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不知道是第幾次醒來了,頭昏昏的,心口有些脹。[燃^文^書庫][www.yibigЕ.com]
我的四肢還是像上次一樣沉重地攤在床上,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把我的雙腳塞進被子,回頭向後道:「先生,還是不行。」
我咳嗽一聲,一股辛辣的氣體灼燒着氣管從嗓子嗆出。我聽見一聲野獸發出的低吟,好像一隻困獸再也看不見晴碧的藍天。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聲低吟是否來自自己,就聽見剛才那個侍女驚慌地向後說:「先生,小姐好像不行了!」
小姐?她是誰?我薄珠然生在東平國柳廟鎮白藥村,父母下落不明,自幼跟隨扶松伯仲楓子學習五行術法,至今一十四年,從未立下任何功勞,亦未獲得任何嘉獎,實打實的平頭小百姓一個,你們……你們一定認錯了……
此時我的呼吸好像已經來自體外,我只能聽到和感到一陣金屬片相刮的聲音帶着乾燥的熱風從咽喉處燒向耳膜。我的臉好燙,眼睛好像塗了一層藥膏,可更可怕的是,為何我脖頸以下居然一點知覺也沒有?
一隻冰涼卻溫柔的手撫上了我的臉頰,像鮫人疼愛他的鮫綃般,指尖以輕柔的力度從臉頰游移到眼皮,最終在額頭處停下。我想轉頭看看手的主人,可這時連脖子也失去了知覺。
「好像沒有成功……」手的主人在耳邊嘆息地發出了一聲。儘管我的耳朵像是住了一窩蜜蜂,但他的聲音在一片嗡嗡之中仍然清晰而悅耳,有祭司在念禱文時的清冷。
手離開了我的臉頰,冰冷的溫度卻留了下來。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輕輕地說:「告訴閔大人,這次又失敗了,不過比上次進步了一些。再多一兩次,我就可以初步掌握冶魂的技術了。」
那個侍女畢恭畢敬地答道:「是,先生。這次還是像上次一樣用冥火燒死嗎?」
那人答道:「不用了,這次的魂完好無損,你把它牽引回原來的宿體,那個小姑娘應該能活過來,就當她這幾天做了個噩夢吧。」
侍女又問道:「她不會再想起這些嗎?」
那人聲音里有微微的笑意:「不會,她只會記得在萬華堂外美美地睡了一覺。」
腦中傳來一陣突突的鈍痛,我的心中也湧上岩漿一般的憤怒:你們對我做了什麼?!你們是什麼人?!
可是沒有人回答我。模糊中我看到那個侍女拿了一個環狀的物體戴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一段喃喃的咒語展開出一張五顏六色的網,將我兜在裏面,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在這片網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而黑暗也似乎給我指出了一條光明的道路。
道路的盡頭,我看見一束天堂之光,光圈之中有一條昂首的銀色小蛇。小蛇吐着紅信似乎在訴說着什麼。我順着光源向上看去,師父焦急的老臉出現在光源的頂端。我再向下看去,地面忽然變成萬華堂乾淨整潔的青磚。
然後師父無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然啊,我就是讓你抄一會古書,你至於睡得這麼死嗎?」
第一章和尚,榕樹,唱戲聲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聽過我師父這樣跟人敘述過我的身世:
「我們家阿然吶,是天賜給我的寶貝。那年瘟疫你們還記得吧,我們村好像一個被一腳踩爛的螞蟻窩,我和瀾瀾都跑到白藥山上躲着去了。那時白藥山還沒有被台邪國炸成盆地,我們在靠水的地方搭了間房子,我就在那采些藥草研究怎麼對付瘟疫。誰知道有一天,你猜怎麼着,夕陽突然在山間待了一個時辰動都沒有動一下,反倒是萬道霞光一層疊一層,金紫相接,雲氣翻湧地鋪滿了大半個天空,地面也震顫顫地,好像天空盡頭處有什麼要破土而出。什麼飛禽走獸、花鳥蟲魚一個個嚇得哇啦啦地,恨不得長了八條腿似的一股腦往東北處狂奔,隔了八百里都能望見動物濺起的塵煙……不瞞你們說,我還看到兩條比我們家房子都長的蛇,伸長了脖子,跑得唾沫橫飛。當時我和瀾瀾也慌了,顧不得收拾,直接跟在動物屁股後面狂奔。可是我一個老頭、瀾瀾一個弱姑娘怎麼跑得過四條腿的,於是都落在了最後面。這時我心裏不知怎麼的一緊,好像有人呼喚我似的回頭一看……你們猜,我回頭看到了什麼?」
這時門口張大伯家的二蛋和劉大媽家的三狗就很配合地坐的筆挺,忍住用手背蹭掉鼻涕的衝動,屏住呼吸,把沾着蜜糖和泥土的黑臉皺成一個紙團,然後極其小心翼翼地問:「仲大叔,你看到了什麼?」
師父便七分神秘三分得意地一笑,道:「我看見……在地與天的盡頭處,金光和紫雲圍住的地方,有一道比月光還水柔的光束,從黑沉沉的九天穿鑿而下,像釘在大地一樣有着無法摧毀的神聖。聖光之中,有一隻巨大的、頭是鹿,身是馬,尾巴是蛇的怪獸……不,是神獸!它在一片平原中踩着金光奔跑,鹿角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視線……每踏下一步就濺起一片金光,那樣子真是美不勝收。它以風的速度來到我身邊。我長大了嘴,從看到它的那時起就忘了要奔跑,瀾瀾也被嚇住了,緊緊抓住我的衣袖。它的速度太快,頃刻便來到我身邊,像膜拜一個英雄一樣向我傾下前肢,半跪在我面前。它的嘴裏銜着一個包袱,裏面有個哭聲響亮的嬰兒。我一看她那漂亮的紅皮膚就知道她是從聖光里走出的孩子。我一接下孩子,那神獸便向蒼天一嘯,轉身消失在天地的盡頭,比它來時還快。那個孩子就是你們苒歌姐姐,我讓她隨瀾瀾姓了薄……」
說到這時,師父便會欣慰和溫柔地摸摸我的頭,眼中有種天將降大任於是人的自豪及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悲壯。二蛋和三狗也會用力鼓掌,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我。我則靠在門框上,雙手環繞在胸前,用一種迷離的眼神望向天空,讓嘴中的狗尾草以哲人的角度掛在嘴角,以配合「從野獸嘴裏救下來的野種」的形象。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可是師傅的說書勁上來了我就得全力配合他。此時那張老臉沐浴在春風中,享受着從政治漩渦中拔出的安寧。除了書,他最喜歡的就是師母和我,我有什麼理由不滿足他一下呢?
不過這次安寧就沒持續多久,師母從裏屋出來問:「阿然,我讓你買的韭菜你買了沒有?」我一樂,忙道了聲「沒買,這就去」。一轉頭看到師父那張哭喪的老臉,他艱難地說:「瀾瀾啊,今個怎麼又吃韭菜啊?」
師娘眼角一吊:「怎麼,你不想吃?」
師父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怕阿然老是吃一樣菜挑食。」
我立刻道:「沒有沒有,師娘的燉韭菜炒韭菜蒸韭菜燙韭菜涼拌韭菜都好吃的不得了,我現在就上鎮買!」說完便提着籃子一溜煙跑了,在風中給師父留下一串奸笑。
(2)
附近最好吃的蔬菜一般都在柳廟鎮東頭的萬華堂附近擺攤,說到這個萬華堂,我十四歲的時候還發生過一件趣事。
那是一年暮春,萬華堂按照老規矩在開元節、一年中唯一一天打開經房,供四方學者來此交流。由於萬華堂是整塊大陸最悠久的學堂之一,那天真可謂人山人海。師父把我夾在腋下,咬着牙擠進了經房,鋪下半尺厚的白紙就開始抄古籍,我也在一旁幫忙。由於人很多,經房又小,屋子實在又悶又吵,於是我就趴在一堆古籍中睡了個四仰八叉。可能是我睡相玲瓏可愛,當時有名的丹青聖手馮雲中便把我的睡姿畫了下來,還登上了最新一期的《江湖快報》。那張報紙至今還在我家書房貼着,師父經常一邊看一邊感慨:我們家阿然怎麼這麼可愛。
可惜的是,我卻一直沒有機會向馮雲中表達謝意,雖然他把我的口水畫得太長了。
萬華堂門口一如既往地冷清,一條長長的林蔭道像要把萬華堂推向世界盡頭,大從的榕樹冠從老舊的深紅圍牆漫出來,好像一個小杯子裏插上了一枝巨大的花。
我問賣韭菜的大媽:「萬華堂的榕樹一直都這麼大嗎?我怎麼覺得今天比昨天大了好多?」
大媽一邊把韭菜往我籃子裏放一邊說:「是這樣的哩,俺們今早也在說這個事。昨晚一個外地的公子也問賣豬肉的張伯這件事,一副了不得的樣子,萬華堂還開門讓他進去了哩,到現在還沒出來。」
奇了怪了,萬華堂從不留宿外客,這個公子何德何能能在萬華堂過夜?還有這榕樹是怎麼回事?
一旁的賣香菇的福嫂插口:「說起來,你們有沒有聽到最近萬華堂老是隱隱約約傳來唱戲聲?」
我睜大了眼睛:「唱戲聲?和尚唱的?」
「不對,是個女人沒錯,而且不是本地的戲種,咿咿呀呀跟念經似的,而且昨晚就沒了。」福嫂不是本地人,她說不是本地的戲可信度很高。
我心中打起了小九九:萬華堂是出家人清靜之地,不是非同尋常不會收留女人,一定和突然變大的榕樹有關。有趣的是那個公子,他一眼看上去能看出什麼端倪?
不妨進去探一探。如果有機會,就把那本《鄭人異聞錄》給師父借來。
打定了主意,我便悄悄探到萬華堂外的竹林。這裏的竹子極高,韌性極好,每年開元節師父都是夾着我利用這竹子從外面彈進去。近幾年我術法有進步,可以落地無聲了。這不,一彈腿,一轉身,一個輕巧的後空翻,青絲分散,衣帶當風,白色的腳尖輕輕在長滿青苔的地板上一點,就落在萬華堂從不來人的客房外。
正當我得意洋洋一甩馬尾時,身後一個小和尚掩着嘴「噗嗤」笑了一聲,他聲音柔軟,一副小如來佛祖的表情說:「施主不請自來實是……」
我一個拳頭上去,活生生把後面的「有失體統」打回他肚子裏。在他倒地之前,我優雅地接住了他端的茶水,悠然地品了一口——果然好茶!
隨便把小和尚踢到草叢後,我悄悄踱到大榕樹前。經過一間禪房時我瞥見一個清瘦的背影,正在讀着什麼東西,可能是那個公子。
大榕樹所在地已經是萬華堂最後的後院了,看起來人跡罕至。院子後面就是一座山,緊挨在大榕樹後像是在承擔榕樹的重量。而榕樹則像一個悠哉的老人,自由地伸展身肢,將半個院子納在懷下。
我終於明白榕樹到底為什麼變大了,因為它的肚子在「脹」。不是像孕婦一樣在肚子裏塞了個球狀物,而是像一節羊腸,裏面不知道塞了什麼東西活活撐大了。尤其是樹樁的部分,簡直像有什麼東西掙扎着從裏面出來一樣,外面的樹皮活活被撐成了一張扭曲的臉,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空氣里飄來一陣淡淡的臭味,說不出是什麼,更像是很多臭味的混合。有一陣尖細的嗡嗡聲,仔細聽確實像什麼東西在呻吟。
難道榕樹里有東西?
我大着膽子走上前,觸到了榕樹坑癩的樹皮。樹皮竟然不是冰涼的,居然有些發熱。
一個顫抖的女聲從樹里傳來:「放我……出去……」
我一聽不禁怒火攻心,原來這萬華堂對外一副世外清修的高大模樣,內里居然用妖法囚禁良家婦女?!
我立刻答道:「姑娘,你等着,我立刻救你出來!」說着祭起炎咒,一陣火光燃起,直衝向榕樹最鼓起的地方。火光剛一觸到樹皮,忽然樹上一行紅色的禁咒亮起,一股反彈的力量震來,我雙手一麻,一股熱流自小腹湧上咽喉,我噴出一口鮮血,灑在榕樹之上。紅色的禁咒好像被水澆滅了一樣忽然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異樣的暗流在空間中扭動。
天暗了下來,空間好像突然固化,像裂變一樣發出嗑嚓咔嚓的響聲。以榕樹為中心的空間發生了某種扭曲,我感到一股撕扯之力將我向榕樹絞去。榕樹中的女子好像比我更為痛苦,一直不斷地發出悽厲的呻吟。
當我不得不抵在榕樹上時,我努力發出最平靜的聲音對她說:「放心,我會救你出來……」說完,榕樹顫抖起來,一股強大的推力忽然將我往外推,我的腳不知何時離開了地面,像溺水一樣無助。在兩股力量相互擠壓下,我的喉嚨像被空氣鎖住一樣發出「嗑嗑」的響聲。
榕樹終於從內部裂開了,從裂縫中我看見一雙哀怨的眼睛。她的眼神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趕來,一點熒光在眼珠中流轉。她從裂縫中伸出一隻手,她的手比深海中的白玉還要無暇。她張開嘴,一字一頓地說:「抓……住……我……」我用力地伸出手,像活活卸下一隻胳膊一樣。當我的手要觸到她的手的那一刻,一個清冽的男聲突然響起:
「姑娘,不要碰它!」
可是已經遲了,榕樹裂縫忽然增大,她又往前探出一點,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與此同時,我另一隻手從身後被抓住,一股內力從握緊出源源不斷地湧進我的體內。榕樹中的女子眼睛中的兩點熒光忽然從眼睛飄出,聚成一個閃耀的光球,發出了一聲爆炸。
眼前的黑暗的虛空。
我試着踏出了一步,腳下綿軟卻不空虛。周圍沒有一點亮光,黑暗卻仿佛離我很遠,我似乎漫步在雲端,但黑暗中又有些粘稠的氣體讓我舉步維艱。
也許是我瞎了,剛才那個爆炸的亮度足以毀滅凡人的眼睛。我摸摸自己的臉,卻沒有感覺到溫度。
一個溫柔的女聲聲響起:「往前走。」
我詫異地看向四周,雖然我什麼都看不到,卻好像突然有了勇氣。我接着剛才的那步踏出去,腳下似乎又堅實了一些。
我出聲問:「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聲音在這黑暗中遙遙飛去,卻沒有碰到什麼返回過來。
這裏一定很大。腳下的速度不自覺加快了,心中卻又開始擔心:黑暗中我肯定走不了直路,還能按照女聲說的那個方向走嗎?
我又問了一聲,這時四周好像只剩我一個人了。
一路上沒有障礙物,我已經開始跑起來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勞累,我的心跳得好快,而且越來越快,最後我每次咽唾沫才能把它壓回去。
前面出現了一道光束,向一豎天井。光束的地段有一個銀色的圓環,那好像是一條蛇。
蛇環成一個圈,那束光就從它的圈中向上。我順着這束光向上看去,頂端是一圈星空。
這一幕忽然有些熟悉,一陣戰慄從心中升起。我害怕起來,看着那圈星空,卻怎麼也不敢做出嘗試。
一隻手從星空下伸出,在我頭頂不斷試圖抓住什麼。手乾淨修長,纖瘦卻有力,我想起了那個溫柔的女聲,一伸手就握住了那隻手。
然後,一片夜空在我面前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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