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家在大院裏算是比較低調的一家子,老唐是個民辦學校的語文老師,個不高話不多的一老實人。只是沒事愛喝上兩杯,江曦讀書時經常他提着一瓶在街口打來的粗釀白酒晃晃悠悠回來。他媳原先並不住在大院裏,後來為了照顧孫子上學才從農村來的縣裏,衣着樸素,見人就低頭,話更是少得可憐。
這兩口子有個兒子,在外地打工,孫子留在老兩口身邊帶着。白天老唐上班,孫子小山上學,家裏靜得和沒人似的。江曦有次借着送枇杷好奇地往他家裏瞅過一眼,黑咕隆咚的,冷不丁一張臉冒出來,兩個人互相嚇了一跳。老唐媳婦萬分侷促地扶着江曦:「姑娘,沒事吧,俺、俺不是成心的。」
那樣子看上去快哭出來一樣,農村人淳樸,江曦自覺也有不對的地方,嘻嘻哈哈地把家裏的枇杷遞過去,剛要走看到她紅腫的眼睛多嘴問了句:「嬸子,有傷心事?」
「沒沒沒。」老唐媳婦趕緊抹抹臉:「剛剛剁姜在,刺了眼睛。」
「哦……」江曦直覺她說的不是實話,但人家私事也不好多問,摸摸腦袋她也就走了。
上回江曦回家時又見過她一次,人瘦了不少,見人頭低更低了,步履匆匆的一晃眼就沒人了。聽她三嬸說,老唐這兩年脾氣壞了不少,一喝酒就在家罵罵咧咧,有時候還動手。居委會主任來調解了好幾回,門開一條縫老唐媳婦露了個臉說了句沒事,就又把門關上了。
人家不領情,也沒鬧出人命,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直到老唐媳婦跳井死了,人人都說是老唐逼死了她。
逼死了她?
江曦緊巴巴着心站在黑燈瞎火里,老唐也是江家大院裏的老鄰居了,怎麼看都不像是個逼死自個兒媳婦的人啊?
井裏的沸騰聲愈發響亮了,這不同尋常的響動聽得江曦說不出的發憷,人不自覺地往莊令背後退了兩步。
莊令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害怕?」
怕啊!她當然怕了!平時做做噩夢就罷了,現在真刀實槍地上陣面對非人類她能不怕嗎?江曦是個誠實的人,縱然她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在莊令面前露慫,但她仍然選擇誠實地點了點頭。
莊令眉頭微微皺起,好像江曦的害怕讓他徒增了多少煩惱似的,他低頭沉吟了兩秒,抬起頭時煩惱已不翼而飛,他淡淡地說:「沒關係,以後見多了也就不怕了。」
江曦:「……」
什麼叫見多了就不怕了啊!他這種話讓她更加不安生好嗎!
舔着爪子的阿寧陡然跳到井沿上,渾身的毛齊齊豎起,碧綠色的眼睛裏豎起一道細線,喉嚨里呼嚕嚕作響。
「來了。」
莊令話音未落,江曦就見着比方才濃稠許多的黑霧爭先恐後的從井裏湧出來,和翻滾的泥漿一樣溢過井沿跌落在地上。
「喵!」黑色的短毛如一根根鋼針豎在阿寧背上,爪子不停地在地上摩擦,看上去隨時會撲上去。
「能看見她的實體了嗎?」莊令再次發問。
這詭異的情景看得江曦眼神發愣,莊令問過好幾秒她才「啊」的一聲,強忍着害怕凝聚注意力看去。乍一看,井邊上是團渾濁的霧氣,但仔細看過去,江曦似乎看出了一點人形,她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越看她就越覺得那個人形像老唐媳婦唯唯諾諾的身影。
「是個……人?」江曦不太敢肯定地說。
「……」莊令難得無語了一下,不得不提醒她重點:「在什麼地方,有什麼特徵?」
什麼地方,就在井邊啊!江曦理所當然地指了個方向,餘光瞄瞄莊令,他是真的看不見這種東西嗎?
至於特徵嗎……
江曦窮盡目力地看了好半天,坦誠地說到:「不知道。」
能看出個人形來已經發揮了她充分的想像力了,還要描述出特徵來,那得開多大得腦洞啊。
莊令大概也知道指望不上江曦這個半瓢水,問完後再沒了下文,阿寧爪子摩擦着地面:「少爺!要不要吃了它?」
「……」什麼都吃你真的不需要一盒斯達舒嗎!江曦匪夷所思地看着那隻雜食性的大黑貓,提出異議:「一定要……除掉她嗎?」
莊令看她,眼神分外不解。他是受江曦祖母之託來除掉這個禍害的,放任它不管,兩三天內這個院子裏就得再死一個人。
江曦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好像她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樣,她咬咬唇:「她又沒害人,吃了它會不會太過了?書里不是說……」江曦用自己都沒什麼底氣的口氣吶吶說:「可以超度它們的嗎?」
又是漫長的等待,莊令才慢慢回答:「它是半鬼半妖,超度不了。」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話,黑霧爆炸般地膨脹開一圈,遊走的黑線如利矢射向莊令與江曦。莊令毫無所覺,仍是低頭與江曦說着:「一日不除掉它,它始終會拖替死鬼下來讓自己投胎,昨夜它已經找上你的門了……」
「小心!!!」他的話突然被江曦打斷,可黑霧速度太快而江曦力氣有限,只拉着莊令向旁邊踉蹌一步,剩下的眼看要鑽入莊令的體內。
噗呲,輕輕的一聲響,大得沒邊的黑色傘面撐開在她眼前,十三根雕刻着奇怪花紋的雪白傘骨旋轉在她眼前,精緻得有如藝術品。
黑氣悉數撞在了傘面上,傘下的江曦懵懵懂懂地仰頭看着那個一秒不早、一秒不晚,出手精準的男人,不自覺發問:「你不是看不見嗎?」
「直覺。」莊令給出簡潔的兩個字,隨後補充道:「偶爾管用。」
江曦:「……」
黑傘像一面巨大的屏障護住了江曦和莊令,不過一秒莊令便收起了這道屏障,因為阿寧被抓了。
這是他今晚的第二個意外,第一個意外是眼前這個他看不見的水猴。
落水而亡的魂魄,即便戾氣再盛,沒有外力作用,極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轉化成妖物。江家大宅不是凶地,他來時也沒感覺到宅子裏有穢物作祟,所以……
聯想到上午的那場火災,在他之外已經有人盯上江曦了。
而阿寧,它的脖子猝不及防地被圈繩索般的黑氣緊緊地纏住,它張牙舞爪的四個爪子也分別被鎖住了。它的力量大得驚人,縱使阿寧咆哮着使勁全力掙扎,它脖子上的黑氣不減反增,一圈圈地纏上再一圈圈地扣緊,向上提拉,簡直是要把它的腦袋活生生地從脖子上拔下來。
「想辦法救它啊!」江曦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不是她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恨不得自己撲上去了。
莊令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被揪變形的袖口,又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放了它,」頓了頓又說:「我不想斬盡殺絕。」
聲音不大,語調也平平,江曦卻看出對方明顯遲疑了一下,因為這個瞬間阿寧麻花般扭起身子,凌空奮力一掙,將黑影猛地撞在了地上。黑影落地的剎那,之間地上陡然燃燒起熊熊火光,將它籠罩在其中。
悽厲的慘叫聲穿透江曦的耳膜,火光之中若隱若現一個扭曲的身影,冉冉青煙升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曦從能那似人似鬼的慘叫聲中聽出了熟悉的聲音來。然而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阿寧,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前後不過十幾秒的時間,白花花的水泥地上已瞭然無痕,連一絲燒灼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只餘一縷青煙散在又冷有乾的夜風裏。
江曦和做夢一樣地看着這一切開始又結束,有點不敢相信,就這麼完了?火從哪來的,老唐媳婦呢?
莊令彎腰小心翼翼地抱起阿寧,一個眼神都沒有在井邊多留:「去唐家看看。」
「你殺了她嗎?」江曦在原地站了幾秒,小跑着追了過去:「你……讓她魂飛魄散了嗎?」
「沒有。」
「為什麼?」江曦愣愣地問。
「不是你說要留下她的嗎?」莊令反問得很無辜。
江曦愣了愣:「那她人呢?」
「回到井裏去了,」看見江曦緊張起來的神色,莊令慢慢騰騰地說:「沒個幾十年她動不了。」
「哦……
莊令懷中了無聲息的阿寧尾巴突然一抖,黑色的身體也抖了一抖,頭昂了起來:「醜女人!就是因為你阿寧才受這麼大苦的阿喵!」
心情複雜的江曦被阿寧這麼一句罵得啼笑皆非,輕輕摸了摸它的長尾巴:「對不起啊。」
「哼!」阿寧高傲地昂起頭,抬起它肉呼呼的胖爪:「看在你低頭認錯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原諒你,讓你摸摸我的爪子吧阿喵。」
江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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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家掉了半邊漆的老木門近在眼前,奇怪的是,它居然是半合上的。
莊令一點都沒有私闖民宅的犯罪感,當着她的面推門而入,江曦猶豫了一下,跟着他走了進去。與莊令的泰然自若不同,她總覺得這麼闖進人家心底不安,萬一被捉住了不是八張嘴都說不清嘛。
唐家和江家的佈局大不相同,是個兩室一廳的小小品字形居室,主臥正對着客廳,門也是大大方方地敞開着,裏面依舊沒人。
這個點,老唐去哪了?
江曦心裏揣了一萬個問號,就見莊令轉了一圈,在個案台前站定了,她湊過去一看。
案台上一盤果碟,一個酒杯,一個香爐,香爐里的三炷香只燒了一半。正對着他們是個長方形的黑邊相框,江曦立刻就猜到這應該是誰的了。
可相框被面紅布蓋了個嚴實,看不出背後的相片。江曦心中犯嘀咕,但也沒膽去揭開紅布看一看。
還是阿寧給她解了疑:「少爺!這是有人在養鬼啊阿喵!肯定是李家的人阿喵!」
養鬼,李家?江曦瞧瞧莊令,他低垂的臉沒什麼特別的神情,只是抬手打翻香爐:「走了。」
「這只是個開始。」從老唐家出來后庄令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江曦一怔,她不禁回頭看了看幾步外的江家老宅,那是她待了二十多年的家,如今卻不得不迫離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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