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的時候,天章睜開了眼睛。他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今天要做的事情。
今天要先小朝,和親信大臣討論齊仲宣的案子;然後還要見崇玄司的人,聽他們說說崑崙的事情該怎麼辦。最後是宗室,借齊仲宣的案子敲打一番,讓他們安分些……
天章一邊神遊,一邊摸了摸腹部。那裏現在還很平坦,但他知道那裏已經有一個孩子了。
&元,快點……翻過來翻過來!」
他聽到屏風另一邊傳來隱約的說笑聲,是傅冉在逗元元。元元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
他翻身起來,立刻有宮人上前:「陛下。」
傅冉聽到他起身的響動,抱着元元轉過屏風,高興道:「元元會爬了。來,爬給父皇看看!」
天氣已經冷了,元元頭上就穿了個虎頭帽,頂着兩隻金線繡的虎睛在頭頂。
傅冉把她放在床上,推推她的小屁股,她就手腳並用,小獸一樣衝到天章懷裏了。
天章抱起她,拿開她的虎頭帽,摸了摸她柔軟的頭髮,擦了擦她的汗。元元總是跟傅冉瘋,瘋夠了,一到天章懷裏就特別安靜。
她現在抓東西已經很靈活,兩隻手抓着天章的前襟不放,像小奶狗一樣仰起頭看着天章。天章越看越覺得她長得像傅冉,尤其是一雙眼睛和嘴唇,生得和傅冉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都縮小了一圈,比傅冉可愛百倍。
天章忍不住就親親她的額頭,元元笑了出來。
再過段時間,元元就會站穩了,搖搖擺擺地走路,會吐出她有生以來的第一句含混不清但可愛至極的「父皇」。
她會走,會跑,會長高,會騎馬,會做女紅,會讀書,會跟着傅冉習術,會帶着弟弟在冬天的玉林湖上滑冰。
她會是世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公主。
天章看了眼傅冉。他又想起前一天和傅冉說起的「天命之君」。
&說我是天命之君,是什麼意思?」
&命——之——君。陛下,你是哪一個字沒聽清?」
被傅冉如此一問,天章就沒再追問下去。從他確信傅冉就是娉婷那一天開始,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傅冉比他以為的強得多,也比他以為的更藏得住秘密。
感情最怕遇到「我以為」三個字。他一開始以為的傅冉是鮮衣怒馬的輕佻紈絝,到如今他已知自己錯得多厲害。
&冉……」
&傅冉從天章懷裏抱過元元。見天章欲言又止的樣子,傅冉就道:「你還是不放心齊仲宣的事情?」
天章道:「我想派個信得過的人和崇玄司的人一起去一趟崑崙,左右想不出個合適的人。」
傅冉笑道:「要不是我要看着元元和你,倒是可以為你走這一趟。」他低下頭與元元對視:「你說是不是?父親離了你身邊,你被蛤蟆精吃了可怎麼辦?咕咕咕?」
元元被他學的蛤蟆怪聲氣逗笑了,鼓着臉像個包子一樣,肥肥的臉上陷出兩個梨渦小坑。
天章也笑了笑,伸手摸着元元的下巴,道:「你自然是去不成的。要不然,讓你哥哥走這一趟吧。」
傅冉有些意外:「我哥哥?」
天章淡淡道:「是啊。你哥哥為人出了名的厚道老實,你又是他親弟弟,我用他可以放心。」
傅游這些年一直是在太學院掛個虛職,手上並無實權,多數時候是在家幫傅則誠打理家中產業和宗學。對朝政上的事,傅游向來不問,因此有個「榆木先生」的別號。
&從前不是說過他,大智若愚麼,」天章又道,「況且也不是他孤身去崑崙,有崇玄司的術士與他同去,你意下如何?」
傅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說過大哥大智若愚這話。
是他還是傅娉婷的時候,似乎偶爾提到過傅游的話。
&麼久的話,你居然還記得!」傅冉張開嘴,一副吃驚的笑容。
天章苦笑:「你啊……」傅娉婷的話,他當然都記得,可那些話裏面的秘密和含義,他說不定到現在都沒有都明白。
&你大哥去,你看如何?」天章又問傅冉。
傅冉笑:「問我沒用,陛下不如直接問問我大哥。」他說得一派天成隨意。天章心中陰霾稍去,到底覺得傅冉還是可喜的地方多,可恨的地方少。
天章果然召了傅游一敘,終於決定由傅游去崑崙。天章給傅游準備一段時間,過了月余,正式任命就下來了,朝中早就知道天章對傅家的信任,如今對傅家的「榆木」都能委以重任,更顯聖眷隆盛。
有人歡喜自然就有人愁。
自從淮陰王齊仲宣事發,孟家上上下下就繃着一股緊張焦躁。孟康巴結過一陣子齊仲宣,想將自己的一個侄女嫁給齊仲宣做王妃,還指望孟清極在宮裏能和齊仲宣結成聯盟。只可惜齊仲宣似乎不怎麼看得上孟家,最後都沒能成功。
雖然沒成功,可孟康是給齊仲宣送過不少好東西,並寫過不少信的,裏面極盡吹捧之能,孟康找出幾封底稿,越看越覺得裏面很多用詞十分不妥。
齊仲宣的淮陰王府里的死屍已經全被情理出來,一幹活着的僕役暫時拘押,大理寺已經帶人將裏面的東西全部查封,正一件一件清查。
這次案件因為天章震怒,用的全是天章的心腹之臣,查得格外嚴密。孟康想找人通融都怕露怯,只能先把自己家裏一切和齊仲宣有關聯的東西都燒了。齊仲宣的回信,回禮,全都燒個乾乾淨淨,又找人帶話給宮裏的宸君孟清極,提醒他萬事小心。
孟清極在宮中很不好受。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過天章了。之前任憑他做什麼,天章都不再來見他了。
病了,叫御醫。缺什麼,找宮官。辦什麼詩會學社,帝後會賞幾色文具,人是不會到場的。
到了這時候,孟清極才終於承認自己失寵了。可他想找個人訴說都不成,宮中除了他,之前也沒幾個人是得過專寵的,對旁人來說,如今和從前並沒有多大分別,甚至有了皇后之後,不少人的日子還好過些。只有喬蒼梧仍和以前一樣經常來問安。
孟清極的圓照宮死氣沉沉,臨近冬天,圓照宮中水多,更顯冰涼。
&去我總覺得這圓照宮如水晶宮,晶瑩剔透美輪美奐,如今才察覺這些都不過是細枝末節。若是日日得陛下相伴,草廬能做仙境,蓬蓽亦可生輝。若是失去了聖寵……」孟清極搖搖頭,向身邊的蘇辛道,「都說圓照宮是僅次於皇后之人才能住的地方,可失寵死在這裏面的人也不少……」
蘇辛只覺得窗外一陣冷風,聽宸君這話更覺心裏滲得慌,連忙勸道:「宸君豈能與那些人比?那些都是些狂妄自大,自作自受的。」
孟清極也深覺自己說的話不詳,但他想想自己也曾打過的小九九,還有孟家與齊仲宣的來往,越想越是不安。又不知道齊仲宣的案子,天章查得如何了,又不敢打聽太過。
如此疑神疑鬼,正逢上秋冬時候,孟清極終於真病倒了。
圓照宮這邊立刻去稟到了兩儀宮傅冉那裏。傅冉已經見怪不怪了,仍和往常一樣,派了御醫去圓照宮。
在床上輾轉反側,孟清極一時清醒一時糊塗,心裏明白些的時候,就叫過蘇辛問:「陛下說要來了嗎?」
蘇辛看他這樣,只覺心酸,但又無法騙他說天章會來。只好道:「陛下近日繁忙……」
孟清極迷迷糊糊睡了幾天,後宮中他的面子到底還是有的,除了傅冉,也來了不少人來探病。喬蒼梧天天來伺候他。
孟清極這日精神稍好,能夠自己坐起,見喬蒼梧仍和前幾日一樣侍奉湯藥,問道:「兩儀宮近日都在忙什麼?」
喬蒼梧低眉順眼地回答:「聽說明日是傅大人啟程的日子,陛下和皇后又召他到宮中,為他餞行。」
孟清極病得有些迷糊,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喬蒼梧說的傅大人,應是指傅冉的哥哥傅游。他不由想到自己得寵時,天章並未重用孟家,如今卻這樣偏心傅家,又想到此時家中父親恐怕正惶惶不安,心裏一波一波的難受,越想越是氣不平。
喬蒼梧見他神色恍惚,趁機勸慰道:「不管如何,宸君仍是宸君,在宮中僅次於皇后……」
孟清極只覺得他聲音柔和悅耳,仿佛有一線暖流注到心裏,又暖和又踏實,說不出的安心。喬蒼梧又說了幾句好聽的,孟清極心中煩躁消褪,安靜下來,喝了喬蒼梧遞過來的藥,躺下去就香甜地睡着了。
天章在兩儀宮見了傅游。傅游次日就要動身去崑崙,臨行前進宮,也有傅冉的意思。
傅游面貌與父親傅則誠相似,比傅冉長得敦厚。
兄弟兩人雖然久未見面,卻沒有一點生疏之感。傅冉將元元抱給他看。元元對這位舅舅不太給面子,只是伸手去拽他鬍子。傅游悶聲不吭,只是伸着下巴遷就元元。還是傅冉掰開她小而肥的手指,解救了哥哥的鬍子。
見元元幹壞事,天章頗覺有趣,笑出了聲。
&是我做的幾顆珠子,大哥隨身帶上吧,貼身存放,以防急用。」傅冉將一隻沉甸甸匣子遞給傅游。
傅游當着天章的面打開盒子。匣子裏面躺着五顆珠子,一看就是注滿了術的,即便不精法術,這些珠子也能在危險時候救急。
天章看了一眼珠子,只有一顆,他看不出用途。
他指出中間那顆:「這顆是做什麼用的?黑白兩色,有些像陰陽魚。」
傅冉道:「沒什麼用。」
天章輕笑一聲。傅游仍是一臉平靜,合上匣子,道:「那臣就收下了。」
待傅游離開,天章立刻向傅冉道:「你說他大智若愚並不錯,我看他頗有古大臣風。」
又追問那顆像陰陽魚的珠子是什麼用途。傅冉被問得煩了,只好道:「那是我做的假眼。」他比了比自己的眼睛。
&的假眼。這樣大哥走到哪裏,我就能看到哪裏。」
&是有危險時,能有什麼作用麼?」
傅冉笑了:「沒有什麼作用,其餘那四顆珠子應該足夠救急了。這顆假眼就是做來好玩而已。」
天章又問:「你當年,也是用這方法搜集消息的?」他被梁王囚禁,多得娉婷相伴,才躲過許多危險。
傅冉搖頭:「那又是別的方法了。這次因為大哥與我是血親,那隻假眼才能起作用。」
天章「哦」了一聲,遂不再問。正好蘇檀搬來了天章今日要批閱的公文,他便坐到案邊,開始埋首公務。傅冉也有宮內事務需要調度,兩人各忙各的,一時安靜下來。
天章正盯着一份簡報出神,忽然就聽傅冉「咦」了一聲,他起身將元元交到沈嬤嬤手中,就往殿中的那扇宮景寶屏而去。
天章看他背影一動不動,似乎正凝神觀測,便問:「又怎麼了?」
自從傅冉挖出蛇瑞,宮中就沒有鬧出過鬼魅之術。
&照宮有動靜。」
天章怫然。他對孟清極的喜愛不知道從何時起,已煙消雲散,久未見面也不覺想念。
&清極做了什麼手腳?他父親本就有些不安分。趁這時候一起整頓一番,也不用再姑息下去了。」
齊仲宣案鬧得滿城風雨,天章正想用這案子殺雞儆猴,他想孟家是撞上了。
傅冉左手按在屏風上,凝神片刻,終於確定,轉身回到天章面前,道:「不是孟清極做了什麼手腳,是他被人做了手腳,他要死了。」
&做的?」
傅冉道:「眼下我也不清楚,還需查探。只是孟清極的命數到了。」
天章一時無語。他對孟清極,雖然不復喜愛之情,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仍是一陣失落。茫然中喃喃道:「怎麼會?」
傅冉就將寶屏上顯出的兇相和氣運解說一番,道:「圓照宮顯出失主之相,恐怕孟清極的時日不足半月……你要再去見見他麼?」
天章呆了一下,道:「不了。我如今不可涉險。」他腹中剛有第二個孩子,正是需要謹慎小心的時候。
傅冉聽天章這麼回答並不意外。
&孟清極那邊就全由我來處置了。」
天章不語。
他長久未見孟清極,平時也不曾想起他,並不覺如何。可陡然聽到孟清極命懸一線,心中到底有些怪異,又問一遍傅冉是否確定。
傅冉點點頭。
&法解救了?」
&被蝕了,無計可施。」傅冉低聲道,仿佛怕驚動什麼一樣。
這年冬天比往年都冷,雪下得也早。京中本就為齊仲宣的案子惴惴不安,各家都約束着自家子弟,天寒地凍的,一入了夜,城中就茫茫白雪一片,看着就冷靜。
宮中各處早已掛上了聚火珠,冬季取暖的東西都準備齊整。
天章第二胎在腹中快有兩個月了,因生過了元元,什麼事都經歷過一遭了,這次他心裏踏實許多,行動比懷元元的時候自如。
冬天晝短夜長,每日申時天章就會回到兩儀宮,有未處置完的文書也會帶去兩儀宮。
這日天章剛回到兩儀宮,就見傅冉正跪在厚厚的絨毯上,扶着小車,元元坐在裏面,兩隻小腳顛顛地走,小車輪子就咕嚕咕嚕滾。
宮人給天章行禮,天章只是笑着去看元元:「再過幾日把車拿了讓她自己試試……要等我一起的時候,你不能趁我在朝上時候一個人看她走第一步。」
傅冉笑道:「我何至於那樣促狹。」說着揉揉元元的臉,起身喚過內侍幫他更衣。
天章見內侍捧了裘衣,就問:「這時候了,你去哪裏?」
傅冉垂頭整理好衣服,道:「去圓照宮孟清極那裏。我要去看一看。」
天章知道他是要去查出誰對孟清極下的手,敢對孟清極下手,膽大心黑,留在宮中就是禍害。
但一想到傅冉要去探望垂死的孟清極,天章又有些不自在。他看着傅冉,想着這時候似乎該說些什麼,托他給孟清極帶句話,但一時又想不出帶什麼話給孟清極。
正思量間,傅冉已經整理齊整,道:「我去去就回。」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當初天章喜愛孟清極是因為他與傅娉婷有些相似之處,傅娉婷安靜少言,如初冬時候覆着一層薄雪的遠山。他初次遇到孟清極的時候,孟清極十七八歲年紀,生得清雅出塵,安安靜靜的,一眼就讓他想到傅娉婷,都是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冷美人模樣。
剛知道傅冉就是娉婷時候,天章都不敢細想這些事,稍微一想就覺得無比難堪。如今時過境遷,他與傅冉孩子都有兩個了,自嘲一番也不覺什麼了。
圓照宮裏正一團亂。
傅冉進去的時候,就聽到一陣驚呼。圓照宮的宮人迎駕的時候,一個個都面露倉惶之色。
&麼亂糟糟的?」傅冉問圓照宮的內侍管事蘇辛。
蘇辛臉色發白,抖着嘴唇道:「殿下……求殿下救救宸君,救救宸君。定是有人在作祟要害宸君!」這兩天孟清極本來就不太好,他已經慌了手腳。
傅冉循聲步入內室,猛然就見一條粗壯的蛇尾在地上遊動,再一抬眼,就看到果然是那伽正盤在孟清極的床前。
她身形龐大,游進來時撞翻了孟清極床邊的小几,藥碗,小盞摔了一地。周圍的宮人看不到她的身形,只覺得陰風陣陣,屋內東西被無形之物掃得亂七八糟,陰風陣陣,猶如鬧鬼。
宮人受了驚嚇,慌忙搬動東西,又與那伽擠撞,更是亂上加亂。
一聽出傅冉的腳步聲,那伽立刻轉頭向他撲過來,像受了委屈的小狗一般,全然不覺自己已經是龐然大物。
傅冉抬起手碰了碰她的額頭,那伽立刻安靜下來,將長長的蛇身慢慢盤成一團,貼在傅冉身邊。
傅冉又伸手安撫她一番。
圓照宮裏眾人這才安靜下來,蘇辛不敢問傅冉他們看不到的到底是何物,輕輕捲起床幔,向平躺在床上的孟清極道:「宸君,皇后來探病了。」
孟清極的臉一露出來,那伽又不安分了,吐着信子蠢蠢欲動,差點就把頭伸到床上去了。傅冉只是低頭認真查看孟清極的臉色。
他睡得極熟,可惜氣息微弱,臉色白到可見額角青筋。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孟清極確實是重病在身。
對蘇辛說的話毫無反應,蘇辛忙向傅冉道:「求皇后勿怪,宸君這幾日病得昏沉,一直昏睡不醒,那些太醫瞧了也說不出個名堂。」
傅冉並不驚奇,道:「他當然不會醒……拿無根水來。」又叫取一面銅鏡來。
不一會就有宮人將東西都端了過來。
傅冉將銅鏡懸在床架上,正對孟清極的面孔。又叫宮人給孟清極餵了三口無根水。
然後傅冉靜靜等了一刻。他默然無語,室內伺候的宮人都大氣不敢喘,在這寂靜中,傅冉忽然伸手叩了叩床沿,道:「孟清極。」
床上的孟清極驟然開眼。
周圍人都是一驚,蘇辛站得最近,就見孟清極眼神空洞,嚇得後退半步,差點摔了。那伽倒是興奮,信子呲呲的。
&清極。」傅冉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孟清極只是睜着眼睛,一動不動。
&清極!」傅冉大喝一聲。
孟清極突然眨了眨眼睛。
他緩緩轉過頭來,看向傅冉,眼神茫然,翕動嘴唇,低聲道:「陛下?陛下……來看我了?」
蘇辛忙道:「宸君病糊塗了,這是皇后。」
孟清極對蘇辛的提醒毫無反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繼續道:「我自知命不久矣,願向陛下自陳罪過……」
蘇辛一下子失聲喊道:「宸君!」但他也毫無辦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看孟清極說下去。
孟清極聲音乾澀,語氣呆板:「我自入宮以來,多懷嫉恨,先後虐待過柳侍君,蔡侍君,過去陛下曾寵愛的陸侍君,亦為我暗中毒殺。後來皇后入宮,我失去聖心,為重奪聖寵,我暗通宮外淮陰王齊仲宣,期望藉助他一臂之力……沒想到齊仲宣包藏禍心……懇求陛下……」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終於斷斷續續,氣息減弱,慢慢閉口閉眼,重複昏睡。
蘇辛已經嚇癱了,跪在床邊,只向傅冉道:「宸君病中昏沉,全是譫語,請皇后不要當真。」圓照宮裏孟清極身邊的幾個近侍全跪了。
傅冉叫他們起來,道:「這事自然不能憑宸君一面之詞就斷定。」
他已經知道孟清極這是離魂之症,魂魄已散亂,受人擺佈。他來就是要揪出這個給孟清極下蠱的人。
等孟清極平靜睡熟之後,傅冉伸手按在他的胸口,慢慢用力按下去。反覆試探幾次,開始向孟清極體內緩緩送入真氣,突然指尖一刺,仿佛蟲蟄了一樣,傅冉像釣魚一樣,耐心等魚徹底咬鈎,正吃得香餌,他猛然抽出,指尖一甩。
那伽一仰頭,就把他甩出來的東西吞了下去。
他們動作太快,周圍人只看到傅冉指尖閃過一道黑影,瞬間就不見了。
那伽吃到了自己想吃的東西,終於滿足。傅冉撫了撫她的頭,向她做了個手勢。那伽明了他的意思,懶洋洋地滑了出去。
傅冉看着床上平躺着的孟清極。他只剩一口氣,魂魄離散,撐不了多長時間了。傅冉換了只手按在孟清極的額頭上,在他額頭上盤旋片刻,方才離開。
孟清極已經救不過來了,傅冉只是讓他走得舒服一些。
&也該走了。」傅冉站起來。
他看看自己的指尖,剛剛像被蟲豸咬過一樣的地方什麼痕跡都看不出來了。
&該走了。」他環視四周又說了一遍。
他帶來的兩儀宮宮人已經為他捧來了大氅,圓照宮的蘇辛等人才反應過來。他們惶惑不安,皇后聽了宸君的話,既不發怒也不追究,但不知道事後會不會將他們都抓去審問。
傅冉只想回去快些看到元元。從圓照宮出來,忽然飄起一陣小雪,傅冉體內靈氣充足,並不覺寒冷,還是忍不住裹了裹大氅。
當夜宮中就發生一件詭異血案。
喬蒼梧侍君在睡夢中忽然被「什麼東西」扯斷了一隻手臂。
等太醫趕去的時候,喬蒼梧斷掉的手臂已經消失不見了。太醫只能給他止血續命,別無他法。
&讓那伽順着那蠱蟲的氣味去尋。誰下的蠱,那伽不會找錯。」次日傅冉就將這件案子稟告了天章。
&在喬蒼梧的住處已經封了。他的內侍都發往靜虛殿,喬蒼梧單獨關押,會有宮官細細查問。但他應該沒有私藏的東西了,否則早已被那伽吞食。」傅冉簡潔說明。
天章對喬蒼梧印象不深,連五官面孔都想不起來了,只隱約記得這個侍君頗是乖順溫和。
&蒼梧留不得了。孟清極如何了?既然除掉了蠱蟲……」
傅冉道:「蠱蟲已經將他的心都蝕了。大約就是這兩日的事情。我已經叫宮裏開始準備了。」
&
兩人同時嘆息。
天章忽然看向傅冉:「你嘆什麼氣?」
傅冉反問:「你嘆什麼?」
天章道:「我只是可惜孟清極。他容貌出色,家世亦良,如是不入宮,做一個紅塵佳公子綽綽有餘。害他的是喬蒼梧,若追到源頭上,卻是我第一個害了他。」
傅冉點點頭:「確是如此。」
天章剩下的話卡在嗓子裏,卻說不出口了。
他已經知道傅冉並非常人。傅冉當初若沒有陪他在囹圄中度過五年,若沒有入宮為後,又何嘗不是自由自在快意人生。
但要他說對不起孟清極容易,對着傅冉,他這一句對不住,卻是怎麼也吐不出來。
再者傅冉到底是為什麼願意陪伴他,是不是為了所謂的「天命之君」,天章只要想一想,就覺得心中一根刺隱隱作痛。
&陛下如此推論,那宮中還有更多妃嬪侍君,經年累月困於一隅,鬱郁早逝者甚多,並不比孟清極幸運多少……」
兩人說得入神,都沒注意正坐在小車裏的元元,已經爬出了車子。
忽然就聽得陶嬤嬤一聲驚呼:「元元!」
天章和傅冉立刻轉頭看向毯子上的元元。
她正笑嘻嘻地站着。對世間一切紛爭都一無所覺,只是笑嘻嘻地,穩穩噹噹地站着。然後向天章邁出了搖搖擺擺的第一步。
天章心都要化了。
傅冉連聲道:「快看快看快看!」