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洛淇叫住他們兩個,看樣子有什麼事要和他們商量,兩個男生就回頭湊了過來。︾樂︾文︾小︾說|漠洛淇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不由自主壓低聲調問薩嘉峰納:「萬一碰上瞭谷鳥,你打算用什麼東西對付它們?」到危急關頭,她還是不禁對他那滿滿的自信略生質疑。
這一天就這麼安靜地過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盜版網站一樣瘋狂地生長,所以,以下內容為無良的盜文網站準備,請享用:37歲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機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夾雨雲層,俯身向漢堡機場降落。11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塗得一片陰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機樓上的旗,以及bmw廣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蘭德派抑鬱畫幅的背景一段。罷了罷了,又是德國,我想。
飛機剛一着陸,禁煙字樣的顯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擴音器中低聲傳出背景音樂,那是一個管弦樂隊自鳴得意演奏的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難以自已。不,比往日還要強烈地搖撼着我的身心。
為了不使頭腦脹裂,我彎下腰,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很快,一位德國空中小姐走來,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說不要緊,只是有點暈。
"真的不要緊?"
"不要緊的,謝謝。"我說。她於是莞爾一笑,轉身走開。音樂變成彼利·喬的曲子。我仰起臉,忘着北海上空陰沉沉的雲層,浮想聯翩。我想起自己在過去人生旅途中失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或離去的人們,無可追回的懊悔。
機身完全停穩後,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於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風的輕柔,諦聽着鳥的鳴囀。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滿20歲的時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可以了,謝謝。只是有點傷感。"我微笑着說道。
"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說罷,她低下頭,欠身離座,轉給我一張楚楚可人的笑臉。"祝您旅行愉快,再會!"
"再會!"
即使在經歷過十八載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輕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餘。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雲仿佛凍僵似的緊貼着湛藍的天壁。凝眸遠望,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拂過草地,微微捲起她滿頭秀髮,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人擦過。只見兩隻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木從中驀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直子一邊移動步履,一邊向我講述水井的故事。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八年後仍歷歷在目。那時心裏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姑娘,只是我與她的關係,而後又轉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齡,無論目睹什麼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像回飛棒一樣轉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我正懷着戀情,而那戀情又把我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閒情逸緻。
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卻仍是那片草地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犬的吠聲……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觸及。但那風景中卻空無人影。誰都沒有。直子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到底消失在什麼地方了呢?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當時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處去了呢?哦,對了,就連直子的臉,遽然間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有時間,我會憶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線型瀉下的手感爽適的秀髮,那圓圓的軟軟的耳垂及其緊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裏時常穿的格調高雅的駝絨大衣,那總是定定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奇妙發出的微微顫抖的語聲(就像在強風中的山崗上說話一樣)--隨着這些印象的疊涌,她的面龐突然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是她的側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隨之,她朝我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着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裏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
但是,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總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隨着歲月的流逝,所需的時間愈來愈長。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漸次變成10秒、30秒、1分鐘。它延長的那樣迅速,竟同夕陽下的陰影一般,並將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來我的記憶的確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遠離,正如我逐漸遠離自己一度戰國的位置一樣。而惟獨風景,惟獨那片10月草地的風景,宛如電影中的象徵性鏡頭,在我的腦際反覆推出。並且那風景是那樣執着地連連踢我的腦袋,仿佛在說:喂,起來,我可還在這裏喲!起來,起來想想,思考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裏!不過一點也不痛,一腳踢來,只是發出空洞的聲響。甚至這聲響或遲或早也將杳然遠逝,就像時間萬物歸根結底都將自消自滅一樣。但奇怪的是,在這漢堡機場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機上,它們比往常更長久地、更有力地在我頭部猛踢不已:起來,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動筆寫這篇文字。我這人,無論對什麼,都務必形諸文字,否則就無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時究竟說什麼來着?
對了,她說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實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許是只對她才存在的一個印象或一種符號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鬱的日子裏她頭腦中編織的其他無數事物一樣。可是自從直子講過那口井以後,每當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時呈現出來。雖然未曾親眼目睹,但井的模樣卻作為無法從頭腦中分離的一部分,而同那風景混融一體了。我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於草地與雜木林的交界處,地面上豁然閃出的直徑約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給青草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無柵欄,也不見略微高於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張着嘴。石砌的井圍,經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混濁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綠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鑽進那石縫裏。彎腰朝井下望去,卻是一無所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古腦兒煮在裏邊。
"那可確實--確確實實很深喲!"直子字斟句酌地說。她說話往往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恰當的字眼。"確確實實很深,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曉得它的位置--肯定在這一帶無疑。"她說着,雙手插進粗花呢大衣袋裏,覷了我一眼,嫵媚地一笑,仿佛說自己並非說謊。
"那很容易出危險吧,"我說,"某處有一口深井,卻又無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豈不沒得救了?"
"恐怕是沒救了。颼--砰!一切都完了!"
"這種事實際上不會有吧?"
"還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兩載就發生一次。人突然失蹤,怎麼也找不見。於是這一帶的人就說:保准掉進那荒草地的井裏了。"
"這種死法怕有點不太好。"我說。
"當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頸,當即死了倒也罷。可要是不巧只摔斷腿腳沒死成可怎麼辦呢?再大聲呼喊也沒人聽見,更沒人發現,周圍觸目皆是爬來爬去的蜥蜴蜘蛛什麼的。這麼着,那裏一堆一塊地到處是死人的白骨,陰慘慘濕漉漉的。上面還晃動着一個個小小的光環,好像冬天裏的月亮。就在那樣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掙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說,"總該找到圍起來呀!"
"問題是誰也找不到井在哪裏。所以,你千萬可別偏離正道!"
"不偏離的。"
直子從衣袋裏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緊的,你。對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這一帶兜圈子轉不出來,也絕不可能掉井裏。而且只要緊貼着你,我也不至於掉進去。"
"絕對?"
"絕對!"
"怎麼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說。如此默默地走了一會。"這方面,我的感覺靈驗得很。也沒什麼道理,憑的全是感覺。比如說,現在我這麼緊靠着你,就一點兒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腸的,再討人厭的東西也不會把我拉去。"
"這還不容易,永遠這樣不就行了!"
"這話--可是心裏的?"
"當然是心裏的。"
直子停住腳,我也停住。她雙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處,黑漆漆、濃重重的液體旋轉出不可思議的圖形。這對如此美麗動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視着我。隨後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一瞬間,我覺得一股暖流穿過全身,仿佛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謝謝。"直子道。
"沒什麼。"我說。
"你這樣說,太叫我高興了,真的。"她不無淒涼意味地微笑着說,"可是行不通啊!"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殘酷了。那是--"說到這裏,直子驀地合攏嘴唇,繼續往前走着。我知道她頭腦中思緒紛亂,理不清頭緒,便也緘口不語,在她身邊悄然移動腳步。
"那是--因為那是不對的,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少頃,她才接着說道。
"怎麼樣的不對呢?"我輕聲問。
"因為,一個人永遠守護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們結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麼在你上班的時間裏,有誰能守護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離你不成?那樣豈不是不對等了,對不?那也稱不上是人與人的關係吧?再說,你也早早晚晚要對我生厭的。你會想:這輩子是怎麼了,只落得給這女人當護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這樣。而這一來,我面臨的難題不還是等於沒解決麼!"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這樣。"我撫摸她的背。說道,"總有一天要結束的。結束的時候我們在另作商量也不遲,商量往下該怎麼辦。到那時候,說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們總不能眼盯着收支賬簿過日子。如果你現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呢?好麼,雙肩放鬆一些!正因為你雙肩繃得緊,才這樣看待問題。只要放鬆下來,身體就會變得更輕些。"
"你怎麼好說這些?"直子用異常乾澀的聲音說。
聽她這麼說,我察覺自己大概說了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直子盯着腳前的地面說,"肩膀放鬆,身體變輕,這我也知道。可是從你口裏說出來,卻半點用也沒有哇!嗯,你說是不?要是我現在就把肩膀放鬆,就會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這樣活過來的。如今也只能這樣活下去。一旦放鬆,就無可挽回了。我就會分離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麼地方去。這點你為什麼就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說什麼照顧我?"
我默然無語。
"我心裏要比你想的混亂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亂糟糟……嗯,當時你為什麼同我一起睡覺?為什麼不撇下我離開?"我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殼,在腳下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和直子猶如尋覓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緩緩移步。
"原諒我。"直子溫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搖了幾下頭說,"不是我存心難為你。我說的,你別往心裏去。真的原諒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慪氣。"
"或許我還沒真正理解你。"我說,"我不是個頭腦靈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個過程。但只要時間,總會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徹底。"
我們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側耳傾聽。我時而用腳尖踢動知了殘骸或松塔,時而抬頭仰望松樹間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兩手插在外衣袋裏,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麼。
"噯,渡邊君,真喜歡我?"
"那還用說?"我回答。
"那麼,可依得我兩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搖搖頭:"兩件就可以,兩件就足夠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對你這樣來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興,真是--雪裏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還會來的。"我說,"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呆過。可能一直記住?"
"永遠。"我答道。
她便沒再開口,開始在我前邊走起來。樹梢間瀉下的秋日陽光,在她肩部一閃一閃地跳躍着。犬吠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離我們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岡,鑽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脅迫。我拉開兩三步距離跟在後面。
"來看吶,這兒好像有井。"我衝着她的後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動情地一笑,輕輕抓住我的胳膊,然後肩並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遠都不會把我忘掉?"她耳語似的低聲詢問。
"是永遠不會忘。"我說,"對你我怎麼能忘呢!"
儘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蹤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裏,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那樣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裏而化為一灘爛泥。
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為了信守我對直子做出的諾言,舍此別無他路。
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一下直子的念頭,卻連一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歷歷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着手,就像一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並且發覺,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沖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想到這裏,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大約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裏。我18歲,剛上大學。對東京還一無所知,獨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這裏給我找了間宿舍。這裏一來管飯,二來生活設施也一應俱全。於是父母覺得即使一個未通世故的18歲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當然也有費用方面的考慮。同一般單身生活開支相比,學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為,只要有了被褥和枱燈,便無須添置什麼。就我本人來說,本打算租間公寓,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費以及每月的生活費,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況且,住處對我原本也是無可無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東京都內風景不錯的高地上,佔地很大,四周圍有高高的混凝土牆。進得大門,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樺樹。樹齡聽說至少有150年。站在樹下抬頭仰望,只見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密密實實。
一條水泥甬道繞着這棵樹迂迴轉過,然後再次成直線穿過中庭。中庭兩側平行坐落着兩棟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這是開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築,給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監獄或由監獄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絕無不潔之感,也不覺得陰暗。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收音機的聲音。每個窗口的窗簾一律是奶黃色,屬於最耐曬的顏色。
沿甬道徑直前行,正面便是雙層主樓。一樓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樓是禮堂和幾個會議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還有貴賓室。主樓旁邊便是三棟宿舍樓,同是三層。院子很大,綠色草坪的正中有個噴水龍頭,旋轉不止,反射着陽光。主樓後面是棒球和足球兩用的運動場和六個網球場,應有盡有。
寄宿院唯一的問題,在於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個極右人物為中心的一家性質不明的財團法人所經營的。其經營方針——當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當奇特的。這點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冊子和寄宿生守則,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於培育於國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樓的創辦精神,贊同這一精神的諸多財界人士慨然解囊……這是對外的招牌,而其內幕,便以慣用伎倆含糊其詞。明確地來說,沒有任何人曉得實情,稱其無非是逃稅對策者有之,謂其沽名釣譽者有之,說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採取形同欺騙的巧妙手腕騙去這片一等地產者有之。甚至有人說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謀深算。照這種說法,創辦者的目的在於通過這裏做過寄宿生的人在財政界建立一個地下財閥。確實,寄宿院內,有個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優秀分子組成的特權俱樂部,詳情我自然不清楚。據說一個月總要召開幾次邀請創辦者參加的什麼研究會。只要加入這俱樂部,將來就職便萬無一失。至於這些說法中何對何錯,我便無從判斷了。但所有這些說法有一點卻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樣,1968年春到1970春這兩年時間裏,我是在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內度過的。如果有人問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兩年之久,我也無法回答。就日常生活這點來說,右翼也罷、左翼也罷、偽善也罷、罪惡也罷、並無多大區別。
寄宿院內的一天是從莊嚴的升旗儀式開始的,當然也播放國歌。如同體育新聞中離不開進行曲一樣,升國旗也少不得放國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從任何一棟寄宿樓的窗口都可看見。
升國旗是東樓(我所住的)樓長的任務。這是個大約60歲的老年男子,高個頭,目光敏銳,略微摻白的頭髮顯得十分堅挺,曬黑的脖頸上有條長長的傷疤。據說此人出身於陸軍中野學校,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個學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勢。這學生的事別人也不甚知曉。光腦袋,經常一身學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誰,也不知其房間號碼。在食堂或浴池裏也從未打過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學生。不過,既然身着學生服,恐怕還得是學生才對——只能如此判斷。而且此君同中野學校的那位卻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麵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這一對令人不快至極的搭檔在院子裏升那太陽旗。
住進之初,出於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點鐘就爬起身來觀看這愛國儀式。清晨6時,兩人幾乎與收音機的報時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學生服固然是學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學校則一身夾克,腳踏運動鞋。學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學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攜式磁帶收錄機。中野學校把收錄機放在升旗台下,學生服打開桐木箱。箱裏整齊地疊放着國旗。學生服畢恭畢敬地把那旗拿給中野學校。中野學校隨即給旗穿上繩索,學生服順便按一下收錄機開關。
《君之代》
旗一躥一躥地向上爬去。
「沙礫成岩兮」——唱到這裏時,旗升到旗杆中間,「遍覆青苔」音剛落,國旗便爬到了頂尖。兩人隨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勢,目光直視國旗。假若晴空萬里,又趕上陣風吹來,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儀式也大同小異,只是順序與早上相反,旗一溜煙滑下,收進桐木箱中即可。晚間國旗卻是不隨風翻卷的。
何以晚間非降旗不可,其緣由我無從得知。其實,縱然夜裏,國家也照樣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樣不少。巡路工、出租車司機、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隊、大樓警衛等——這些晚間工作的人們居然享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覺得委實有欠公道。不過,這也許並不足為怪,誰也不至於對此耿耿於壞。介意的大概舍我並無他人。況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從來就沒想尋根問底。
房間的分配,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兩人一房,三、四年級每人一間。兩人一個的房間,有六張墊席大小,略顯狹長,盡頭牆上開有鋁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對背放着用來學習的兩套桌椅,門內左側放一架雙層鐵床。每件家具,其結構簡單得出奇,且結實得可以。除了桌椅鐵床,還有兩個衣箱、一張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牆壁上的擱物架。無論怎麼愛屋及烏,都難以恭維是富有詩意的空間。差不多所有房間的擱物架上,都擺一些日用品。有收錄機、吹風機、電暖瓶、電熱器和用來處理速溶咖啡、袋裝茶、方糖、速食麵的鍋和簡單的餐具。石灰牆上貼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從報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廣告畫。其中也有開玩笑貼的豬交尾照片,但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間貼的都是露oti(被禁止)照,或年輕歌手照和女演員照。桌上的小書架里排列着教科書、辭典、小說之類的。
房間裏因都是男人,大多髒得一塌糊塗。垃圾簍底沾着已經發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煙灰缸用的空罐里煙頭積了10多厘米,裏面一冒煙,使用咖啡啤酒什麼的隨手倒進澆滅,發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兒。碟碗則沒有一個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滿無名髒物。地板上散亂仍着速食麵包袋、空啤酒瓶什麼以及什麼器皿的封蓋之類。沒有一個人想起過用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起或用垃圾鏟鏟倒垃圾簍里。風一吹來,灰塵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個房間都充斥一股難聞的氣味。雖然氣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無二致:汗、體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東西塞到床下。沒有一個人定期晾曬被褥,於是那被褥算是徹底吸足了汗水,釋放出不可救藥的氣味。我現在還感到不可思議:在那般混濁狀態中居然沒有發生致命的傳染病。
不過相比之下,我的房間卻乾淨的如同太平間,地板上纖塵不然,窗玻璃光可鑑人,臥具每周晾曬一次,前臂在筆筒內各得其所,就連窗簾每月都少不得洗滌一回,這都因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態地愛潔成癖。我告訴別人說:「那傢伙練窗簾都洗!」但誰都搖頭不信。誰也不知窗簾乃常洗之物。他們認定:窗簾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並且說「那小子性格異常」,隨後又都稱其為「納粹黨」或「敢死隊」。
我的房間連美人畫都沒貼,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運河的攝影。我貼露oti(被禁止)畫的時候,他開口道:「我說渡邊君,我,我可不大欣賞那玩藝兒喲!」然後伸手取下,以運河畫取而代之。我也並非很想貼那露oti(被禁止),便沒表示異議。來我房間玩的人看了這運河攝影畫,都問是何物,我說:「敢死隊看着它(被禁止)來着。」我本來是開玩笑說的,大夥卻輕率地信以為真。由於大家信得太輕率了,連我自己不久也以為可能真有其事。
由於我同敢死隊住在一起,大家都對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卻無甚反感。只要我潔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掃,被褥他曬,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沒進浴池,他便嗅了嗅,勸我最好洗澡去,甚至還提醒我該去理髮店剪一剪鼻毛。麻煩的是只消發現一條小蟲,他就拿起殺蟲劑噴霧器滿屋噴灑不止。這時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亂地帶避難。
敢死隊在一間國立大學攻讀地理學。
「我嘛,是學地、地、地圖的。」剛見面是他對我這樣說。
「喜歡地圖?」我問。
「嗯。大學畢業,去國土地理院、繪地、地、地圖。」
於是,我不禁再次感嘆:世上果然有多種多樣的希望,人生目標也各所不同。我來東京後一開始便發出諸多感嘆,此其一。不錯,假若沒有幾個人對繪製地圖懷有興趣和強烈熱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辦。不過,想進國土地理院的卻是每說到「地圖」兩字便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總是口吃,但一說到「地圖」一詞,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學什麼?」他問。
「戲劇。」我答說。
「戲劇?就是演戲?」
「不不,那不是的。是學習和研究戲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亞啦。」
他說,除了莎士比亞外都沒聽說過。其實我也半斤八兩,只記得課程介紹上這樣寫的。
「不管怎麼說,你是喜歡的嘍?」
「也不是特別喜歡。」我說。
我這回答使他困惑起來。一困惑,口吃便更厲害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對不起人的事。
「學什麼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我解釋道,「民族學也罷,東洋史也罷,什麼都行。連看中這戲劇,也純屬偶然,如此而已。」這番解釋,自然還是沒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臉色,「我、我嘛,因為喜歡地、地、地圖,才學地、地、地圖的。為了這個,我才讓家裏寄、寄錢,特意來東京上大學。你卻不是這樣……」
他講的自然是正論,我不便再解釋了。隨後我們用火柴杆抽籤,決定上下床。結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總是白襯衫黑褲子和藍毛衣。光頭,高個兒,顴骨稜角分明。去學校時,時常一身學生服。皮鞋和書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儼然一個右翼學生。也正因如此,周圍人才叫他是「敢死隊」。但說實話,他對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過是嫌選購西裝麻煩罷了。他所留心的僅限於海岸線的變化和新鐵路隧道的竣工之類。每當接觸這方面的話題,他便結結巴巴地一講一兩個小時,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點,他隨着足可代替鬧《君之代》歌聲起床。看來那故弄玄虛的升國旗儀式也並非毫無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臉間洗漱,洗臉時間驚人地長,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把滿口牙一顆顆拔下來刷洗一遍。返回房間後,便「噼噼啪啪」地抖動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皺紋後,放在暖氣片上烘乾,並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擱物架。隨後,擰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
我晚間看書看得很晚,一覺睡到早上8點多鐘。所以即便他起來弄得簌簌作響。甚至打開收音機作廣播體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覺。可是,惟獨到了廣播體操那跳躍動作部分,卻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為他跳躍之時——也確實跳得相當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顫抖。頭三天,我都忍了。聽人說集體生活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認識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對不起,廣播體操在樓頂什麼地方做好麼?」我開門見山,「你那麼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點半了呀!」他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那我知道,不久6點半了嗎?6點半對我是睡眠時間。原因不好解釋,反正就這習慣。」
「那怎麼成!在樓頂做,三樓就有意見了。這是因為下面房間是貯藏室,誰都不會說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裏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機不是電晶體的。沒、沒電源不能用,沒音樂我又做不了操。」
的確,他的收音機相當原始,是交流電源式的。而我那個倒是電晶體,可又是音樂專用,只能收立體聲短波。罷了罷了,我想。
「讓你一步,」我說,「做體操可以,只是把跳躍動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這回總可以了吧?」
「跳、跳躍?」他滿臉驚異,反問道,「跳躍是什麼,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沒那回事啊!」
我開始頭痛,沒心思再和他羅嗦下去。但轉而一想,既然話已出口就該說清楚才是。於是,我一邊哼着廣播協會那段「廣播體操第一」的曲子,一邊在地上實際蹦跳一番。
「看見沒有,就這個,怎麼能沒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沒、沒注意。」
「所以我說,」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勝吞氣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讓我睡個安穩覺,行嗎?」
「不行不行。」他說得倒也乾脆,「怎麼好漏掉一節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過來的。一旦開了頭,就、就下意識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節,就、就、就全部做不出來了。」
我再也說不出什麼,能說出什麼呢?最有效的莫過於把他那個活氣死人的收音機稱他不在從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說,那一來肯定像打開地獄之門似的捅出一場騷亂。因為敢死隊這小子拿自己的東西極其注意。我啞口無言,在床邊茫然坐着。這當兒,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邊君,你也一塊兒起來不久得了。」言畢,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講罷敢死隊和他做廣播體操的趣聞,直子「撲哧」笑出聲來。其實我並不是當笑柄講的,但結果我也笑了。看見她的笑臉——儘管稍縱即逝——實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電車,沿鐵路邊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這是5月中旬一個周日的午後。早上「劈里啪啦」時停時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陰沉沉的雨雲,也似乎被南來風一掃而光似的無影無蹤,鮮綠鮮綠的櫻樹葉隨風搖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太陽光線已透出初夏的氣息。擦肩而過的人都脫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頭,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後溫暖陽光的愛撫下,每個人看上去都顯得分外開心。土堰對面的網球場上,小伙子脫去襯衫,穿一條短褲揮舞球拍。只有並坐在長凳上的兩個修女,依舊循規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獨她們四周沒有陽光降臨,但兩人還是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享受着曬太陽聊天的樂趣。
走了15分鐘,背上滲出汗來。我於是脫去棉布襯衣,只穿圓領半袖衫。她把淺灰色的運動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過好多遍了,顏色褪得恰到好處。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見她穿過同樣的襯衫,但記不確切,只是覺得而已。關於直子的事,當時記得確實不很多。
「集體生活怎麼樣?和別人朝夕相處,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個月過一點嘛。」我說,「不過,倒也不壞,至少還沒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飲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從褲帶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後彎下腰,細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帶。
「你說,我也能過那種生活?」
「集體生活?」
「嗯。」直子說。
「怎麼說呢,這東西主要看個人想法。傷腦筋的事說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規定羅羅嗦嗦,無聊的傢伙耀武揚威,加上同室人6點半就做廣播體操。可是,如果想一想這類事到哪裏都在所難免,也就心平氣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湊合下去。就這麼回事。」
「呃——」她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了一會兒。之後就像審視什麼世間珍品似的凝眸注釋我的眼睛。仔細看去,發現她的眼睛是那樣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動,這以前我竟沒有發現她有如此晶瑩澄澈的眸子。想來,我還真沒仔細看她眼睛的機會,兩人單獨走路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進寄宿宿舍?」我試着問。
「不不,不是那樣的。」直子說,「只是想想,想集體生活是什麼樣子,我是說……」直子咬起嘴唇,搜尋合適的字眼,但終究沒有找出來。她嘆了口氣,低下頭,「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談到此為止了。直子開始再次向東走,我留點距離隨在後面。
我差不多一年沒有見到直子了。這一年裏,直子瘦成了另一個人。原先別具風韻的豐滿臉頰幾乎平平的了。脖頸也一下細弱好多。但她這種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嫻雅。簡直就像在某個狹長的場所待過後,體形自行纖細起來一樣。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這點向直子講點什麼,但不如怎樣表達,結果什麼也未出口。
我們也不是有什麼目的才來這裏的。在中央線電車裏,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準備一個人去看電影,我正要去神田逛書店。雙方都沒什麼要緊事。直子說聲下車吧,我們就下了車,那站就是四谷站。當然,只剩下兩人後,我們也沒有任何想要暢談的話題。至於直子為什麼說下車,我全然不明白。話題一開始就無從談起。
出得站,她也沒說去哪裏就快步走起來。無奈,我便追趕似的尾隨其後。直子和我之間,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離,,若想縮短,自然可以縮短,但我總覺得有點難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離直子1米遠的身後,邊走邊打量着她的背影和烏黑的頭髮。她戴一個大大的茶色發卡,側臉時,可以看見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時地回頭搭話。我有時應對自如,有時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時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但對直子,我聽見也好沒聽見也好似乎都無所謂。她說完自己想說的,便繼續向前走。也罷也罷,反正天氣不錯,散散步也好。我決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來說,直子那步伐又有點過於鄭重其事。到了飯田橋,她向右一拐,來到御堀端,之後穿過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隨即進入本鄉。又沿着都營電車線路往駒也走去。路程真長的可以。到得駒也,太陽已經落了,一個柔和溫馨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突然察覺似的問道。
「駒也。」我說,「不知道?我們兜了個大圈子。」
「怎麼到這兒來了?」
「你來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的蕎麵館,簡單吃點東西,我口渴,一個人要來啤酒。等待東西端來的時間裏,我們都一句話沒說。我走得累了,有點打不起精神,她兩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麼。電視的新聞節目裏,報道說今天這個周日任何一處遊樂場所都人頭攢動。我們可是從四谷步行到駒也,我想。
「身體真不錯啊。」我吃完蕎面說。
「沒想到?」
「嗯。」
「別看我這樣,初中時還是長跑選手,跑過十幾公里呢。而且,由於父親喜愛登山,我從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記得不,我家後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腳就自然而然變得結實了。」
「真看不出來。」我說。
「倒也是。別人也都說我長得太嬌嫩了。不過,人可是不能貌相喲!」說罷,補充似的微微一笑。
「這麼說你別見怪,我可是累得夠嗆。」
「對不起,讓你陪了一整天。」
「不過,能和你說話,挺高興的。以前好像兩人一次都沒單獨說過話。」說罷,我便回想說過什麼沒有,但根本想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反覆擺弄着桌面上的煙灰缸。
「噯,要是可以的話——我是說要是不影響你的話——我們再見面好麼?當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按理?」我吃了一驚,「按理是怎麼回事?」
她臉紅了。大概我太吃驚的緣故。
「很難說明白。」直子辯解似的說。她把運動衫兩個袖口拉到臂肘上邊,旋即又褪回原來位置。電燈光把她細細的汗毛染成美麗的金黃色。「我沒想說按理,本來想用別的說法來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牆上的掛曆,似乎想要從中找出合適的字眼,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嘆口氣,閉上眼睛,摸了下發卡。
「沒關係。」我說,「你要說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
「表達不好。」直子說,「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一想表達什麼,想出的只是對不上號的字眼。有時對不上號,還有時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時候,頭腦又混亂得找不出詞來,甚至自己最初想說什麼都糊塗了。好像身體被分成兩個,相互做追逐遊戲似的。而且中間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圍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個沒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總是由另一個我所擁有,這個我絕對追趕不上。」直子仰臉盯着我的眼睛,「這個你明白?」
「或多或少,誰都會有那種感覺。」我說,「誰都想表現自己,而又不能表現得確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這麼一說,直子顯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這個也不同的。」直子說,但再沒解釋什麼。
「見面是一點也不礙事,」我說,「反正星期天我都顯得百無聊賴,再說走走對身體也好。」
我們乘上手山線,直子在新宿轉乘中央線。她在國分寺租了間小公寓。
「哦,我說話方式同以前不一樣了?」臨分手時直子問我。
「好像稍微有點不同。」我說,「不過哪點不同,我又說不清楚。老實說,記得那時候見面倒是不少,卻沒怎麼說過話。」
「是啊。」她也承認,「這個星期六可以打電話給你?」
「可以,當然可以。我等着。」我說。
第一次同直子見面,是高中二年級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級,就讀於教會背景的正統女校。正通倒是正統,但如果對學習太熱心了,便會被人指脊梁骨說成「不本分」。我有一個叫木月的要好朋友(與其說要好,不如說是我絕無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戀人。木月和她幾乎是從一降生就開始的青梅竹馬之交,兩家相距不到兩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馬之交一樣,他們的關係非常開放,單獨相處的願望似乎也不那麼強烈。兩人時常相互去對方家裏,同對方家人一起吃晚飯、打麻將。還有好幾次拉我赴四人約會。直子領過一個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動物園,去游泳池,去看電影。但坦率地說,直子領來的女生儘管可愛,但對我太高雅了。作為我,合得來的還是公立高中那些雖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卻可以無拘無束地交談的女孩子。直子領來的女孩子那招人喜愛的頭腦中到底在想什麼,我實在莫名其妙。估計她們對我也同樣莫名其妙。
由於這個原因,木月便放棄了四人約會,而只我們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遊玩或談天說地。想起來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這樣倒最是其樂融融,相安無事。而四人相聚,氣氛總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儼然成了電視中的專題採訪節目:我是客串演員,木月是精明強幹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手。木月總是節目的中心,而他又乾的的確得心應手。木月有一種喜歡冷笑的傾向,往往被人視為傲慢,但本質上卻是熱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時,對我對直子他都一視同仁,一樣地搭話,一樣地開玩笑,,注意不讓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長久默然不語,他就主動找話,巧妙地把對方拉入談話圈內。每見他這樣,就覺得他煞費苦心,而實際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麼一種能力,可以準確無誤地捕捉住氣氛的變化,,從而渾灑自如地因勢利導。另外他還有一種頗為可貴的才能,可以從對方並不甚有趣的談話中抓出有趣的部分來。因此,每次與他交談,我就覺得自己儼然是個妙趣橫生的人,在歡度妙趣橫生的人生。
然而他決非社交式人物。在學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誰也合不來。我總不明白,此等頭腦機敏、談吐瀟灑之人為何不向更為廣闊的世界施展才華,而對只有三個人的小天地感到滿足。至於我純屬凡夫俗子,並無引人注意之處,只喜歡獨自看書獨自聽音樂。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視並主動攀談的某種出人頭地的才能。可是我們卻一拍即合地要好起來。他父親是牙科醫生,以技術高明和收入豐厚知名。
「這個星期天來個四人約會如何?我那個她在女校,會領些可愛的女孩兒來的。」相處後不久木月便這樣提議。
「好哇。」我說。就這樣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歡聚了多少次但當木月暫時離開只剩下兩個人時,我和直子還是談不上三言兩語。雙方都不曉得從何談起。實際上我同直子之間也沒任何共同語言。所以,我們只好一聲不吭地喝水,或者擺弄桌面上的東西,等待木月的轉來。他一折回,談話便隨之開始。直子不怎麼喜歡開口,我麼,更樂意聽別人說。這樣,和直子單獨留下來,便每每覺得坐立不安。並非不對胃口,只是無話可說。
木月的葬禮過後大約兩周,我和直子見了次面。因有點小事,我們在一家飲食店碰頭。事完之後,便沒什麼可談的了。我搜颳了幾個話題向她搭話,但總是半途而廢。而且她話里似乎帶點稜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對我有所不滿,原因我揣摸不出。從那次同直子分手,到這次在中央線電車中不期而遇,期間一年沒有見面。
直子對我心懷不滿,想必是因為同木月見最後一次面說最後一次話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這樣說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話,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想也於事無補。
那是5月一個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飯,木月問我能不能不上課,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對下午的課也不是很有興致,便出了校門,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邊逛去。走進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輕而易舉地贏了,他於是頓時認真起來,一舉贏了其餘三局。我按事先講好的付了費用。玩球時間裏,他一句玩笑也沒說——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後,我們吸了支煙,休息一會。
「今天怎麼格外的認真?」我問。
「今天我可是不想輸。」木月滿意地笑着說。
那天夜裏,他在自家車庫中死了。他把橡膠軟管接在n360車排氣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縫,然後發動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死去。當他父母探罷親戚的病,回來打開車庫門放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車上的收音機仍然開着,腳踏板夾着加油站的收據。
既無遺書,也沒有推想得出的動機。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後見面說話的人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況。我對負責問詢的警察說:根本沒有那種前兆,與平時完全一樣。警察對我對木月似乎都沒什麼好印象。仿佛認為:上高中還逃學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報紙發了一小條報道,時間就算了結了。那台n360車被處理掉。教室里他用過的課桌上,一段時間裏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後到高中畢業前的十個月時間裏,我無法確定自己在周圍世界中的位置。我結交了一個女孩子,同他睡過覺,但持續不過半年。她也從未找我算帳。我選擇了東京一所似乎不怎麼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學。考罷入了學。考中也沒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兒勸我別去東京,但我死活都要離開神戶,想在無一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過了,所以就不拿我當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說。我只不過想離開這個城市。但她想不通。隨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在去東京的新幹線電車中,我回想起她的長處和優點,後悔自己幹了一件十分虧心的事。可是已經追悔莫及了。我決定把她忘掉。
到得東京,住進寄宿宿舍開始新生活時,我要做的僅有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物都不想的過於深刻,對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離。什麼敷有綠絨墊的桌球枱呀,,紅色的n360車呀,課桌上的白花呀,我決定一股腦兒把它們丟到腦後。還有火葬場高大煙囪中騰起的煙,警察署問詢室中呆頭呆腦的鎮紙,也統統一掃而光。起始幾天,進行的似乎還算順利。但不管我怎麼努力忘卻,仍有恍如一團薄霧狀的東西殘留不走。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霧團狀東西開始以清楚而簡練的輪廓呈現出來。那輪廓我可以訴諸語言,就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訴諸語言之後確很平凡,但當時的我並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鎮紙中,還是桌球枱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裏,都存在着死。並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着的同時像吸入細小灰塵似的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於生之外的**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我們無論怎樣力圖忘掉它都歸於徒勞這點便是實證。因為在17歲那年5月一個夜晚俘獲了木月的死,同時也俘獲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團薄霧樣的東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歲的春天,同時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隱約感覺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實的同義語。但無論我怎樣認為,死都是深刻的事實。在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當中,我重複着這種用永不休止的圓周式思考。如今想來,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時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個周六,直子打來電話。我們在周日幽會了。我想大概還是稱為幽會好,此外我想不出確切字眼。
我們一如上次那樣在街上走,隨便進一門店裏喝咖啡,然後再走,傍晚吃罷飯,道聲再見分手。她依舊只有片言隻語。看上去本人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我便也沒有特別搜腸刮肚。興致上來時,說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學的情況,但都說得支離破碎,沒什麼連貫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街上走。所幸東京城市大,怎麼走也不至於走遍。
我們差不多每周見面,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走。她在前邊,我離開一點跟在後頭。直子有各種各樣的發卡,總是露出右側的耳朵。由於我看的儘是她背部,這點現在仍記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時往往摸一下發卡,然後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說什麼事的習慣動作。如此看得多了,我開始逐漸對直子產生一絲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個女子大學就讀。那是一間以英語教育聞名的小而整潔的學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條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散步。直子有時把我帶進自己房間做飯給我吃。即使兩人單獨在房間,看上去她也並不怎麼介意。她的房間乾淨利落,一概沒有多餘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長筒襪,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極為簡樸,似乎也沒有什麼朋友。就高中時代的她來說,這種生活情景是不可想像的。我所知的她總是身穿艷麗的衣服,前呼後擁地一大幫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樣,希望通過上大學離開原來的城市,在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選擇這所大學,是因為我的高中同學沒一個人報考這裏。"直子笑道,"所以我才進到這裏,我倆進的可都是有點淒涼的大學啊,知道嗎?"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係也並非毫無進展。直子一點一點地依順了我,我也依順了直子。暑假結束,新學期一開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這大概是她將我作為一個朋友予以承認的表示,再說和她這樣美麗的姑娘並肩而行,也並非令人不快之事。我們兩人漫無目標地在東京街頭走來轉去。上坡,過河,穿鐵道口,只管走個沒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舉行一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般地,我們專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撐傘走。
秋日降臨,寄宿院的中庭鋪滿了櫸樹落葉。穿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