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開門,那女子就趕過去幫忙,但動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隨從見狀,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將門打開。公子睹此情狀,隨口吟道:

    「翁衣積雪頭更白,公子晨游淚沾機」他又吟誦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詩。此時,那個臉色發育,鼻尖紅紅的小姐顯現在他腦組,公子覺得十分可笑。他想:「頭中將如果看清了這小姐的面容,不知會如何作想。他常來這裏窺察,也許已經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了吧?」想到這裏,更覺後悔莫迭。

    這小姐容顏若無缺憾,只要和世間一般女子相同,也會另有男子向她求愛。公子也不會感到如此難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憐她,反倒不忍心拋下她不管了。於是他盡心接濟她,時時派人去問候,並贈送各種物品。所饋贈的雖不是黑貂皮襖,卻也是綢續織錦等物。於是,上至小姐,下至眾侍女、看門老人都皆大歡喜。莫不感恩戴德。對於這些贈賜,小姐此時也並不以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後公子固定供給,有時也不拘形式,隨意多給,彼此也不覺得不好。

    這期間源氏公子不時回想起空蟬:「那晚在燈下對奕時的側影,其實也不是毫無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將她的欠缺掩蓋了,因此使人並不感到難看。至於身份,這位小姐也並不亞於空蟬。由此可知,女子孰優孰劣,是無關其出身的。空蟬倔強固執,令人無可奈何,我只得讓步於她。」

    將近年終之時,一日,源氏公子於宮礎值宿,大輔命婦請見。這命婦並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喚她,便相熟起來,言行皆無所顧忌。兩人在一起時,往往恣意調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喚,她有了事也自來進見。此時命婦邊替公子梳頭,邊開言道:「有一樁令我為難的事情呢。不對您說,恐你知道了說我居心不良;對您說呢……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態,擔保語。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對我還有可隱瞞的麼?」命婦吞吞吐吐地說道:「豈敢隱瞞?若是我自己的,無論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煩了,罵道:「你又撒嬌了!」命婦只得說道:「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給你寫了一封信。」便取出信來。源氏公子說:「原來如此!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開來。命婦心裏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見信紙是很厚的陸奧紙,發出濃濃的香氣,文字寫得倒也工整,其中有兩句詩句是:

    「情薄是否冶遊人,錦繡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錦繡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頭思索。此時大輔命婦提來一個很大的包裹打開,只見裏面是一隻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婦說道:『看!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說這是替你元旦那日準備的,叫我務必送米。當即退她吧,恐傷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將它擱置,也只得給您送來呢廣源氏公子道:「擅自將它擱置起來,也確實有負她的一片心意。我是個哭濕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來,我自是感謝!」便不再說話。低頭尋思道:「唉,那兩行詩也真是太俗了!或許這是她好不容易才寫出來的呢。侍從若見了,定會為她潤色。除了此人,恐再無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覺得很是泄氣。但一想到這是小姐費盡。動思才寫出來的,他便推想世間那些好的詩歌,大概便是如此產生的吧!於是微微一笑。大輔命婦見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衣箱裏是一件貴族穿的常禮服。顏色是當時極為時髦的紅色,但樣式陳舊,已全無光澤。里子的顏色也一樣。從縫攏的針腳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見了,甚覺無趣,便信手在那張信紙的空白處寫道:

    「艷艷粗細無人愛,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見的是深紅色的花,可是……」大輔命婦感到奇怪,想到:為何偏偏不喜歡紅花?忽記起月光下,自己偶爾得見小姐紅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這詩也真是刁鑽!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語地吟道:

    「春紗雖薄情更薄,莫樹惡名須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聽了,心中尋思道:「命婦這詩也不屬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氣,該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終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給她樹立惡名,以至傳揚開去,這也太殘忍了。」此時侍女們快要進來伺候,公子便對命婦道:「將信收起來吧!這種事情,叫人見了,只會遺為別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悅,嘆了一口氣。大輔命婦懊悔不迭:「我怎麼要讓他看呢?他可能將我也視為愚蠢之人了。」她很覺尷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輔命婦上殿值事。源氏公子來到清涼殿西廂宮女值事房,將一封信丟給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寫這種回信,可要費心思呢!」眾宮女不知究竟,甚覺奇怪。公子說罷,轉身便朝外走,吟道:「顏色更比紅梅強,愛着紅衣裳耶紫衣裳?……拋開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婦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竊笑。別的宮女皆莫名其妙,質問她:「你為何獨自發笑?」命婦答道:「也沒有什麼。大約這清晨寒霜,一個穿紅衣衫女子的鼻子凍紅了,偏叫公子看見,便把那風俗歌中的句子湊合起來唱,豈不好笑?」有一個宮女不知原委,信口說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過此處似乎並沒有長着紅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婦和肥後采女倒是個紅鼻子,可她們沒在此處呀!」

    大輔命婦將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們都興致勃勃地圍過來。但見兩句詩:

    「常恨衣衫隔相逢,豈料又添一襲衣。」這詩寫在一張白紙上,筆力揮灑自如,隨意不拘,頗顯風趣。

    到了除夕,傍晚時分,源氏公子將一件淡紫色花經衫,一些像棠色衣,裝入前日小姐送來的衣箱裏,教大輔命婦給她送去。從所送這些衣衫看來,命婦猜出公子不喜愛小姐送他的衣服顏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卻議論道:「小姐送他的衣服為紅色,很是穩重,這些衣服不見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論詩,小姐的底氣十足。他的答詩不過是玩弄技巧罷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詩費盡苦心,便將它寫於一處,留作紀念。

    今年元旦的儀式結束後,便開始表演男踏歌的遊戲。資公子們自然不肯放過,紛紛成群結隊,四處奔走,好一派熱鬧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亂了一陣。但對那荒涼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終不能忘懷,覺得她實甚可憐。初七日的白馬節會一結束,他便在夜間退出宮來,佯裝回桐壺院過夜,途中改道,來到常陸親王宮即。此時已是深夜了。

    宮哪裏的氣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許生氣,不再是荒涼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潑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後舊貌換新顏,是否會變得更加美麗呢?」

    次日日出後,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禮服,走過去推開東門,只見正對着的走廊已垮塌,連頂棚也不見了。陽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裏便愈發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幾步,取半坐半臥的姿態。頭形極為端正。那濃密的長髮如瀑布般掛下,堆積於席地,甚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會變得同頭髮一樣美麗吧,便想掀開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於積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掃興而歸,故而只將格子窗掀開些許,將矮几拉過來架住窗扇。他梳攏自己的鬢髮,眾侍女便端來一架古舊的鏡台,一隻中國化妝品箱。以及一隻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夾着幾件男子用的梳具,顯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裝束也算入時,原來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覺,直到看見那件紋樣新穎別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來送的,於是公子對她道:「新春到來,我多希望能聽那期盼已久的嬌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鳥爭鳴萬物春……」聲音顫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來這一年來你也有進步呢!」說罷便告辭出門,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還是夢……」小姐仍然半坐半臥,目送他離去。公子走了幾步,猛然回頭,只見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紅暈依舊醒目,不由長嘆:「真難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宅,看見紫兒青春年少,愈發出落得如花似

    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卻不同於未摘花的紅,甚是嬌艷美觀。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間,顯得清新高潔,天真無邪,甚為可愛。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陳規,不給她的牙齒染黑。最近給她染黑了,還加以修飾。另外眉毛整飾塗黑,容貌也愈發清麗悅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來自尋煩惱?何不呆在家裏,與這個可人兒長相廝守呢?」於是他又照舊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兒又練畫、着色,信手畫出各種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時畫。他畫個女子,長發鋪地,最後在她的鼻尖上點上紅色,甚是難看。

    源氏公子在鏡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靈機一動,抓起紅筆來往自己的鼻尖上一點。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這一點紅,也變得很是難看。紫姬見了,大笑不已。公子問她:「假如我有了這個缺陷,你以為如何?」紫姬說:「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紅顏料就此擦拭不脫了。源氏公子佯裝揩拭了一番,故作認真地說:「哎呀,怎麼也弄不掉呢,糟了!讓父皇見了,這可如何是好。』紫姬嚇得變了臉色,趕忙把紙片浸濕,幫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會像平仲那樣誤蘸了墨水吧?紅鼻子還可見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項了!」兩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爾!

    不覺中已值早春,雖是風和日麗,卻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開,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頭已是春意鬧,引得眾目觀賞。那一樹紅梅,爭先怒放於門廊前,顏色鮮艷動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長嘆,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紅花不可憐?此乃無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結局如何,不得而知

    源氏物語第21章少女

    卻說光陰似箭,轉眼又至陽春三月。藤壺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剛過,朝野上下盡皆褪去喪服,換上平素衣裝。四月一日更衣節,滿朝文武皆衣冠華麗。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舉行賀茂祭之時。是日天氣晴朗,前齋院模姬卻依然孤居獨處,悶悶不樂。庭前桂樹歷經初夏薰風,更是碧枝搖曳,生意盎然。眾傳女觸景生情,回首小姐初為齋院那年賀茂祭的情景,連聲嘆息。源氏內大臣傳書一封問候道:「齋院今年父喪期滿,該除去喪服了。賀茂祭拔楔之時,也該心情舒暢了吧。」又贈詩道:

    「君當又逢齋院日,山溪中辦拔楔儀。

    誰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紙黑字,封成嚴格的「立文」式繫於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處。其形式與時宜甚為和諧,精美而極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喪服日,情在眼前猶依稀。不覺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擲殊可驚。

    真乃迅速之至。」僅此而已。源氏細細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轉與控姬眾多禮品。模姬卻不領舊情,宣稱要如數退還。宣旨想道:若除此禮物外另附情書,那麼還是退還為妙。但他現在不過送禮而已,再說小姐作齋院期間,也常收其禮。真心一片,拒之無理呀!她深感躊躇,左右不是了。

    至於五公主,源氏逢年過節亦定贈予禮物。五公主感激不盡,便不住對他讚嘆道:「這位公子,我看他幾日前還是個孩子!孰料一眨眼長大成人,彬彬有禮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無比呢!」傳女們聽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會見摸姬,便勸她道:「此大臣對你一片真心,你為何還猶豫呢?且他傾慕你,並非始於今日。令尊在世時,因你作了齋院,不能與他喜結良緣,時常哀聲嘆氣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難違,這孩子卻置若罔聞。」每言此語,皆黯然神傷。從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勸說干你。如今這位尊貴的正夫人已經去世,依我之見,你起而代之,最合適不過。且源氏大臣尚對你迷戀如初,向你求婚。我認為你們之合是天造地設的呢。」模姬聽得此番陳詞濫調,很是不悅,答道。「我將終生不嫁!父親生前我尚難從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這成何體統!」見她一副羞惱之態,五公主只好團而不談了。模姬見宮邸內眾人盡皆縱容源氏,便覺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靜氣,忠誠如一地等待着,並不想強她所難。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霧,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儀式定在二條院舉行。然夕霧的外祖母太君極欲親睹這儀式,希望在自家宮邸舉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內舉行。夕霧的親母舅右大將和清母舅等公卿貴官,皆為朝廷權責,他們帶來隆厚的賀儀,自然做了儀式的主人。此次冠禮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來朝賀。源氏大權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霧四位官爵。但夕霧尚年幼無知,若讓他一躍而登四位,反成權臣故技。因此靈機一動,改封六位,賜穿淡綠官袍,並特許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頗為不平。她接見源氏時,問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實啟稟:「夕霧年紀尚幼,本不該行冠,讓他強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兩三年進入大學素,以求積知廣識。此間,仍視他為童子。將來學業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報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時,生長於九重宮殿,不港世事。晝夜侍奉父皇,所閱之書,實乃有限。雖承蒙父皇親授,但因淺薄無知,無論研習學問,還是吹拉彈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與高手並美。世間雖有青出於藍勝於藍之例,但卻鮮見,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慮,所以欲使小兒入學。且貴族子弟,官位世襲,榮華富貴,已縱嬌成習,常將研習學問視為苦差,不屑一顧。此般子弟,不學無術,竟照樣升官晉爵。於是趨炎附勢者,雖腹中譏笑,仍竭盡吹捧之能事,博其歡心。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無上。但若時背運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會遭人輕海而孤立無援了。如此說來,做人總須博學飽識,再備大和魂乃得以強者面目見之於世。目前觀之,這未免耗心勞神,浪費時日。但將來登進仕途,成為國家棟樑,父母輩也含笑九泉了。目前雖爵位不高,但僅着父輩庇前,他人不致恥笑。」

    太君長吁道:「體智謀深遠,自有道理。但右大將等人卻忽略於此,只道你封夕霧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霧也為不悅,小孩子好勝心強,從來未將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裏,如今他們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卻身着一身淡綠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過他年紀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覺得兒子很是討人喜歡,接着說道:「待他知書識理之後,此怨自會消解。」

    夕霧人大學家研習漢學,源氏決定給他取個字號。此儀式在二條院東院內的東殿舉行。達官貴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來觀賞。那些儒學博士睹此盛況,拘績不前。源氏對眾人說道:「不必拘忌小節,依照儒家之慣例嚴格執行,不得更變!」儒學博士便強自鎮靜,故作泰然之姿。有幾人身着借來之服,儀態奇特,極不稱身,卻仍自鳴得意,一副儒學大師之態。說話漫不經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貴公子們見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與會侍者,皆為老於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執模斟灑。只因儒禮繁雜,雖右大將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終不合禮儀,遭到儒學博士斥責。一儒學博士呵道:「爾等身為奉陪之人,竟如此無禮!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眾人聽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責道:「肅靜!無禮取鬧,速速退下!」如此一來,更可笑了。從未見過此種儀式之人,心中頓感稀罕。作為大學出身的公卿們,深諳此道,都頷首微笑。他們見源氏內大臣崇尚學識,教之於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竊竊私語,眾儒家博士便厲聲呵止,斥責他們不懂禮節。暮色降臨,燈光搖曳。眾傅士板着臉,凸額凹腮,面黃肌瘦,一個個貌若戲台小丑,實在可笑。源氏內大臣說道:「糟了!像我這樣頑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簾而視。一些大學生姍姍來遲,見已座無虛席,轉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們至釣殿格外受賞。

    儀式完畢,源氏召集諸儒學博士及學者賦詩。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貴族也留下來捧場。博士們吟賦律詩,源氏內大臣及諸人皆作絕句。題目由儒學博士選擇,均極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賦詩完畢東方已白,於是開始講解詩篇,任命左**為講師。此人眉清目秀,聲如宏鍾,朗誦詩篇氣宇別致,風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學博士。

    夕霧出身名貴,享盡世間榮華。但他所作之詩,每句意味十足,勤學苦練之志也溢於言表。且詩中旁徵博引,如晉人車脫螢燈攻書與孫康臥雪讀經之典,信手拈來,讓人讚不絕口;就是傳入中國,也當屬名篇之列。至於源氏內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絕倫。其間熱忱詠頌父母愛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淚下。其後在世間流傳甚廣,讀者趨之若鶩。作者一介女流,才學平平,對漢詩鑽研不深。為避煩瑣,不再細言。

    其後源氏內大臣繼續為夕霧入學之事奔波。他在東院為夕霧獨辟一室,請來一位博學之人為師,授其學問。既行冠禮,夕霧便難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愛外孫,朝夕呵護,視作嬰兒。惟恐他在那邊不能專心讀書,所以源氏內大臣將他籠閉一室,每月只許前去拜望三次。夕霧苦悶不堪,心道:「父親怎如此嚴厲!我毋需苦學至此,亦可身居要職,兼濟天下。」不過他為人謹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勞。打算儘量讀完規定之書,早日躋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後《史記》等書便已讀畢。

    夕霧現已可應試大學定。源氏內大臣想預考一下,便將之叫於跟前。同樣延請右大將、在大井、式都大輔及左中棄等人前來監考。並命夕霧之老師大內記,找來《史記》諸卷,從中擇出儒學博士正考時抑或涉及之疑難章節,叫夕霧誦讀講解。夕霧朗聲而涌,一氣呵成,而各處義理,也爛熟於心。聰慧之至,可驚可喜!監考諸人大為感動,對夕霧的天才讚嘆不已。特別是大母舅右中將,感慨道:「若太政大臣還在,將會何等欣慰啊!」說罷,掉下眼淚。源氏內大臣也不能自己,嘆道:「後生可畏,父母卻日漸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觀他人此番變化,便覺可笑,豈料自己還不算老,竟也如此。」說罷暗自拭淚。而老師大內記自以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覺滿面榮光。右大將便舉杯敬酒。大內記已有幾分醉意:一飲而盡後,臉色更顯蠟黃。這大內記雖學識淵博,卻脾氣怪異,一直不得志,窮途末路。源氏慧眼識珠,特聘他為夕霧的老師,待遇優厚。他受寵若驚,似覺脫胎換骨。或許將來尚可得夕霧無限信任呢。

    考試那日,大學素的門前,車來人往,喧囂不絕。滿朝文武幾乎全至。只見侍從如雲,簇擁英俊浦灑的冠者夕霧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慚形穢,躲於一旁。來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參與起字儀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與上次起字儀式一般,監考的儒學博士不時訓斥於人,實是可惡。但夕霧從容自如。此時大學頗興旺,與古昔全盛之時不相上下。各級官員子弟,爭相趨從。因此世間才子,與日俱增。此次應考,夕霧所考項目文章生、擬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後師弟二人便更為刻苦。源氏舉辦詩會,博士、學者等皆神采飛揚,-一來哪參加。此真可謂文化之盛世也。

    此時官中正逢議立皇后之事。源氏內大臣依藤壺母后遺言,欲梅壺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議立梅壺女御為後。但世人認為藤壺與梅壺皆為親王千金,兩代皇后同出親王之家,恐有不當,因此不贊同。有官員稟奏:「入宮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當立為後。」此番議爭,實乃兩派暗鬥。兵部卿親王也涉與此事。他現已改為式部卿,又是國舅,深得是寵。其女人宮多年,與梅壺一樣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親王女兒為後,則式部卿家之女與梅壺一樣,且是藤壺母后侄女,更為親近。母后仙逝後,代為照顧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選。」三方各持一端,難分難解。但最終冊立了梅壺女御,世稱秋好皇后。時人聞訊,驚嘆不已,認為梅壺女御命大福大,與母親六條妃子迥然不同。

    與此同時,源氏內大臣也榮升太政大臣,右大將官至內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讓新內大臣掌管天下政務5。這新內大臣為人正直,且氣度不凡。他學識淵博,昔日玩「掩韻」遊戲雖不及源氏,但對公務並不遜色。他妻妾成群,子女過十。兒子身居高位,名聲赫赫,女兒一雙,一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異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貴,乃親王家女兒,與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並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攜女兒改嫁一位按察大納言,並與之生得許多子女。右大臣認為女兒寄養於後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來,煩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許因雲居雁生母之故,內大臣並未重視於她,雖然她人品外貌絕非尋常,卻更為偏愛弘徽殿女御。

    夕霧與雲居雁同於太君膝下成長,二人年紀相仿,兩小無猜。十歲之後,兩人才各居一室。內大臣教訓雲居雁道:「夕霧表弟與你雖為近親,然身為女子,不可對男子過分親近。」分隔之後,夕霧那顆童心時時戀慕雲居雁,每逢觀花賞葉,或一起嬉戲之時,夕霧必與之形影相隨。雲居雁也傾心於夕霧,至今相見,兩人仍純真無邪,了無忌慮。待女、奶妮等竊議道:「如此有何不妥呢?兩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將其拆離,教人於心何忍?」雲居雁心扉純靜,天真爛漫。夕霧雖年幼無知,但隱**情,誰能言說:自分開以來,他一直悶悶不樂。於是開始鴻雁傳情。二人書法雖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將來必定非同凡響。但畢竟心思欠細,不免四處丟落。眾侍女拾得,得知他們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當視而不見。

    且說自慶祝升官的盛宴之後,朝中也少了緊要公務。秋雨淋瀝,閒來無事。一日秋夕,正是「獲上冷風吹」時內大臣去參見太君,並命女兒雲居雁彈琴。太君長於樂器,孫女雲居雁朝夕與共,得其指點。內大臣道:「女子彈奏琵琶,恐傷雅觀,然這聲音卻也悅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師親授的恐怕為數甚微,屈指可數也不過某親王、某源氏……」他列舉幾人之後,又道:「諸女子中,據說源氏太政大臣養於大堰山鄉的明石姬,技藝超群。她生於琴師世家,傳至其父,歸隱明石浦山鄉。這明石姬琵琶造詣極深,源氏太政常贊之不絕。凡音樂才能,異於其他技藝,需廣眾合奏,潛心磨鍊,方能增進。而明石姬卻一人獨奏,能卓爾超群,委實不凡。」說罷,恭請太君彈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撥,樂音甚美。彈畢道:「那明石姬命真好!聽說人品也不錯。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個女兒。她便為他生了一個。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鄉而致埋沒,將其交與高貴的紫夫人撫養。眾人皆因他行事謹慎而大加稱道呢!」

    內大臣說道:「女子若性情柔順,便能得寵。」談及別人時,卻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兒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謂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學,世無其匹,豈料主後之事敗於梅壺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嘆命運之難測。幸而尚有雲居雁,我總要想方設法,讓她當上皇后!幾年之後,皇太子行冠禮,我暗自思量,讓雲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願。豈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雲居雁對手了。此女一旦進宮,恐怕便無人可及呢!」說時嗟嘆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親生前曾言:「皇后定會出於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頗費心機。他若健在,豈會有此等周折之事?」為此,太君對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於懷。

    且說那雲居雁,生得乖巧玲瓏,純真無邪。她彈箏時長發飄,眉清目秀,溫文爾雅。見父親神情專注於她,竟有幾分難為之情。腦袋微微側偏,更覺美妙絕倫。左手按弦姿態極為別致,竟如一畫中美人。祖母見之也覺無懈可擊。雲居雁從容自如地彈過一番,便將箏推向一旁。內大臣取過和琴,隨意撩撥,彈出一段流行短調,音調淒婉動人,庭前秋葉紛紛飄落。年長的侍女們涕淚漣漣,在帷屏後靜聽。內大臣開始朗誦「風之力蓋寡……」來。接着說道:「並非琴音哀傷,只因這慘涼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彈一曲如何?」太君應允操琴,內大臣唱着《秋風樂》,與其相和,歌聲優雅悅耳。太君本來樂於施愛,此時更覺得內大臣討人喜歡。此時夕霧也至,太君頗為高興。內大臣命張開帷屏,將雲居雁隔於裏間。遂招夕霧坐下,說道:「好久不見,何必一味俯首窮經?你父親太政大臣自己也道書多味乏,為何尚強迫你如此苦嚼呢?終日囚於書齋,也實在苦累了你。」又說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學。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遺韻。」遂取一支笛讓他吹奏。夕霧竟也吹得蕩氣悠揚,悅耳動人。內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輕輕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馬樂「滿身染上著花斑」。唱罷言道:「太政大臣也對音樂頗感興趣,常藉此排遣政務之煩。誠然,世事枯燥乏味,應該及時行樂呀。」便命斟過酒來,一飲為快。不多時,天色漸黑,室內華燈初上,眾人一同用餐。不久,內大臣便命雲居雁回內房。因有讓她入宮打算,便將二人強行疏遠,甚至雲居雁的琴聲,也嚴加隔絕,不讓夕霧聽聞。侍候太君的幾個老年傳女躲於一旁,竊竊私語:「長此以往,恐有不測!」

    內大臣聲言出去辦事。豈料剛一出門,又偷偷摸摸地閃進了他恩寵的侍女房中,密談逗鬧一番,悄悄地溜了出來。半途忽聞有人在暗處私語,甚覺疑惑,便側耳偷聽,原來是兩個侍女正在說他呢。但聞一人道:「老爺自作聰明,為女兒着想,其實天下父母何等糊塗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會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話卻無道理。」她們正譏笑他。內大臣想道:「原來竟有這般醜事!我以前並非沒有防範,難念及二人均為孩子。豈料竟讓其鑽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這才如夢初醒,悄然而去。剛一上車,驅車者便大聲喝駕。侍女們相互言語道:「都什麼時候了,老爺才動身。不知他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此年紀尚不守規矩。」議論他的兩個侍女說道:「適才一陣濃烈衣香飄來,還以為夕霧少爺呢,原來卻是老爺!哎呀,不好了!他一定聽到了我們剛才所說的話。這老爺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內大臣一路思緒萬千:「成全他們,也並非何等壞事。然站表姐弟結好,平凡俗氣,難免外人說三道四。況且源氏壓制我女兒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難咽恨。若雲居雁入宮伺候太子,也許還會為我爭氣,可藉此女……真遺憾啊!」源氏與內大臣之間,表面一直和睦,但為權勢卻素有爭執。想起昔日所吃之虧,內大臣又惱又恨徹夜難眠。他估計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愛這孫女與外孫,便順其自然。又想起那兩個侍女的嚼舌來,心緒甚是不寧。內大臣性情耿直,鋒芒畢露。故此心煩意亂,難以自控。兩日後,他又去參謁太君。太君見他常來請安,心中甚是喜悅,認為大可嘉許。雖接見兒子,但兒子終為內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頭髮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於屏後正襟危坐。內大臣因心緒不佳,直接對母親說道:「兒子此刻前來參謁,心中極為不快。每次來此,連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縮之至!兒子不才,但素來母訓是懂的,從不敢違逆母親。可雲居雁這女子不守閨條,我惱恨之極,忍無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說着,以手拭淚。太君大為吃驚,那化妝得漂亮的臉驟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問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紀,還要愛你怨氣!」

    內大臣也頗感唐突,忙解釋道:「兒子將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沒能盡為父之責。只因心繫長女,煞費苦心送她進宮,當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冊立為後,豈知有此敗局。兒子雖未撫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養有道,倒無所掛牽。豈知她與夕霧通好,遺憾之至!夕霧雖博聞強記,讚譽甚高,但若草率訂下如此姑表之親,傳出去定會被外人恥笑。便是平常百姓,也會羞恥不已。為夕霧計,還是另擇非親之貴府,也可榮耀東床。再說,近親結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悅。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瞞着我這父親,以便籌劃,將婚事辦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為所欲為,肆無忌憚,真讓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夢也未曾料得此事,覺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語,也不無道理。但兩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難安,怎能與他們一同受此罪責?自體將她與我撫養之後,我疼愛備至。周全思慮,比你過之而無不及,極欲將她養得至為優秀。但年幼若此,作為長者溺愛是有的,倘說我縱容他們談情說愛,則從何談起!且問你從何得知?輕信謠言肆意妄為,委實不該。證據俱無,你要毀掉人家的名譽麼?」內大臣答道:「母親息怒,孩兒不敢。眾侍女狐言鬼語,我心有餘悸。」說罷告退。

    熟知內情之人,對此深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兩個侍女,也唉聲嘆氣,後悔莫及。雲居雁本人則一無所知,依然如故。父親窺其藥房,見她那可愛模樣,心中甚感可憐。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紀尚幼,不料竟這般糊塗。我還對她寄以重望呢!實在糊塗透頂!」奶娘們無言可對,竊竊私語道:「兒女私情,不足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難免過失。以前小說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內情者從中促成。惟有這一對,數年朝夕共處,老太太視若心肝寶貝,我等侍女,哪能將他們拆散,而不讓一塊兒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顯變化,將他們分開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為。可這位夕霧少爺,人品正直,怎會與小姐胡來呢?我們做夢也不曾想到啊。」說着,連聲嗟嘆。

    內大臣又對乳母與眾侍女說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許四處聲張。雖然終是難以瞞過外人的,但你們聽人說起此事時,須得盡力解釋。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處居住。對於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們幾人呢,恐怕也不願此類事情發生吧?」眾侍女知道他並無責怪之意,愁嘆之中又覺幾分欣慰,便獻媚道:「請老爺放心!我們還擔心被大納言老鏟曉得呢。夕霧少爺雖品佳貌美,但畢竟為人臣子,有何足惜?」

    雲居雁終究是個小孩兒,父親極盡言語,勸她不與夕霧往來,卻偏偏不聽,內大臣急得淚都流出來了。他只能私下向幾個貼身侍女討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沒呢!」他只管對太君抱怨。太君對孫女與外孫皆極疼愛,而對夕霧更甚。見他小小年紀便懂得愛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內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須這般小題大作!內大臣對雲居雁向來不甚關心,並無將她教養入宮之急。怕是見我對她如此重視。才欲送她入宮作太子妃陽。若希望破滅,也聽天由命,嫁與臣下,當然夕霧是最佳人選。無論人才品貌,均無人可及。依我之見,雲居雁能嫁夕霧,倒是夕霧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親,應是身分更為高貴之人。」想來過分疼愛夕霧之故吧,她對內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內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霧尚不知這邊正因他鬧得不可開交,徑直前來探望太君。前日來此,因耳目眾多,連找個岔子與心上人傾心交談的機會也未覓得。相思苦長,好容易待到黃昏,他便匆匆前來。太君一改昔日模樣,見他來了,板臉將他叫至跟前,對他說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對我怨氣不小,讓我左右為難啊!你如此胡思亂想,惹人惱怒!我本不想嘮叨,又怕你執迷不悟。」夕霧本來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閉門不出,與外界隔絕而潛心習讀,對舅舅並無失禮之處呀?」他說時面帶羞色。太君憐憫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不必再言此事,總之你以後謹慎些便是。」言及此處,轉換了話題。

    夕霧想起今後與雲居雁難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勸他進餐,他有口難咽,低低欲睡,其實心中卻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靜之時,悄悄拉挪通向雲居雁房間的紙隔扇,不料這日竟被鎖住了,房間裏悄無聲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紙隔扇面坐。雲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傾聽風吹竹動的沙沙聲,又聽到遠方群雁飛鳴之聲,哀愁更生,便獨吟古歌:「霧濃深鎖雲中雁,底事鳴聲似秋愁?」童聲嬌滴,惹人喜愛。夕霧聽了心急如焚,便在門邊低聲叫道:『十侍從在此麼,快開一下門。」然而無人應答。此小侍從者,乃乳母之女。雲居雁聽得夕霧聲音,知道剛才的古歌,已被他聽去,頓感羞澀難當,只管用被子蒙了臉。她隱約地感到清思萌動,不免心中厭煩。又害怕驚醒睡在旁邊的乳母,只得紋絲不動。二人隔着紙隔扇,相對無言。夕霧獨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獲飛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連聲嗟嘆,將其驚醒,只得躺於床上,輾轉反側。

    翌日初醒,夕霧猶覺幾分莫名羞恥。他回至房中,便與雲居雁寫信。但送信的小詩從卻沒了影蹤。不能去雲居雁房間,夕霧胸中好是憋悶。雲居雁呢,因受父親斥責,深覺可恥。她單純開朗,天真無邪,對於別人評論,她滿也並不在意。對自身命運,也不多加恩慮,依然純真可愛,不驚不厭,也無與夕霧分離之意。只可惜乳母與侍女整日在身邊謀煤不休,使得她不便與夕霧通信。若是年長,遇此困境,定會設法巧妙解脫,惟夕霧年幼,無計可施,只得獨自悲傷罷了。

    內大臣此後一直不再前來,對太君怨恨甚深。內大臣正妻,聞知此事,卻也權當不知。因親生女兒弘徽殿女御不能冊立為後,她已萬念俱灰。內大臣對她說道:「『梅壺女御已被冊立為後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與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讓她靜心息養幾天。她雖未立後,仁皇上分外寵愛。幾乎夜夜臨幸,使她不得休息,連貼身宮女都不得安寧,正不住嘆苦見」內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許,但內大臣固執己見,冷泉帝也只得強顏應允,讓他將女御帶回。內大臣對女御說道:「你一人孤寂難耐,叫你妹妹前來陪你玩玩吧。太君那裏,本不必擔心,然而那個男孩子常來打擾。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該接觸男子。」便突兀地趕到太君處迎接雲居雁。

    太君極為不悅,對內大臣說道:「我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這孩子,實指望她能與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豈料你對我卻不信任,教我好不傷心2」內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親息怒!兒子只是不滿此事,並非懷疑母親。我們家女御。自宮中歸寧,一直寂寞無聊,心事重重,委實可憐。我姑且將雲居雁喚回來,以慰其心,此乃暫時之事,」接着又道:「雲居雁蒙受太君撫育之恩,乃得長大成人,此思自將銘記在心。」這內大臣性格倔強,一旦主意已定,縱九牛二虎之力也難勸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悅,嘆道:「人心叵測,令人煩憂。這兩個孩子年紀尚小,竟與我如此生外,說走便走,全無依戀之心。年幼無知,尚可原諒,怎麼連知書識理的內大臣,也偏要來爭奪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裏,是不會比在此處過得更安適吧?」說着啜泣起來。

    此時夕霧到來。他近來時常彷徨於此,期求邂逅雲居雁。他一見內大臣車子停於門前,羞怯不已,只得轉身徑歸東院。此刻內大臣的公子左少將、少納言衛佐、侍從、大夫等人,也都聚於廳上。但太君卻將他們拒諸簾外。內大臣兄弟左衛門督與權中納言等,縱非太君所生,但他們謹守太政大臣在世時之規矩,不敢有違,常來看望太君,竭盡孝順之意。隨同也帶了兒子前來。滿堂兒孫,品貌實乃夕霧最佳。太君對夕霧也倍加疼愛。夕霧遷去東院之後,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邊的雲居雁,則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對她悉心教養,百般撫愛。不料如今內大臣將奪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內大臣對她說道:「此時我便要進它去了,日暮來迎接她。」言罷退去。

    內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難辦了。不如順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終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讓夕霧升了官位,使我們也臉上有光。然後將其對雲居雁的愛情考驗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許,舉行婚禮也不可草率。若依舊讓兩人住在一起,縱然警辭相訓,但年幼不請事理之人,很難說不會出亂子。只怕太君還要庇護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為由,向太君邪內及私邸內之人撒了謊,將雲居雁接去了事。

    雲居雁歸家不久,太君來信,信中道:「恐怕你父親又將埋怨於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來相見。」雲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個溫柔可愛、嬌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對她道:「你一向與我形影相隨,朝夕不離,你去之後我好孤單啊!我乃風燭殘年,常常憂慮:可有時回目睹你榮華顯貴之日?如今你覺舍我而去,令我傷心難過啊!」言至此處,不由垂淚。此時夕霧乳母宰相君來了。她悄悄對雲居雁道:「本願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遷至那邊去了,好不遺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聽信舅老爺另許之人。」雲居雁羞而不答。太君與宰相君說道:「罷了!不必白費口舌了。聽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憤道:「並非白費口舌,舅老爺目中無人!我倒要請他訪一訪:我家少爺何處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霧正於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別人譏評,是不會作此行徑的。但此時他戀情苦痛,無所顧忌,便獨自在那裏抹淚。乳母見他可憐,便與太君商量,讓他們趁天黑人煙稠雜之時,在另一室內相會。兩人一見,臉上鮮紅,只覺得心若大海波濤,竟有口難言,淚水靜淌。夕霧言道:「舅舅也太絕情!我本想。他若帶你走,就隨他去罷!也可讓我死了此心。但日後不見,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雲居雁答道:「我何曾不這樣想?」夕霧又問道:「你思念我麼?」雲居雁頷首頻頻,狀若孩童。

    掌燈時分,退前的內大臣,徑往太君處接雲居雁。前驅一路厲聲喝道。太君邪眾侍從都道:「老爺駕到!」竟一時騷亂起來。雲居雁惶惶不安,渾身顫慄。夕霧人少氣壯,義無反顧,拉住雲居雁,不肯放行。雲居雁乳母前來,見此情形,心中叫苦連天。想道:「天啊!看來老太君早知內情。」便對夕霧怒怨道:「活見怪!老爺知道了定會生氣,若那位按察大納言老爺知道了,又當如何?無論你何等才貌,初婚配個六位小京官,終不成體統。」言罷,徑往屏風背後而來,盡怨二人的不是。夕霧知道奶娘輕視他官位太低,不免憤然,意興稍減。他對雲居雁說道:且聽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淚濕雙袖,淺綠何年紅!」感到羞恥啊!」雲居雁答道:

    「個薄妾憂怨,你我緣未知!」言猶未盡,內大臣闖入哪內,雲居雁無奈,只得逃回閨中。夕霧留於原處,也深感狼狽,只好退回房中躺下。聞得內大臣喚雲居雁速速上車之聲,三輛車子悄然離去,心中好不悵然。太君派人來喚,他佯裝睡着,紋絲不動。卻淚如泉湧,輾轉憂傷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來叫,且被眾人發現雙目紅腫而難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間濃霜回到東院,準備一心閉門讀書。一路尋思道,此皆自尋煩惱而且,是時天空陰暗,四圍漆黑。夕霧觸景吟道:

    「凜夜暗難睹,淚眼更昏蒙。」

    再說今年的五節舞會,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雖然此事並不特別煩忙,但日子漸近,隨從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裝,須得趕緊置備。東院的花散里,負責舞姬入宮時隨從人員所穿的服裝。源氏自己管理總務。新立秋好皇后也從旁協助添置諸多艷裝麗飾,且配備了童女和下級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壺母后去世,五節舞會暫停。為補去年之憾,今年眾人興致極高。各家爭相選送舞姬,競爭激烈,務求完美。今年宮中頒佈新規章:會散後舞姬均留住宮中,提任女官。故此眾人皆願送女前往。連雲居雁後父按察大納言與內大臣之弟左衛門督,盡都欣然參與。地方要員方面,現任近江守兼左中異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現任攝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譽。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難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納言所遣送為測室所生之女,你將正房愛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聞之舉棋不定。念及當過舞姬之後便可在宮中充任女官,便下定決心。叫她先在家中練習舞蹈。隨身侍女,皆精挑細選。在試演那日黃昏,便將女兒送至二條院。源氏大臣將諸院所薦女童及詩人,-一叫來親審,為舞姬挑選隨從。所有入選女童,想及將來,個個喜形於色。源氏規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試演一次。選定童女容貌姿態優美,欲除去幾個,竟難以割捨。笑着說道:「要是再送一個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據儀態神情複選。

    夕霧進入大學家後,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飲食。心情極抑鬱,也無法靜讀了,整日只是悶臥於床。此時欲出門去解解悶,便信步二條院,四處遊玩。他相貌俊秀,儀表堂堂,年輕侍女們無不讚嘆。但他來到紫姬的住處,竟不敢走至簾前。源氏深有體會,深怕又生不測,因此阻止他與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們也躲着他了。此日為迎接舞姬,二條院一片忙亂,夕霧趁機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眾侍女攙扶下車,至邊門前臨時設立屏風後小想。夕霧便近去窺望。但見這舞姬倦體橫臥,年齡與雲居雁相仿,身子卻還要高挑些。神采飛揚,風流嫻雅,竟比雲居雁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天黑難辨,但覺酷似雲居雁。並非移情之故,惟覺僅此一見,不能滿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驚詫不已。夕霧贈詩道:

    「給結同心初相逢,寄語天人情仍濃。我一直在牽掛你。」此舉唐突之至!他的聲音雖異常輕柔動聽,但舞姬並不熟悉,推感膽顫心涼。此刻,侍女們慌忙趕來為她添妝了。人聲鼎沸,夕霧只得憾然而去。

    夕霧對自己那襲六位官的淡綠色官袍至為嫌厭,因此連官也懶得進,門也不常出了。但五節舞會期間,宮中特許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霧年紀尚輕,清秀俊逸;步態昂然,面貌遠較年齡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貴族無不愛憐備至。如此恩寵,史無前例。

    五位舞姬人宮儀式隆重異常。服飾匠心獨具,美不勝收。源氏太政大臣與按察大納言家所薦舞姬姿色出眾,討人喜歡。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兒身上那種天生麗質,卻是大納言家的女兒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裝束雅致,其高貴之態勝過她原來身份,贏得眾人連聲讚譽。是年所選舞姬,年齡稍長於往年,因此別有一番韻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宮觀賞五節舞蹈時,忽憶起昔日五節舞會中的筑紫少女來。便於第四日正式舞會辰日,傳書於她。信中言詞不言而喻,所附之詩為:

    「當年少女今勝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愛,情不自禁作出此舉。五節舞姬收到此信,懷舊之情油然而生,頗感人世變化莫測。她答詩道:

    「眼前浮現當年事,舞袖傳情心自知。」其信箋綠色花紋隱約,正合舞姬辰日着綠之意。墨色濃淡相宜,字體多為草書,顯得灑脫隨意。源氏細細品味,覺得筑紫姬人如其書。

    夕霧鍾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與之親近。然而那女子神態莊重,難於接近。孩子家生性靦腆,也只有空自嗟嘆。他想:「雲居雁既然與我緣份淺薄,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結識,以慰此心。」

    舞會完畢,眾舞姬當留於宮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宮。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攝津守淮光之女回難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納言暫將女兒帶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宮中。左衛門督所送舞姬,非親生女兒雖遭人非難,但終於容許入宮。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懇求道:「宮中典侍尚未滿額,希望賜小女以典詩之職。」源氏答應為之設法。夕霧聞此,甚感失望。他尋思道:「倘若我年紀稍長,官位尊高,這美人非我莫屬了。如今我滿腹心事也無從告知,真是傷心。」他對五節舞姬雖思慕不深,但添上對雲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淚漣漣。這五節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霧。一次夕霧與他極為親近地交談,問道:「你家那個舞姬妹妹何時進宮?」童子答道:「聽說是年前。」夕霧說道:「她姿色出眾,我很愛她呢。你有良機見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裏敢?妹妹的閨門,連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親說男女有別,即使兄妹,也千萬不可,何況你呢!」夕霧說道:「這樣吧,你給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懼不敢應允。但夕霧又哄又嚇,他也無法堅拒,只得帶信回去。那五節舞姬雖說年幼,但情竇已開,得了信喜不自勝。但見綠色雙重籌,精美元比,筆力雖欠老練,但可窺見前途無量。字跡也雋秀可愛。信中有詩:

    一盤棋罷,只聞衣服的窈車作響之聲,看來是興盡散場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爺去哪兒了?我把這格子門關上了吧。」接着便是關門的聲音。又過了一會,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對小君說:「都已睡靜了。你過去看看,想想辦法,盡力替我辦成此事吧!」小君尋思道:「姐姐脾氣極為倔犟,我無法說服她。不如待人少時將公子直接領進她房裏去。」源氏公子說:「紀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這裏麼?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難色:「這怎麼行?格子門裏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堅持,心中只想:「話是不錯,可我早已窺見了呢。」不禁覺得好笑,又想:「我還是不告訴他吧,不然怕對不起那個女子了。」嘴上只是反覆地說:『等到夜深,讓人好生心焦。」

    「少女翩處舞,至愛苦難訴。」正看信時,父親淮光突然闖了進來。兩人大為驚異,急欲藏信,可惜為時已晚。父親問道:「為何信?」遂拿起信來看。兩人頓時臉色鮮紅,父親見了信罵道:「你們幹得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親呵住了他,追問「此信為誰所寫?」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霧公子,……」淮光聽得此話,立即轉怒為笑,說道:「公真乃風流多情,可愛呀!你們與他年紀相仿,還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稱讚了一會,轉身將信與夫人看。對她道:「夕霧公子出身高貴,能看得上我們家女兒而愛她,與其讓她當個尋常宮女,還不如與公子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個女子,便愛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願做明石道人。」但別人皆為舞姬入宮之事忙得不可開交。

    夕霧不能與雲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雲居雁遠勝於淮光的女兒。於是思念之情,與日俱增。整日在家憂愁悲嘆,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也無心造訪外祖母了。憶起雲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處的游釣之地,更加覺得此情難捨。連雲居雁自小居慣的太君整座宮邸,也喚起千般思戀。他只得在東院閉門苦讀。

    源氏請求東院西殿裏的花散里作夕霧監護人。他對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於人世。我將這孩子託付與你,讓他自幼與你親近,太君仙去後,便有你關照他了。」花散里對源氏,從來唯命是聽,便欣然應允。從此對夕霧疼愛周全。夕霧依稀常見花散里容顏。他想:「這繼母相貌粗陋,父親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戀這不能相見的雲居雁,實在無聊,還不如另尋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轉念尋思道:「終日面對一張醜陋面目,未免乏味。父親數年照顧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對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長久了。正如古歌『猶如密葉重重隔』,不無道理。」他為生出這無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雖妝若老尼,但風韻清秀。且平素所見,佳麗如雲。誰這花鼓裏,本來貌不出眾,年事既高,毛髮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開諸事,一心為夕霧製備新年服飾。雖做了許多套漂亮服裝,但夕霧視若不見。他說道:「元旦入宮賀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這般忙碌!」太君說道:「你哪能不入宮賀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霧自語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說罷淌下淚水。太君明白他是為雲居雁而流淚,甚是憐憫,也不由傷感起來,對他說道:「你身為男兒,縱然出身寒微,也應有大丈夫氣概。何況如此高貴,又怎能垂頭喪氣呢?你心裏有何憂愁?別傷了身子啊。」夕霧道:「我有何優?一個小小六位官兒,別人哪裏看得起?雖說暫時,但我有何臉面進得宮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會如此備受凌辱哩。父親哪倘生母在世,我自無憂了!」說着轉過身去,涕淚漣漣。太君見之更覺可憐,也潸然淚下。後來她說道:「人無貴賤,但凡母親早死,皆屬可憐,然而老天自有限,長大之後有所作為,誰還敢輕視。你千萬不可傷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幾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會和外公一樣盡力照顧你的,我也僅恃他。則不稱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稱讚你舅舅精明強幹,然而他待我,已不同於往日。我即使長壽,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還小,前程無量,總要遭遇一些小小的憂患。可知世間本來苦多樂少!」說罷以袖拭淚。

    時至元旦,源氏身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賀年,便閒處於家。正月初七日白馬節會,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規矩,將白馬牽入太政大臣邪內,一切儀式效仿宮中,盛況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櫻已經開放,顏色頗為亮麗。本來當於春花爛漫時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這日,朱雀院內佈置得典雅別致,極為講究。稀罕珍玩,應有盡有。隨駕行幸的公卿親王等,皆衣冠楚楚。他們面白里紅的衫袍上罩着綠袍。冷泉帝則一身紅袍。因頒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隨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紅袍,因此兩人一樣光彩艷麗,幾乎教人有目難辨。此次行幸,各人裝束及種種佈置,皆比往昔講究。朱雀院雖已退位,清位猶甚當初,容姿優美異常。

    此日行幸之會,未宣召專門詩人,只用才華出眾之大學學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試規矩,由皇上勃賜詩題。此次考試似專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霧而設的,他們各自乘坐一隻不系之舟,放之於湖。幾個生性怯懦的學生模樣狼狽。日迫西山,樂船游七,船台上輕歌曼舞。輕風將樂聲向湖面送來,悠揚婉轉。夕霧獨坐舟中賦詩,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進大學家作什麼大學生,也與他們一樣觀舞尋樂罷。」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樂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駕轉人朱雀院聞後,憶起桐壺帝當年舉行花實時的情景。慨然道:「那時的盛況,怕不會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歷歷如在眼前,舞曲奏罷,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獻詩道:

    「春光鴦語景依舊,賞花朱逢故人詢。」朱雀院和道:

    「別院芬歌伴燕語,九重造距也能聽。」源氏之弟,帥親王,現任職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獻詩道:

    「清塗笛聲音依舊,婉轉芬啼語如初。」吟時聲音宏亮,顯見出自誠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鳴鴦飛懷舊事,思是調零春花殘?」此次吟詩作賦,因非朝廷的正式詩會,僅是臨時觸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樂船隔得較遠,樂音縹緲傳來,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來諸般樂器,欲君臣同樂。琵琶當屬兵部卿親王,和琴由內大臣撫弄,箏則奉呈於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請人皆為樂壇聖手,一時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聲便自非同凡響。許多善歌的殿上人於一旁侍候,他們又歌催馬樂《安名聾》,唱詞道:「符鐵美哉,今日尊貴!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簡鐵美哉,今日尊貴!」,接着又歌唱《櫻人》。月色朦朧,中島一帶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遊方才告終。

    夜闌人靜,冷泉帝回駕,路經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宮鄧時,覺得過門不入有失禮節,便進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悅,即刻出來相見。源氏見太后老態龍鍾,不覺憶起已故的藤壺母后。他想:「世間原本有此等長壽之人,藤壺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廣太后對冷泉帝道:「我如今年邁,記憶欠佳。今日御駕親臨,感激不盡,我正憶及當年桐壺帝時舊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棄養以來,我對良辰美景,亦無心賞玩。今日得見太后,心情歡暢。他日定來問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這般,一番客套話後說道:「日後再來請安。」太后望見盛大儀仗隊簇傭着源氏匆匆回駕,心中頓生警戒。她想:他倘將往事銘記於心,不知作何感想?原來命中注定他必將獨攬朝綱啊。當初具不該對他無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閒來也追憶往昔,感慨萬千。時至今日,仍不失時機與源氏書信往來。太后常於冷泉帝前鳴不平。對朝廷頒賜年俸,年爵時有不滿,或其他諸種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為何不死,以致老來如此淒涼,常夢想恢復昔日盛況,對眼下諸事皆覺厭煩。太后年紀愈大,牢騷愈多,她兒子朱雀院也難以忍受,苦不堪言。

    這一日夕霧賦作甚好,考取了進土。此次考試,題目極難。所選十個學生,雖才華出眾,但及第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時,夕霧晉升為五位,作了待從。他對雲居雁依舊念念不忘。但內大臣防範甚嚴,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強,僅是巧尋時機,互通音訊罷了。好一對可憐的情人啊!

    卻說源氏太政大臣欲營建一所新邵。他籌劃定要比如今的鄰第更為寬敞堂皇,以將閉居於四處而難謀面的情人匯集到一處,尤其是那位僻處山鄉的明石姬。便於六條妃子舊哪一帶,選了風水寶地,分為四區,擇日破土動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親式部卿親王五十壽辰,紫姬正為祝壽之事費心準備,源氏也認為此事不可怠慢,應儘早籌辦為是。既是祝壽,若於新郎舉行,定更顯氣派。便命加緊築造,務須早日竣工。

    臘盡春至,營造宅鄰與籌備祝壽均進入緊張時期。源氏正為府第落成之後的賀宴操辦樂人與舞手的挑選等事奔忙。經卷與佛像、舉行法會時所需裝束及犒賞物品等,盡由紫姬全面操持。東院花散里也來相助。此人情誼甚密,和睦相處,時日倒也愉悅。

    源氏家兩樁大事,當時名噪一時。式部卿親王也略知一二。他對近來源氏的所為,頗為不滿。儘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寧將恩寵加於別人,也不願施捨於他。心想源氏定是為流寓須磨時式部卿對他冷淡而故施報復,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對他的女兒寵愛之情,與眾不同,卻又讓他覺得臉上有光。如今為了給他祝壽,排場盛大,舉國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愜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臉,她一直困源氏當年末提拔她的女兒進宮當上女御而耿耿於懷……

    八月中,六條院便竣工了。眾人準備喬遷入內。四區內:未申一區,即西南一區,曾為六條妃子舊邸,現仍屬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區,即東南一區,由源氏與紫姬居住。丑黃一區,即東北一區,由原住東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區,即西北一區,擬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盡人意處,一律改建。流水淙淙與石山百態,為之一新。各區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佈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賞春花為主。怪石構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極為別致。區內栽植有無數春花:如五葉松、櫻花、紫藤、橡栗、娜錫等,獨具匠心,令人心曠神信。其間又間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適宜觀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濃或淡的紅葉樹,從遠處引來清澈泉水。為增大水聲,築岩以形成瀑布,這便擴大了秋野。其時秋花斗妍,景色宜人,與峻峨大堰一帶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勝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則為避暑盛地,清涼的泉水環流其間。夏天裏古木校青葉茂,參天入雲。窗前植有淡竹,其下涼風輕拂。樹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籬垣圍四周,極具山鄉風韻。院內種有「今物思疇昔」的橘花,薔蔽花,霍麥花,牡丹花等諸種夏花,有春秋花木雜植其間。馬場殿位於此區東部,院內建有圍以柵欄的包馬場,供五月賽馬。水邊種着鬱郁蔥寵的基蒲。對面築有馬廄,飼養着舉世無雙的駿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開,建造倉庫。旁邊種着蒼翠的苦竹與茂盛的蒼松,一切佈置皆適宜於觀賞雪景。秋去冬來,傲霜秋菊,絢麗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許多不知名的深山喬木。枝葉鬱鬱蒼蒼。

    喬遷定於秋分時節。本應舉家同遷,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沒有同來,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則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喬遷。紫姬所愛的春院,雖與此時節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車輛,計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護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為親信。此排場不算盛大。為避世人詭責,故一概從簡,並未鋪張浪費。花散里與紫姬所用車輛,儀仗有些相像。夕霧作為大公子,於喬遷時全面負責,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設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設備極為周全。五六日後,秋好皇后從官中亦遷入院。其儀式亦頗盛大。此院各區相互隔離,但有曲廊相連,可以來往。因此諸女友時常相會,其樂無窮。

    時至九月,山上紅葉似火,格外明艷。皇后院內秋景宜人,美不盡言。一日夕暮,秋風蕭瑟,皇后將諸種紅葉盛於硯蓋上,派一童女親奉送與紫姬。此女童年齡稍長,身材苗條。上身着濃紫色社子,外罩淺紫色外衣,系一襲紅黃色披衫,容貌頗佳。她穿廊過橋,來至紫姬院內。此屬一種風雅的儀式,一般派年長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愛,秋好是後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慣於伺候貴人,舉止端莊,儀表典雅,他人難以企及。皇后贈紫姬詩: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園沐春光。

    我家秋院風舞葉,編路艷影翻紅浪。」青年侍女們爭着招侍女童,其情狀亦頗為可愛。紫姬的答禮是於那硯盒蓋內鋪些青苔,裝飾若岩石樣。又於一枝五葉松枝上附詩一首:

    「紅葉隨風翩翩去,空枝禿禿足可憐。

    怎比岩前一樹松,春色青青寄人間?」松樹枝插於青苔堆壘的「岩」間,仔細看來,恰似巧奪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見紫姬即興寫出如此好詩,足見其才思敏捷,可嘆可佩。源氏對紫姬說道:「皇后送此紅葉與詩,讓人不快。等到來年春天,你可報復她一下。現在貶斥紅葉,怕對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將來櫻花盛開,你便可逞強了。」夫婦媒笑鬧談,趣味盎然,教人不勝艷羨。要論住處,此六條院最為理想,諸夫人相處和睦,時時問候。

    明石姬雖住在大堰哪內,自念身分卑微,不願與他人同時遷入。待十月間,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後,方暗暗遷居。但遷居儀仗,諸種排場,均不遜於他人。源氏考慮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異常優厚,與紫姬等並無差別

    源氏物語第14章航標

    源氏公子於須磨做了那個清晰的夢後,常常懷念已逝的桐壺上是。每每哀愁悲嘆,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陰間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籌備超薦。定於十月里舉行法華八講。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猶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於朱雀帝,因違背父皇遺願,深恐身遭報應。如今將源氏召回,稍覺寬慰。眼疾也已痊癒。不過,他總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時常宣召源氏公子進宮商討國事,且坦誠相待,但凡政務事宜無不與其磋商。皇上終於能夠臨朝執政,舉國上下一片歡騰。

    朱雀帝日漸堅定了讓位決心。但面對尚待俄月夜哀嘆身世愁苦,又甚是憐憫。便對她道:「稱父太政大臣早已過世。你姊皇太后臥病於床,病情危篤。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後你孤苦於世,委實讓人心酸。你愛戀我那般短暫,又將深情付諸別人。但我始終專一於你。待我去後,自有更為優秀之人來照顧你,然而又怎及我痴?僅此一點,便甚為憂心。」話到此處,禁不住舉袖拭淚。俄月夜滿面鮮紅,嬌羞的雙頰早已佈滿淚痕。朱雀帝見了,便忘卻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覺分外傳惜。又道:「『為何你不生個皇子與我?真是憾事啊!將來遇到那宿緣深厚之人,想必你會為他而生吧!可憐身份限定,僅為臣下。」他因念及身後之事,竟毫無知覺道出此番言語。俄月夜甚感羞慚與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對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雖攤灑俊美,卻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摯。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時為何任情而動,惹下如此滔天大禍。自己丟盡顏面倒罷,牽連別人歷盡磨難……」自己真是薄倖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為皇太子舉行冠禮。年僅十一的皇太子,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大。他沉穩端莊,容貌艷麗,模樣與源氏大綱言極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煥發,交相輝映,世間傳為美談。藤壺皇后聞後,心中隱隱發痛。朱雀帝對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讚揚,並情深意切地告與傳位一事。是月二十過後,讓位之事突然公佈於世,皇太后甚是驚訝。朱雀帝忙勸慰道:「辭去帝位,得些閒暇時日,孝養母后,不必操慮。」皇太子即位後,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為皇太子。

    時勢更換,萬象俱新,一派欣欣向榮。源氏權大綱言又榮升內大臣。僅因左右大臣職位均滿,尚無空職,故以內大臣之名為額外大臣。源氏內大臣本應兼任攝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實不敢當。」欲將攝政職位讓與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從心,豈能受此重託廣然朝野上下均以國外有先例為由不肯讓其告退。他們道:「每逢時勢變遷、天下混亂之時,即便遁隱深山、不沾塵事之人,亦為平治天下而不顧鶴髮高齡,決然從政。如此之人實乃聖賢,可欽可佩。左大臣雖因病告退,然時過境遷,復職效力亦無不可。且在本國尚存先例,不必推辭。」左大臣推卻不得,雖年已六十三歲,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時局不利而解甲歸田,今又恢復顯貴,家中諸公子也隨之升官晉爵。尤其宰相中將榮升機中納言。因正夫人已故,便準備送右大臣家一女進宮作新帝女御。此女為四女公子所生,年僅十二,備受珍寵。兒子紅梅曾於二條院唱催馬樂《高砂》,如今亦已行過冠禮。可謂萬事順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時家中兒孫滿堂,熱鬧非凡。源氏內大臣只是喜在心裏。

    源氏內大臣惟有一子夕霧,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於御前及東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與老夫人哀傷至今。數年晦氣,也因源氏內大臣的榮威而徹底掃除,家業日盛,萬事蓬勃。慣如往常,每逢喜慶時日,源氏內大臣必親赴太政大臣私邪。對小公子夕霧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傳女,均悉心關照,故而與人交情甚好。二條院那邊:數年來苦等公子者,均獲優厚待遇。曾蒙寵幸的中將、中務君等待女,適時得到傳愛,以慰藉數年孤苦。因忙於內務,遂無暇外出閒遊。二條院以東的宮邪,本為桐壺上皇遺產。此番大加修繕,更是壯觀,以便花散里等境況清寒之人居住。

    再說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別,其近況源氏公子甚是牽掛。回京後,事務繁忙,未能及時問候。時至三月初,估算產期已屆。公子更是暗自憐愛,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詢。使者回來稟報:「三月十六日產一女嬰,均平安無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嬰,倍感珍愛,亦更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為何不接進京做產呢!曾有相命者預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為天子與皇后。權位最低者也必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產女嬰。」此話果然應驗。也曾有諸多佔術高明的相命者不約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榮登龍位,一統天下。」後因時運不濟,此話沒i着落。但隨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應驗。源氏公子甚是歡喜。他早已明了此生與帝位無緣,斷不作此妄想。當年眾多皇子中,父皇對他格外偏愛,卻又降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無帝緣。但轉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後,確信『明石浦之行,必為住吉明神信導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緣生育皇后,故而其父雖稟性乖僻,卻也膽敢與我高攀姻親。照此說來,高貴的皇后竟要誕生於此等窮鄉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與褻瀆。姑且讓她居此他吧,將來定會迎人宮中。」定下此事後,立即督促修築東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憶起昔日桐壺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為宮內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親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產一嬰兒。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聞。遂托人請作乳母。

    那人便將此意訴與宣旨的女兒。此女年紀尚輕,思慮單純;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無着落。聞得此話,認為源氏公子之事總是好的,並不擔憂前程,便應承了下來。源氏公子多半是憐憫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憂慮,但念及公子實出好意,亦就有些動情,道:「聽候差遣就是。」是日黃道吉日,便打點出發。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將來你自會知曉,沉寂生涯,望你以我為先例,暫且忍耐些。」便將浦上情狀-一講述與她。

    宣旨之女,曾於桐壺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見過幾面。此次再見,覺得她清瘦了許多。所居之處甚是荒涼,惟寬廣依舊。庭中古木森森,陰風颯颯。不知她於此何以打發時日。此人正值芳齡,面容桃紅,模樣倒還乾淨,源氏公子竟不免動情。便笑道:「真不舍你遠行,若能接至我處,該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於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靜靜仰視公子,並不言語。公子遂賦詩贈道:

    「往昔交情雖泛淡,今日別時亦依依。與你同行如何?」此女菀爾一笑,答道:

    「何須惜別為藉口,也能同訪意中人。」出口極為流暢,未免太露鋒芒。

    乳母啟程時,於京都內乘車,只有一親信侍女隨行。公子囑咐再三,不可走漏風聲,方才打發上道。並托她帶去護嬰佩刀及其他什物,應有盡有,備置無不周到細緻。乳母的贈品,均挺講究。想像明石道人對嬰兒的珍愛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顏開。但又覺得嬰兒生在那等荒涼野地,甚是淒憐,不禁甚為牽念。真是前世註定,宿緣深重!又於書函中反覆叮囑要悉心照料此嬰。並附有一詩:

    朝朝祝福長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懷。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車乘船,行至攝津國的難波,再改船乘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貴人般迎接乳母。對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盡。面對公於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誠合掌禮拜。公子這般關心嬰兒,明石道人亦重視為掌上明珠。女嬰亦俊美異常,可謂舉世無雙。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來,公子幾番囑咐,並非無由。」如此一想,便覺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勞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她見嬰兒確實可愛,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親以後,明石姬與公子數月未見,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陳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見公子這般關心,又略感慰藉。於病床上熱忱犒賞來使。使者急欲辭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為表思念之情,作詩一道,托轉公子:

    「幼女個獨撫,狹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為思念,惟望早日相見。

    源氏公子從未將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終有一日從別處聞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實不相瞞,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運;而無心的,卻又生了,實為憾事!再則,此女嬰微不足道,棄之亦無妨。但終究不好,我想日後接至此,讓你見見,你不會嫉妒吧!」紫姬聞後,紅了臉,答道:「真怪!你為何總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覺生厭。我於何時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滿腹怨言。源氏公子悽然一笑:「看,你這態度豈不又在嫉妒?至於教你之人,無人知曉!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亂想並怨恨於我,真是叫人傷心!」言畢,止不住流廠淚來。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種種憐愛,還有那封封情書,紫姬也就確信為逢場作戲,疑慮也就漸漸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牽念此人並與其逼問,其間自有緣由。此刻告知,恐有誤會,姑且不提。」便轉移話題道:「身處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悶取樂自然可愛,可實在難求。」又將那海邊暮色,所唱和詩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語中暗含依依離情。紫姬暗想:「雖說逢場作戲,卻於別處尋歡;而我獨守空房,何等悲涼。」心中甚是不快,便轉過身子,凝望別處。後又自嘆道:「人生於世,真苦啊!」隨即口佔一詩:

    「愛侶若煙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獨先,僅此南柯夢。」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許我好傷心!你可知曉: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從此眼多淚,竟是哀憐誰?罷罷罷,終有一日,你會見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總想避開無聊之事,免遭人怨,誰為你一人啊!言畢,取箏調弦彈奏。一曲完畢,摔箏要紫姬也來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聞明石姬善於彈箏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順溫婉,但見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顯得越發嬌艷。源氏公子最為欣賞她生氣模樣。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為明石姬女嬰過五十朝了。想到那可愛模樣,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嬰若生於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隨意安置,將是何等歡欣!可惜居於偏遠荒地,命運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擔心。但此女孩,日後定居高位,難免委屈了!此番顛沛流離,許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註定的吧。」便派使者務於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攜禮品,皆為公子精心置備的稀世珍品及實用物件。於信中致明石姬道:

    「澗底名花惜惜生,佳節來時也淒清。我身雖於京都,心卻甚思明石。如此離居,實在難熬。企盼早作決定,來京會聚。此處一切妥善,毋需顧慮。」聞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為五十朝忙碌,排場極為體面。倘無京中使者見到,便若衣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見明石姬為人和藹,甚是愉悅,二人話亦投機,遂將一切疲勞拋於腦際。於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幾個不同身份的人來,然而她們要麼是年邁體弱,要麼看破紅塵而來。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遠。這乳母人品優越、見識頗多,常將些世間奇聞講與眾人。從女子的見解,歷述源氏內大臣種種超凡卓絕之處及世人對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勝,為自己與其生下一女甚感榮耀。乳母一間閱華源氏公子來信,心中嘆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運,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後見信中有問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島仙鶴最可憐,便是佳節無訪客。正當愁情萬縷無可消遣時,忽逢京中來使殷勤問候。雖知自己命運困窮,亦不勝感激。萬望及早妥善處理,以便日後安身。」言辭甚為懇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閱讀再三,不禁氏嘆:「可憐啊!」紫姬回頭一瞟,亦低聲自吟:「人似孤舟離浦岸,漸行漸遠漸生疏。」唱罷不再言語。源氏公子忿恨道:「何來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憐,不過信口說來。憶起那裏情形,總感舊事難忘,難免自語。孰料你倒句句銘刻於心。」遂將明石姬來信的封皮遞與紫姬瞧。紫姬見字跡秀麗優美,勝於諸多貴族女子,慚愧之餘,不免嫉妒:「難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後,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訪花散里,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務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動不便,加之她亦並無甚悅人之處,故而並不在意。時值五月,淫雨綿綿,公私事務甚少,源氏公於頓生寂寞。一回憶起,便登門造訪。公子雖曾疏遠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賴於公子。此番久別重逢,花散里自是毫無怨言,親切依舊,公子亦就心安。年來此屋愈發荒蕪,身居其間想必淒涼。源氏公子先會晤見花散里之姊麗景殿女御,時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處。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銀光輝映室內,將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肅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臨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從容接待公子,模樣甚為端莊,。室外秧雞鳴叫,猶如敲門聲,花散里遂吟道:

    「聽得秧雞叫,開門月上廊,不然荒鄰里,僅能見清光?」那神態含情脈脈,嬌羞無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間美女,個個教人憐惜,我如何割捨得下。教人好不難堪!」亦答道:

    「聽得秧雞叫,蓬門即刻開。我疑香闖里,夜夜月光來。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語,不過玩笑而已,並非真正懷疑其另有情人。幾年來獨守空閨,堅守貞節,潛心靜候公子駕返。此番心意亦甚為公子看重。回想當年惜別時分,公子吟「後日終當重見月,雲天暫暗不須優」,與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嘆道:「那時何苦要因別離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見,此身薄命,儘管傷心吧!」模樣嬌喚,可愛無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來一大難不知源出何處的甜言蜜語勸慰一番。

    此刻,又憶起那五節小姐。公子從不曾忘記此人,盼望再次相見。然而難尋機會,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對父母的頻頻勸婚,竟不動半點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幾座舒適邸宅,以邀集五節等人來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遠大,她們可作保姆。至於東院建築,風格頗為時尚,較二條院愈加講究。為早日竣工,遂安排幾個熟識的國守負責監工。

    尚待俄月夜那邊,他仍未斷念。雖因她闖下大禍,卻猶不自咎,亦總想再會一面。然此女自遭憂患後更是倍加謹慎,不敢再如先前與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罷不能,覺得世間已沒有一點自由了。

    話說朱雀帝讓位後,身心悠閒,無牽無掛。每逢佳節,宮中管弦悠揚,生活甚為風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詩在側。以往並不受寵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兒子立為太子,亦母憑子資,遠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寵的尚待俄月夜,卻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於梨壺院,不與其他女御共處。淑景舍,即桐壺院,仍是源氏內大臣的宮中值宿所。兩院近鄰,凡事皆可彼此通問,往來甚為方便。源氏內大臣理所當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護人。

    藤壺皇后乃當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榮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賜與封贈,並任命專職侍衛。宮中規模盛大,與往日通然不同。長期以來因忌憚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宮見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誦經禮佛,專注法事之餘,可以毫無顧慮,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暢。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嘆時運不濟了。而源氏內大臣一有機會,必對其關心備至,以示敬意。世人卻認為弘徽太后不該有此善報,憤憤不平。

    源氏內大臣常普施恩惠於世間百姓,有求必應。推對紫姬之父兵部卿親王一家漠不關心。緣於源氏公子遭流放時,他毫無同情之心,倒有趨炎附勢之意。故此源氏內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壺皇后憐憫此兄,甚感遺憾。是時天下大權平分,太政大臣與內大臣翁婿二人齊心協力,共同執政。

    是年八月,權中納言之女入宮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儀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親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親王之二女公子,經父母悉心教養,盛名於世,亦有入宮願望。然源氏內大臣並不信任,親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內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參拜。因為還願,儀仗蔚為壯觀,一時舉世轟動。滿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競相隨往。恰逢此際,明五姬亦前去參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參拜一次。只因去年懷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補償。靠岸時,但見熱鬧非凡,參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連綿不斷地運至。樂人與十位舞手均為相貌俊秀之人,裝束甚是華麗。明石姬一隨從便探問岸上人:「煩問,何人來此參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內大臣前來還願!怪事,世間尚有人不知呢!」言畢,身份低賤的僕從皆笑起來。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時前來。雖與他結不解之緣,然而遙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發不幸了。連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氣揚。惟我向來關心其行蹤,偏偏對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無知曉,又貿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處,很是傷心,不禁落淚。

    源氏內大臣一行聲勢浩大,行進於綠色松林中。那身着絢麗官飽之人,猶如艷麗的櫻花及紅葉鋪滿於地,不計其數。六位官員中,藏人的青袍尤為注目。那右近將監,當年於公子流放途中曾賦詩怨恨賀茂神社,如今已榮升衛門佐,侍從前擁後簇,一副藏人大員派頭。良清亦榮登衛門佐之位,身着紅袍,風姿俊美,更是神氣十足。凡隨公子於明石浦居過之人,模樣已遠非昔日,皆身着紅紅綠綠的官袍,無不喜氣洋洋。尤其那年輕公卿與殿上人等,馬鞍亦裝扮得絢爛多彩,爭俏競艷。使得來自明石浦的鄉下人盡皆驚嘆不已。

    遠遠駛來源氏內大臣的車子,明石姬見了甚為傷心,淚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將一隊童子賜予源氏內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樣高低,可愛無比,發作童裝,耳旁結成兩環,繫着濃淡相諧的紫帶,甚是優美。大隊人馬簇擁着小公子夕霧而至,隨行童子扮裝相同,亦尤為顯眼。見夕霧如此高貴尊嚴,明石姬頓覺自己女兒微不足道,甚是傷悲。於是合掌禮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兒。

    攝津國國守前來迎接源氏,儀式之盛大。為其他大臣參拜神社時遠不能及。明石姬頗為躊躇:若依舊前去,我這等微賤之人,所獻供品菲薄,不足充數,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體統?思慮再三,決定停泊難波浦,亦可舉行技模。遂命往難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無論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會前來。是夜歌舞饗宴通宵達旦。為取悅神心,舉行了各種儀式。其隆重程度遠非昔日能比,奏樂亦盛況空前。昔日曾患難與共如惟光等人,對神明恩德深為感激。源氏公子稍閒外出時,惟光便上前奉詩求見:

    「謝罷神思還願回,忙及往事神傷。」公子感觸正同,便答道:

    「忙及風狂浪險時,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靈驗介說罷滿面喜色。惟光便將明石姬亦來參拜之事-一告之。公子驚詫道:「我一點不曉呀!」心中甚是憐憫。回想當初為神明引導居於明石浦之事,頓覺明石姬甚是可愛。想必此刻她正悲傷不已,須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辭謝後,便四處閒遊。於難波浦舉行被楔,尤以七做的儀式隆重在嚴。此刻他眺望難波掘江一帶,不由吟誦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勝。誓當圖相見,縱使捨身命。」對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無遺。惟光於一旁聞之,心領神會,自懷中取出旅途中備用毛筆,車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機靈,源氏公子大悅,遂接筆於一便條上寫道:

    「但得『圖相見』,不惜『捨身命』。賴此宿緣深,今日得相近。」寫畢交與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僕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馬離去,明石姬頓感失落,不勝悲傷。忽得書信,雖言語甚少,亦欣慰萬分,淚不自禁。遂答詩道:

    「堤身無足道,萬事皆煩心。若蒙通僑陳,為君舍此身?」附詩於一布條上,本為田蓑島拔楔時之供品,交與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漸晚,正是晚潮上漲之時。鶴於海灣中引頸長鳴,悽厲之聲,催人淚下。源氏公子傷感不已,竟想不憚耳目,前與明石姬相會。遂吟詩道:

    「淚濕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聞田蓑好,可惜難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雖逍遙遊賞,卻一刻不曾忘記明石姬。所到之處,妓女爭先恐後獻媚逢迎,年輕好事的公卿自是興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風月情感,亦須對方人品高貴,方生意趣。縱使逢場作戲,倘對方態度輕薄,亦未能賞心悅目。」放對矯揉搔姿的妓女甚覺厭惡。

    源氏公子離去次日,適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獻供參拜,終完成了心中夙願。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憂思,此後日夜愁嘆身世不幸。一日,估約公子抵京後不多日,一使者帶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將於近期迎其進京。然明石姬顧慮重重:「此實為一番誠意,想必他亦重視我了。怕又不妥吧?離浦至京,苦境況不佳,勢必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廣明石道人亦有此慮,但覺將其埋沒鄉間,又更為酸楚。二人舉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覆:「人京之事暫不能定。」

    話說朱雀帝讓位後,改朝換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勢修行之齋宮須得易人。因而六條妃子和女兒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對母女倆百般照顧,情深意篤。六條妃子卻想道:「昔時,他於我早已淡漠,現在我亦不必自討沒趣。」她對公子感情已絕,公子亦不特意造訪。公子也道:「若強與之重溫舊夢,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況如今身份,亦頗不便於東奔西走。」也就不再強求。倒是很想見見齋宮,如今定是美麗無比了吧!

    六條妃子返京後,仍居於六條!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勢改修,煥然一新。其俏麗芳姿不減當年。邸內又多了美麗侍女,令風流男子神思意馳。她雖感寂寞,卻自有聊以慰藉的種種趣事,生活倒也閒適優雅。豈料忽染重病,心情甚為抑鬱。她想:「莫非身居伊勢神宮,未曾虔心修法?」一時悔恨罪孽深重,遂削髮當了尼姑。源氏內大臣聞知,大為震驚,心想:「我與此人雖情緣已絕,然每逢興會,她畢竟算個談話知己。如今斷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訪,情深依依。

    六條妃子將公子之座設於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與他交談。公子推察她甚為虛弱,心想:「我自始至終憐愛她,尚未表白,竟要於此訣別麼?」痛惜之餘,不由傷心泣淚。六條妃子見了,亦為公子之情感動。便將女兒託付與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別無護衛之人,身世甚為不幸。萬望多多關照,若遇事故,務請竭力照拂。我雖女輩,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撫教至曉事之年……」話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若命在須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縱使未曾相托,我亦當鼎力相助。現已受囑,定盡心竭力。請勿憂後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實在勞駕了!縱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無母之女,畢竟可憐。再則,你若愛護過甚,定遭嫉妒,反生禍端。此慮雖似多餘,但請切切銘記。以已之歷,若女子身陷情網,意外之憂苦不堪言。故決計要她屏絕情思,以處女終身。」源氏公子聞此直率之言,答道:「年來我歷經苦難,飽嘗酸苦。你竟以為我猶是好色之人,實出我料!也罷,毋須多言,日後可見人心。」

    其時黑夜降臨,屋內燈火幽暗。透過帷屏,依稀可辨裏面情狀。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從帷屏隙縫處窺望。誰見六條妃子坐於燈側,一手倚靠矮几。秀髮短了些許,卻尤為雅致。火光搖曳,忽明忽暗。這情景猶如一幅妙畫。公子揀個較大的隙縫,極目張望。那並臥於寢台東邊的,定是前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顏淒婉。雖約略窺之,竟亦異常悅人。鬢髮光澤、容貌端莊,姿態甚為高雅。其乖巧玲瓏、純情爛漫之狀,皆一展無餘。公子看得心馳神往,頗想接近。但憶起六條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條妃子忽道:「真是罪過,我竟如此失禮,尊駕早歸吧!」眾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來問候,見此情狀,讓我甚是擔憂!不知感覺好些否?」遂想伸頭探望,六條妃子道:「我委實衰弱不堪,承蒙大駕惠顧,甚是榮幸。此生操慮之事約略奉告,得公子承諾,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親聆遺言,實感激不勝!先皇子女雖多,然與我親睦者尚無一人。父皇視齋宮為皇女,我當視其為妹,盡心照顧。且我已值為父之齡,尚無子女可撫養,難免孤寂。」言畢辭行。

    此後,源氏公子頻頻遣人問候。孰料,六條妃子別後七八日便過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變化莫測,一時萬念俱灰,無心上朝。惟潛心料理後事。六條宮邸內只有少數年老齋宮勉強盡力,可親賴之人並不多。源氏公子親臨六條宮邪弔慰。前帝宮令侍女長致答道:「慘遭此難,方寸已亂,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諾於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遺命於我。若蒙坦誠相待,托萬事於我,則甚感榮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誠周到。近年於六條妃子流闊之罪,亦足以抵償了。此次葬儀,極為隆重,二條院眾人皆來協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歡,籠閉屋內,戒葷茹素,虔心佛經。誰不忘派人探慰前齋宮。前齋宮心情日漸平靜。於公子來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復,經乳母勸導方親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風凜冽,雨雪漫飛。公子恐前齋宮憂傷,遂遣使問候,並附信道:「這般無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紛紛雪雨荒坪上。紫菜之靈我心悲。」恰如天之陰鬱,信紙亦是灰色。字跡灑脫優美,賞心悅目。前齋宮得此信後,甚為尷尬,不敢回復。眾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紙,濃重薰香,將墨色調至濃淡相宜,賦詩道:

    「此生似夢淚如雨。飲恨偷生嘆可悲。」筆跡略顯拘謹,卻也沉穩大方。雖不及上乘之作,卻也雅致悅人。

    昔年初赴伊勢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覺這如花似玉之女,若長年修行,委實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卻慈母,正是求愛良機。然此念剛萌,便深覺對不住人,有些回心轉意。他想:「六條妃子所慮不無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對此女有戀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顧她。待她年事稍長、略曉世事之時,便送入宮作女御。時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為養女撫育!定下決心,便真心實意百般照顧;一有閒暇便前去省視。並時常對前齋富道:「你當將我視為父母,凡事不必顧慮,與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靦腆怯弱,語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聽到,亦會膽戰心驚。眾侍女多番規勸,終無好轉。為此,眾人甚是憂慮。

    前齋官身邊之人,多為侍女長、齋宮定之類女官,或關係親密的親王之女,均極富教養。源氏公子心想:「這般優良環境,照我所算,日後她進入後宮,定然不遜於其他妃嬪。但須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變,故而從不透露一絲半點。只管全心為六條妃子營奠營齋,侍從皆大為讚賞。

    時月易逝,光陰虛擲,六條宮哪內日顯蕭索,傳女亦逐漸離散。此哪位於京東郊外,山寺晚鐘皆清晰可聞。前齋宮每聞鐘聲便掩面拭淚。同是母女,她對母親尤為親熱。母親在世時,二人相依為命,形影不離。齋宮不顧諱忌,斷然與母同赴伊勢,此舉史無前例。然此次母親獨赴黃泉,她卻不能相隨,惟終日悲嘆,眼淚漣漣。前齋宮貌美出眾,托侍女傳書遞信求愛之人,高低貴賤,難以計數。源氏內大臣得知,告誡乳母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規矩之事!」語氣聲若父母。眾人懾於其威,只得相互告誡:「決不涉及此類事情。」

    ...



第106章:湖底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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